◇◇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参加评奖   观音土   作者:棵子   第一章   一大群嬉皮笑脸的伙伴正极度兴奋地围拢着我,他们有的兴致勃勃地指手划 脚,有的兴高采烈地扮鬼脸,他们滑稽的鬼脸让我既愤怒又好笑,但是我什么也 说不出来。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遭人奚落的哑巴,我到七岁半了还不会说半句话, 连最简单和最神圣的“妈妈”也不会叫。但是,我发现与我同龄的朋友个个都能 说话,他们一张嘴巴就能让我一览无余地看见口腔里面自豪的牙齿和骄傲的舌头。 他们可以随意笑话我,捉弄我,侮辱我,把我的名字念得跟猪一样肮脏和愚蠢, 可我没有一点反击的能力。我所能发出声音的唯一方式就是使劲放屁。毫无疑问, 放响屁就是我那时发出声音的唯一途径,也是独一无二的手段。后来,我才发现 这完全是因为我不会说话而形成的自卑在作崇。极度自卑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企图用屁股来弥补嘴巴的不争气。因此,放响屁在我还不会说话之前就是我最高 远的理想和最强烈的追求。   但是,我的天真活泼的伙伴们似乎早就发现了我的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 们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见放屁的声响都会不约而同地围着我大声奚落: “屙屁不响反党,屙屁不认反革命!”场面十分热闹,像一场战争即将开始。虽 然我并不懂得“反党”和“反革命”是什么意思,同时我猜想我的小伙伴们也和 我一样统统不知道,但是他们群情高涨的“控诉”完全有理由让我这个幼小的心 灵承担非同一般的尴尬和痛苦。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别人一致认为的当然是对的, 因此,他们一致起哄我,那当然是我错了。于是,每当朋友们集体起哄我时,我 从来不敢为自己辩护。——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能力为自己辩护。——我还没有 具有说话这个最简单的能力。   “屙屁不响反党,屙屁不认反革命!”伙伴们唧唧喳喳,一起起哄我,有的 还指手划脚,兴致勃勃,或者做鬼脸,兴高采烈。我发现我的脸一下子红得跟猴 子的屁股一样了,低垂着一动不动。   后来是我母亲的呼唤声彻底拯救了我。母亲从远处传来的呼唤我乳名叫我立 刻回家的声音就像冰天雪地里一粒炽烈燃烧的煤炭,让我一下子拥有了解围和突 围的温暖和勇气。当我敏捷的耳朵一旦捕捉到我母亲那独一无二的声音,失望的 我犹如绝处逢生,就有理由使劲拨开人群,撒腿逃跑。朋友们仍在背后朝着我起 劲起哄:“屙屁不响反党,屙屁不认反革命!”   我终于在朋友恶作剧般的起哄声中回到了母亲温柔的怀抱。慈爱的母亲亲切 地抱起了我,还偷偷亲了一下我幼稚嫩滑的脸蛋。因为我体弱身小,我发现我高 大的母亲在抱我时就像提着一个小南瓜一样容易、轻松。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发 现母亲今天特别高兴,她穿上了她一直舍不得穿的衣服,虽然这一身衣服颜色单 调,一律的青革,没有路旁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儿好看,但它散发出来的樟脑气味 足以让我感到它的不同寻常。不是特别的日子,我漂亮的母亲是不会随便动用她 心爱的衣服来装扮自己的形象的。   我在走得有点兴奋有点急的母亲的怀抱里渐渐地向家靠近。不一会儿,我们 已经回到了家门前那棵龙眼树下。温柔的母亲忽然贴近我的耳朵对我说:“勇儿, 待会儿你不要乱说话。”我很奇怪做母亲的她为什么此时完全忘记了我还是一个 不会说话的孩子。我出不了声,于是努力挣扎着挺一下身体表示答应,但是母亲 早已将目光投向家里面去了,她已经不注意我有什么反应了。   我在母亲宽阔温暖的怀抱里胜利地走进家。这时我才发现我家原来来了许多 客人。他们都很有秩序、很有礼貌地坐在左右,中间端坐着一个稍微肥胖的、笑 容可掬的中年男人,因为与众不同就显得十分显眼,所以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注 意。他们正谈笑风生,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当他们看见我母亲抱着我进 来了,中间那个原先端坐的就起身说:“叫什么名字?”   我母亲十分得意地将我交到了他的怀里。在这瞬间的交换里,我忽然感到了 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我想反抗母亲这种卤莽的做法,但是我无法发出抗议的声 音,想用挺身子来抗议了,但是这个中年男子已经将我抱得扎实了。他强有力的 臂弯让我觉得有点难受。我母亲满脸微笑着说:“首长,我家孩子叫勇儿。”   “勇儿,勇儿,就是勇敢干革命的意思嘛,很好,很好的名字!”说完,首 长朝那一排人哈哈大笑,那一排人随即也点头哈腰的跟着开怀大笑。屋子里面立 即充满了乐观、欢快的笑声。从这些豁达的笑声里,我初步领略到了首长们的温 和与慈祥,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缓解下来了。   首长抱着我坐回原来那个座位。在首长的怀抱里,看到左右两排也一样端坐 着的人群,我忽然发现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首长始终 满脸笑容,他已经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了他健壮的大腿上。这一个举动并不让我 感到丝毫意外和惊奇,因为我发现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父亲就是经常这样抱着 我放在他安全健稳的大腿上让我玩耍。我早已习惯了坐在父亲的大腿上观察外面 这个世界。   母亲见首长抱着我就像抱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热情,她就感到很满意,她 满脸笑容的转身过去倒茶。显然这茶水在我回家之前,也就是在我遭受一群朋友 哄笑的时候,母亲已经配置好了。现在味道出来了,适合倒出来了。于是母亲小 心翼翼的动手倒。她微微前倾的身体更加暴露了她美好的身材。忽然我发现我的 屁股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膨胀。   我母亲倒好了第一杯茶,她首先端给首长。首长神采飞扬,左手抱着我,腾 出右手来接茶杯,小呷一口,眼睛却盯着我母亲赞叹:“漂亮!”我发现我母亲 脸面上忽然泛起了红晕的涟漪。她有点羞涩也有点兴奋地转身走开,继续给其他 的革命同志倒茶。   首长慢慢地品茶,眼光始终不离开我母亲半寸。我怀疑他这么有兴趣地品茶 完全是我母亲在起某种作用。我母亲虽然穿得扎实、完整,上下全身不暴露半点 雪白的肌肤,但正是因为我母亲今天穿得扎实,所以更加有力地暴露了她的曲线 美。她的胸部和臀部大得无法掩饰,而她腰部却因扎得紧而显得愈加玲珑巧小。 我估计极有可能就是母亲两端大中间小这种打扮深深吸引了首长。   母亲一一给其他同志上了茶,又殷勤地过来招呼陷入陶醉之中的首长。她自 然大方地站在首长和我面前。首长开始问话了。他说:“你们这里比较山,去年 的收成怎么样?”   母亲说:“孩子他爸说,今年我们这里收获大增,亩产一万多斤。”   首长点点头。他点头的时候他的下颔轻轻地接触了我的脑袋。首长说:“虽 然跟别的卫星相比不算什么,但这个地方山区嘛,还落后嘛,起步慢是可以理解 的。”他将目光从我母亲身上转移到其他同志上去了。其他人也一致跟随着附和, 有的说这个地方交通不便,农业经济可以慢慢发展。有的说,这里虽然落后,但 在党的领导下,不出明年,这里肯定会放一个举世瞩目的大卫星。有的说,这里 这么穷,是因为这里曾经是工农红军闹革命的革命老区,革命老区一定是大有潜 力的。等等。他们谈论得十分融洽。大家的脸色始终那么光彩照人,首长的脸色 容光焕发,尤其这样。   我还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内容,什么卫星不卫星的,忽然我发现我的呼吸管道 有点难受,就出力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虽然打得不响,但我的嘴巴已经被我的 鼻涕弄得一塌糊涂了,跟大人们刚才谈论的内容那样杂乱无章。   我母亲刚开始听见我打喷嚏有点紧张,当她确定我的喷嚏并没有弄脏首长时, 她放心多了,她随即俯身过来替我擤鼻涕。   我母亲俯身过来,我看见了她的胸部在我面前越来越大。而且她伸手过来给 我擤鼻涕时更让她的乳房稍微产生了位移,原来一直扎实稳固的胸部此刻忽然产 生了生动的变化。同时,我发现我屁股下面忽然竖起了一根短木棒。毫无疑问, 这根短木棒的出现顷刻弄得我的屁股又酸又痒。   我母亲帮我擤好鼻涕后重新站好,将红色手帕塞进裤袋。我发现首长的呼吸 有点急促了,他的身体也温暖了许多了。我忽然有一种靠近小火炉的感觉。   首长又问我母亲:“你们这些地方的老百姓生活得满意吗?”   我母亲回答:“当然满意了!我们老百姓说不出来的满意。都说是旧社会饿 死人,新社会饱死人!”   首长爽朗地笑了,说:“能够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是我们党的大宗旨。”   他说完又忘乎所以地大笑,同时引发其他人一起附和着大笑。他们当然不会 注意到首长两腿间有一根木棒已经将我的屁股弄得如坐针毡。   我母亲右手一扬,说:“首长,我们永远跟的党走!”她因为这一扬,胸部 的凸现就更加彻底了。我忽然发现我屁股下面的木棒开始剧烈地颤动。我的屁股 被它搞得又酸又痒,十分难受。但我又不会说话。所以只能无奈地扭动身体。可 是,因为我扭动身体,我的屁股所遭遇的处境更加悲惨。我感觉我屁股下面的木 棒跟石头一样坚硬了。   我母亲已经发现了我的难受的表情。于是她再次俯身过来将我从首长怀里抱 过去。离开了首长的怀抱,我忽然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母亲抱着我,不住地试 探我的额头,喃喃自语:“没有发烧啊,哪里不舒服?”   我真想说出真相,但是我不会说话,于是母亲根本不知道让我不舒服的真相。 我在母亲的怀里恢复了自然。母亲见我没什么了,就以为是虚惊一场,于是她又 出乎意料地把我重新交给首长。首长重新抱我坐回他的大腿,我忽然有一种要下 油锅的感觉,极不情愿,但又无言反抗。   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让首长抱我。难道让首长抱一抱我就长命百岁 了,就可以学会说话了?我弄不明白,我的屁股只好又开始做好接受酸痒的挑战。   所幸的是,我重新坐回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屁股下面的短棒不见了。后来我 才发现它已经跑到我的腰后了。这样它对我的威胁大大减轻了。   首长说:“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了,我这个首长也开心了。”说完又哈哈带头 大笑。他笑的时候眼睛盯着我母亲的胸部。我感觉到腰后始终有一根木棒在强有 力地支撑着我。   笑过后,一个鼻子很高的同志讨好地说:“我们首长夜以继日地工作,吃得 简单,住得简陋,从早到晚都忙忙碌碌,没有半点休息的空闲,为得就是人们的 福利,我们的首长是最伟大的了!”   首长抬起手高兴、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这都是应该的!”说完又哈哈 笑。他的笑声明显地影响到我腰后的竹竿。我感觉得到,一旦首长笑得厉害,也 许是因为腹部颤动的缘故,有时就对我造成小小的攻击。每逢这时那又酸又痒的 感觉又重新威胁着我。   之前他们说很多的话都很抽象,我几乎全不知所云,但最后这里,他们大言 不惭的说“从早到晚都忙忙碌碌,没有半点休息的空闲”,我却听得明白。我想, 那个高鼻子简直是睁开眼睛说瞎话。首长现在明明闲得要命,现在正和大家喝茶, 说大话笑话,怎么能说没半点空闲了?但是我还不会说话,所以我不能就此进行 反驳。奇怪的是,我母亲平日里和我父亲吵嘴时十分机敏,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也 没有发现这个荒唐至极的马屁,并且毫不留情地揭穿它。   接下来更让我感到难堪的就是首长忽然将话题一转,转向了对我的没完没了 的赞美。他眼睛盯着我母亲,说:“你们家勇儿将来可是我们社会主义大厦的坚 强栋梁啊!”母亲一听这个赞誉高兴得心花怒放了,她打破常规,竟然跟着眼前、 旁边这些男人放肆地大声笑起来。她笑起来时全身颤动,胸部的表现尤其突出, 这都让首长大开眼界。我忽然发现我腰后正为我撑腰的竹竿已经坚硬到完成可以 当之无愧地成为我的身体的重要栋梁。我再也不敢后仰半寸了,只得规规矩矩地 坐得直直的,俨然一座大厦的模样。   其他同志也随即纷纷对我发言,都是一些吹到天去的赞语。我母亲高兴的程 度就可想而知了,她满脸红光,因为笑得厉害,呼吸发生了困难,胸部的震动异 常明显。这一切都逃不脱首长的眼睛。他继续任劳任怨地为我撑腰。但这样一来, 时间稍微长久了,要让我始终保持端正的直直的姿态坐着,难受的程度并不比屁 股下有一根木棒低。   我母亲并没有发现我的脸色产生怎样的变化。因为刚才大家的一同赞叹,我 母亲给他们斟茶的殷勤积极性大大提高了。她再三向同志们送了好几次茶水。毫 无疑问,这些茶水都滴水无漏地进入他们的肚子。   最后是时间的黄昏解放了我。首长最后将目光极其自然地从我母亲的胸部移 开,看了看窗外,说:“偌,时候不早了,我们得离开了。”   母亲听了赶紧过来接首长手上的茶杯。首长抱起我站起来了。我发现首长这 一站站得十分努力的样子,竟然没有站成功,接着又坐下去了。我疑心他又要坐 许久了,心情立刻紧张起来。   其他站起来准备等待出去的同志看见首长又坐回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首长高兴地朝他们挥挥手,说:“你们先出去! 你们先走!”但是同志们没有一个敢先走。   首长接着尝试第二次站起来。这一次站得比较成功。稍微不足的是腰杆子站 得不够笔直。他几乎是猫着腰将我交到我母亲的怀抱的。   首长见同志们都在等待他带领他们出去,于是他也不好意思多拖延了,他只 好半猫着腰慢慢地带头走出去。待首长走出到门外,在母亲怀抱里的我发现首长 的腰已经完全可以挺直了。同时我还发现首长的裤裆还硬朗地挺着。他挺着裤裆 向我和我母亲招手,说:“我们走了!很高兴今天在你们家做客!”   我母亲连忙朝他们招手回敬。母亲招完了手,她又抓起我的右手朝他们招手。 我不知道母亲今天为什么这么兴奋和高兴。   太阳落山了,我父亲回家吃饭,母亲当然是第一时间将今天的不寻常告诉父 亲。我父亲本来非常憨厚的脸皮这时也异常兴奋起来。他吃饭的声音一下子大起 来。他吃饱了,就嘴角一抹,说:“首长来我们家视察,那是我们的运气,首长 爱不释手地抱我们家孩子,那是我们家勇儿的福气!”   第二章   首长视察我家,并且抱过我,赞过我的消息第二天不胫而走,整个村庄的人 都对我家产生了敬意。特别是我在孩群中的地位忽然得到了显著的提高。曾经有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个人静坐在村前的小溪岸边,看着绿油油的水草,整个身 心愉快地沐浴在金黄色的夕照里,不住地回忆、琢磨那天首长抱着我称赞我的一 言一举。我发现首长的身体隐含着一种巨大的神秘力量。他可以使得一个贫穷的 家庭受人尊重,也可以使得一个在别人看来有智障、七岁了还不会说话、平时经 常受伙伴肆意欺负的小孩一下子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事实就摆在面前。自从 首长到我家之后,我的伙伴们再也不敢拿我开玩笑了,再也不敢欺负我和捉弄我 了。虽然他们并没有因此对我产生太大的敬畏,但他们不敢随意侮辱我就证明着 我的身份已经悄悄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太神奇了。我好长时间内都感到疑惑 不解。总觉得我身上是不是因为被首长抱过之后就无形中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 但事实上,我觉得我自己没有发生过任何显著的变化。例如,我还是不会说话, 我的胳膊还是这么瘦小,肤色还是这么苍白,好象没有一点血色的样子。我的头 发还是这么柔弱,似乎风吹大一点就完全可以刮走。我平时走起路来还是那样有 气无力。总之,我发现我的身体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我发现别人看我的眼光 和对待我的态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黑狗他妈,她此后一见到我就 非常自然地收藏好以前满脸鄙夷的眼神,换上了必恭必敬的笑容,对我说了好几 次,说:“领导到你家做客了。”而且她还十分生硬地传述那天首长对我的赞美。 她在转述首长的话时她模拟首长的语调让我感到十分滑稽和恶心。她满嘴黄牙, 一张开嘴巴,我就立刻可以感受到一股臭气熏天的口臭。因此,我每当看见她忘 乎所以地张开空洞的嘴巴,不厌其烦地模拟领导的语调时,我忽然觉得凡是从她 嘴里出来的东西都是那么臭气熏天。   在这之前,黑狗也跟他妈妈一样狗眼看人低。在我的漫长记忆当中,黑狗可 以说是第一个用屁股坐在我身体上的人。后来别的伙伴发现了这个动作的妙不可 言,他们都纷纷效仿了。因此当时我被他们侮辱的经典姿势就是这样,我瘦小的 身体躺倒地上,上面坐着一个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男孩,他因为骄傲还不断地 摆动屁股,我的身体毫无疑问就成为了他最有弹性和最舒服的板凳。惟独的一次 是在一次偷窃黑狗家的黄皮果行动中,立了汗马功劳的我忽然被一个直接指挥我 去偷东西的阿花坐在身上,其余的所有羞辱都是由男孩子来完成。许多年后,我 每当回忆起那次我被阿花跨坐在身上肆意地摇摆身体的情景,我都会本能地产生 一种深不可测的羞耻。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阿花那次侮辱我的真正原因,但自从那 次我被阿花坐过一次之后,我发现我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被女人跨过的男孩 长不大了,我发现后来自己真的很难长高了,许多年后还是那样矮小和单薄。因 此,自从那天开始,我发誓要报复。报复的最简单念头是以同样的方式坐在她身 体上面,并且耀武扬威地摆动身子。但是很快地,我发现这个美好的报复念头要 取得实现几乎是不可能的。阿花比我足足大十岁。正在我的身体停滞不前时,我 发现她的身体却获得了空前的突飞猛进。她的胸部和臀部一点点地变大,变圆, 走起路来还自豪地一振一振。因此,她的体重的增大无疑地是对我的报复愿望的 最大嘲弄和打击。我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暗暗估计,要战胜这个女人,起码要有比 她大的足够力气。而力气毫无疑问只产生于肌肉和体重。眼看着我和她的体重的 悬殊变化,我一天比一天失望,以致后来竟然忘却,主动放弃报复这个美好的念 头了。正当我彻底放弃这个无望的报复愿望时,我有一次无意间遇见了一个高大 的男人在一个茂密的竹林替我实现了。那天我跟所有的平常日子一样无所事事, 到处游荡,用邻居张婶的轻蔑的口气来说,就像野鬼一样到处游荡,不知不觉就 悄无声息地游到了一个茂密的竹林。这个竹林的竹子很高,密密麻麻,我怀疑连 风也吹不进去的。但我忽然听见里面竟然传出一个女孩的低声呻吟。我不知道里 面发生了什么,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像野鬼一样悄悄地爬了进去。后来我清楚 地看见正是阿花被一个看不见脸面的男人压在地面上。她那曾经不可一世地扇过 我的耳光的两手已经被那男人牢牢抓紧,她完全丧失了反抗和挣扎的空间。那男 人坐在阿花的身上,也不断地摆动身子,十分兴奋的样子,喘气粗粗,跟当时阿 花坐在我的身体上面作威作福一样。瞬间我发现这个男人之所以这样欺负阿花可 能完全是为当年软弱的我复仇。阿花的脸部我可以看见一半,抽蓄着,挣扎着, 也和当年我因为愤怒而抽蓄和挣扎一模一样。我忽然看到这样一个情景,我幸灾 乐祸地想,没想到阿花也有今天这个下场。我这样幸灾乐祸地想着时,同时也想 大声喝彩。但当我张开空洞的嘴巴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有学会说话。   因为前面竹子太密,我根本无法继续爬进去了。我曾经想尽力爬过去,想趁 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也坐上阿花的身体,以报当年的一坐之仇。但我的努 力终于以失败告终。后来我也记不清楚当时我是如何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竹林。 我在离开竹林时是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离开的,这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无愧是一个 敢于为弱小者伸张正义的豪侠。事实上,一直到了阿花出嫁后,我一直没有机会 亲自复仇。记得阿花要嫁人那天,鞭炮烧了又烧,噼里啪啦,十分热闹。我跟所 有的爱看热闹的伙伴一样拢聚村口,翘首等待新郎的到来。因为新郎一到,就会 往我们小孩撒糖。因此我们都吞着口水在村口等待,急盼的程度并不比新娘低。 新郎的到来是在我们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但出乎意料的是,新郎并没有我们想象 中的那样满天撒糖果。他只是极其吝啬地一个人一个人地发过来,而且一个人只 发可怜的一颗。我的伙伴们纷纷表示不满意了。有的还粗鲁地骂起娘来。在伙伴 们的骂娘声中,我朝意气风发的新郎看过去。新郎已经走过去了,因此我顺理成 章地看见了他高大的背影。令我吃惊的是,我看见了一个在什么地方遇见过的有 点熟悉的背影。当我把新郎发给我的那个糖果甜滋滋地消解在口腔中时,我忽然 想起了几个月前竹林的那一幕。当时坐在阿花身上为我复仇的男人就是他!我完 全可以肯定。那时他的背影和现在这个一模一样。这样我更加疑困了,为什么阿 花要嫁给一个欺负她的男人?听母亲说过,女人嫁人就是跟一个男人走,从此要 一辈子跟着这个男人生活。眼前的事实是,这个男人确实是欺负过阿花,阿花为 什么还情愿跟他过活?难道她不害怕他以后会经常这样坐在她身上欺负她?   因为我曾经被阿花坐着欺负过一次,所以我一直耿耿于怀。我对阿花说不上 有丝毫好感。但这个新郎,他曾经给与我的高大的英雄形象就无可避免地要土崩 瓦解了。我敢肯定了,当初他坐在阿花的身上其实并不是为了帮我复仇。他应该 是有其他目的。但是他当时究竟是怀着什么目的呢?我一直想不出来。后来我无 奈地把这归结为朋友间的合好如初。正如我和黑狗的关系,以前是十分的紧张的, 他经常欺负和捉弄我,还不时把我当作舒服的板凳。但是现在他忽然产生了变化, 他跟他母亲一样忽然对我必恭必敬了。于是,很快地,沉浸在虚荣之中的我就和 黑狗成了好朋友。一旦和黑狗做成了朋友,黑狗以前欺负我的斑斑劣迹忽然间也 烟消云散了,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对此我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我能与黑 狗一下子成为好朋友。更让我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一直对阿花耿耿于怀,没有丝 毫的宽容和谅解。难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好在她毕竟嫁出去了,她几乎是消失在 我的视野中了。可是黑狗却不同,他是我天天必须遇见的人。他家住在我家门前 那排龙眼树的尽头,也是我家通往村口的唯一道路的转折处。因此,无论什么时 候我要走出村子半步,都必须打从黑狗家门前经过。因此,我们经常是抬头不见 低头见。当年黑狗他妈妈对我满脸鄙夷的时候,黑狗就经常伙同其他伙伴像模象 样地列队在门口拦截我,扬言要收什么路费。如果我交不出来,就立刻成为了被 他们坐着打的富丽堂皇的借口。现在,黑狗主动向我示好,我当然求之不得了。 因此,很快地,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虽然我不知道这种关系的建立是否充满了 虚伪和假象,但我对这个显著的人际变化感到十分满意。我以前几乎没有一个朋 友。一直以来,朋友的缺席让我由衷地希望黑狗将来能成为我的好朋友。后来不 久发生的一个事件也证明,黑狗他交我这个朋友也完全是真心的。   那天,也就是黑狗主动和我握手言和的第三天,我约同黑狗商量好了去偷张 大民家的番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胁迫,我就怂恿黑狗参与了这个冒险行 动。黑狗是花了大半天才从我指手画脚的动作语言中最终明白我的意图的。但一 开始黑狗显得有点犹豫不决。要知道,这个张大民,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大毒头, 他可以把他老婆扒光了衣服拿着带刺的竹鞭来抽打。这些话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 来的。但我们这些小孩都是信服的。因为他的长相确实是让人看了就不舒服那种。 因此这种人是没什么不敢下手的。这也是我们判断张大民的为人的最初根据。因 此,张大毒这个绰号就在孩群间悄然传开,后来竟然也被大人们纷纷引用。张大 毒后来就差不多取代了他原来的名字张大民。他的心狠手辣当然只是我们的想象, 我们从来没有领教过,我们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这个张大民他家的自留地就依靠 在他家房屋的旁边,而且从早到晚还卧着一个样子跟张大民一样穷凶恶极的黑狗。 据说这条黑狗就是张大民最好的亲人,他对待这条黑狗要比他老婆要好一万倍。   黑狗终于克服了心理畏惧,和我悄悄来到了张大民家的附近。接着我们只能 模仿游击队的战术,匍匐前行。更近了,几乎是靠近张大民的自留地的田埂了。 黑狗抬起头张望一下,他低声对我说:“你就在这里监视张大毒的家,他家一有 动静你就轻声通知我。”   我感激地点点头,这次行动理应是我打头炮的。但黑狗主动请缨了。当黑狗 悄悄爬入张大民的番薯地后,我才懊悔地发现我不会说话,当然也无法在情急中 通知黑狗逃跑了。后来,黑狗就是因为我的失职而被张大民当场抓住的,黑狗被 张大民巨大的右手提起来像是提着一个螃蟹一样。而我就是在看见黑狗在张大毒 的手中像螃蟹一样无助地挣扎时惊慌失措地潜逃的。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张大民 家有动静了。但是无论我如何心急如焚地张大空洞的嘴巴也无法将险情通知正陶 醉于偷窃中的黑狗。黑狗是听见了狗吠声才猛然觉醒的。但为时已晚。当他抬头 正准备落荒而逃时,张大民的手掌就像一张大网撒下来了。黑狗只有束手就擒。 张大民显然为自己的手到擒来感到满意,他在轻松地提起黑狗时不无风趣说: “好一个黑狗啊,毕竟比不上我家的黑狗啊!哈哈……”   后来黑狗一直固执地认为他的人赃并获是因为张大民家那条黑狗通风报信的 结果,并且从此与那可怜的黑狗结下了深仇大恨。事实上,张大民的黑狗一直躺 在张大民的自留地里睡大觉,它根本没有发现我和黑狗的任何动静,更不用说什 么通风报信了。当张大民怒气冲冲地赶来抓小偷时,玩守忽职的黑狗才挽救性地 狂吠两声。这时正偷得入迷的黑狗已经插翅难逃了。因此刚醒悟过来的黑狗一直 认为是黑狗坏了他的大事,他固执地认为他的被抓就与黑狗那两声吠声有关。黑 狗不知道,其实在我们还没有产生这个邪念之前,张大民就早已布置了天罗地网, 不过是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倒大霉的我们偏偏成了替死鬼。这是我后来从张大 民的女儿小梅口中得知的。小梅是在一次与她男朋友张大海的暧昧交谈中无意中 泄露了真相。原来张大民早就听到了风声,说张大海迟早会偷他家的番薯。猪脑 一样的张大海当然无法领略这句话的含蓄之处,他眼睛看着自己长得跟番薯一样 笨重的女儿,忽然得意洋洋地想出了一条能够有效制敌的好对策,就是诱敌深入, 一网打尽。因此沾沾自喜的他故意将他家的黑狗拉到地头睡大觉,故意制造迷惑 敌人的假象,好来一个请君入瓮。没想到那天我和黑狗歪打正着,刚好遇上了这 个圈套。黑狗正是看见张大民的黑狗在睡懒觉才敢自告奋勇地打先锋的。其实, 当黑狗一翻越第一道低矮的田埂时,所有的偷偷摸摸和鬼鬼祟祟已经全部暴露在 张大民的眼睛里了。但他并不急着出手抓贼。他要等到黑狗偷到手了才堂而皇之 的来个人赃并货。这时,狡猾的黑狗再想以屙屎为理由,像上次那样说他是因为 有内急才跑到张大民的番薯地里,显然是显得理屈词穷了。让张大民感到满足的 是,这次他能证据十足地抓到黑狗了,不像去年那样不但两手空空,还被黑狗以 屙屎为借口,被这畜生反咬一口。但让张大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他失望地发现 张大海并没有在场。他此时的心情正如一个埋伏许久的猎人,他最后没有打到原 先算计好的大老虎,只是打到一只小狐狸。张大民在失落之余便想当然的认定黑 狗与张大海是一伙了,于是张大海将黑狗放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黑狗:“张 大海那小子什么时候逃了?”一时间将黑狗问得一头雾水。但黑狗毕竟是个聪明 人。他假装糊涂地老实交代:“张大海没有来。”   张大民继续盘问:“他为什么不来?”   黑狗嘿嘿笑着说:“张大海早死了,你家小梅要做小寡妇了。”张大民一听 傻了眼,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地打了黑狗一个嘴巴。我不知道黑狗 是如何知道张大海与小梅的私情的,——后来小梅与张大海的私奔也成为了黑狗 当时并没有撒谎的铁证,——我也不知道黑狗是如何随机应变,过五关斩六将地 应付张大民的层层审问,他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把我供出来。他毫不犹疑地将所有 的罪责一个人包揽起来了。仅此一点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明黑狗是一个非常讲 义气的人,他与我交朋友完全是出于真心。不然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出卖。 他的机智,勇敢,宽容和无私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实际上是幸运地逃过了一劫。此后我对黑狗更加感恩戴德,不是一般的朋 友关系所能形容了。但因为我还不会用语言来表达,所以我只好一直默默地将这 个感激深埋心底,以图有朝一日当泉涌相报。遗憾的是,后来黑狗没有等到我什 么报答就被大炼钢铁的高炉活活烫死。   第三章   黑狗没有把我供出来,让我顺利地逃过了一劫,这其实并不像黑狗后来所认 为的那样简单,说我只躲过了张大民双手捧上的皮肉之苦。事实上,即使我被张 大民当场抓住了,我料想这个张大民也不会对我动粗。因为我发现他和我母亲关 系非常好,有一次我还在厨房里偷看到这个张大民抱起了我的母亲,那动作就跟 我父亲抱着我母亲一样。那时我父亲不知道到外面干什么去了,一连几个月都没 有回家一次,这个张大民就经常到我家帮助我母亲干一些女人不适合干的重活。 之所以能偷看到这一幕,那完全得益于我事先的埋伏,因为那天黄昏我刚好发誓 要将一只经常到我家厨房偷吃的野猫逮捕。当我躲藏在厨房的草垛里面极其忍耐 地苦苦等待野猫的出现时,我母亲神色慌张地蹩进来了,如果不是我第一眼看见 了她,我肯定会怀疑是那只野猫悄悄跑了进来,接着张大民也蹑手蹑脚的进来, 他一进来顾不上关门,就一把抱住我母亲乱摸。也许是张大民的动作过于粗鲁, 弄疼了我的母亲,她不高兴了,她挣扎开张大民的怀抱,扫兴地跑出厨房了。张 大民发了一下愣,也只好兴趣索然地跟着走出去。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发生什么了。 执拗的我因为还没有等到野猫的出现还不甘心放弃,于是继续蜷缩着身子藏在草 垛后面。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了,我家的厨房因为没有窗户,所以也黑得比较快。 当厨房里面完全被黑暗吞噬后,我才失望地爬出来,心里不停地发起了对狡猾的 该死的野猫的恶毒诅咒。但第二天,这只野猫并没有像我对它的诅咒所应验的那 样死得十分难看,它似乎是更加健康、胆大妄为地偷起来了。它第二天不但偷吃 了我母亲最爱吃的十分难得的咸鱼干,而且还偷吃了我刚刚从小溪捉回来准备豢 养的三条欢蹦乱跳的小鱼。野猫偷吃了我心爱的小鱼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闷闷不 乐和怒火中烧。最让我感到痛苦和羞耻的是我根本不是野猫的对手,我每次对它 布置的埋伏战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帮我出了这口恶气的还是我父亲。久违的父亲 终于在一个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回家了。因为他许久没有回家了,我发现他的手 臂的肌肉结实、壮大许多了,因此,当他笑嘻嘻地刚踏进家门,我就缠着他要帮 我捉野猫。我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来进行现场模拟才让父亲明白了我的真实请求 的。但父亲随即大惊小怪地说:“你看,你看,哪里有什么野猫到我们家偷吃 呢!”   我母亲正在小心翼翼地盛饭,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见父亲的话,但她没 有吭声。   我连忙指了指母亲的背影。意思是叫父亲问问母亲就知道了。   父亲果然问起了母亲来:“阿月,我们家是不是有野猫来偷吃?”   母亲一开始有点心虚的样子,语调模棱两可,她有点结巴地说:“我没看见 过。”我从父亲的怀里滑下来,跑向母亲,不停地摇摆她的手。母亲摸了摸我的 脑袋,接着微笑着对父亲说:“勇儿的小鱼确实是被偷吃了,我估计就是一个身 子很花的大花猫。”我听见母亲帮我说话了,就很高兴,又小跑回去爬上父亲的 膝盖。   父亲一听家里有偷吃的野猫光临了,不禁骂起了娘来:“他妈的,这年月吃 不饱的,哪还能喂那畜生!看老子今晚就收拾它!”我听了拍手为父亲喝彩。母 亲脸色不太好地转过身子,出去收拾晒在屋檐下的衣服了。   当天晚上,我父亲果然轻而易举地就将那野猫逮捕了。那野猫原以为还是力 不从心的我,所以它在逃跑时显得有点傲慢,但当它最后被捕时它才懊悔地发现 按住它的双手不再是属于一个小孩,而是属于一个强壮的男人,并且这个男人天 生脾气暴躁,出手不轻。我父亲抓起大花猫,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是不是这 只?”   我点头表示肯定。母亲在旁边笑开了怀。   父亲又说:“今晚我们就吃猫肉!”   说着他右手一出力,就将花猫残忍地捏死了。我看见了大花猫临死之前拼命 挣扎的可怜模样。但谁叫你专门偷吃我家的东西呢。活该!   我父亲的出手狠毒也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但他从来没有张大民那样的绰号, 是因为他对待别家的孩子一般比较温和,所以孩群里面从来没有发生过诋毁我父 亲的流言或谣言。所以,村里的孩子大都比较尊敬我的父亲。我当然也尊敬。但 我发觉这种尊敬并不是内心佩服的那种真正尊敬。我总觉得我对我父亲的尊敬更 多的是来源于一种害怕。因为我父亲性格比较暴躁,而且对我要求十分严厉,所 以在我印象里,他就跟我后来长大了从书本上认识的暴君差不多。我父亲一般是 在我干了坏事,并且有人怒气冲天地到我家门前脏话连篇、滔滔不绝地指控我的 时候才大义禀然地拿我的屁股兴师问罪。但他并没有像我母亲所主张的那样虚张 声势地打给别人看了就算了,我父亲不发火则已,一旦发火就是动真格的,九头 牛也拉不回了,掀起我的屁股就是一顿狠打,直到打得我声嘶力竭,屁股发紫才 肯罢手。每次经过父亲的痛打之后,我都会好长时间内不敢坐板凳,每当这时候, 也就是我和父亲冷眼相对的冷战的开始。父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给我的印象确实 是太苛刻了,太毒辣,不够人情味。所以,如果有人问起我最喜欢哪个家人,我 会毫不犹豫的回答说是最喜欢我母亲。当然,假如我学会了说话的话。   因为黑狗没有把我供出来,所以张大民没有到我家门前控诉我,我父亲就不 知道我在外面又偷鸡摸狗了,我当然就逃避了一场皮肉之苦。我对黑狗真正的感 激也就是在这里。换句话说,我并不怕张大民,我只怕我父亲,我不怕别人,我 只怕我父亲。因为只有我父亲敢把我往死里打。别人大不了不过是恐吓一下,当 作一种手段。所以,我对我父亲的畏惧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在我疼痛的记忆 里,我已经有十次因为我偷人家的东西而被他当众猛打了。他一听说我偷东西了, 就满脸溅朱,喝道:“小家伙还不会说话就偷鸡摸狗了,那长大了敢骂娘了岂不 是要杀人放火了!”说着就提起我弱小的身体噼里啪啦的揍打。父亲的论打逻辑 曾经引起村人的议论。有的说说得对,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有的说这样打孩子 不对。孩子做错事了应该好好教育,要用毛主席思想来开导。等等。议论纷纷。 但这些议论并不起什么作用。我父亲之后打我还是采取这一套模式,先发表一通 杀人放火的高论,接着往死里打。而我因为饥饿的原因,也从不悔改,每次都敢 冒死一偷再偷。我母亲知道,我每次偷的都是一些可以入嘴的好吃的庄稼和水果 之类的,并不是父亲所说的那么严重,因此她主张对我的惩罚应该从轻,但我母 亲历来在家没有说话的地位,所以,每当我遭受父亲的没有血性的毒打时,我母 亲都躲一旁去偷偷抹泪。晚上当然也是她用鸡蛋帮我烫伤。   我的一偷再偷其实也不光来源于饥饿的怂恿。其实还来源于别人对我的忽视。 因为我还不会说话,所以在村子里我基本上没有任何发言权。被剥夺了发言权的 我所必须承受的待遇就是被别人冷落。一被别人冷落,我发现我的存在价值就几 乎等于零,危危可岌了。我悲哀的发现我几乎被别人遗忘了。更让我伤心的是, 人们一旦注意我了都几乎是一律的向我投来鄙夷和轻视的眼光,并且这种注意还 是暂时的。仿佛我就是一个专门收集冷眼的收破烂者。因此,我发现极易被别人 遗忘的我一旦做起小偷来也相对安全些。我的小偷生涯其实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谁曾经怀疑过我是小偷。在人们的心目中,我这个 无声的哑巴是没有胆量干这种事情的。这无疑是让我每次作案之后都逍遥法外的 最好护身符。我希望这种状况能够继续平静地维持下去。但好景不长,不久一次 意外的东窗事发,彻底改变了人们对我的看法,他们纷纷对我进行了重新评估。 从此,我的小偷生涯就打上了艰辛甚至屈辱的烙印。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成为 小偷之后我的唯一身份就是小偷了。小偷已经成为了我在村子里的公共形象。什 么时候谁不见东西了,他们首先就想到我,然后找到我家门前来兴师问罪。这个 时候,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我即使长有一千张嘴也难以辩护了。我父亲首先就会第 一个拎起我,像拎起一只鸭子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场毒打。不知道有多少 次,因为冤枉而遭受惨打的我只有满怀委屈和辛酸悄悄躲藏到最阴暗的角落,像 一匹受伤的狼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愤怒和无助同时在心底酝酿。父亲的毒打和 群众的歧视并不能有效遏止我做小偷的本性。我此后几乎是变本加厉地偷起来了。 用我父亲咬牙切齿的声音来说是不怕死地偷起来了。但所偷的也不外是一些好吃 的庄稼以及水果之类的东西。例如番薯,甜薯,木薯,大薯,杨桃,黄皮果,荔 枝,龙眼,石榴,柑橘等等。因为它们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接填饱我的肚皮。 我觉得为了肠胃的享受而牺牲屁股的利益是划算的。后来遇见了一件小事,我对 这个观点才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的小偷的身份也相应的受到了一些影响, 我逐步金盆洗手了。   之所以说是一件小事,是因为这件事它的产生、发展和结果都极其简单,并 且没有几个人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毫无意义。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早晨,太阳异 常的明亮和温暖,游手好闲的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和煦的暖风中,因为刚刚在家 里吃了点稀粥,所以饥饿还没有及时眷顾我,于是我得以背着手悠闲地在烂漫的 光景中无忧无虑地漫步,像一个浪漫的诗人在吟风咏月一样。我这样背着手不停 地游荡,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到达了一个令人倒霉的地方——集体厕所。因为全 村人吃饱了都要来这里解决问题,所以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肮脏的地方。一阵风 吹过来,阵阵恶臭毫不留情地取代了鸟语花香。于是我本能地绕道闪避。正当我 绕过它的侧角时,我看见厕所门口竖着一根精致的拐杖。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 想这是一根打狗棒,不知道哪个家伙这么早就吃饱了跑来这里拉撒了。本来我想 往里面喊一声的,但一张开嘴巴我忽然意识到了我喊不出来,于是只好作罢。但 我又不甘心在这个臭气冲天的地方多呆,于是希望得到答案的我决定拿出小偷的 本领来,悄悄偷走了那根拐杖。我的如意算盘是,这个蹲在里面的人出来时发现 自己的拐杖不翼而飞了,首先一定是破口大骂,接着全村人义愤填膺地支援和谴 责,这种激越和滑稽的场面我遇见和经历过不少了。这时,捣蛋的我神不知鬼不 觉地将拐杖永远藏起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家伙一大早就 跑到厕所制造臭气冲天的垃圾了。   我一开始就为自己的胜券在握沾沾自喜,但事情的发展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 如意。那天早上,村子风平浪静,就象一潭死水,不但没有破口大骂,而且也没 有议论纷纷。这种反常让我极不习惯。中午过去了,村子还是维持这种状态。下 午了,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到一些伙伴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但他们没有一个说 知道。这件事实在太渺小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开始怀疑那根拐杖是没 有主人的了。它可能也是一个被遗忘的存在。这样想着我只有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所有的追究和等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莫名其妙的精神惩罚开始渐渐靠近 我了。只要我一个人安静的时候,特别是睡觉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破天荒地 出现那根精致的拐杖,接着会乱七八糟地想胡思乱想。我常常想,一个需要拐杖 的人忽然失去了拐杖,他将如何走路?会不会回到小孩那样只好爬了?这样想时 我虽然觉得十分好笑和滑稽,但我发现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在这件事上,我忽然联想到了我的还不会说话的现状。这跟婴儿一模一样,甚至 比婴儿还低能。我开始为这种低能担忧了。每当我看见一些婴儿为了学会爬行在 地上努力地挪动身体时,我总在心里涌起一股通病相怜。我发觉我的不会说话正 跟他们的还不会走路一样处于同样的尴尬处境,并且都正处于努力当中。而当我 看见别的婴儿跟着他们愉快的母亲牙牙学语时,一种强烈的自卑和悲哀就在心里 油然而升。显然地,很多时候我对自己的表现又极不自信。这种状况极残忍地强 迫我必须面对自己。而当我每当面对自己时,我又十分自然地想和别人联系在一 起。例如,我偷走了一个人的拐杖,那个人可能要回归爬行状态了。这种奇怪的 想法我以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但现在没有高人指点我就自然想到了,并且产生 了某种同情和怜悯。可见我的内心深处不仅仅只有恶作剧和报复心的冷酷,其实 还有一些极容易被别人忽视和遮蔽的良心和温暖。但我不知道,这种对别人的同 情和良心其实更多的是根源于自己对自己的处境的认识和担忧。虽然我能健跑如 飞,但我还不会说话的现实最有权威地宣告着我还处于婴儿时代,也就是还处于 可笑的爬行状态。于是,别人对我的一切鄙夷和奚落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和理所当 然了。他们看待我就像对待一个无知的狗和猫一样。   日子在我的胡思乱想中健步如飞,十天后,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我那个步 履蹒跚的祖母摔了一跤摔了个半死,我母亲逢人就说:“如果她的拐杖还是以前 那条,她就不会摔成这样了!”语气极其夸张和惋惜。我听到了母亲的断言后久 久不能忘怀,忽然意识到当初是我偷掉了我的祖母的拐杖!而且我可怜的祖母因 为失掉了那精致的拐杖而差点被摔死。在我的记忆当中,我祖母留给我的最初印 象是极度模糊的,后来正是因为她的拐杖被我无意中偷窃,她因为丧失了陪伴了 她三十年的拐杖,不得不使用起新的拐杖,又因为新的拐杖带给她诸多陌生的不 便而差点被摔死,我才开始对我的祖母记忆深刻,同时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记住 我的恶作剧所带给我的懊悔和自责。听说我的祖母一直是一个慈善的老人。因此 她在无缘无故丢失拐杖后,她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破口大骂,也没有像张大 民那样一遇见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总要追查个水落石出。我的祖母对自己的拐 杖的丢失的宽容让我觉得无地自容,我忽然发现我的祖母的心胸异常广阔,而我 的心胸是那么的狭窄,甚至谈不上有什么心胸。我竟然容不下一个人到厕所实行 他属于正常的日常行为。我的恶作剧证明着我的心态已经比那集体厕所还要肮脏 和恶臭。在祖母宽容的旷达面前,我觉得我六岁半了还不会说话似乎是上天冥冥 中早已给我安排好的惩罚。因此,此后,我一旦到了祖母的房屋里去,我都会像 祖母那样虔诚地对观音菩萨顶礼膜拜。这都是祖母默默无闻中对我的影响的结果。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正如一个孩子跟他母亲学会骂人一样。我的祖母她 对菩萨的朝拜深深影响着我。虽然我对菩萨这尊塑像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我从 祖母虔诚的跪拜中发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祖母一直保持善良的 心态,同时时刻保持乐观和豁达的心情。她从来不跟别人争执,从来不跟别人翻 脸。她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把微笑送给别人。她的这种奇特的面貌已经开始影响我。 已经饱受别人歧视的小小年纪的我开始发现了这种人生态度的独特的价值。于是, 我准备努力去模仿,并且尝试着把这当作一种有趣的事情。   第四章   我祖母和我祖父就离群索居地居住在十分陈旧的老院子里。据说那是我这个 家族唯一遗留下来的老屋。我不知道祖父母是不是因为年纪大才喜欢居住老屋, 但根据我的幼稚判断,我倒觉得我老态龙钟的祖父母居住在同他们一样老气横秋 的院子里是最恰如其分的。一厅三房的院子对于接纳两个孤独的老人来说是绰绰 有余。但爱说闲话的别人都说,这个本来已经遗弃的有点破落的老屋因为两个老 人的搬迁进去不免助长了原有的空寂和垂暮。我想不明白我一向规矩老实的祖父 母为什么要毅然远离他们的子孙独自过活。平心而言,我认为我父母对他们老一 辈其实是极其孝敬的。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我父母什么时候都无条件地迁就祖 父母。于是我父亲很早以前就当之无愧地博得了孝子的美名。这个光荣的称号曾 经带给我父亲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激动。得意忘形的他经常在外面得意洋洋地扬言 说:“家里有老人,家里就有孝子。”   但我祖父母忽然宣布要脱离我父母的照顾,他们要一意孤行地搬回老屋居住 时,我父亲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惊呆了。他觉得这个事件将会对他的孝子称号产 生难以估量的消极影响。他曾经苦苦哀求我祖父母赶紧取消这个决定。但我祖父 母并不因此而改变初衷,他们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四处辟谣,说:“我们两个老 不死要搬回老屋居住,绝对不是有人所瞎说的被儿子虐待的原因。我们要回老屋, 是因为我们要落叶归根。”我祖父母用“落叶归根”这个成语来表达他们搬回老 屋的理由是非常充足的,乐于鸡蛋挑骨头的村人也大都相信这个说法,但我父亲 老是做贼心虚的样子,他发现他的威望一下子就损失惨重。按照他的逻辑,家里 如果没有老人了,那以后将不会产生孝子了。我母亲对他这种担忧是嗤之以鼻的。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直白地告诉他,说:“你要继续做你的孝子,其实很 简单,天天跑过去服侍他们不就行了?”我父亲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极其兴奋地 拍拍脑袋,说:“对,我应该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给大家看,我这个孝子不是徒 有虚名的!”于是,在我记忆片段里,经常会闪跳出一些这样的图景:我父亲背 着我使劲地敲我祖父母家的老门。这个独特的记忆曾经给了我极大的警示。我始 终觉得我父亲背着我敲门这一系列动作以及背景其实蕴涵着极其古老、高深的意 义。   不久,我父亲因为组织上的安排,他被迫经常出差。于是他要做孝子的愿望 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他考虑再三之后就决定将这个艰巨的任务郑重地交给 了我。他有点担忧地对我说:“勇儿,你要常常到爷爷奶奶那里玩耍去!”要我 到一个充满暮气的地方去玩,当然不是我所喜欢的。因为那里压根找不到一个伙 伴的身影。我的伙伴们也都不愿意到那种僻静的地方玩耍。不过,有一段时间例 外,就是当我祖父母家的院子里那些黄皮果快要成熟时,他们就变成了唧唧喳喳 的麻雀,整天的朝那里飞。我祖父家的院子里长满了茂密的黄皮果树,它们正以 最大的诚意,为这两个孤寂的老人招徕充满朝气的孩子。老人们从来都是笑眯眯 地看着孩子们在他们的院子里肆意掠夺,甚至争吵,打架。他们笑眯眯的眼睛叫 你觉得整个院子都充溢了温暖和慈善。孩子们的吵闹在老人的心里早已变成了珍 贵的回忆。有了这些回忆,他们通过漫长的时间隧道,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童 年的时光。这些宝贵的时光虽然早已流逝,不能从头来过,但他们通过我们这些 小孩,还是极其自然地再现了当年的存在。在他们充满温情的目光中,我们这些 小孩已经幻化成他们的身影了,他们已经沿着时间的源头,回到了童年,当时他 们也这样玩耍,这样吵闹,这样充满朝气,天真无邪,一天天地成长。老人们完 全可以在小孩的身上找到回忆和安慰。因此,他们是无条件地宠着我们,甚至不 惜让我们为非作歹。   每当祖父家的黄皮果快要黄时,我也很乐意去执行父亲的命令。我几乎是天 一早就往祖父母那里赶。每当这个时候,我发现黑狗他们比我还要早。因为我祖 父母还没有起床,所以他们也只得睡眼惺忪的坐在门旁的石头堆上静静地等待。 他们以极其虔诚的耐心在等待两个垂暮的老人来开门。这个时候,我总被他们的 精神所感动,要是换了我,我绝对做不到。说不定我早已砸门,或者爬墙进去了。 黑狗就曾经怂恿过我爬墙。但我看看他们的脸色,发现他们脸上写满了恶作剧, 像是在戏弄我的模样,于是我没有听从他们的怂恿,没有上他们的当。他们早已 来到这里,尚且没有爬墙做小偷,他们要我这个做孙子的爬墙,一定是一个阴谋, 我如果按照他们意志做了,传出去了是要被我暴躁的父亲打屁股的。这方面的教 训我是领教过好几次了。所以我凡事都讲究小心谨慎了。尤其不轻易听信朋友们 的怂恿和挑拨。我发现他们最善于捉弄我。也许是因为我还不会说半句话。   当然,我祖父母对我的还不会说话极其关心,甚至担忧。我发现他们观察我 的眼神除开慈善外,不时还飘过一些忧虑的阴云。尤其我祖母,我怀疑她经常跪 拜那个一成不变的泥菩萨,可能正是为了不争气的我而祈祷。有一次,我在无意 中亲自听见祖母跪拜在菩萨面前,喃喃自语:“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家 勇儿早点学会说话……”祖母的虔诚和憨厚让我觉得有点滑稽和可笑。我不知道 这个泥菩萨是否像祖母祈祷的那样神奇,能够让我学我说话,但我祖母如此疼爱 我足以让我打从心底尊敬她。   因此,当我后来发现是我恶作剧地偷了祖母的拐杖,祖母不久意外摔伤,我 心里真是既惭愧又悲伤。我为自己的卤莽和冲动感到难过,也更为自己一贯津津 乐道的小偷行为感到羞耻。这是我小偷生涯之中最为严厉的惩罚了。跟我父亲要 将我的屁股打烂那些轰轰烈烈的惩罚相比,我觉得这次静悄悄的惩罚更加残酷和 致命。我几乎是从这时起,发誓要告别小偷生涯的。   从此,我一个人到祖母那里去玩耍悄悄转化成了我极其乐意的事情。我的自 愿迫使我必须接受一系列的挑战和考验。在这个适宜老人颐养天年的静谧的环境 里,我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孩整日现身其中多少显得不合适宜。更为关键的是, 我本来爱凑热闹、调皮捣蛋的性格是否跟这个沉闷的环境合拍还是个天大的未知 数。我母亲就曾大胆预言我做不成这个孝孙。她几乎是把握十足地对我优柔寡断 的父亲说:“我们家勇儿个性好动,要他去那里陪两个老人,无异于要他去那坐 牢。”我父亲犹豫不决地叹息:“不要他去,那谁去?你能去吗?你去了我们家 的工分谁来挣?”就这样,我父亲和母亲终于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协议:他们最 后一致赞同由我这个小孩去担负他们成人做孝子的任务了。   结果证明,我虽然少不更事,但并没有辜负父母的重托。说实在话,这还完 全得益于拐杖事件的发生。如果不是这根拐杖,或者这根拐杖不属于我祖母,或 者我祖母后来没有摔伤,或者我母亲没有逢人就抱怨那根拐杖的丢失对祖母造成 的诸多不便,我想我是没有这个勇气和决心去完成父亲交给我的任务的。我也许 早就像母亲的预言那样,逃之夭夭了。我虽然热爱小偷这个职业,但我最讨厌监 狱的生活。事实也表明,我祖母那里其实也并非如我母亲所夸张说的那样死气沉 沉。   在我所有的记忆里面,祖母家的院子留给我的印象是比较清晰的,清晰到我 能随意屈指指出那里的一草一木,他们是什么姿态,有什么名字。我记得我曾经 扳着手指在默默地数着他们的种类以及数量。然后还要乐此不疲地用手摸一遍。 尤其那些高傲生长着的黄皮果,它们的每一寸肌肤几乎都浸透着我的手纹和体温。 我知道我不能和它们进行语言交流,于是只好采取肌体接触的方式。我发现这也 是一种有效的交流方式。日子一长,我发现我和这些花草树木渐渐成为了好朋友, 彼此增长了感情,以至后来每次离别时都依依不舍了。我祖母似乎也发现了这个 秘密,她总是笑吟吟地望着我,向我高兴地点头。但她没有说什么。她站在院子 里向我点头的姿态在我眼里就跟那些黄皮果在风中点头一样,庄严,肃穆,但又 平近易人和善解人意。于是,不知道多少次,每当黄昏迫使我必须立即离开时, 我都把这些黄皮果树想象成我孤独的老祖母。它们和我祖母有着相同的气质和精 神,默默地生长,默默等待果子的成熟,默默等待人们的采颉,一年又一年,风 餐露宿,只有奉献,不求索取。它们愿意向人们奉献他们所有的一切,但不需要 任何回报。我发现我的小偷行径跟这些高尚的精神相比,是多么的寒酸和委琐啊。 因此,我更为自己曾经一度津津乐道的偷鸡摸狗深感不安。这种内疚的感觉在我 走进祖母的卧室里时显得更强烈。   我祖母的卧室排列在院子最里端,那里因为黄皮果树的茂盛而受到善意的屏 蔽,因此,我祖母的卧室那里什么时候都显得比其他地方深幽和静谧。我永远也 忘不了当时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卧室的情景。那是一间宽敞的房间,四壁泥墙挂满 了班驳的蜘蛛网,瓦顶十分沉重的样子,全漆黑一片。就在这间简陋的房间里, 我看见了让我难以忘怀的两个神像。一是观音菩萨,她端庄美丽的形象至今还深 刻地印记在我的脑子里。另一个是毛主席,他的慈祥和乐观同样让我感动。这两 尊泥塑各自霸占了屋子的大半。菩萨居西,毛主席居东。这两尊神像在我祖母的 房间是这么秩序井然和相安无事。与菩萨相比,毛主席的身躯显得比较高大和伟 岸,他的充满乐观和自信的微笑似乎也感染了菩萨。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一直 端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不时也向毛主席投以赞赏和钦慕的一瞥。菩萨心闲气定的 神态让人觉得她是不吃人间烟火和博爱天下的。但毛主席却不同,他的微笑和堂 皇让人觉得他是普天之下最高的威严和最大的权威。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我 可以在菩萨面前撒娇,菩萨一定会始终微笑着宽容我,但我不敢在毛主席面前撒 娇,如果在他面前撒娇,说不定毛主席会抬出许多神圣的大道理来教训我了。   在我祖母的房间里面,能同时看见菩萨和毛主席同居一室,当时我是极其惊 奇的,以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在我记忆中,这样的情景也是最稀罕的和最珍贵 的。但是这样的处境并不能维持多久。后来不久,毛主席与菩萨同居一室的消息 不胫而走。之后来了一群人,他们群情高涨,一齐动手将我祖母屋子里面的菩萨 砸了,但毛主席不但没有丝毫侵犯,反而得到了更虔诚的尊奉。我记得那时,人 们恶狠狠地砸菩萨,还恶狠狠地警告我祖母,说:“老不死的,我们要破除迷信, 解放思想,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他们接着还 近乎命令地教训道:“毛主席是我们唯一的神,我们只能供奉他,其他的都是搞 迷信,知道吗?”我祖母其实也早已将毛主席当作神了,现在忽然变成了唯一的 神,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显得意外和牵强。她唯唯诺诺地答应他们以后只给毛主席 跪拜和烧香,只给毛主席请示和汇报情况。临走时,这些来砸观音菩萨的人都虔 诚地给毛主席拜了又拜,最后才旗开得胜地离开。他们走远后,我发现祖母是颤 抖着双手给菩萨收拾碎片,她满脸惶恐与悲哀,喃喃自语:“罪过,罪过……”   从此,祖母的房间缺少了菩萨。观音的缺席让我祖母的房间丧失了端庄和美 丽,宽容和博爱。毛主席英姿飒爽地独霸掉所有的空间,他不可一世的神态强烈 镇压着四周的墙壁,屋子里面此后充塞着威严和独断。因此,我一走进去,就立 刻觉得这里的气氛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和谐和融洽,而是近乎严酷的严肃。 我不止一次地想:“现在,没有观音菩萨了,毛主席一个人坐在这里,那不是更 孤独了,更闷了?”   我发现我祖母也有这样的感想。一次,我亲眼看见她走进房间,她站在门口 发了好久的愣。她也相当不习惯菩萨的缺席。菩萨在她的心里一直是那么年轻, 那么美丽,那么慈祥。她还小的时候正值晚清,由于受爱赌博的父亲的影响,那 时菩萨就已经逐渐走进了她的心窝。她父亲就经常带着她到一间远近扬名的庙宇 里一次次地进香。从此她幼小的心灵就种下了在美丽的菩萨面前祈祷就可以免除 灾难的信念。后来腐败愚昧的清朝崩跨了,历史无情地跨进了多事的民国。虽然 历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菩萨仍然是我祖母心中最高的信仰和信念。她信 奉菩萨就这样持续了大半个世纪。没想到,现在世道大变,连菩萨也料想不到, 毛主席却成了众神之主,位居菩萨之上了。毛主席是一个神,解救了天下的贫苦 农民,对于这一点我祖母是没有疑义的,但因为毛主席是一个神,就可以粗鲁地 排斥其他神,我祖母始终觉得是不适合的。砸菩萨的时候,我祖母本来是想帮菩 萨辩护一下的,但她刚说了一句“罪过”,那些人已经向她露出了愤怒的凶相。 一直没有遭受过暴力威胁的祖母那时候是彻底地害怕和失望了。为了逃避不必要 的纠纷,她只有默默地承受菩萨的被砸所带给她的伤痛。砸菩萨那一刻,她感觉 到他们是在持一把尖锐的军刀在剜她的心肝。但这些都是在打着“破除迷信”的 正当名义下进行的,我虚弱的祖母当然无法抗拒。   整个事件的发生我也在场。当时我是极其恐怖地圆睁着眼睛目睹这一切的。 我觉得这些来砸我祖母的菩萨的人就跟山林里的强盗一样,想来就来,想砸就砸, 想走就走,并且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没有一点规矩和原则。不按规矩 和原则办事让我祖母有理难辩。最后她还是有理智地保持了缄默。我因为不会说 话,因此从开始到结束我也没有出声。事实上,即使我会说话,并且能言善辩, 滔滔不绝,我想我也会像我母亲那样屈服,屈服于暴力的威胁和恐吓。从这一方 面来说,我忽然觉得活了八十多岁的祖母虽然说了八十多年的话了,最后也跟我 这个只活了六岁并且还没有学会说话的小孩处于相同的困境上了,她忽然也不会 说话了,和不会说话的我没有什么区别了。这种感觉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和莫名其 妙。那么接着,我就很自然地得出了一个谬论——在一些情况下,不会说话也许 更好。因为,在某些情况下,明明会说话,但又不敢自由地说,那结果将更加令 人痛苦,近乎折磨一个人的良心的痛苦。像我祖母,她有口难辩,八十多岁的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乳臭未干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来砸她信奉了大半生的 菩萨,她的心口在流血,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一个人默默的抚摩伤口。   第五章   菩萨的被砸和缺席给我祖母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不习惯,虽然她从此可以一 心一意地供奉毛主席了,毛主席也是她真心信仰的神,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菩 萨忽然从她的视野消失,她的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吃不香睡不好。几天过后,我 发现祖母竟然憔悴和衰老许多了。这状态甚至比后来我祖父的猝死所带给她的打 击还要痛苦和可怜。经过反复的思索和剧烈的思想斗争,她决定要将另一个新的 观音菩萨秘密迎回来。于是,在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候,我祖母衰老的身影 忽然出现在远离村子的瓦厂,不禁让瓦厂上的师傅大吃一惊。那个师傅那时正坐 在一块砖头上无所事事的抠指甲,他看见我祖母了先是眨了眨眼睛,他不相信一 个老太婆会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光临。我祖母也看见师傅了,她先轻声问:“阿 八,我要一尊观音!”语调极其诚恳。师傅听见了我祖母的声音才敢确定他自己 没有看错眼,但他听见我祖母的要求后眼睛立刻傻了。他看看四周,也轻声对我 祖母说:“我们这里不烧这个了!”   师傅的回答并不让我祖母感到意外。她也早已知道菩萨的命运就是这样:在 哪里都要被砸,到哪里也没有藏身之所。但我祖母这次来这里也正是因为如此, 因为这个瓦厂是当地方圆百里能够烧制观音菩萨的唯一作坊,如果不来这里,去 别的地方那就更不切实际。不死心的她对师傅说:“我知道,但是你可以偷偷给 我弄一个的。”   师傅一听愣了一会儿,接着他说:“这个……就是让我为难……”他没有答 应也没有拒绝。说实在话,烧制观音菩萨是这个师傅的好拿手,他早已把这方面 的技巧发挥到了炉火纯青和淋漓尽致的程度,方圆几百里的人们都赞不绝口地称 赞他烧制的观音菩萨深得菩萨的神韵。但自从上次政府明令禁止烧制菩萨后,他 一下子“失业”了,也彻底失望了,他不但为自己的精湛技术不能继续施展感到 遗憾,也为美丽端庄的菩萨从此要从人间消失感到担忧。他内心的落寞和悲哀其 实并不比我祖母轻。因此,当我祖母给他这个大胆的建议时,平时干活干脆利落 的他有点犹豫不决了。他看了看外面。外面的一切显示着一场暴风雨就要席卷而 来。所有的树木和竹林都被狂风吹刮得哗哗响。漫天乌云翻滚,雷声也越来越震 耳,闪电像发疯了一样胡乱抽打。师傅此时的内心很矛盾,他左右为难,想起东 西来也跟外面一样风雨飘摇。我祖母见他还拿不定主意,就给他吃定心丸,说: “你不要害怕别人,他们不知道的。只有你和我,还有菩萨知道。”   师傅是有了我祖母最后这句话才拍板答应的。他也不无谨慎地说:“我烧制 这个简单,但你拿回去了如果泄露了,那恐怕糟糕的。”我祖母又给他作了保证, 说:“这个我自然懂得,我拿回去了肯定不会乱摆了。”师傅又说:“还有一个 条件。”我祖母赶紧问:“什么条件?”   师傅看了看我祖母,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憨厚地笑笑,终于提出了他 的条件:“如果万一坏事了,你不能说是来我这里弄的。”这个条件让我祖母为 难了。她不是不想不连累这个师傅,是因为这里只有瓦厂可以烧制观音菩萨,如 果不说这里,那说哪里呢?她于是对师傅说:“我就说是我早就藏有的,就不说 来你这里弄的,就与你无关了,这样没问题了吧?”师傅想了想,觉得可行,就 说:“不错,就这样。那你后天来领吧。记住要选择个好时机来,最好也像今天 的天气这样才来。”我祖母领会地点了点头。得到师傅的答应,我祖母似乎一下 子就年轻了许多。她是满脸微笑着离开瓦厂的。   这个瓦厂,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生产转瓦的工厂,事实上,这个小小的工厂 正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建房需要,经政府批准继续营业的,专门负责生产砖瓦。此 外,也烧制别的生活用品,例如一些碗碟,缸盆,还有泥塑,例如观音菩萨等等。 闲时只有一个师傅在这里打理。这个师傅他的父亲本来是专门烧制观音等佛像的 能手,因此他得到了祖上的真传,观音菩萨烧制得栩栩如生,用后来下放到这里 的华小明来说,这是一门民间绝技,一门高深的艺术。但是,这个师傅只是从父 亲那里继承活计的手艺,他可不懂什么艺术。他知道他的祖辈就是依靠这个养家 糊口,他不可选择地诞生在这个家族,所以也只有无条件地继承这个手艺,此外 别无选择,就这么简单。后来这个师傅被华小明称誉为民间艺术家,他感到十分 滑稽和别扭。他多次对别人说:“不要给我戴高帽。我不是什么艺术家。我只是 一个粗人,只懂拿这个换钱,就这么简单。”   这个师傅之所以能将观音菩萨烧制得这么出众,听说他不仅手技高超,还与 他善于选择材料有关。一般的烧瓷都是选择一种普通的黄色的黏土。但这个师傅 他在烧制观音菩萨时选择的是一种叫做观音土的特殊黏土。据说观音土耐火,所 以可以随心所欲地烧制。什么时候用柔火,什么时候用猛火,要烧多长时间,都 必须讲究,这些都与黏土的耐火程度密切相关。于是,善于选择观音土是这个师 傅烧制观音菩萨脱颖而出的重要保证之一。师傅对人们介绍观音土说:“观音土 不仅是烧瓷的好材料,这种泥土还可以吃呢。”这种论调没有几个人相信,但要 证实它是否可以吃,必须拿来真吃,没有人愿意搞这个实验,于是,关于观音土 是否可以吃就成为了一个有待论证的命题。师傅也笑着说:“关于观音土可以说, 我也是从我祖父的祖父那里传下来的,我们都没有吃过。哈哈。”师傅的解释给 人的感受是他是在开玩笑和恶作剧。不过,观音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他这 个家族与观音打了几百年交道,对观音土当然是最有发言权了。那些观音土到了 他们的手里随心所欲地变形,然后安分守己地接受火的塑造和洗礼,最后才得以 形成一个个象征着善良和宽容的通俗形象,在苦难的人间接受人们的朝拜。   三天过后,我祖母是选择夜幕降临时刻来拿观音菩萨的。因为这天没有暴雨, 也没有其他好的时机,于是为了尽量避免耳目,她选择了黄昏。她在黄昏的道路 踽踽独行,她苍老的身份就跟这个黄昏一样并不引起路人的注意。我不知道我祖 母在这个黄昏的路上领取观音菩萨的心情是怎样的,但她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 黄昏里却预示着她的生命也许不会长久。因此,热爱生活和渴望未来的祖母为了 抗拒命运的残酷安排,她对观音菩萨的依赖也更加强烈。这是我无意中从祖母的 祈祷词中发现的。那时,她虔诚地跪拜在观音菩萨前面,不断地祈祷,喃喃地说: “菩萨开恩,保佑我长命百岁……”但是这个秘密并不曾引起我的好奇,她的希 望自己长命百岁在我只有六岁的意识里是一个遥远的数字。   祖母将观音菩萨偷偷迎回来后就将它匿藏在一个特制的木盒里。每逢重要时 刻她才悄悄捧出来虔诚地供奉。这一切都在偷偷摸摸中进行,因此,外面的人一 直到我祖母死了都没有发现她的这个秘密。与此形成滑稽的对比的是,毛主席一 直端坐在东面,他总是微笑着看见我祖母如何偷偷摸摸地捧出菩萨,又如何偷偷 摸摸地藏起来。我祖母的偷偷摸摸极其容易让人觉得观音菩萨是一个见不得人的 风尘女子。毛主席就一直这样端坐着看着观音菩萨像一个妓女一样在他面前躲躲 藏藏。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滑稽和难过。观音菩萨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慈祥, 却只能这样在毛主席面前躲躲藏藏地生活。我祖母因为全身心地沉浸在小偷似的 偷偷摸摸中,这种充满冒险的行为迫使她将所有的精力高度集中在紧张和恐惧之 中,所以她无法发现观音菩萨的身份已经在她的操作下发生了微妙的滑稽的变化。 她是一心一意地朝拜,真心真意地跪拜,她根本来不及顾全观音菩萨的尊严,时 间的有限就逼迫她迅速进入紧张的掩藏工作。这一幕幕滑稽和尴尬的情景都让我 看在眼里,我觉得这是虔诚的祖母一生中最粗心大意的表现了。在我脑海里,我 这样认为,既然观音菩萨法海无边,能化腐朽为神奇,那么还需要躲藏什么呢? 遗憾的是我祖母她不会这样想,她除了本能的跪拜,还是本能的跪拜。她根本不 觉得法力无边的菩萨已经成为了她手中操作的傀儡。虽然这种操作是善意的,充 满了虔诚和尊敬。但由于我不会说话,所以我不能及时指出祖母这种荒唐的行为。 我只为祖母的愚昧以及慈善感到遗憾和悲哀。   与我祖母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祖父他就不相信这些神灵鬼怪的东西。难得的 是,他虽然有时冷言热语地讽刺我祖母的愚蠢和无知,但他从来不直接干涉她的 信仰。正因为我祖父具有菩萨般慈善和宽容的胸怀,所以他可以容忍我祖母愚昧 地跪拜菩萨。我祖母想怎样跪拜都行,他从来不过问,也从来不参与。据说我祖 父是晚清一个秀才的儿子,他小时侯就遭受父亲的熏陶,在潜移默化中养成了读 书写作的习惯。虽然他后来没有考取功名,但这种高雅得近乎清高和迂腐的嗜好 他一辈子也改不了。一直低调生活的他本来有许多藏书,线装本的,古玩字画, 等等,后来都因为“破四旧”被当做垃圾被清理和焚烧了。幸亏他早死,更重要 的是我家一直是贫民,而且我父亲善于见风使舵,摇身一变成为了造反派,所以 当时种种惨无人道的批斗就与我家无缘。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祖父留给我的最深 刻的印象就是他总是悠闲、优雅地玩味他的古玩字画。与我祖母相得益彰,我祖 父对古玩的沉迷程度比起我祖母的沉迷菩萨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曾经怀疑他 们当初为什么力排众议,要坚持搬回老宅居住,是因为他们需要为各自的嗜好营 造一个僻静的环境。而所谓的“落叶归根”充其量只是个托词。有了不妨碍别人 的环境,有效回避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他们就可以全身心地干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这未尝不是一种人生的至高境界。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得上自由地生活更令人惬意 和满足的了。我祖父母在风烛残年里毅然远离世俗的尘嚣,不能不说是他们的高 明之处。外部世界似乎与他们无关了。他们都生活在另一个精神世界里了。在这 个精神世界里,他们都找了适合他们居住和生活的场所。这些对我这个幼稚的小 孩来说是那么奥秘,以致我多年后仍不理解我的祖父母为何这么喜欢索群离居。   第一次走进祖父的房间,我发现我没有找到我第一次进入祖母的房间那种惊 讶和好奇的感觉。置身于祖父的房间,我发现这里的空气比祖母那边的好多了。 这里的空气让人舒服得想长久驻留。特别是刚从祖母那充满香火气味的房间出来, 进到这里来的时候,一种长久驻留的的愿望更加强烈和亲切。我祖父的房间除开 一些书卷气和笔墨味,它的空气就跟野外差不多了。特别奇怪的是,有时正因为 这些奇特的书卷气和笔墨味,里面的空气质量似乎更加美好。我祖父在玩弄古董 字画之外还喜欢养花。但他不是大批量养花那种,他至多不过养一两盆,而且总 养不好。养着养着好端端的兰花就枯萎了。但是,他没有被花的枯萎所屈服,他 还是那样乐此不疲地养。我怀疑我祖父是全世界对花卉缺乏研究的人了,在我的 记忆里,他没有成功养活过一盆花。他总喜欢将兰花拿回他那张古铜色的书案摆 放,然后有条不紊地拿出笔墨依样画瓢。后来我才发现,虽然凡是被我祖父养过 的花卉都枯死了,但它们都神采依然的继续活在我祖父高妙的书画里。它们在我 祖父的显得有点豁达的书画里可以长久地开放,对它们的短暂的生命未尝不是一 种补偿。我就很佩服祖父这种手玩,他能够在一顿饭的功夫里将一种花卉逼真地 移植到纸张上。这种神奇的力量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了,但我一直不知 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玩意。我祖父就有这种神秘的力量,以致他死后很长时间后 他的字画还那样光彩耀人。他本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但经他的手画下来的花卉 却还在生气勃勃的生长,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神秘和奇怪的现象了。   刚开始,我错误地认为我祖父既然认为我祖母迷信神灵是愚昧的行为,但他 从来不干涉她的做法是因为他们的爱好兴趣没有直接冲突。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在我祖父的意识里,其实他认为我祖母的愚昧也是一种至善。在他的书画里,我 就无意间看见过他曾经饱满笔墨记载了我祖母在观音菩萨面前的跪拜。这类书画 虽然寥寥无几,但正因为稀罕,它愈加显得珍贵和难得。在香火缭绕中,我祖母 羸弱得有点平削的肩膀在我祖父的描写中最为生动。这个肩膀被我无动于衷的祖 父不动声色地赋予了某种现实的力量。好象那瘦削的肩膀就是天下最有力气的肩 膀,也是天下肩负最重的肩膀。它似乎一直义不容辞地承担着什么重量,以至观 音菩萨一直那么深情地凝视着她的肩膀。似乎想暗中施舍点法力给她。而我祖母 似乎也在跪拜中获得了某种能量,她的干枯的脸总是那样布满微笑和乐观。这些 在我祖父的画布上都得到了生动的呈现。   祖父他对我祖母其实是有一种特殊的理解的,所以他不但不干涉她,而且我 发现他有时对她的冷嘲热笑也是善意的。有一次,正在照顾兰花的祖父看见祖母 从房间急匆匆地走出来了,他就幸灾乐祸地对她说:“菩萨今天怪罪你啦?”他 发现她没有理会他,他又趁热打铁,说:“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没想 到我祖母两眼忽然红肿起来,她的有点干枯的脸部因为她的眼睛发生了微妙的变 形而显得上下比较协调了,形成了一个更加和谐的整体。她开始慢吞吞地对我祖 父说:“我昨晚梦见我们家楚楚了!”我祖父一听也开始悲伤起来,只不过他的 悲伤没有我祖母这样形容于色。他是不动声色地拨弄花卉。后来我才了解到,这 次祖母所提及的楚楚是他们三个儿子中最小的那个。他也是他们最活泼可爱的孩 子。但苍天无眼,在一次霍乱中,可怜的他死于永无止境的腹泻和呕吐之中。我 祖母永远忘不了他这个最可爱的儿子暴死的情形。前一晚他还好好的,但第二天 就忽然上吐下泻,似乎是一个什么恶魔要一下子把他体内的所有掏空。事实上, 楚楚正是因为身体被无情地掏空后才死去的。他们发现他死去时他的身体是极度 空荡荡的,连他们的号啕大哭也能在他的内膛造成沉闷的回响。最后,不幸的楚 楚是在父母的悲哀的哭丧声中埋葬,他的干瘪的身体因为我祖父母的哭声显得微 微颤抖。据说他被埋葬半年之后,他的坟头长上来一株茁壮的兰花。至此,我才 开始知道,为什么我祖父那么喜欢养兰花和画兰花了。而且因为他养不好,就迫 使他要竭力画好。   第六章   不知道传统与遗传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传统是不是就是遗传的某种保存。我 父亲毫无疑问是继承着我祖父的基因,不过十分遗憾的是,我祖父他对待妻子的 宽容态度并没有遗传半点给我父亲。祖父与祖母的相敬如宾在我专横的父亲看来 简直是不可思议和天方夜谭。在我父亲的眼里,根本没有完整的女人。他总是笑 吟吟地对别人说,女人来到世界就是准备为男人服务,这是千古不变的规则。从 这点上说,我父亲却又是一个最有传统意识的男人。在他们的男权面前,女人是 没有任何权利的,她们只有义务。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我母亲永远是我父亲豢养 的牛马,可以任意驱使,并且必须要任劳任怨。关于我母亲式的任劳任怨,后来 还有许多作家诗人归纳为劳动人民的勤劳善良,这其实是叫人有些哭笑不得的。 假如我母亲她不用屈服于我父亲,或者说他们的生存环境有了较大的改善,他们 不必像牛马那样劳作了,我想,所谓的勤劳耐苦会从他们身上班驳脱离,那些优 秀品质也不再与他们发生关系。不过,既然现实如此残酷,不仅生活环境恶劣, 而且没有家庭地位,我母亲在劳动之后的疲惫中倒是很喜欢听见别人高声称赞她 如何勤劳耐劳的。这时,我发现别人对她的称赞已经被她不自觉地转化为一种莫 名其妙的动力了。于是我母亲就更加安心于辛勤和耐苦之中了,像一头牛一样任 劳任怨,有时还为一点青草的恩赐而津津乐道和沾沾自喜。   我母亲就像一头母牛一样麻木地劳动,规规矩矩的生活。我父亲虽然在别的 男人看来不足为道,他平时也有许多坏毛病,让人讨厌和排斥,得不到他最想得 到的别人对他的尊重,但他一旦在家里,就俨然一个土皇帝了,有着十足的权威。 我父亲说是一,我母亲就不敢说是二,他说向东,我母亲就不敢向西。如果稍有 抵触,就完全可以想象我父亲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咆哮起来,甚至还拳脚威胁。 因此,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母亲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言行。只是有一次,她能 够说服我父亲同意她吸烟就是唯一的例外。这也是我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取得成 功的维权。   虽然吸烟危害健康早已是大家的共识,吸烟对身体不利,特别对肺有害,但 吸烟还是人们的嗜好之一。而且在当地,吸烟一直是男人的专利,这个不良的嗜 好只属于男人,女人是不能吸烟的。有人用生动的举例来说,除了吃喝和拉撒, 男人做的事女人都不能跟从。连吸烟这个不良嗜好也被男人垄断,可见女人是没 有多大的自由的。但是,后来奇怪的是,许多男人都默许甚至鼓励自己的女人吸 烟了,我父亲就是其中最末的一个。从这里也可以发现,我父亲也是一个男权观 念最严重、最顽固的一个。当别的妇女都学会了吸烟,她们动不动就用吸烟的借 口来偷懒的时候,我表面上勤劳的母亲再也不甘心于父亲的限制了。我永远记得 我母亲第一次向父亲提出要学吸烟时的情景是那么滑稽和艰辛。我母亲心怯怯地 说:“我也要学会抽烟才行……”   我父亲暴跳起来了,喝道:“你想臭死我啊!”我父亲这里所说的“臭”并 不是指烟味臭,他其实是另有所指,后来我长大了娶了老婆才领悟到,当初我父 亲为什么极力反对我母亲吸烟,是因为他最害怕她一旦吸烟就变得口臭,而一旦 口臭,就会严重地影响他的床上操作和享受。   我母亲嘟哝道:“那你不臭死人吗?”   “大胆!”我父亲几乎就跳起来了,他大声喝道:“你再说一遍!”幸亏我 母亲害怕他的淫威,没有说第二遍,否则那天我母亲肯定免不了皮肉之苦。从此, 我母亲又在高度委屈中默默沉默了一段日子。   事实上,我父亲的口臭是远近闻名的。不管家人,还是别人,谁也不愿意和 他近距离交谈。连小小年纪的我也慢慢懂得尽可能地与他保持距离。但是有一个 人决定了无法与他保持距离。不但无法保持距离,而且还要与他进行最亲密的零 距离接触。所以,每当上床完事之后,我父亲当然是在心满意足中埋头呼呼大睡, 我母亲就立刻开始她无休止的呕吐,连肠带肚地呕吐。吐得两眼汪汪。对于我父 亲的口臭,我母亲一直无可奈何。要想根除这个祸根,首先就得要我父亲禁止吸 烟。这在我母亲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于是,她一直默默承受这种不幸,从来没有 提出过半点要我父亲禁烟的建议。因为我母亲没有口臭,所以我父亲从来不知道 口臭的滋味如何,而他本人更不会设身处地地为我母亲想一想口臭的难堪和可怕。 当然,我怯弱的母亲后来冒着被挨打的危险要求吸烟,绝对不是因为我父亲口臭 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不舒服,所以她想针锋相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后 来强烈要求吸烟的真正的原因是,她发现别人都学会了吸烟来偷懒,于是心理不 平衡起来。如果动不动跑上去吸烟的全是男人,她当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当 她发现和她一样同等地位的妇女都有吸烟的权利,她们轮流着上田吸烟,而且一 吸就吸大半天的时候,没有这种特权的母亲当然觉得不公平了,于是她强烈要求 父亲允许她吸烟。   她还是胆怯地对父亲说:“别人都吸烟来休息,我因为不会吸烟,所以不能 休息过,一天从早到晚都要干,太不公平了……”   我父亲沉默了。   我母亲发现我父亲的态度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和,她就趁热打铁说:“这种集 体工,要我这样不停地干,是很吃亏的。”   我父亲咳嗽两下,说:“是的,不懂得偷懒是吃大亏的!”   我母亲看着父亲的脸色,说:“那你说我该怎样办?”   我父亲叹息一下,有点痛苦地说:“当然只能学吸烟了!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呢!现在全国人都是用这种方法休息的了。”   我母亲听了当然十分欣喜,但她懂得了不能立即喜形于色,于是她也装做得 十分被动的样子,说:“是啊,我们也没有办法。不会吸烟就没有理由休息,就 会吃大亏。”   我父亲一拍膝盖,说:“你今天就试着抽烟看看!”我母亲的吸烟生涯就开 始于我父亲的这一句话。我无法想象我母亲一等我父亲点头,就立刻拿起了身旁 的水烟筒。但糟糕的是她连吸烟的最基本功也不会。这不免引起了我父亲的取笑。 我母亲曾经虚心地向我父亲求助,但都被我父亲无情拒绝。我父亲对她说:“你 不要得寸进尺!我同意你吸烟应该是谢天谢地了,还要找我的麻烦?”   我母亲了解我父亲的脾性,知道他说一不会二的,于是也不再苦苦哀求,她 是一个人开始了慢慢的探索。加以经过她对别人仔细的观察和模仿,不久她就将 吸烟的姿势学到了家。我父亲甚至妒忌地发现,我母亲她持烟筒的手势甚至比他 还要标准。   可以想象,我母亲吸第一口烟的时候她是多么的难受,当时她被呛得连连咳 嗽,甚至连眼泪也掉落下来。我母亲被呛得狼狈的时候,我父亲是耸着肩膀站在 一旁神采飞扬地幸灾乐祸的。他不断地拍掌,哈哈笑着说:“尝到苦头了吧?尝 到苦头了吧?”   我母亲并没有被现实的困难吓倒。她更没有被我父亲的幸灾乐祸影响。她一 本正经地拿出了她的锲而不舍的愚公精神,一次一次地尝试,百折不挠的尝试。 无法理解,我母亲她在这一方面是如此执着,以至深刻地影响着我幼小的灵魂。 后来我一旦遇见什么挫折和失败,首先就第一个想到我漂亮的母亲如何一次次地 被浓烟呛得泪涕俱下,但她始终鼓足勇气,力争上游,永不言败。说实在话,我 母亲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对我以后的漫长人生的影响是非常巨大和深远的。   因为我母亲是个少妇,十分年轻漂亮,所以在我印象里,当时她专心致志地 吸烟的形象相对那些皮肤粗糙的男人或者年纪较大的黄脸婆来说,就显得异常滑 稽可笑。我母亲细嫩的手掌持着发黄的水烟筒,玲珑的脖子俯下去,粉红的嘴唇 贴住烟筒口。火苗点燃过后,我母亲照例不断地咳嗽,神态十分狼狈。   我父亲见她虽然百折不挠,勇气可嘉,但他终于开始担心她这样下去迟早会 打退堂鼓,于是他破天荒为她忧心忡忡。粗心的他开始为她仔细琢磨失败的原因, 最后他推断出她的失败应该归咎于她不懂得吐气。于是他手把手地教她了。我母 亲在她丈夫的精心调教下进步得十分快,咳嗽开始减少,减轻,以至终于没有。 她已经学会了自由自在地吸吐,神态也开始由狼狈变成潇洒。   我母亲在工地上破天荒地开始抽烟,并不能引起人们的丝毫惊讶。他们都面 带微笑地对我母亲嘿嘿地笑,说:“我就知道,你迟早要学会这个的!”我母亲 也只好微笑着回答:“现在总算学会了。”   毫不疑问,我母亲学会了抽烟之后,可以大大减轻了她的劳累。因为她自从 有了抽烟这个借口之后,就可以像别人一样,一抽就抽半天,眯着眼睛坐在田埂 上,无限悠闲地看着田地里的人劳作。待她法定的偷懒时限到了,她才懒洋洋地 下田地,水烟筒就要传递给下一个人了。这个人开始接替我母亲的位置,也懒洋 洋地吸烟,优游自在地吐气,安逸自得地欣赏别人劳动。总之,在整个劳动过程, 水烟筒是全世界最繁忙的,它必须无条件地不间隔地服务于这些有借口的懒虫。 而且人们都是用相同的水烟筒,公家的熟烟和火柴,集体的属性时刻提醒着人们, 不用白不用。因此,无论男女老少,会吸烟的接过水烟筒后,都几乎是先伸过手 掌去擦一擦烟筒口,将别人的口水擦干净,然后慢慢按烟,点火,接下来就是将 水烟筒吸得排山倒海般滚滚翻腾。时间就是这样在一吸一吐之中流逝,等太阳一 下山,也应该收工了。   由于我的情况比较特殊,还不懂得说话,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大队长 恩准去看管水烟筒。名义上说是看管,其实是随地搬送。例如,劳动人群移动到 哪里,我就必须第一时间保证水烟筒同时抵达哪里。有时,比较远的地方有人叫 了,也必须尽快搬过去。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水烟筒倒是结下了不解 之缘。那时我几乎跟水烟筒一样高,每一次都俯卧在大地上,用双掌支托着下巴, 左右摇摆着双脚,兴致勃勃地看着别人抽烟,特别是喜欢别人将水烟筒的肚子吸 得哗哗响。这种独特的声响给我带来了莫名其妙的梦想。我还不会说话的现实让 我能够想象许多别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张大民一旦看见我在旁边痴痴地观看时, 他一定会用一种十分奇怪的声调问我,说:“阿勇,你他妈的比不上这根竹头啊。 你听,它能够哗哗啦啦地说话,你他妈的会吗?”我听了直摇头。张大民显然十 分满足,他又说:“是不是你妈妈结婚那晚,你爸爸用力过大了,将你小子的喉 咙也弄破了?”说完他就一个人嘿嘿地笑。我听不明白张大民的话,所以不做任 何表示,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当听到了张大民充满了讽刺的奸笑时,我本能地知 道他是有意在嘲弄我了,于是我就一把抢过水烟筒,撒腿就跑。烟瘾未尽的张大 民这时被我治倒了。他最容不得他的抽烟半途而废,用他本人的话说,这种痛苦 和在床上中途退场不跟上下。   其实,更多的时间,我是根本不用干什么活的。跟哗哗响的水烟筒不同,不 会说话的我经常无所事事,只好靠边坐。繁忙的水烟筒与轻松的我形成了鲜明的 对比。自从被张大民取笑之后,我开始对水烟筒产生了成见。我不断地思索,难 道我一个活人竟比不上这根竹头?越想就越气,一股强烈的报复心理开始酝酿。 最后付之行动是因为黑狗的母亲的一句话。那时,她将肥大的屁股坐在田埂上, 慢悠悠地吸起水烟筒,吸了几口,她就露出黄色的牙齿,阴笑着对我说:“阿勇, 听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你妈妈那个地方就跟这根水烟筒一样大,所以将你憋坏了, 你现在还不会说话。”我不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地方是什么,但我知道她要说的是 什么,就是,我的不会说话就跟这水烟筒有关。于是,要找这水烟筒算帐的念头 更加强烈了。   为了报复,我确实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达到报复的目的, 又不能让别人发现我是凶手。于是,第二天上午,这样的一幕悄悄地上演了。偷 懒的张老七走上了田埂,他赤足拿起了水烟筒,但让他奇怪的是,他怎样吸都没 有声音。后来他将水烟筒倒置过来看看,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水了。本来 他是想招呼我去为他打水的,但他叫我几声我没有故意没有听见之后,他就麻痹 大意地一个人走向小溪。当他途径一个粪池时,粗心大意让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在一声惊叫之中将手中的水烟筒失掉到粪池里。当他慢腾腾地爬起来,人们陆 续赶过来看时,大家才发现这个张阿七原来是踩上了香蕉皮。香蕉皮让张阿七重 重摔了个仰面朝天,其实全是我精密的安排的结果。我算准了张阿七去取水的途 径,然后在粪池边那个唯一的决口边放置香蕉皮,因为这个地点是路过者的必经 之地,粗心大意的张阿七没想到有人会这样捉弄他,所以就不明不白地被我暗算 了。而且,因为那个地方比较狭窄,一个人摔倒了如果要挽救自身掉进粪池,他 必须得无条件地舍弃手中的一切作为代价。最让我感到高兴的是,这一切都在我 的精确计算之中。张阿七果然粗枝大叶,他果然打从粪池经过去取水,果然踩上 了香蕉皮,而且摔倒,为了保全自身,他果然放弃了手中的水烟筒。水烟筒罪有 应得地掉进了肮脏的粪池,因为臭气熏天,没有谁主张打捞了。人们纷纷抱怨过 后都说,明天可以造一根新的。但是,今天他们都必须忍受烟瘾的煎熬了。虽然 我对这种连累大家的结局感到不尽人意,但我还是为我的有效报复感到心满意足, 而且这个秘密一直不被别人知道。   张阿七摔伤了腰骨,被迫停工一周,他家的工分就比被别的人家少了许多。 他不断地怨天尤人了。刚开始他还疑神疑鬼,扬言说是有人暗算他。但是他实在 想不出一个值得怀疑的适当凶手。他曾经瞥了我一下,但他很快地就将目光转移 到别人身上。在他的思维逻辑里,我这个还不懂得说话的小孩是不可能使出这些 阴毒的诡计的。之后他只得默认一切来源于偶然,他经常破口大骂了:“不知道 哪个缺德的,吃香蕉不吃香蕉皮!”别人听了都被逗乐了,哈哈的笑。张大民笑 过之后就对他说:“你她妈的连香蕉皮和你老婆的卫生巾也分不清了,活该!” 众人听了无不捧腹大笑。张阿七脸部刷白,他恶狠狠地对张大民挑衅:“等我的 腰好了,要你老婆尝尝我的厉害!”众人听了更加兴奋,纷纷鼓掌。张大民倒不 怎么反驳,他只是淡淡地说:“你那东西还能硬吗?”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直让 人群笑爆了。张阿七知道拗不过张大民,他就知趣地赶紧扶着腰回家了。   第七章   张阿七的伤势其实比大家想象的还要严重。一周过后,他不但没有康复,而 且更加恶化了。躺了一周的张阿七也许是因为无法克服懒惰的惯性,他最后竟连 翻身的本领也丢失了。于是他满脸黄斑的老婆到处哭着向人诉苦:“我家阿七残 废了,大家快帮帮我啊!”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看着的人都很同情,议 论纷纷的,可怜她家的遭遇。大队长提议把张阿七抬进县城的大医院接受治疗, 群众也纷纷赞同,但在最关键的医疗费上,大家都挠头皮,最后还是有雷无雨。 接着人们开始纷纷推荐中医的山草药了。我是在这时才知道我祖父原来懂中医, 而且是一个治伤高手。   张阿七的老婆哭丧着脸说:“我家男人瘫痪了,大家帮帮我吧!”大队长思 索了一下,说:“我看我们最好用草药了。阿德他能,你找他去!”   张阿七的老婆听了犹豫片刻,说:“我家和他家历来不和……”   大队长说:“阿德心地善良,他会帮你的。”   张阿七的老婆还是犹豫,说:“我看算了,找别的郎中吧!”   大队长说:“阿德虽然不是医生,但他能医治伤痛,这是大家都认同的。别 的郎中不一定能比得上他的……”   张阿七的老婆还是犹豫,她说:“算了,不能请他,我家男人知道了也一定 不赞同。他经常说,做人要有骨气,不能向仇人弯腰!”   大队长生气了,大声说:“那就叫你家男人躺着做一个有骨气的人吧!那你 出来哭什么!”   别人也纷纷说:“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还说什么骨气不骨气,让人家治好了 伤再说吧!”   张阿七的老婆听了一脸尴尬和惭愧,但她终于没有听取大家的意见。她最后 悻悻地回家,忐忑地对张阿七说:“别人都说只有阿德能帮你了,你说……”   张阿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他的牙齿和嘴唇却在艰难地运动,他狠狠咬了 咬嘴唇,说:“我们祖上欠人家的太多,不好意思开口啊!”他老婆也叹息着说: “我也这样想啊,要是人家反过来骂我们恶有恶报,那我们脸往哪儿搁?”两人 接着商量许久,最后决定另请高明。   许多年之后,我才从一个耄耄老者的口中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家族恩怨。无 法想象,这两个平凡的家族,在几十年前,却经历了一段触目惊心的仇杀。而我 这个家族就是名副其实的受害者。仇杀的结果,就是我祖父的母亲,也就是我的 曾祖母惨遭杀害。更荒唐的是,导致这个仇杀的原因小得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张阿七的祖父敲开了我曾祖母的大门。他可怜巴巴 地对我曾祖母说:“三嫂,再借点钱吧!来日一定重重报答!”我曾祖母早已看 透了他的假惺惺,她就说:“你已经借了七次了,还没有还过一分钱,我不会借 给你了,你向别人借去吧!”   假如我曾祖母推辞说没钱了,也许可以避免这个悲剧产生。但是,我这个不 善辞令的曾祖母是以最直接的方式拒绝了对方,不禁让对方恼怒成羞,他开始动 用严厉的狠话来威胁和要挟了。我曾祖母自以为很了解对方的性格和为人,因此 并不把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她双手撑起了腰来叫板了:“你有本事就动手,看 谁怕你!”   张阿七的祖父看见了墙角旁正靠着一把锄头,他不假思索就随手操起了锄头, 恶狠狠地朝我曾祖母脑袋猛砸一下。我善良的曾祖母死到临头了还不相信对方真 的会下毒手,因此她倒下去的姿态异常独特——双膝下跪,两眼白睁,她是用下 跪的方式来告诉阎王,她死不瞑目!   张阿七的祖父见出了人命,一时间也惊慌失措了,他左看看右看看,看见了 厨房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大布袋。于是他想也不想,就连忙将布袋取下来,要把我 曾祖母塞进去。但是我曾祖母似乎早已看透了他要走灭尸这一步似的,她的手脚 异常地不听使唤,不管张阿七的祖父用了多少力气,他还是不能让她完整地进去。 他在狼狈中仓皇瞥见厨房肉案上那把闪着寒光的肉刀。一个惨无人道的念头在惊 慌中萌芽了。他快速跳过去,操起了那把肉刀。这把肉刀之前屠宰的是猪鸡鸭等, 饱尝了家畜的鲜血,还没有尝过人血的滋味。因此,当它被张阿七的祖父挥动的 时候,它显得异常贪婪和残暴。我曾祖母做梦也想不到,平日里她正是操着这把 刀做菜的,现在却成了它的砧上肉。在它铁的本质面前,我曾祖母的肉体跟那些 鸡鸭的肉体其实没什么区别。最后,我曾祖母就是在刀的无私帮凶下七零八碎地 进入了布袋。   她的血液将他的脸染红了,他浑然不知。他大功告成似的微笑一下,扛起了 布袋就逃跑。待我憨厚老实的曾祖父回家时,时间已经推移到了中午。他推开虚 掩的房门时就感觉到了怪异,接着一股血腥扑鼻而来。他看见了厨房里的地板上 浸着一摊摊的血液。善良的他嘟哝道:“谁到我家来宰猪啊!”但是,很快地, 接着进入他的眼帘的饭锅义无返顾地警告了他。那米饭还没有烧开,灶堂里也没 有了烟火。他感到了某种不祥,失声叫道:“阿芳!阿芳!”   没有女人的声音回应。他更加着急了。他蹲下身子,伸出颤抖的右手,拈一 下,抹一抹。他终于抹出了某种微妙的差异,这些根本不是猪血!但是他也不敢 相信这就是人血,尤其是他妻子的鲜血!他开始仓皇地四顾,他多么希望他贤惠 的妻子这时就从另一个门口迎出来。但是,这平日里最常见的一幕一直到了夜晚 也没有出现,他开始发现了事态的严重,他在安顿好儿子们的混杂的哭声后就一 个人打着孤零零的灯笼四处找人,嗓子喊破了,腿跑软,还是不见踪影。当他垂 头丧气地回到家,无意中发现墙壁上那个闲置许久的布袋不翼而飞时,他的关于 他妻子被杀人灭尸的判断才犹同刺骨的冰山那样徐徐浮出水面。他朝天怒吼一声, 震动了整个死寂的村庄。   第二天,关于我曾祖母和张阿七祖父一同失踪的消息弥漫了整个村庄,谣言 也曾经一度野蛮地占据了巨大的空间。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说他们一同失踪,八 成是私奔了,是通奸的必然结果。听到这些谣言,无法想象,我曾祖父当时的心 情是如何复杂和绝望。只是过不了多久,现实就无情地将这些谣言击了个粉身碎 骨。过了三天,有人在相隔三十里的水库里发现了一个漂浮的布袋。打捞上来一 看,果然是我支离破碎的曾祖母!   我曾祖父出离愤怒了,他趴在妻子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像一头发怒的豹子那样 咆哮大哭。更让他愤怒的是,他根本没有在妻子的支离破碎的尸肉找到属于张阿 七的曾祖父的某些成分。因此,出现在我曾祖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张阿七的祖 父就是杀人的最大嫌疑!   事实上,我曾祖母入土为安之后,张阿七的祖父也像我曾祖母被埋葬一样, 再也没有在时间里出现过。后来据一些目击者说,当时张阿七的祖父确实背着一 个笨重的布袋慌忙地走向水库。这些据说更加有力地支持了我曾祖父的判断。人 们也开始对这个据说纷纷议论,终于肯定了张阿七的祖父就是一个万恶不赦的杀 人凶手。   虽然张阿七的祖父最后不知下落,警方对这个案件也一筹莫展,但他的杀人 灭口最后还是被他的一个赌徒无意出卖。原来那天,张阿七杀死了我的曾祖母后, 还洗劫了她身上的钱财,他的沾满鲜血的双手当然也污染了那些钱财。于是,他 在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沉重的曾祖母背到水库,并且把她扔下去之后,他第 一件想到要做的事情就是去赌场,他的赌友就看见他当时是拿着一把有血圬的钱 来坐庄的,而且当时他脸上还依稀沾着淡淡的血迹,显露出杀气腾腾的样子。但 是,他的运气糟透了,不多久又输了个精光。之后他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了。   虽然杀人凶手最后没有绳之以法,我曾祖母的死亡最后也没有真相大白,然 而这确是一段真实的沉痛的历史,后来我曾祖父在教导子孙的训话中,第一句就 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永远不忘这个仇!”显然地,他企图让子孙后代永远记 住这个荒唐的耻辱和不幸的历史。在曾祖父的敦敦教导下,他的子孙后代果然深 得其昧,在我这个家族里面,除了不会说话的我,还没有谁跟张阿七家的人直接 接触过。他们见面了不是冷眼相看,就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就立刻厮杀起来。而 我跟张阿七接触也是从暗算开始。当然,这个暗算绝对不是来源于某种报复。在 我一步步计算好如何让张阿七手上那根水烟筒消失时,我根本没有联想到任何关 于家族恩仇的如烟往事。即使联想到了,它在我幼小的心灵所占据的分量也会显 得微不足道。什么是仇杀?报仇是什么概念?这些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都太深奥了。 难道小小年纪的我就要对一段远逝的历史负责吗?太残忍了。不可能的。事实证 明,幼稚的我只会本能地为眼前的利害所支配。例如,你打我一巴掌,我就想回 敬你一掌,你骂了我一句,还不会说话的我就会想个法子来报复你。这种报复具 有简单的针对性和即时的高效性,它不会太复杂,也不会太长久。因此,倒霉的 张阿七他没有料想到不会说话的我会有如此强烈的报复心,更不会想到他会因为 一根水烟筒莫名其妙地受罪。但是,站在佛家的角度来分析,他栽在我手上,似 乎又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恶有恶报”,也算得上是“缘分”之一种。事实上, 受了重伤的张阿七最顾忌的就是害怕别人要将他的伤与祖上恶行联系起来。他尤 其是害怕我这个家族的人对他进行幸灾乐祸。所以,死爱面子的张阿七到了最后 宁可瘫痪和残废也不甘愿求助于我的祖父。   不知道我祖父是如何知道张阿七腰部受伤瘫痪的,他在那个鸟语花香的中午 停止了宣纸的摊放和毫笔的挥舞,他径直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书柜,从里面取出 一本《本草纲目》,然后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翻看。他在看《本草纲目》时 神态悠闲,仿佛陶醉在里面的花草之中流连忘返了。他正是要了解、温习一下草 药的形状特点和生长环境,然后单枪匹马的深入山林采药。   他的采药开始于那天的下午,用我祖母的话说,他刚吃了两碗午粥,就好象 中了魔,魂魄被勾了去一样,话也不多说几句,就背了个箩筐出门了。箩筐里装 着一把小锄头和一柄刀。在我祖母的记忆里,我祖父平时是很少出门的,所以那 天她就忍不住问了一下:“采药去吗?”   祖父恩了一下,头也不回就出去了。我祖母在背后双手合一,口中念动着, 目送着他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可以想象,我祖父将要在这个山林里不断地辨认 和筛选,必须不断地来回观察和探索,一直要将背上的箩筐塞得满满为止。   傍晚,当太阳收回他最后一缕霞光时,我祖父果然在我祖母的祈祷中背着满 满一大筐草药回来了。这次他采的药比较多,也比较独特,有花有草,有的取根, 有的取皮,有的取叶,有的取果,采回来后还要将它们切碎,捣烂,然后放在锅 里炒一炒。整个院子里瞬时弥漫了独特的药味。   我祖父将锅里的药放进一个小布袋,他就是提着这份独特的礼物去敲开张阿 七家的大门的。张阿七的老婆开门时看见是他就显得非常的紧张和警惕。我祖父 小声说:“我是来给张阿七送药的。”   张阿七的老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还愣在门槛旁站着,既不回绝,也不 迎客,一脸的怀疑和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待她回神过来时,我祖父已经向 里面喊话了:“阿七,你的伤怎么样了?”   张阿七一开始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支吾着不回答,说:“是谁在外面这 么吵啊?”她老婆回答了:“是阿德来了……”   张阿七大声说:“他来干什么!”   我祖父明显地从张阿七的语气里听出了怀疑和警惕,但他并不计较,他接着 说:“给你送点药,我就走。”   “送药?快请进来!”张阿七在里面激动地叫道。   张阿七的老婆这才必恭必敬地请我祖父进去。我祖父在迈脚进去时动作潇洒 而镇定,显然地,他根本没有被对方的猜忌所影响。   躺在病床上的张阿七看见了我的祖父拿药来了,就跟一个瞎子忽然重见光明 一样兴奋,他连声道谢不说,还连声吩咐他老婆要拿钱重赏。我祖父微笑一下说: “你有什么钱重赏我?”   张阿七望了望我祖父,惭愧地低下了头颅,他家徒四壁,连上县城医院的路 费也不够,更别说什么重赏了。   我祖父说:“我不要你的钱。这个药要用60度的白酒来烫,早晚两次,一个 星期之后就好了。”   张阿七有点怀疑,问:“就这么简单?”   我祖父说:“就试试吧,我不喜欢说大话!”   张阿七的老婆说:“我们就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总比没得医强!”   张阿七的老婆最后这句什么死马活马明显地得罪了我的祖父,但他还是保持 他原有的宽大风度,他淡淡地说:“你们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将这些药拿回去。”   张阿七立即说:“别……别拿走。既然拿来了就按照着用吧!你的医术高明, 一定没问题的。”他说着时还狠狠地瞪了他老婆一眼。张阿七的老婆很不习惯他 这种眼神,就说:“瞪着我干什么?是我弄伤你的腰的吗?你这个不中用的废 物!”   我祖父从他们夫妻俩的口气里嗅了浓浓的火药味,他就知趣地告辞了。他出 去时,张阿七的老婆是拿着难看的脸色送他的,送走我祖父后,她又走进去跟张 阿七吵起来,吵到最后,这个泼辣的女人忽然说了一句:“你说世界上真的有这 么好心的人吗?”   张阿七不出声。   她又提醒:“我是说这个阿德,他是不是假慈悲,真报复呢?”   张阿七想了想,说:“难道你说他在药里下毒?”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淡淡的说:“我看人家不会这么好心,主动找 上门来帮助一个仇家。”   张阿七犹豫了好久,最后说:“这个药就是有剧毒我也要用了,这样瘫痪着 不如死去的好!”   张阿七的老婆不说话了。张阿七又说:“不然这样吧,你明早就到外面到处 说阿德好心善良,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他今晚给我们送来了药。假如这个药有毒, 村里的人会给我们主持公道的。”   张阿七的老婆答应着说:“只有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我祖父主动送药的事迹感动了整个村庄,惟独我父亲对此勃然 大怒。用我父亲的话来说,我祖父就是“老糊涂”和“养虎为患”。他到处质疑 我祖父的善良,并且动不动还搬出那个用体温来救蛇,最后被毒蛇咬死的民间故 事来做反面论据。多亏我祖父他隐居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外面的谣言他听不到。 我父亲也只是在外面宣泄心中的不满而已,他本人也没有胆量径直来质问我祖父。   事实上,我祖父在采药那晚病倒了。也许是疲劳过度的缘故,他回来后不想 吃,不想喝,躺下去了就起不来了,到了第三天还是这样。念佛的祖母发现观音 菩萨不显灵之后只得将祖父的病情告诉我父亲,我父亲暴跳起来,骂道:“他妈 的,善有恶报!”   张阿七的伤一天比一天好,到了第六天居然奇迹般站起来了。但我祖父却到 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天比一天逼近死亡的坟墓。我祖父代替了张阿七的睡姿, 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劝我父亲说:“这个别怪人家,都怪我在山上喝了泉水, 还用泉水洗了额头。中点风寒,没什么的,过几天就好了。”我父亲没有想到这 其实是我祖父说来安慰他的。我祖父虽然不是郎中,但他精通医术,所以他最了 解自己的病情。他自己最清楚,他的并其实已经病入膏盲,即使华佗再生也回天 乏术了。最让我佩服的是,我祖父为什么能这样镇定地对待即将到来的死亡。在 他的意识里,死亡是仅仅意味着一个人的肉体毁灭,还是意味着肉体和灵魂的双 重毁灭?我后来仔细想,虽然我祖父对我祖母的虔诚拜佛嗤之以鼻,但在他的内 心深处,其实也是不敢完全否定神灵的存在的。否则,无法解释我祖父在临死前 的镇定自若和毫无牵挂。他想他死后,虽然肉体腐烂了,他的身体从空气中消失 了,但他坚信他的灵魂还在这里,他还可以以另一种形式来继续他原有的生活。 所以,他觉得这种死亡并不可怕,也没有必要苦苦挣扎和反抗。能够做到顺其自 然就是最高的人生境界。相比之下,那些贪生怕死之徒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和自不 量力。例如,受了重伤的张阿七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死亡,因此惶惶不可终日, 吃不好,睡不香,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和我祖父的从容比较起来,是多么的滑稽 和可笑。   张阿七听说我祖父病倒了,刚开始也很感动,但接着他做了一个弯腰运动之 后,就忽然想起了他老婆的话:“这个阿德是不是假慈悲?”药里没放毒,伤也 好了,这是事实,本没什么好猜忌的。但张阿七这个人疑心太重,他怀疑这次受 伤就是遭人暗算,为什么一直停留在怀疑阶段是因为还没有找到一个值得指控的 人选,此时他反复玩味着他老婆的话,觉得越来越蹊跷。张阿七疑心重重地想: “难道是阿德这个老东西下的毒手?那他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他就是想这样折磨你!”张阿七的老婆这样解释道。张阿七一拍饭桌,破 口大骂:“没想到这个老东西竟这样心黑!他一定是良心发现了才来假惺惺的! 这个遭雷劈的老东西!”骂完了,张阿七又想起了打宣传战,就对老婆说:“明 天你就到处对人说,阿德这个老不死狼心狗肺,好事和坏事都做绝了,不得好 死!”他老婆快乐地表示支持。这个泼辣的女人惟恐天下不乱,她对丈夫的这个 决策感到十分满意。   幸亏我祖父在这天夜晚就悄悄告别了人间,否则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祖父 第二天一旦听见张阿七夫妻的谣言,他一定会立刻吐血身亡,死得更加难看。我 祖父的死亡来自深不可测的子夜,但他死得并不痛苦,相反,他显得异常安详, 就跟睡熟了一样。后来他就被埋葬在村子背后那个公墓上。在细雨中遥看这一带 公墓,有时会觉得生命与死亡之间其实只隔着一道地界。我祖父就这样轻快地跨 了过去,跑到了时间的外面,抵达了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对于我祖父的死,我祖 母没有眼泪,她一直虔诚地跪在菩萨的面前,化悲伤为力量,正以最大的诚心来 为她丈夫超度。但我父亲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失态,他先是因为自己不及时将祖父 送进医院而惭愧懊悔,号啕大哭,接着张阿七夫妇的谣言的不期而遇更是一条不 可多得的导火线,轻而易举地将我父亲本已愤怒的心引爆了,那天中午,怒火冲 天的父亲也化悲痛为力量,两个小时内提着两个拳头找张阿七打了三次架。不过 每次都有人在场劝阻,双方才没有伤亡。否则,以我父亲的脾性,那天张阿七即 使不给我祖父陪葬,至少也回到瘫痪的状态。   事后,村里人纷纷指责张阿七夫妇,说他们良心让狗叼走了,人家好心帮助 你,惹了病,还因这个病死去,你们却恩将仇报。张阿七夫妇自觉理亏,都不再 吭声。从此,我父亲和张阿七之间的关系雪上加霜,简直到了水火不容,不同戴 天的地步。十年后,我狡猾的父亲忽然宣布是“造反派”,他振臂一挥带领一群 乳臭未干的中学生,气势汹汹地闯进张阿七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张阿七揪出 来,给他戴上高帽,游行示威两次,最后拿铁棍将他活活打死。   第八章   祖父的去世,毫无疑问,更在形式上满足了祖母梦寐以求的僻静。祖父的忽 然消失所造成的第一效果,就是将孤独与寂寞全盘托付给了祖母一个人。我父亲 曾考虑要把祖母接回来住的,免得她一个人在那里不习惯,但没想到却遭到她的 断然拒绝。祖母对我父亲说:“不用了,我早已习惯了!”我父亲半信半疑,他 进一步提醒她说:“以前你们是两个人,多少有个伴,现在你可是一个人……” 祖母看了看儿子,淡淡的说:“我们什么时候都是在一起的!”我父亲当然无法 理解这句话的。他见我祖母这么固执,也不怎么劝了,最后他只是客套性地说一 句:“那你一个人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可随时叫我们。”   事实上,我祖母虽然在表面上失去了丈夫,但在她的精神深处,他们什么时 刻都是在一起的。后来我惊奇地发现,祖母为什么那么虔诚地在菩萨前面跪拜, 其实她就是为了争取和神灵进行有效的对话,说不定她此时就是在和我祖父的灵 魂在亲密交谈。因此,她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真诚朝拜,并不希望别人能够理解 她的所作所为。而且她也认定别人很难理解。因为这里其实浓缩着她一生的命运 遭遇和苦难挫折,不是一般人所能感同身受,更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在她拜 佛的心灵深处,其实隐藏着一种对宝贵生命的无限敬畏。用后来我的妻子的话来 说,就是:“所谓的求神者都是出自于求生命。”我不知道祖母在虔诚跪拜中能 否与我祖父进行心灵对话,但她祈祷菩萨从此保佑既有的生命却是完全可以肯定 的,因为她历来是这样迷信和固执。也许在她的意识里,死去的人,他的灵魂还 在,但她唯一希望的是所有的灵魂都有所依附。比如,对于已经死去的人,她希 望他的灵魂不再飘散和游离;对于还活着的人,她希望他的灵魂能够在他的身体 永久安居。可见,我祖母之所以如此虔诚地跪拜菩萨,不仅是为了死去的人,更 是为了活着的人。   我永远不能忘记收敛我祖父时的独特情景。我看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远远 地站在和她一样老态龙钟的荔枝树下,眼睛注视着晦气累累的丧房。在这间丧房 里面就停留着我祖父冰冷的尸体。这个风烛残年的女人就是这样用独特的眼神来 和她亲爱的丈夫作最后的告别。按当地的习俗,入殓时,丈夫或妻子必须回避, 不能亲临现场。循规蹈矩的祖母当然无条件地屈从风俗的力量,不亲临现场,但 她选择远距离送别不能不说是她开始大胆地对世俗说不。刚开始她的目光在那里 滞留,带着忧伤和依恋,无奈和沉重。但很快地,她的眼神忽然变得轻松,也许 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久经磨练的灵魂终于摆脱了现实苦难的纠葛,得到了最大 程度的解脱。最重要的是,这种解脱完全遵循自然的法则,丝毫没有践踏生命的 尊严,既不给死者遗留道德压力,也不给生者增添精神困惑。在我祖母的生命长 河中,她最不能接受的事实是她父亲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上吊自尽。关于他自 杀的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就是凡自杀者,不仅直 接拿生命来表演绝望,和证明自己对生活的自暴自弃,对活着的人其实何尝不是 一种诱惑和讽刺,侮辱和亵渎!一句话,自杀就是一种逃避,尽管有时候这种逃 避充满了无奈和绝望,甚至是挣扎和反抗。因此,在我祖母的眼里,相对那些自 杀者来说,老死、病死和突发死亡的人其实死得更加高尚和体面,因为他至少没 有践踏生命的尊严,和嘲弄生活的意义。一个人活着不仅要体现生存的意义,连 死了也维护生命的尊严,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这样的生命才值得崇敬和礼 赞。   祖父的灵魂是在悲怆的铜锣声和轻快的铙钹声的护送下升上天堂的。做法事 那天晚上,我祖父安静地躺在红漆漆的棺材里面,外面却是乱七八糟的喧闹,悲 哀的痛哭声,尖锐的鞭炮声,深沉的铜锣,轻巧的铙钹,悲凉的牛角,道士念经 的咿咿呀呀,不时连成一片,它们似乎要在我祖父走向天堂的寂寞的道路上故意 制造某种热烈欢迎的假象。然而,我祖父还是不动声色的躺在里面,他其实只和 外界隔着一板薄薄的楠木。   最让人不忍心看到的一幕终于到了。就是在法事的尾声,必须焚烧死者生前 的一切衣物。衣服,棉被,床铺,蚊帐,等等,特别是祖父生前的藏书和书画都 难逃此劫。它们最后统统被交给了熊熊大火,这堆热烈、贪婪的大火仿佛就是通 往天堂的秘密通道,通过这条神秘的通道,似乎可以帮助死者源源不断地输送生 前的财物。正是在这种揪人的场合,我祖母却表达出了惊人的豁达。她有点黎黑 的脸被火光映红着。她一直不动声色地望着那堆肆虐的火,直至熊熊大火慢慢熄 灭,就像一朵鲜艳的花朵慢慢凋谢。一切归于灰飞烟灭。我祖父所有的衣物都已 经安全抵达天堂。我祖母终于可以放心了。她悄悄转过身,开始默默面对新的生 活。   对于我祖父的藏书和书画被焚烧,我是在多年之后才懂得珍惜和惋惜的。因 此,后来我永远也无法原谅我当时在壮观的大火旁兴高采烈地拍手喝彩的无知。 事实上,就在我祖父入土为安的第二十天,就有一个陌生人十分愤怒地表达了在 我祖父的葬礼上焚烧书画的惋惜和遗憾。他的名字就叫做华小明。不知道他跟我 祖父是什么关系,记得他刚一到我们村子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听我祖父的住所。 别人告诉他说:“你要找的人早上天堂了!”也有的人告诉他:“你要找的人早 下地狱了!”刚开始他以为别人都是恶意戏弄他。直至他找到了我父亲,他才敢 相信我祖父确实离开了人间。他在确定我祖父死后脸色变得异常沉重,他第一时 间就小心翼翼地问我父亲:“他的书画藏在哪里?可以借给给我看看吗?……”   我父亲十分轻松地告诉他:“他的东西当然给他带走了,你要那些东西干什 么?”华小明显然没有听明白我父亲的话,他看了看周围,好象害怕被别人听见 似的,尽力压低声调问我父亲:“他带哪去藏了?”   我父亲最瞧不起他鬼鬼祟祟这个样子,他不耐其烦地大声说:“统统烧给他 了,你想借就上去找他吧!”这时华小明才弄明白我父亲的意思,他的脸色看起 来更加沉重和悲伤,而且带着些须愤怒。   我父亲问他:“教授,你说什么人死了上天堂,什么人死了下地狱?”华小 明忽然拥有了以牙还牙的机会,他冷冷地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他说着头 也不回一下,径直走向集体厕所。   据说华小明是一个大学教授,所以我们村里的大人们都喜欢怪声怪调地叫他 教授,语气充满了轻视和鄙夷。小孩见大人们这样叫他教授,有样学样,语气也 充满了讽刺和嘲弄。我因为不会说话,所以我一看见他就什么都不叫,只是拿眼 睛静静地看他。他后来也注意到了无声的我,他动不动就用手掌来抚摩我的脑袋。 但我因为嫌他手脏,所以很多时候,我一看见他要伸手过来了,我都会本能地后 退几步。他沉着脸,十分严肃地看看我,说:“我虽然干脏活,但我的手没有 脏!”   华小明自从来我们村开始,干的就是掏粪和挑粪。所以在我们这些小孩的眼 里,除开阿狗八,他几乎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人了。华小明的从天而降瞬间让阿狗 八理直气壮地告别了肮脏的掏粪工作。阿狗八逢人就直摇头,说:“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当别人追问他真没想到什么时,阿狗八又喜形于色,幸灾乐祸地说 了:“没想到一个有文化人竟来接我的班,嘿嘿……”那人又问:“你总算有翻 身的日子了。”阿狗八趾高气扬地说:“如果我老祖宗不是地主,这样的脏活轮 不到我来干!”   人们看见斯斯文文的华小明是被上级派来干这种脏活的,都感到不可思议。 大队长对人们解释说:“这是上级的命令,只给他安排干这个,我没有办法。” 有人说:“人家毕竟是教授,是有文化的人,总不能干这种脏活的。”大队长嘿 嘿说:“你们不知道,听说现在的知识分子都是反革命的资产阶级了,他们没资 格跟我们劳动农民平起平坐。”人们议论纷纷,有的替华小明打抱不平,有的则 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后来我才知道,华小明当时下放到我们村来是因为他在他那个单位被划成了 右派。说也荒唐,当时他那个单位人才济济,除开少数的几个,其他的同事都有 一些家庭背景。华小明不幸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平日里,华小明对党是绝对忠 诚的,对工作是兢兢业业的,这些都有目可睹,也经常博得同事们的称赞和爱戴。 但是无奈上级分摊下来的名额是一个冷冰冰的百分比,因此这个单位的领导头痛 了好长时间,除了平日里经常和他对着干的几个,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再划谁进 去好。名额不够就是不能完成上级的革命任务,不能按时完成革命任务,后果不 堪设想。领导着急了,一筹莫展。幸亏他有一个脑筋能转弯的秘书,她就平静地 对他说:“首长,您看哪个瓜最小就摘哪个就行了。”领导拍拍脑瓜,立即派她 着手调查个人档案,结果查明华小明等人没有什么后台,因此华小明就理所当然 地成了右派。当时名单一公布,有的同事就立刻质疑,说华小明政治觉悟高,没 有这个可能。但既然名额是规定的,不是华小明就是张小明,不是你,就是他, 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同事们议论一番之后也都噤若寒蝉了。   华小明起初也感到十分震怒,但他实在无可奈何,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更 残酷的是他做梦也想不到,接下来他是被下放到最基层去干最下贱的活儿。臭气 冲天的粪池开始让他的内心不平衡起来了,我就经常看见他一边掏粪一边破口大 骂。但他似乎是专门骂给厕所听的,在别的地方他是吭也不吭一声。所以,在很 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产生一个错觉,觉得这个华小明一掏粪起来连嘴巴也一起臭 了,就更别说他那双手了。对他敬而远之就是当初我对他采取的本能态度。我的 那些伙伴还要偏激,他们几乎是集体朝他扔石头或泥团,嘴巴都吐着呸呸呸。所 以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一幕难以忘记,就是一大群孩子乐哈哈地朝华小明扔石 头和泥团,这些石头和泥团就像下雨一样在他身边倾泻,有的还准确地砸中他的 鼻子,有时他恼火了,就穷凶恶极地举起粪勺朝孩子们吓唬过去,孩子们见状一 哄而散。这种互相攻击后来被孩子们高兴地戏称为游击战。所以,每当孩子们一 到无聊的时候,就往往会有一个带头挥动手臂,动员说:“我们打游击去!”其 余的孩子一听说打游击,都心领神会了,就是找那个掏粪的大学教授开战。   因为我不会说话,一直不入群,所以我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游击战。更多的 时候,我是默默地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双方的一来一往经常给我造成一种莫名 其妙的压抑感,让我觉得单调和疲劳。我想不明白,玩游戏是小孩的天性,为什 么华小明这样的大男人还这么有兴趣?后来我长大了,才在模糊的记忆里领悟到 那时的华小明为什么能够与小孩们乐此不疲地打成一片,完全是因为他有一颗未 泯的童心。惟有这样的童心才让他在最失落和困顿的处境中找到生活的乐趣和精 神的支柱。   事实上,更多的时候,我是看见华小明一有空余的机会,他就会像我祖父那 样专心致志地看书。我无法想象,一个干着天底下最肮脏的活儿的人,竟然也可 以像我祖父那样高雅优游地看书。令人佩服的是,与我祖父在兰花的清香中看书 不同,华小明几乎完全是在臭气冲天的环境下自我陶醉。我真怀疑他一旦摊开书 本,他一定是将那些令人呕吐的粪臭当作花香来悄悄享受。   大队长接到阿狗八的举报了,但他并不相信阿狗八,笑着说:“我就不信他 就这样发疯了!”于是大队长决定过去看看。在爽朗的太阳光下,他老远就看见 了华小明蹲下去的身影。待他继续走上前时,一视同仁的粪臭及时阻止了他的脚 步。捂住鼻子的大队长远远的向华小明喊话:“喂,教授,你过来!”   也许是华小明看得太陶醉了,他头也不抬一下,仍然低着头,若无其事地看 得出神。大队长有点气愤了,由于领教了粪臭的味道,他张了第一次嘴巴,就不 敢张第二次喊话了。他瞥见了脚边有一块石头,就捡起来握在掌心,用力朝华小 明扔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华小明的耳朵。由于力道不小,华小明立刻发 现自己的耳朵在阵痛之余忽然钻进了许多蜜蜂。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小 孩们又来挑战了,于是他气愤地摔掉书,骂道:“小畜生,是不是饿极了?老子 就给你吃个饱的!”他已经操起了粪勺,看见的并不是小孩,而是脸色严肃的大 队长。   华小明知道自己冒失了,就开始有点尴尬起来。他朝大队长笑了笑,希望这 个笑能化解两人之间的误会。大队长仍然一脸严肃,他摆出了十足的官威,极其 傲慢地朝华小明招了招手,就像招呼一条小狗一样。   华小明不敢抗拒大队长的招手,他连忙丢掉粪勺,拍了拍手,点头哈腰地走 过去,同时说:“大队长,有什么吩咐吗?”   大队长没有回答华小明,他看见华小明靠近了,反倒后退了好几步,似乎是 华小明的口臭逼迫他这样的。   华小明只有恭维着脸跟上去。   大队长上下打量一番华小明,忽然忍俊不禁起来,说:“你听说过狗改不了 吃屎这句话吗?”   华小明说:“狗改不了吃屎?当然听说过了,就是说……”大队长忽然打断 他的话说:“就像你这样蹲在粪池边还要看书。”   华小明目瞪口呆。   大队长忽然进行了严厉的审问:“你从实招来,刚才你在看什么书?是不是 资产阶级的东西?”   华小明连忙辩解道:“不是,绝对不是!我看的都是马克思主义,不信我就 拿过来给你看看。”   大队长喉咙哼一声,右手一挥,命令华小明过去将书拿过来,看来他是要亲 自过目一下。华小明不敢怠慢,他小跑过去将刚才正在看着的大部头从粪臭中取 了出来,交给了大队长。   大队长皱着眉头,拿着书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就问:“我当 然知道你是在学习马克思,但是那些文盲不认得字,他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在看资 产阶级呢?”这可把华小明难倒了。但他灵机一动,就指着封面上那颗鲜艳的五 角星,说:“那么看这个就行了,绝对错不了的!”   大队长看见了五角星,他点了点头,正色道:“以后不准在粪池旁看马克思, 这样分明是想侮辱我们的领袖!”华小明听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大队长还有 别的事情要忙,他没有来得及进一步追究就匆匆离开了。出了一身冷汗的华小明 根本不知道,这个虚伪的大队长其实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文盲。可笑的是,华小 明此后真的再也不敢在粪池边研究马克思这些大部头了。于是,他只好将研究马 克思的时间调整到深夜。每当人们呼呼鼾睡的时候,华小明还坐在微弱的灯光下 聚精会神地研究马克思。到了第二天,他就常常打着哈欠去掏粪、挑粪。他就这 样慢慢习惯了晚上学习,白天干活,白天干完最肮脏的活儿,晚上就从事最神圣 的研究。无情的时间就这样荒唐地从华小明的掏粪和研究中缓缓流逝。   第九章   正当华小明全身心地投入到马克思研究,为书中关于革命的精彩论述拍案叫 绝时,他不知道他已经被别人悄悄划成了反革命。所以,在一个夕阳无限好的傍 晚,大队长忽然接到上级一个秘密通知,指示说要对华小明采取无情的批斗。大 队长收到这个通知后欣喜若狂,就像一个久经封口的泼妇忽然拥有了骂街的机会, 兴奋的他当天夜晚就披星戴月的召集村干部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重点商议如何批 斗资产阶级华小明。在村干部们争吵得面红耳赤时,埋头在暗红色的油灯下搞学 术研究的华小明正被马克思的一些精辟的论断深深感动,他最后竟然按捺不住内 心的激动,脱口而出:“阶级斗争是个好东西!”这个可怜的大学教授,他还不 知道他的身份已经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场可怕的批斗就在明天太阳灿烂的时 候恭候着他。这个静谧的夜晚最后让他拥有了他一生当中最后一个安静的梦。   第二天一早,勤快的华小明已经上岗干活了。今天的阳光非常好,明媚的太 阳似乎要在这片土地上铺上一层金碎子。这样的情景让华小明激动,他仰头注视 太阳片刻,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打了喷嚏之后忽然觉 得全身舒坦,他便触景生情,咿咿呀呀地哼起了赞美党和太阳的歌曲,开始动手 掏粪。优美的旋律伴随着粪水的波涛在粪池里愉快地荡漾。   “教授!大队长叫你过去!”张大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后,上气不接下气地 对华小明说。华小明听说是大队长叫他,连忙丢下粪勺,跟在张大民后面。张大 民带着华小明逐步接近一个人头攒动的小土场。   华小明发现群众前面的高处本来是一个小土丘,上面摆放着一张陈旧发黑的 桌子。华小明觉得这个小土丘就像他久违的讲坛,那张黑色的桌子就是他的讲台。 他这样想时嘴角突然勾起了美好的回忆,一丝丝微笑象春风吹皱一湖春水一样恬 静自然地出现在他干巴巴的脸上。他的脸因为微笑的不期而遇显得特别生动,这 是华小明一生中最后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华小明尾随张大民慢慢地接近沸腾的人群。他的到来让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 华小明感受到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就像他每次迈步走上讲坛的 时候,数以百计的学生都不约而同的看着他一样,他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山区终于 找到了某种久违的感觉了。   大队长手臂一挥,张大民伙同我父亲就小跑过去,不容分说地要将站在群众 旁边的张大民架上讲台。华小明受宠若惊的样子,口里说道:“没必要这么热情, 我自己上去就行了!”   人群里有人嘿嘿的冷笑。   华小明在讲台上站稳了脚跟,面对脸色黎黑的没有文化的群众,他一时间犯 傻了,他像一阵旋风一样问自己:“我能够将这些人当作我的学生吗?”他迟疑 不定地看看下面的男女老少,觉得不知道演讲什么好,他就尴尬地看看脸色严肃 的大队长,天真地请示道:“队长,我今天说什么话题好呢?”   大队长脸色极端严肃,他忽然右手握拳,用力向上挥动起来了,带头叫道: “打倒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华小明!”众人也跟着握拳高呼起来。声势一浪比一 浪高。   华小明听了两腿直哆嗦,大惊失色,他没想到事情转变得这么突然,毫无思 想准备的他一时惊慌失措了,好象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飘忽不定,随时遭 遇灭顶之灾。   人群高呼一阵后,暂时安静下来了。华小明犹如惊弓之鸟一样站在讲台上全 身打颤,脸色苍白得跟一张纸一样。大队长开始发问:“华小明,你说,你是不 是资本主义的走狗!”   脑袋早已空白的华小明只有本能地为自己辩护:“我不是!”   大队长厉声喝道:“你撒谎!”   华小明委屈地说:“我没有撒谎。”   大队长又喝道:“你今天必须好好交代你的罪行!”   华小明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行。”   “十足的顽固分子!”大队长满脸溅朱,大声喝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流 泪!”大队长忽然转身面向群众,恶狠狠地说:“对这样的反革命我们不能手 软!”话音未落,我就看见我父亲和张大民像两条疯狗跳上了讲台,一人拧住一 条胳膊,要将华小明按在地面。华小明一下子成了一个鞠躬谢罪的龙虾,气喘吁 吁的他被两个强壮的男人要挟着向人群弯腰,动弹不得。   大队长又重复那句话:“对这样的反革命我们不能手软!”随着大队长的手 臂的挥动,华小明被人们轮流着侮辱的时刻来到了。穿着补丁的男女老少像一群 可笑的鱼慢慢游向讲台,开始他们百年难遇的辱骂和恶打。华小明的脸不一会儿 就被人们的唾沫蒙住了,世界在他眼睛开始变得模糊,伴随着一股股难闻的腥味。 我亲眼看见一个年轻力壮的孕妇恶狠狠地踢了两脚华小明的腹部,好象要在那里 制造一次流产。排在最后的是一个糟老头,年老的他佝偻着腰背磨蹭着上去了, 因为他极度佝偻着,所以当他站到以同样幅度弯着腰的华小明面前时,就悄悄与 华小明构成了一幅貌似相敬如宾的对称美。但这种和谐的对称美很快就被撕破, 老人因为够不着华小明的上部,就思索着从下面下手。我看见这个风烛残年的老 人抬起了右脚,咬住牙关朝华小明的裤裆踢过去。完全可以感受得到这一脚所产 生的力度不大,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再也难觅年轻力壮时的雄风,但他这一软弱 的一脚足以让华小明破天荒地嗷嗷乱叫。阴囊受了伤,华小明痛苦得抽蓄的哭喊 声开始在土场上空飘扬。这时他最需要自己用自己的双手来本能地护一下阴囊。 但他两手被我父亲和张大民死死抓牢,他没有一点力气去挣扎。我父亲看见群众 都完成自己政治任务了,他就开始进行他精彩的表演。我看见了愤怒的父亲狠狠 地揪住了华小明的头发,按到了地面,像捣蒜一样不断地让华小明的脑袋与大地 发出沉闷的响声。幸亏华小明脚下这片土地没有岩石,否则他一定要面临一次头 破血流,甚至脑浆迸裂。华小明被我父亲这一毒招弄得头昏眼花了,他头发蓬乱, 像一个可怜的乞丐一样躺倒在地面上。接下来是轮到张大民大展身手。他围绕华 小明琢磨着走一圈,实事求是地发现了躺着的华小明最适合脚踢。于是,我亲眼 看见了张大民愤怒地抬起右脚,恶狠狠地踢向华小明身体的各个部位。在张大民 兴奋的吆喝声和华小明痛苦的呻吟声中,我似乎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声响,是那么 沉闷,那么尖锐,像碎玻璃刮过铝片一样。   华小明奄奄一息的在小土场上躺了整整一天。遍体鳞伤的他看见了空荡荡的 世界逐渐变得异常陌生。随着阳光的移动,他充满屈辱的内心在晚风的抚问下渐 渐平静下来,这场浩劫总算是挺过去了。但他没有想到,这只是屈辱的开端,而 不是结尾。   第三天,当全身疼痛逐渐消退的时候,华小明忽然被推向了生命的尽头。这 场批斗表面上看来源于“荔枝风波”,其实华小明心里最清楚,一切灾难来源于 对知识分子的嫉妒和仇恨。那天公开批斗之后,华小明还被迫写一份检讨,要他 在这份检讨中交代一切罪行。受了皮肉之苦的华小明当然不敢违命,他几乎是忍 着巨痛连夜写了一份,但第二天经张大民之手转交给大队长时,得意忘形的大队 长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文盲,斗大字不识一个的他象模象样地摊开华小明的检 讨书认真看一遍后,说:“大体上交代清楚了,但还有一些不妥。”什么不妥, 他一句也不多说,他说完就把检讨书交给在旁边静侯着的张大民。小学水平的张 大民面对华小明用深奥晦涩的文言文写就的检讨书再一次犯难了,但他还是煞有 介事地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最后冷淡地说:“他是交代情况了,但他根本瞧不起 我们这些革命群众,竟然写得这么难看来戏弄我们!”大队长一拍案子,气鼓鼓 地说:“这个无法无天的华小明,懂得几个臭字就目中无人了!看来我们是要往 死里整了。”张大民附和着说:“要不要就将群众召集过来?”   大队长一摆手,胸有成竹地说:“别急,我不信他能跳出佛祖的掌心,我们 找个机会再动手。”没想到,这个机会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了。起因于村集体那棵 青皮荔枝被偷了十余斤。群众愤怒了,接着是疑神疑鬼。最后是细心的张大民在 集体厕所的粪池里发现了大量的荔枝壳。这些红色的荔枝壳成群漂泊在浑浊的粪 池里,就好象女人的卫生巾一下子增加了几百条。有了大发现的张大民神秘地微 笑一下,接着一场针对华小明的残酷批斗又悄悄拉开了序幕。   大队长这次他不畏恶臭,亲自光临粪池来视察取证。他有点老花眼的眼睛看 见了粪池里漂泊着许多女人的东西,红色一片,乍一看去更像一面红旗在粪池里 飘动。张大民对他解释说:“队长,那些都是荔枝壳!”大队长也不相信女人的 东西会这么多,就肯定地点点头,说:“一定要捉拿这个反革命!”张大民提醒 大队长说:“华小明一直在这掏粪。”大队长点点头,说:“我心里有数。”   华小明支吾着说:“我……。反正不是我干的。……”   大队长说:“你紧张什么?谁说是你干的了?我们不会冤枉好人的。但是如 果有谁死不承认,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父亲说:“我看这些荔枝是在这里吃的。”我父亲的论断立刻招引了许多 人的嘲笑。有的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贼是疯傻。”有的对我父亲说: “你来试试看,看吃得下吃不下!”   粪池里面发出来的阵阵恶臭严格考验着人们捉拿反革命分子的诚心和意志。   大队长捂着鼻子说:“这个贼在这里吃不是笨,而是太聪明了!你们解放思 想想一想,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来这里吃东西,但狡猾的反革命分子就偏偏不 按常理出牌。否则我们的革命事业会进行得这么艰难吗?”   大队长一番话让许多人醍醐贯顶。这个从革命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革命见识 广多,经验丰富,成熟老练,看待问题和处理事情历来深得群众称赞。   接下来要讨论的话题一下子转换到了谁能够在这么恶臭的环境下吃东西。这 对华小明来说致命的。他觉得情形的发展对他极为不利了,他慌忙争辩道:“不 是我!”   我父亲说:“你这分明是不打自招!”   张大民也补充说:“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吃东西,我看不是你就是阿狗七 了!”   华小明争辩:“反正不是我!”   阿狗七愤怒了,他涨红了脸骂道:“那你说是我了?我操你妈祖宗十八代! 不错,我是掏过粪,但要我在这里蹲着看书我绝对做不了!”   华小明一时间哑口无言。   大队长温情地对华小明说:“你就承认了吧!”   华小明两眼露出了悲哀和绝望,他想张口进一步为自己辩护,但他只张了张 嘴唇,没能吐出半个字。   张大民指着华小明的额头叫道:“反革命就是他!”   华小明好象五雷轰顶一样惊慌了,他全身一阵冰冷,好象被人推进冰窟窿一 样难受。   大队长终于露出了冷酷的真面目,他大声宣布:“我们抓到反革命了,华小 明就是反革命!”华小明两腿一软,扑通一下瘫痪下去了。大队长看着华小明冷 冷地说:“现在才承认罪行,迟了!”   张大民问:“队长,我们怎样批斗他?”   我父亲建议道:“要他跳下去把那些荔枝壳捞上来算了!”   大队长咬牙切齿地说:“这样太便宜他了!革命与反革命水火不相容,不是 你生就是我活,我们绝对不能手软!”   张大民建议:“我们先让他吃吃这些东西吧。”他说着得意地指指粪池。大 队长觉得这个建议比较创新,可以试一试,他兴奋得当场拍板同意了。于是,在 我的漫长的记忆里,强迫别人喝粪水这荒唐的一幕从此占据了重要的地位,让我 一生难以忘记。   我父亲和张大民仍然负责将华小明的身体固定起来。华小明的两个手臂好象 被鹰爪一样钳制着,他本人就好象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小鸡。我父亲和张大民在迫 使华小明就范时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最引人注目的工作是由阿狗八担当。他在得意洋洋地挽起袖子时,说了一句 非常幽默的话:“我又重操旧业了!”这句话从天而降,直将人们逗乐了,有的 人还捧腹大笑起来。阿狗八不负重托,他以他娴熟的手艺一下子就将黎黑发黄的 粪水舀上来了,一股恶臭随着粪勺的提升逐渐散发开来,人们个个捂着鼻子后退 走开。大队长跑得更远,他捂着鼻子站在人群背后。因为他比较高大,所以隔着 一层厚厚的人群,他的视线没有遇见任何障碍,只是他捂着鼻子,他最后发出的 命令显得鼻音太重:“灌!”   但华小明死死咬紧牙关,阿狗八无助地朝大队长看看,说:“这个家伙真顽 固,不服气!”   还是我父亲聪明,当他发现对付这个虚弱的华小明只需要一只手就绰绰有余 的时候,他立刻腾出一个手来,直将华小明的嘴巴掐开来。华小明呜呜叫着挣扎, 但他所有的挣扎都宣告无效。他的嘴巴在我父亲强大的作用力下张开了一个空洞, 阿狗七手脚灵敏,就准确将粪水送了进去。人群顷刻听见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呕吐, 随后就是绝望一般的咳嗽。许多女人看了显得很兴奋,饱受男人压迫的她们没想 到,从她们身体流淌出来的被男人认为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竟然会被一个斯 斯文文大学教授品尝到。我父亲看华小明咳嗽得厉害,就将那腾出来的手掌替他 拍拍背。华小明在我父亲同情的拍背声逐渐平静下来,但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 华小明的精神已经全面崩溃!   华小明是在黄昏来临的时候跳进粪池自杀的。当时他满脸悲哀地凝视着那轮 徐徐下沦的太阳,心中想象着太阳沦落之后世界一片黑暗的情景。夕阳金色的美 好光线再也勾不起了他任何有关赞美的想象,相反,此时此刻,一种强烈的怀疑 和悔恨充满了他所有的神经。就在太阳接近地平线摇摇欲坠的关键时刻,吃了粪 水的华小明第一次张嘴喊道:“快掉下去!快掉下去!”喊完这个,他就抱着几 本书跳进粪池。在他掉下去的短暂过程,华小明将自己想象成了那个沦落的太阳, 最后掉进世界上最肮脏的角落。   人们将华小明打捞上来时,他们发现这个该死的华小明竟然是抱着马克思的 著作自杀的。这些红色封面的书籍里里外外都爬满了贪婪的蛆虫,粪水浸透了每 一页,污染了每个字,恶臭连天更不用说了。   第十章   华小明的死传到了我祖母的耳朵,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老女人出乎意料的表 现出了极大的震惊和不安。忐忑不安的她不停地对菩萨和毛主席说:“罪过!罪 过!……”第二天,在我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孩的指引下,我祖母蹒跚来到华小 明自杀的粪池边。在她的记忆里,这个粪池淹死过不少鸡鸭,而且无一例外地都 发生在它们的拼命挣扎宣告失败之后,她想不明白了,高文化、高智商的华小明 为什么连鸡鸭也不如,竟然以自暴自弃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祖母永远不 会明白,当一个有尊严的生命遭遇无理践踏和无情压迫时,怯弱的它最后只能以 最决裂的毁灭来抗争,来抗议,从而变相维护生命的最后尊严。在我祖母的眼里, 上天有好生之德,每一个人都应该慈悲为怀,珍惜生命,反对一切形式的残杀和 伤害,但她不知道,华小明在自杀之前曾经遭遇了非人的侮辱和致命的打击。所 以,即使我祖母诚惶诚恐地站在华小明自杀的现场虔诚地为他的灵魂超度,华小 明的冤魂也不会得到安息。我祖母经常对别人说:“一个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学会坚强。”但是她一直沉迷在她慈悲为怀的佛国里,忽视了 现实社会中种种扼杀人性的弊端。   由于我不会说话,所以我不可能告诉她华小明的死亡真相。后来我想,即使 我当初告诉她了,她也未必相信。因为,我祖母有一颗善良的心灵,她难以置信 她周围的熟人会干出那些卑劣的行径。“恶有恶报。”显然地,我祖母在她的迷 信宣传里重点突出了道德告诫,但在现实生活里,特别是在黑白不分、是非颠倒 的社会里,许多东西还是不堪一击。不知道事实真相的祖母盲目地为华小明祈祷 和超度,对九泉之下的华小明来说,说不定就是一种误解和扭曲。   我祖母在离开粪池时老泪纵横。但这只能证明她自己被感动,粪池还是一成 不变地向世人展示它肮脏和恶臭的本色。回到家里的祖母照例跪拜在菩萨和毛主 席的泥塑前,祈祷着,祈祷着。占有绝对权威的毛主席始终笑容和蔼,他置换了 观音菩萨的位置,正以极度乐观的革命大无畏精神注视着万众苍生。在他貌似和 蔼的审视下,观音菩萨忽然变得一文不值。在毛主席的貌道岸然面前,菩萨像一 个暗娼躲躲藏藏。我祖母每次将观音菩萨捧出来时都伴随着胆战心惊,仓促跪拜 一通后就手忙脚乱地藏回去。我发现我祖母已经慢慢适应这种朝拜方式。她不仅 对菩萨的不幸遭遇没有微词了,而且对毛主席的貌似和蔼的专横更是表达了理解 和支持。在她眼里,毛主席的确是穷苦大众的救星,观音菩萨让位给他便是天经 地义,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些后辈最难以理解的。毛主席的形象到处可见,他像幽 灵一样无所不在和无孔不入。在人们的心里,毛主席就像一个鲜艳的太阳,不仅 给世界以光明,还给人以温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我幼小的心灵,我觉得毛 主席倒不如一个通红的荔枝,虽然荔枝不能放射出万丈光芒,但它能将我的贪婪 的口水从嘴角勾引出来。   我从小就爱吃荔枝。   荔枝红了的时候,荔枝树就像一把高高擎起、熊熊燃烧的火把,能将遍布我 全身的每一寸神经照亮,贪婪的我就像一条饥饿的看家狗整天守在树底下,一有 风吹草动就做好抢夺的姿势。与我抢夺荔枝的小孩不少,他们后来结党营私,故 意将我排斥在外,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不管我的身手多么敏捷,也不管我 的判断能力多么准确,因为我被挤出了那个垄断集团,我几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一个个荔枝在风的动摇下瓜熟蒂落地掉下来,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了,什么都没有 我的份儿了。在茂密的树阴下,我看见他们坐享其成地实行起了平均主义,凡是 掉下来的荔枝都被捡到一起,然后是心平气和的分配。而且他们在吃荔枝时表情 显得十分夸张,似乎是在炫耀,也似乎是在示威。不会说话的我只能在心里安慰 自己:“如果你们不是人多势众,我捡到的一定比你们多。”我忽然觉得这是他 们妒忌我的结果,他们正是光明正大地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有一技之长的我。   真正能大饱一顿是集体分荔枝的时候。大队长带领男人们爬上荔枝树,将所 有的荔枝摘了放进谷箩,然后小心翼翼地吊下来。在地面上,人群密密麻麻的围 绕中,那杆古老的砣称便开始它最独断的分配。在平均主义原则下,村人没有一 个人敢说不公平,他们都心平气和地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我当然再也难以抑制 心中的兴奋和喜悦了,第一时间就狼吞虎咽起来。我脸色难看的父亲一手拎起我, 一手拎起荔枝,怒不可遏地回家。回到家后,我才知道父亲的恼怒并不是因为我 贪吃,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分配损害了他的利益。我听见我父亲恶狠狠地对母亲 说:“他妈的,他们都是强盗!”母亲不吭声,仍然仔细缝她的鞋子。父亲还平 静不下来:“我们的荔枝树,却给我们分这么少!”   至此我才知道那棵全村最苍老、结果最多的荔枝树本来是属于我家。后来大 队长召集大家开了个动员大会,宣传一下党的政策方针,做了做我父亲的思想工 作,那荔枝树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人人有份了。我父亲看见今天分配这么少,自然 心里难以平衡了。   我母亲安慰他说:“算了吧。我们是在走共产主义。”   我父亲还愤慨地说:“他妈的,这样继续走下去,到时连老婆也要共享的。” 我发现我母亲听了这话时脸颊忽然变得绯红,她不再应声了,继续仔细缝她的鞋 子。拉动针线的手臂很节奏地伸缩。   我父亲继续发牢骚:“我觉得就是不合理。”   我母亲说:“不合理你就去找领导说去。”   我父亲叹一口气,沉默起来了。   我母亲缝补好了,接着她就轻描淡写地补充一句:“当时大队长做你的思想 工作,你没有说反对的。现在你忽然反悔,小心人家说你反革命。”   母亲看似轻松的话让粗鲁急噪的父亲惊愕不已。他挠挠头皮,说:“我只是 在家里说说而已……”   父亲看见了贪婪的我,他将手一挥,说:“你尽管吃吧!”我得到了父亲的 允许,喜从天降,抓起荔枝就往嘴里塞。   母亲看我吃得狼狈,就微笑着说:“小心噎着。”   父亲还愤愤然,说:“噎死了就埋……”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回卧室躺下。他 要仔细回忆一下当初大队长做他思想工作的情景。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阴谋和 陷阱。大队长对他说:“这是党的决策,我们必须无条件服从。”他还说:“消 除阶级,消除剥削,消除一切不公平,是为了走向共产主义……”他最后竟说: “明天就进入伟大的共产主义了。共产主义万岁!”完全可以想象,我父亲当初 一定是被这些高尚的理论征服了,大队长讲得头头是道,我父亲则听得入情入理, 他就对大队长说:“一切听从党的安排。”就这样,我家那棵荔枝树就成了集体 所有。   事实上,即使我父亲当初竭力反对也没用,弄不好还会被戴上资产阶级的帽 子,到处游行。现成的例子就来自于隔离村。一个中农因为消息灵通,半夜杀鸡 炒来吃了,第二天就被大队长叫人绑住游村,脖子上挂着一个字样歪斜的反革命 招牌。动不动遭批斗,人身攻击,辱骂和痛打更是家常便饭了。这样做其实是为 了杀鸡儆猴,敲山震虎。我父亲躺在床上,自己对自己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别人怎么走,我也怎么走。走他妈的共产主义大道!”他开始为自己的识时务和 顺潮流感到庆幸了。当他从卧室豁达地走出来时,红色的荔枝壳和黑色的荔枝核 在地面上已经是狼籍一片。   父亲瞪我一眼说:“一颗荔枝三把火,你小子小心喉咙喷火!”母亲笑着说: “我已经煲好凉茶了。阿勇,来喝点。”   我喝了凉茶就拿荔枝核玩耍。椭圆形的荔枝核切割掉头部,拿一根扫帚针插 上去,就形成了一个精致的陀螺。用拇指和中指出力扭拧一下,这个陀螺就能飞 速旋转。父亲一边吃荔枝,一边看着我玩陀螺,他意味深长地说:“速度不错, 但迟早要停下来。”我不知道父亲说什么,只是聚精会神地玩耍。父亲吃了一阵 荔枝就和母亲出去了。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玩陀螺。玩腻了开始觉得肚饿,接着又吃荔枝。这次 吃荔枝我尽量要求自己吃得文雅一些。拿起荔枝轻轻地剥,红色的荔枝壳被我的 手甲剥开后,就露出了一层白色的薄膜。将白膜轻轻剥开,乳白色的果汁和雪白 的果肉泄露出来了。黑色的核子就藏在果肉深处。于是,小心翼翼地吃完一颗荔 枝,如果你不是一个色盲的话,你完全可以先后遇见红色、白色和黑色。   一个惩罚隐含在了我的嘴巴。一个恶作剧的荔枝核被我完整地吞了下去。幼 稚的我开始莫名其妙地恐惧了。善于观察大自然的我瞬间看见了一颗种子发芽, 生根,枝盛叶茂的整个过程。这颗荔枝核将要在我的肚子里面发芽,生根,并且 要从我的喉咙和嘴巴里面生长出来了!这样的话我必死无疑了。关于死亡的联想 第一次将无知的我推到了万劫不复的恐怖悬崖。我极力张开嘴巴和喉咙,企图伸 手进去乱挖,但怎么也挖不出来。我想起了要向爸爸和妈妈求救。但他们全不在 家。我想大声呼喊,但根本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内心一急,本来吃得饱饱的肚子开始有点隐痛起来。这个事实让我感到了 前所未有的绝望。我敢肯定,一定是这个荔枝核在里面发芽生根了,它会长成一 棵大树,它的枝叶最后从我的嘴巴奇形怪状地伸展出来,或者乱七八糟地撑破我 的肚皮。   恐惧让我想到了狂跑。奔跑就是一种速度,这种速度或许可以让我暂时忘记 恐怖,但这似乎是在和时间相较量,而且要彻底打败时间,然后逃到时间以外。 在疯狂奔跑的时候,我发现如果能逃出时间,那就等于逃离了一切痛苦。   村民们看见我不要命地奔跑,脸上都很惊疑,但他们都纷纷向我鼓掌喝彩, 鼓励我加快速度。而我早已被我的奔跑速度所俘虏,周围的一切阻碍对我来说都 形同虚设。有人惊奇地看见我像一道闪电一样,奇迹般翻越村前那段古老的土墙, 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吹,对我发表着乱七八糟的议论。它就是阻碍我逃离痛苦 和恐惧的最大敌人了。我下定决心与这恶毒的风斗争到底。但到最后,还是我以 惨败收尾。由于我过分疲劳,我栽倒在了清澈的小溪边。世界似乎一下子停止。   剧烈的呕吐开始对我采取报复了。但我实际上又什么也吐出来,张开嘴巴干 吐着,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最让我悲哀的是,肚子里却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 疼痛也跟着增重。我判断,一定是种子在里面生根,大量繁殖了。   口渴让我本能地想到了喝水。我伸手下去掬了点溪水喝下去。待我忽然意识 到此时喝水等同于给种子浇水时,一种更强烈的恐惧瞬间猛袭我的心脏。干旱的 种子由于及时浇水得到迅速生长的场景开始鬼火一样在我脑子里跳跃闪动。   因为恐惧和疼痛,我捂住肚子在溪边的草地上无助地打滚。绿油油的草地顷 刻被我蹂躏了一大片,无辜的小草开始莫名其妙地伴随我呻吟和痛苦。正当我极 度绝望时,我父亲奔跑过来了,后面跟随着许多人。他们似乎是来看热闹的,也 似乎是来帮助我父亲抢救我的。   在绝望中忽然看见了我父亲高大的身影,我的内心恐惧忽然得到了一些安慰, 肚子的疼痛也相应地缓解下来。   但我的肚子还在真真实实地疼痛。我在无声的疼痛中无力地向父亲招手。我 父亲上气不接下去地跑过来,他汗流满脸地问:“阿勇,你干什么啦?”   我说不出话来,一直捂着肚子。一个声音十分响亮地说:“一定是中毒了!” 我父亲估计十有八九是这样,他来不及仔细观察我片刻,抱着我就飞快跑向医院。 我在父亲充满紧张心跳的怀抱里再次重温了奔跑的速度。我发现父亲的奔跑更加 神速,但我发觉还是难以成功地超越时间。父亲在通往医院的路上制造了一场壮 观的尘土飞扬。弯弯曲曲的道路似乎就是可恶的时间故意安排来刁难我父亲的, 它被我父亲抛弃一大段之后,又蛮不讲理地露出一大段。而医院似乎在我父亲的 辛苦奔跑中只有无限接近。   我父亲咬紧牙关挺着,不敢有半点怠慢,似乎一慢下来我就会被时间悄悄带 走。他不要命地奔跑,与时间进行着殊死的决斗。待他终于将我送到医院时,他 由于过分消耗体力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将我接过去,匆匆送进 了急诊室。   医生是一个老头,他嘴角边有一颗孤独的黑痣,孤独的黑痣上生长着一根孤 零零的毛。看他这个造型,我立刻感到了某种不详。似乎接下来我就要无条件面 对一个孤独的世界。   医生看看我的脸色,掀开的我的眼皮瞧瞧,说:“不像中毒。”他看见我一 直捂着肚子,他就伸手过来轻轻按一按,问我说:“是不是很痛?”   我因为不会说话,只好点点头。事实上,我已经不是很痛了,只是还有一点。 我想如果我会说话的话,我一定大声告诉医生,说:“没那么痛了,但还有一 点。”   我的点头显然让医生紧张起来,他急忙问我:“你吃了什么?”   我很想说我吞下了一个荔枝核子,它已经在我的肚子里面生根发芽了,很快 就要从我的嘴巴伸展出来了,但是我说不出话来。   医生见我不回答,重新问道:“告诉我,你今天吃过什么东西啦?”   我还是不能回答。我只有近乎绝望地望着他。   他对女护士说:“他是哑巴!”   我很想挣扎着说我不是哑巴,只是还没有学会说话而已。这时我父亲逐渐恢 复了体力,他已经闯了进来,大声问:“医生,我孩子怎么样啦?”医生对他命 令道:“没什么,你出去!”   当我父亲失望地转身正要出去时,医生又挽留他了,他问我父亲:“你家小 孩刚才吃了什么东西?”   我父亲回答:“他今天吃了很多荔枝!一定是中毒了!”   医生点了点头,对我父亲挥挥手,命令说:“你出去!”   对于父亲的离开,我忽然觉得很失落。接下来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医生将要怎 样处理我。医院里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强烈的酒精味。这种独特的气味让我的神 经感到万分紧张和恐怖。   不一会儿,女护士给我端来了一碗药水,要我喝下去。喝了后我觉得肚子更 加难受了,便情不自禁呕吐起来,似乎要将肠胃里面的东西全部刮出来。医生看 看我吐出来的肮脏物,雪白的荔枝肉还可以分辨,他摇摇头,微笑着说:“谁叫 你这么嘴谗!”   我在极度虚弱中看见了那颗黑色的荔枝核子,就连忙指给医生看。但医生根 本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当然也不会明白我的动机,他对我说:“好好躺一下, 没事了!”一直到最后我可以出院了,我父亲眉愁苦脸地支付了医疗费,一半高 兴一般忧愁地背我回家了,医生还不知道我肚子疼痛的真实原因。我父亲当然也 不知道。他回去后到处宣传,说:“医生说,荔枝吃多了会中毒!”而我这个活 生生的事例就是最权威的证明。   因为我亲眼看见黑色的荔枝核被我真真实实吐出来了,它并没有在我的肚子 里面生根发芽,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我忽然觉得天下大平,肚子一下子不疼痛 了。只可惜我最喜欢吃的荔枝刚进了胃口,又被阴差阳错地吐了出来:白吃了!   第十一章   在我朦胧的记忆中,最让我感到害怕的莫过于躺医院了。白色的墙壁,白色 的床铺,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口罩,白色的药丸,一切被白色垄断, 白色的恐怖!这种白色恐怖在我的内心深处蛮不讲理地横冲直撞,故意制造一系 列莫名其妙的心灵阴影。我父亲愁眉苦脸地将我背回家后,疲惫不堪的他干脆利 落地把我交托给床铺,他生气地对我说:“你老老实实给老子躺着!”身体极度 虚弱的我竟连翻身的力气还没恢复,当然只有老老实实地躺着。从早到晚,孤零 零地躺在床上等待康复,让我真实地体会到了日子的枯燥无味。寂寞的我安静地 躺在破旧的床上,眼睛一成不变地望着发黑的瓦顶,看着看着眼睛情不自禁发起 黑来,同时两耳还听见了奇怪的流水声。孤独的我真实地感觉到了,这是宝贵的 时间在无情地流逝。事实证明,死里逃生多少让我领悟到了生命的宝贵和时间的 珍贵。   就在我体力基本上恢复正常、邻居可以在我家院子里看见我蹦蹦跳跳的背影 的那天,我忽然被赋予了一个异常重要的政治角色,就是代替大队长传达一个政 治任务给我父亲。既然是政治任务,谁也不敢马虎,传达者也不能例外。那天中 午。骄阳似火,大队长满脸通红地来到我家,恰好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大队 长就喝醉酒似的对我说:“记得告诉你爸爸妈妈,说明天一早全体兴修水利!” 显然地,大队长忽略我的还不会说话,要求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传话,简直是一 种刁难,是多么的荒唐和滑稽。看着大队长红彤彤的脸,我真怀疑他一定刚刚喝 了十瓶白酒,所以就醉醺醺地将一个没有语言参与难以表达的政治任务轻而易举 地托付给一个“哑巴”传达。大队长见我没有说话答应,他就提高分贝,大声说: “就是挖水沟!”他说完了也不等待我的回答了,就急匆匆转身离开了。他还必 须挨家挨户地去下达同样一个命令。   我自然听得懂大队长,之所以没有及时答应,除了我不会说话外,更是因为 我对大队长喝酒这个生活细节过于关注,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就像一个初升的旭 日,要将我全身照亮。不知道什么原因,大队长这样醉醺醺似的,挨家挨户地下 达兴修水利的命令,真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滑稽和荒唐。待我父亲和母亲回家后, 我在他们面前指手画脚的一系列表演更加形象地印证了这种滑稽和荒唐。   我父母回到家一看见我张开空洞、无声的嘴巴,他们就立刻明白我有所诉求 了。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我,开始认真观察我的表情,和仔细琢磨我的动作。为 了充分、有效地传达大队长的命令,我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还是功亏一筹。   我在父母面前模拟着挥动锄头。我父亲的眼睛跟着我的手一上一下,到底猜 不出我是什么意思。倒是我母亲聪明,她对我说:“你要挖什么?”   我连忙摇头否认不是我要挖。为了准确表达是大队长的要求,我用右手的食 指远远地指向大队长家的房屋。大队长家的房屋在阳光下象披着一件金色的外衣, 闪闪发亮,熠熠生辉。我父亲张眼看了看,忽然沉下脸来,压低喉咙厉声喝道: “小畜生,要挖大队长的墙脚?你他妈的不想活啦!这是反革命,是要坐牢、枪 毙的!”   我连忙摇头否认。毫无疑问,父亲貌似吓唬我的话也着实让我心惊肉跳。   我母亲一直沉思着,她转头过去对我父亲说:“我看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像 是大队长要我们挖什么。”我母亲说完了又转过头来问我:“勇儿,告诉妈妈, 是不是大队长要我们挖什么?”   我高兴得连忙点头。我发觉我母亲在什么时候都最理解我。   我父亲赶紧问:“他叫我们挖什么?”   这下子可把我难倒了。如何模拟水沟呢?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了。我父亲是个 性急子,他见我站着不动了,就摇我的肩膀,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母亲显然不满意父亲这样冲动,她对我父亲说:“难道你忘了?他还不会 说话。我们要给他点时间想想,他毕竟还是小孩。”父亲听了我母亲的话,他停 止了摇晃我的肩膀。   我急中生智,跑出院子,指向旁边那条黑糊糊的臭水沟。我父母看见我奔跑 出去了,他们也紧紧跟着。他们顺着我所指的方向看见了那条黑糊糊的臭水沟。 这条臭水沟老老实实地积累着我家的生活废水。由于淤泥堵塞,这里的废水不能 有效流动,常年积累,日子一长,自然而然就成了蚊子和苍蝇的温床。如果细心 的看,还可以从发黑的水里看见到数不清的永不止境地跳动着的红色寄生虫。从 这里经过的人都情不自禁捂鼻子,有的女人捂着鼻子走过时还恶狠狠地看看我家 的门口,见我家只有我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坐在门槛上,她们往往就肆无惮忌地 破口大骂:“连女人的东西都流出来了,怎么不臭!”有的人更嘿嘿的笑,直接 对我说:“这条沟和你妈妈那条沟一样臭了!”这些含沙射影的恶骂声和臭水沟 的恶臭混杂为一体,在风的驱动中飘到我的耳朵里,但我根本听不明白她们骂什 么,相反,她们一边由于难以忍受水沟的恶臭不得不狼狈地捂鼻子,一边由于急 于表达愤懑又不得不张开嘴巴的情景却让我感到十分滑稽。   不庸置疑,我父母对于这条水沟的不断恶化是负责任的。当有人就此向我母 亲委婉地表达某种不满时,我母亲就会解释说:“我倒出去的水总流不出去,真 没办法!”同时她还保证:“待有空了,我会叫我家男人清理清理。”可是时间 一天天过去,村人不见这条水沟被清理过,反而越来越恶臭起来。现在我母亲面 对这条臭水沟,想起了曾经向别人许下的诺言,不仅惭愧起来。于是她对我父亲 说:“这里太臭了,原来大队长是要我们清理这里。”我父亲点了点头。他对我 母亲说:“可能是有上级领导要来我们这里来视察了。这就是政治任务,你就去 拿家伙出来!”我父亲说着已经开始卷袖子。我很想对他们大声说:“你们误会 了!”但我不能说话。虽然我想方设法纠正我父母的误解,但由于他们自以为找 到了真正的答案,急功近利的他们开始对我不屑一顾了。我母亲急匆匆地跑回家, 不一会儿就提着一把铁铲,扛着一把锄头出来。她将铁铲交给我父亲,我父亲接 过铁铲,说:“我们动作要快点,说不定大队长很快就过来检查的。”就共同投 入到热火朝天的清理工作当中。而这时,不管我创造了多少生动逼真的手势,也 不管我显露出多少表示否认的表情,急功近利的他们都视若无睹,我悲哀地发觉 我的存在此时此刻已经比不上眼前这条臭水沟更能引起我父母的兴趣了。任凭我 在上面跺累了脚,我父母还是没有注意到我,他们早已将所有的注意力投入到了 一相情愿的政治任务和革命工作。   我父亲的革命豪情可以说在他脱衣服的那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展露。由于他 拼命苦干,不一会儿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他在脱衬衫那一刻是从容、果断的, 丝毫没有因为我和母亲的在场而有所迟疑和畏缩。他将湿透的衣服往左边一扔, 光着膀子继续忘我地将污泥往右边铲上去。一股股催人呕吐的臭气弥散开来。无 法想象,我父母能在这么恶臭的环境下坚持不懈地干一项错误的工作。因为臭气 熏天,我本能地逃开去,后退了七八步,但我仍坚持着为纠正我父母的错误理解 而乐此不疲地指手画脚。我的无声的指手画脚在远距离里终于引起了我父母的注 意。但他们都以为我正手舞足蹈地为他们喝彩,他们流满汗水的脸上都不约而同 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在父亲善良的笑容面前,我的努力不堪一击,彻底溃败了, 最后,疲惫不堪的我只有绝望地坐在大地上喘息。   太阳不堪负重地落山了,我父母也疲惫不堪地完工了。我听见母亲气喘吁吁 地对父亲说:“你说大队长还过不过来检查呢?他满意不满意呢?”我父亲粗声 粗气地回答:“我们已经尽力了!”我听见了父母的对话,不禁为他们的辛勤付 出感到悲哀。接下来,一个尴尬的场面无可避免地出现了。疲劳的父母再次清晰 地看到我的摇头晃脑和指手画脚时,他们终于觉醒到他们白忙了一场,最后他们 都跟不会说话的我——哑巴——一样,有苦说不出来了。他们开始在精神上默默 接受盲目和过于自信对他们的严厉惩罚。我父亲脱口骂道:“他妈的,白忙一 场!”他有些气愤地扭转头,看着远处那条被清洁改头换面焕然一新的水沟,心 中后悔不迭。我母亲说:“就算是搞一次清洁吧。”我父亲喝道:“你闭嘴!你 他妈的搞清洁要这样搞吗!”我母亲不敢跟我父亲顶撞下去,她机智地把话题转 移开,她温和地问起了我:“勇儿,那大队长叫我们挖什么东西呢?”我发现我 父亲忽然异常关切地注意起了我。   由于有刚才的被疏忽和遗忘想比较,我现在忽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我 真实地体会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和成就感。对于母亲的询问,如果我的视线 可以直接抵达村前那广阔的田野的话,我一定不失时机地举起右手,并且伸出食 指毫不含糊地指过去。但遗憾的是,站在我们家这个方位,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那片广阔的田野全部被一片片竹林遮蔽。为了避免让父母去挖竹笋,我这次吸取 教训了,不再轻而易举地指向竹林了,虽然大家都清楚,茂密的竹林的背后其实 就是宽阔的田野。   正当我努力急转脑筋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大队长熟悉的身影飘了过来。于是, 我从容不迫地朝大队长走过来的方向指了过去。我父母在我指引下看见了大队长, 他们刚才的抱怨和悔恨一扫而光,他们的脸部都十分自觉地堆起了灿烂的笑容, 说:“大队长,快请屋子坐,有什么事吩咐?”   大队长来到了我家的院子门口,但他出乎意料地站住了,不再踏进来,我甚 至怀疑这与他正在打呵欠有关。我发现大队长脸上的通红褪得干干净净了,他打 完了一个和我家的臭水沟一样长的呵欠就对我父亲说:“明早六点半,砌山塘, 挖水沟,集体开工。”至此,我父母才终于弄清楚我今天所一直努力表达的真实 意图。我父亲是个直性子,一种被玩弄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脱口而出:“他妈的, 叫一个哑巴传话……”我父亲发了一半牢骚,他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口,赶紧闭 嘴,但已经太晚了,他的骂娘被大队长听得真真切切。我发现大队长的脸又像刚 喝了酒一样涨红起来。生气的他一拂衣袖,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了。大队长的一 声不吭对于口无遮拦的父亲来说是致命般的打击。他和我母亲瞬间陷入了极度恐 惧之中。用我父亲的逻辑来推理,对领导骂娘轻则是无组织无纪律,重则是反党 反革命。所以,心里没有谱儿的父亲,他和我母亲一起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们晚饭吃不香更在情理之中。最后我父亲不是将错误归咎给自己的坏脾气,而 是把问题归咎到我的头上。惶恐不安和怒气冲天就像发高烧一样忽冷忽热地折磨 我父亲,不堪折磨的他在将怒气冲天发泄到我家那条狗身上后,接下来就将惶恐 不安推到我头上。他像一个醉鬼一样指点着我的脑袋,骂道:“见鬼啊,我竟操 出一个哑巴!”   我不知道我母亲听了这话有什么复杂的感受,总之我听了觉得异常刺耳,我 很想大声辩护:“我不是哑巴!我不是哑巴!”还不会说话的我不能用语言理直 气壮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时,只有采取冷眼相看和怒目相视了。我生气的表情更加 引起了父亲的愤怒,他几乎是暴跳起来了,吼道:“你连条狗都不如!瞪什么眼! 给脸色谁看!我靠!”   我父亲毫无节制的辱骂和谩骂深深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十分委屈地跑向了 母亲的怀抱。我母亲十分温柔地抚摩着我的脑袋。善于察颜观色的她始终不说一 句话,似乎一说就会引火烧身。我父亲就像水烟筒一样,冒烟之后渐渐趋于平息。 他最后垂头丧气地自言自语:“应该主动向大队长承认错误了……”接下来的是 漫漫长夜,我父亲彻夜不眠,第二天一早,他是黑着两个眼圈响应党的号召去兴 修水利的。   这次兴修水利,我父亲发现比历史上的任何一次都要规模大,几乎所有的劳 动力都派用了。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群情高涨,蔚然壮观。在大队长老练、精 心的安排下,全队人马分开成两组。一组负责砌山塘,一组负责挖水渠。此时大 队长就像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在他的统一指挥下,一切按部就班,开始 有条不紊地开工。看见威风鼎鼎的大队长,我父亲心里不禁一阵阵毛骨悚然。好 象大队长一下子就掌握了生杀大权,他下一步要严惩的人就是我父亲。忧心忡忡 的父亲绝望至极了,他最后只有强迫自己麻木不仁地挖水渠。在挖水渠时,一方 方泥土上岸,就露出一个个坑。我悲观的父亲就觉得现在正为自己挖墓穴。连接 不断地挖下去,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   除开诚惶诚恐的父亲,我母亲同样陷入忐忑不安之中。但她经过对大队长脸 色的仔细观察,我母亲却总结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她认为今天大队长确实是前 所未有地威风鼎鼎,但他根本不是针对某一个人。他的威风鼎鼎不是来自怨恨和 报复,而是来自于骄傲和自信。有一个细节可以充分证明,就是当人们纷纷向大 队长投以敬佩和羡慕的目光时,大队长豪迈地大笑了,他对人们说:“只有这种 场合,我们才像一支军队!”我母亲当然听得懂大队长豪迈的话语背后隐藏着什 么了。在大队长的眼里,只要出现现在这种兴修水利的时机,就能最大面积地动 员人们,就像组织一支军队一样在战场上浩浩荡荡。而他大队长就是这支军队的 最高统帅。他没有理由不为此感到运筹帷幄的自豪和决胜千里的自信。事实上, 在革命年代,大队长充其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那时候他动不动就被别人 指挥,现在可不同了,他俨然成了一个大将军,重温当年出生入死的侥幸不说,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发觉自己在战场上的身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站在平阔的田野 上,统一协调、指挥所有的群众,这确实与当年的打野战一模一样。   大队长满怀自豪地微笑着。时间在他的脸上冲积成的皱纹显得异常清晰。   水和土地永远纠缠在一起。水在土地上安详流淌,与土石混杂,就形成了一 道固若金汤的塘坝。这道巍然伫立的塘坝一下子就将自由奔放的流水制服,形成 了水波不惊的禁锢。山塘的积水丧失了流动的自由本质,最后都心灰意懒地偏隅 一方,麻木不仁地聚集在一起,百无聊赖地等待最后的被瓜分。它们最后统统被 瓜分到各道大水渠,又从大的水渠瓜分到小的水渠,不断地瓜分,不断地分配, 头头是道,井然有序,不出乱子,不闹纷争,一切都在既有秩序下进行。温和的 水在厚重的大地上驯服地流淌,象征着天下太平。但在我惶恐的父亲极度动荡的 内心深处,他依稀感觉到了大队长将要对他采取某种不祥的报复。   第十二章   我父亲苦苦等待的惩罚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和残酷。老奸巨滑的大 队长为了杀鸡儆猴,教训我父亲的出言不逊,当然不会再重复他平时最善长的睁 一眼闭一眼。气急败坏的大队长反复对自己说:“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不给他 一个下马威,来个杀鸡儆猴,那以后我这个大队长还做得下去吗!”但要落实惩 罚的具体方式,大队长还是伤了不少脑筋。这是为什么我父亲长期得不到报复的 缘故。但这长期拖延着却阴差阳错地造成了我父亲不堪负重的精神包袱。我精明 的父亲他当然知道自私的大队长一定会给点颜色他看的,但具体怎样惩罚就是让 我父亲最提心吊胆的。事实上,大队长已经在无形中实行了针对我父亲的精神惩 罚。与肉体惩罚相比,这种精神惩罚显得更加残酷地折磨着我父亲脆弱的神经。 有好几次,夜阑人静的时候,在蟋蟀无忧无虑的弹奏下,透过阴暗得有点凄清的 灯光,我能看见父亲近乎绝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冥思苦想,他有时还精神崩溃似 的无缘无故地跟我母亲吵吵嚷嚷。每当这个时候,我母亲也相应的表现出种种毛 骨悚然的神情。他们仿佛生活在了世界末日。全世界的灾难似乎将要降落在他们 头顶。他们似乎要无条件地承担起这个荒唐的责任。   大队长对我父亲的惩罚得到最后的落实是一个月之后。那天下午,刚刚下了 倾盆大雨,屋檐上的流水还断断续续的滴着,我父亲兴高采烈地提着一个新买的 谷箩去领取稻谷。办事稳重的大队长早已命令他的领导班子拿着砣称恭候在粮仓 里斤斤计较了。虽然那天我父亲表现得异常积极,去得最早,兴致也最高,但结 果领取到的是最低劣的下等稻谷。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父亲当时灰头灰脸地回家的 情景。好象刚刚大病初愈的样子,脸色十分难看。我母亲看见我父亲这次领回的 稻谷全被雨水淋湿过,不但发霉而且发黑,根本不适合人吃,不用多说,她也很 不满意。她有点气愤地对我父亲说:“是不是抽签的?怎么这么倒霉!”我父亲 一脸沮丧地摇摇头,忽然又点点头苦笑一下。他虽然遭受了不公平待遇,但他现 在的心情显然比前一段日子豁然开朗许多。我母亲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复杂 的表情,变幻莫测。   我母亲继续问:“那是你自愿的?”   我父亲摆摆手,说:“算了。人家要报复你,你怎么办!”   我母亲不明白我父亲的话,她还是穷追不舍:“什么报复?我们得罪谁了? 谁要报复我们?”   我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难道你忘记一个月前我骂他娘了?”   我母亲恍然大悟,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我怎么会忘记!”接着她小心翼 翼地说:“想不到他这样惩罚我们。还好,他没有绑我们去游行示众,坐牢枪 毙!”很明显地,我母亲也一下子轻松下来,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卸掉。   我父亲听了我母亲的庆幸后忽然豁然开朗,他阴沉的脸终于雨过天晴,他显 得沾沾自喜了,他竟得意忘形地对我母亲说:“我一向对大队长忠心耿耿,马前 鞍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想他不会对我下毒手的。果然不出所料。”   我母亲看一眼他,高兴地揭他的老底:“瞧你说得轻松,一个月来,是谁整 夜整夜睡不好觉呢?”   我父亲苦着脸笑了笑。   庆幸归庆幸,我的父亲和母亲犹如劫后余生一样虚惊一场,接着他们需要共 同面对的将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难题:下个月吃什么?   我母亲沮丧地说:“这些谷子发黑了,不能吃了。”   我父亲起先不做声,他最后出声竟然是说:“不能吃也要吃!”   我母亲不吭声。我父亲继续解释:“我们下个月吃这些黑稻谷,就是上级的 安排,这其实就是政治任务!是上级特意考验我们的阶级立场和阶级意志,我们 千万不能马虎!”我母亲看着我父亲,轻轻地点了点头。很奇怪,自从吃了黑稻 谷之后,我发现我父亲在大队长面前更加驯服了。豁达的大队长对我父亲也不计 前嫌了,有什么差役放心托付,有什么好处当然也不忘分点。我父亲终于找回了 以前那个春天般温暖的感觉,无论是信誓旦旦地承诺,还是雷厉风行地行动,我 父亲对于恩重如山的大队长除了感恩戴德就是知恩图报。   也许是我家吃了一个多月的黑米,我一连拉了好几天的肚子的原因,我被我 父亲莫名其妙地送进了学校。我父亲将我牵到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学校,就严 肃地对我说:“以后你就是个学生了,做学生就要绝对听老师的话,知道吗?”   关于我的上学问题,我父亲和母亲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商量和论证的。我父亲 一口咬定要上学,否则以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那多没出息。我母亲担忧的 是我还不会说话,到了学校会遭别人欺负和笑话。我父亲叹息说:“正是因为不 会说话,就要早点上学认字,以后如果真的是个哑巴,会写几个字来说话,还不 至于那么麻烦。”我母亲也唉声叹气:“是啊。如果真是哑巴,又是文盲的话, 我们家勇儿就真的很惨了。”   但事实上,我人是坐进了教室,周围坐着的也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同学,但我 一上课就胡思乱想,一点学习的兴趣也没有。坐在许多同学之间,我最喜欢回忆 以前玩的各种游戏了。这些乡村游戏虽然很简单,很朴素,但它们是我童年经验 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以致我后来长大了,结婚了,有孩子了,做爷爷了,甚至到 了临死的那一刻,还会清晰地记着。所以,刚刚被迫告别乡村游戏的我,到了有 着高高的围墙的学校,毫无疑问,身体的自由被限制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我行 我素了,最后只能在浮想联翩里满足自由玩耍的渴望。面对黑板和老师,我像是 一个没有灵魂的僵尸,但在我回忆和想象的自由天空里,我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 鸟。遗憾的是,这只小鸟从来没有唱过一支哪怕最劣质的歌曲。   语文老师是个非常温柔的女青年,她的言行举止极易让我想起窑番薯时窜起 的袅袅白烟。窑番薯是我们这里所有小孩最喜欢玩的游戏,不仅是玩这么简单, 还可以填饱肚子,何乐而不为呢?   番薯长大了,挖了之后,番薯地上难免会有许多遗漏。这些被遗漏的不甘寂 寞的番薯就会十分愚蠢的长出美丽的嫩红色芽叶来,花枝招展的伸出光秃秃的泥 土,不打自招地迎着微风招蜂引蝶。孩子们远远看见了番薯的嫩叶,就知道那里 有东西了,就兴高采烈地提着铁揪飞跑过去,如果泥土是松软的,奥妙完全可以 用手扒,就能扒出或大或小的番薯。番薯其实可以生吃,不过吃多了容易长蛔虫, 闹肚痛。于是,为了吃到香喷喷的番薯,贪玩的孩子都喜欢就地窑番薯。   番薯地上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泥团。先将大泥团搬过来,放在最底层做地基, 围成一个圈。这个圈的大小完全根据番薯的多少来决定。如果窑的番薯多就大点, 窑的番薯少就小点。一般情况下,宜小不宜大,太大的话是很难将这个窑建筑成 功的。   下面打好基础,留了个用来烧火的窑门之后,就必须找来许多小泥团,一层 层的垒上去了。一般来说,越往上要求的泥团就越小。如果保证这些身居高处的 小泥团的体重偏小,就可以最大程度地给下面减免压力。于是,待封顶之后,一 个完整的窑就出现在小孩的手中。说得不客气,这样的窑真有点像一个空洞的小 坟墓。但孩子们一般不将这些东西往恐惧、神秘的方向想,他们垒好了窑,接下 来就去寻觅柴火来烧窑了。   因为周围所得的是以竹林居多,所以我们烧窑的柴也是以竹子为常。事实上, 竹子全身是宝,用它们来烧窑确实是最好的材料。刚开始烧火的时候,先用竹壳。 竹壳很容易找到,只要一钻进竹林,遍地都是。而且它们十分易燃,一点火就能 坚韧地燃烧起来。将柴火伸入窑门必须小心翼翼,尤其是烧干柴的时候,否则很 容易引起整个窑的轰然倒塌。   柴火在窑肚子里面熊熊燃烧。小泥团在熊熊大火的炙烤下,颜色渐渐发生变 化。先由黄色的本色,慢慢变黑,接着随着火候的持续,又由黎黑转化为红色。 待小泥团都通体透红时,也就预示着可以打窑了。如果是在夜晚,或者在黄昏, 夜幕降临时分,整个窑被烧得通红,窜着红色的火苗,看上去十分壮观。如果天 空有点点繁星,将眼光上下反复移动一对照,妙不可言。   打窑就是将番薯塞进去,将通红的小泥团轻轻的砸碎,让炙热的泥团与番薯 亲密接触。打窑之前必须将未烧完的柴火拆出来,找条长木棍将窑肚子里面的火 炭揭平,然后一条番薯一条番薯地塞进去。散进去的番薯尽量避免重身,也即不 要让它们重叠和覆盖。应该让它们以相同的身份平等地躺在里面,接受即将来临 的相同的烧炙。   一般情况下,将番薯递进去到打窑这段过程,要十分讲究动作快。动作快一 可避免冷窑现象的出现。冷窑就是番薯还来不及全部塞进去,炙热的窑就变得冷 却下来。丧失了高温是很难将番薯烤熟了。动作快,特别是在打窑时,因为番薯 还生硬着,可以加大力度砸窑,能够将泥团砸得更碎,让高温的小泥团与番薯的 身体更全面地接触,使得烧炙效果更加显著。如果慢腾腾的话,延误了时间,番 薯的外层被烤熟,再打起窑来就十分困难。这种情况下如果稍微用力,就无可避 免地要伤害到番薯。特别是当番薯被砸扁或者泥沙侵入番薯后,吃起来就没有什 么滋味了。   打窑后必须根据番薯的大小来决定开窑的时间。一般而言,番薯不大的十分 钟左右,番薯比较大的二十分钟。不熟悉游戏规则的人一定认为,打窑后,开窑 前,肚子饿的孩子一定是只有度日如年地等待了。其实,在这段漫长的时间内, 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程序需要认真完成。就是送炭。所谓的送炭,就是每一个参 与的孩子都必须用木棍夹着一个炙热的泥团扔进小溪。据说只有这样番薯才能全 熟。于是,顽皮的孩子们纷纷夹起火炭,小心翼翼地往小溪送,口中不断地祈祷: “番薯快熟!番薯快熟!”到了溪边将火炭扔下去,就会听见火炭遇到水在水里 剧烈挣扎的声音,同时冒起一股温柔的白烟。在水面渐渐飘散。   送了火炭后看情况还有必要来一次松窑。就是找一根细长的木棒,贴着地面 插过去,在躺着的番薯下面轻轻松动松动。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帮助番薯翻 一下身,使它们进一步接受热量的烤炙。但在松窑时,一定要做到不偏不倚,避 免伤害到番薯的身体。否则,在开窑时,你会发现有一些番薯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面目全非。   开窑也必须讲究小心翼翼。用木棍轻轻地扒,将覆盖的泥层扒开,就露出烤 熟的番薯来。再用手轻轻一提,被烤熟的番薯就功成身退地出来了。总之,一切 以番薯为本,尽量避免伤害到番薯的身体。完整的番薯吃起来,不仅干净,而且 香喷喷,别有一番风味。   窑熟的番薯它的表层一般会被烤焦,因此小心剥去它的表皮,就可以看见窜 着香气的肉,里头是比较烫的,因此吃番薯也不能心急。必须慢慢的吃,先吃外 围,一点点地吃,正如农村包围城市一样,各个击破,最后整体吃掉它。番薯有 的是白色,有的是黄色,有的是红色,如果两头烤焦了,就不要吃,因为吃起来 很苦涩。因此,窑番薯看似小孩的玩意,但真要讲究起来,是需要积累丰富的经 验的。   当然,这种窑不仅可以窑番薯,也可以窑芋头,木薯,甜薯,大薯,等等。 程序和步骤完全相同。不过,有的时候所窑的番薯不够熟,一般不吃。因为半熟 的番薯吃起来不香,而且容易放臭屁、放响屁。   在课堂上,我的浮想联翩当然挪用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以致女老师忽然提问 我了,我竟没有任何反应,还在睁着两眼发呆,一动不动。幸亏是我好闲的同桌 用手肘狠狠地撞击了我一下,才将我的灵魂从番薯地上拉回教室。   我知道肯定是老师猝不及防地提问了。胸口像是跑进了发疯的兔子,蓬蓬狂 跳不已。女老师极其温和地对我说:“小勇,你能回答老师的问题吗?”   我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身。嘴巴没有动静。女老师又亲切地问: “能吗?”心乱如麻的我真的好想说一声“不能”,然后在老师的许可下尽快坐 下去。但是我不能说话。我发现全班的同学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而且有的眼光 还包裹着轻蔑、讥笑和鬼脸。   女老师终于露出严肃来了。她说:“刚才你认真听课了吗?”   我惭愧地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同学们,更不敢看老师。我分明听见有一些同 学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我了。   女老师又说:“你刚才想哪里去了?”   我仍站着一动不动。耷拉着脑袋。我的内心不仅十分惭愧,而且异常害怕。   女老师显然生气了,她几乎是扯开了嗓子:“回答不上就要罚了!”   老师忽然提高的声调让我不寒而栗,我情急中情不自禁放了个响屁。许多同 学听到屁声一片哗然。远坐的同学嘿嘿的不断的笑,近旁坐的同学纷纷捂上鼻子, 还劈劈啪啪地扬起生硬的课本。   我因为当众放屁觉得更加难堪了,不知道将脸往哪儿搁好。女老师看见课堂 一片纷扰,她就厉声喝止:“安静!”   教师里面立刻鸦雀无声。不知道什么原因,这种安静更加让我恐惧。我发现 全班人分散的眼光又重新集中到我虚弱的身上了。   女老师几乎是失望地说:“同学们,你们都不要学张小勇,上课走神是不对 的!是不是?”   女老师的话刚落,我的屁股接着又放了一个响屁。教室瞬间又一片轰然。许 多同学这次简直是放肆地捧腹大笑了,有的竟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俯,有一个 同学还恶作剧的喊道:“他的屁说是了!”   女老师这时也是苦笑不得,但她竭力克制自己不笑出来,她对我说:“小勇, 你从早到晚都吃半熟的番薯吗?”   我这次竟然懂得摇头了。   女老师忽然骂道:“你哑了!”这个骂声极有震撼力,一下子就将纷扰喧闹 的课堂镇压下来。课堂再度恢复鸦雀无声。我害怕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两腿颤栗着发酸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女老师再次问:“告诉老师,刚才你想什么东西去了?”   但不争气的我还是低着头独自害怕。这时我的同桌企图帮我解围。他不慌不 忙地站起来,轻轻松松地打报告说:“老师,刚才小勇窑番薯去了。”   同学们又轰然大笑。我十分佩服地看看我的同桌,很诧异:“他怎么知道我 刚才在想着窑番薯呢?是因为他坐得离我最近吗?”   女老师挥动手臂示意大家保持安静。教室立刻平静下来。女老师响亮的声音 又开始冒出来了:“小勇,你的同桌说对了吗?”   我只好点点头,表示肯定。出乎意料,同学们这次没有起哄。   女老师一字一板地问我:“那你是不是吃了很多半熟的番薯?放起屁来没完 没了!”   同学们忽然爆发出轰然大笑。笑声烟雾般沿着窗户冲击出去,像战火一样在 校园蔓延。老校长气急败坏地赶过来了……   第十三章   我的同学们,包括我的老师,是在很长时间以后才知道我不会说话。他们纷 纷给我起了个名副其实的外号,叫哑巴。他们一戏弄我就开始问道:“你是不是 哑巴?”每当这个时候,委屈的我很想极力辩护,但努力的我只有张开空洞的嘴 巴,根本吐不出半个字音。我的同学们纷纷嘲笑开了:“你就是个哑巴!”天下 乌鸦一般黑,我悲哀地发现,先前我在村子里所有的不幸遭遇随同我的书包被我 全部带到了学校。学校这个曾经让我一度陌生的地方,竟然到处晃动着让我感到 恐惧和讨厌的熟悉身影。目中无人的他们不仅毫无忌讳地辱骂我,而且还随心所 欲地殴打我。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饱受欺负和歧视的我渐渐觉得世界上所有的 事物开始对无声的我造成了无形的压迫。为了有效地逃避这种被压迫的困境,我 经常选择逃学。   在我的记忆中,逃学可以说是掀开了我漫长童年经验中最辉煌的一页。富有 逃学经验的我总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我经常像一个幽灵一样溜出学校,到外面 广阔的郊野逍遥自在地游荡。这种自由的感觉由于隐含着一种叛逆和冒险,所以, 我总觉得妙不可言。最让我父亲心寒的是,我的长期逃学他竟然是很久之后才知 道。那天下午,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也就是那个温柔的女老师,破天荒地对 我进行了一次有阴谋的家访。她一踏进我家的门槛,也不等我父亲的热情招呼了, 她直接对我父亲说:“你家小勇究竟还读不读?”这句话由于非常突兀曾经让我 愚蠢的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我父亲不解地说:“当然读啊……”   女老师说:“如果读,就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父亲虽然不是渔夫,但毕竟懂得女老师这句高深的话。他终于弄明白了这 个娇小的女老师这次家访的真实原因。我父亲小声探问:“我家孩子经常不上课 吗?”   “这个你自个儿问他!”她说罢也不坐,也不喝茶了,转身就出去了。女老 师这个态度毫无疑问让我父亲颜面尽失。气急败坏的他真恨不得将我吊上去狠打 三天三夜。所以,这天夜幕降临,当我幽灵一样游荡着回家时,等待在我面前的 是一个九死一生的鬼门关。我父亲已经准备了粗大的牛绳和长满了白斑的皮鞭, 盛气中的他背着双手极有耐心地站在门口恭候着我。   当我父亲怒气冲天地将我绑得结结实实,像挂灯笼一样把我吊在门楣上,他 正噼里啪啦地甩动皮鞭,眼看无情的皮鞭就要咬噬我的血肉时,我母亲的忽然出 现及时挽救了我。她看见这个情景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她跑过来护着我,对我父 亲说:“为什么又打孩子?”   我父亲气愤地回答:“这个小畜生竟学人家逃学!”   我母亲有点吃惊地回头看看我,问我:“勇儿,你逃学了?”我本不会说话, 被吊悬着身子,双臂要挟着脑袋,我连点头和摇头的自由都被剥削了。   我母亲见我没有反应,她忽然近乎绝望地跪下去哀求我父亲:“求求你问清 了原因再动手,好吗?”   在我父亲眼里,我母亲虽然一直没有什么地位,但我母亲这次出乎意料的下 跪,却让我父亲一时间措手不及。也许更是因为我粗暴的父亲觉得自己刚才还没 有审问清楚就粗鲁地动刑于情于理不对,他在我母亲的苦苦哀求下终于将皮鞭放 下来了。我知道,他一旦心软下来,我就侥幸地逃过了这一劫。即使在之后的审 问中我是多么的十恶不赦。因为我父亲干什么凭着的就是那一股子气。只要这股 牛劲一过,他的粗暴和威严就跟一个泄气的皮球差不多了。   我父亲将我解放下来。他当着我母亲的面开始正式审问我:“你是不是经常 逃学?”   我在点头和摇头之间艰难地选择,最后诚实的我还是选择了点头。   我母亲忽然害怕了,她赶紧问我:“是不是同学们欺负你?”   我干脆利落地点点头。   我父亲气愤地将皮鞭往地面摔,骂道:“那些畜生,欺负一个哑巴,算什么 英雄!”   我母亲小心翼翼地对我父亲说:“我看我们干脆叫勇儿退学算了……”我父 亲骂道:“你再说我就割掉你的舌头,叫你做个哑巴!”我母亲不敢吭声了。   我父亲发完火了,他最后只有无可奈何地对我说:“勇儿,你不要害怕别人 的欺负。你要懂得忍受。如果你不会认字写字,那你以后就永远是一个哑巴了!” 父亲最后这句沉重的话一直钻进我的心窝,给我造成了极强烈的震撼。从此,我 再也没有逃学了。上课也认真多了。虽然我必须时刻忍受别人的歧视和欺负。但 我都一直忍辱负重地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为了学会认字和写字,为了告别 哑巴生活,我开始认识到要将学字认字当作拯救自我的唯一途径。   校园是个异常喧闹的地方,课间,读书声,打闹声,追逐声,笑声,叫喊声, 和有一些同学的窃窃私语,它们就像白色的面粉一样在校园里发酵,在我的脑子 里面无限膨胀,无限扩张。相对热闹的场景,无声的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寂 寞的存在。校园东边围墙有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掩埋着一匹残缺的石马。石马 是斜躺着的,身体几乎被土地吞没,只有脑袋和屁股显露出来。当孤独的我无声 地走向僻静的角落,无意中发现到这匹被历史遗弃的石马时,我的内心产生了强 烈的同病相怜。这种强烈的震撼始终让我难以释怀。站在残败的石马边,我看见 了渴望自由的我正骑在马背上自由地驰骋在空旷的大地上。   我不知道这匹石马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来历,它为什么被遗弃在这个僻静的角 落,但我总觉得它默默无闻的被掩埋,与无声的我来到这个充满喧闹的地方,双 方并且不期而遇,应该是冥冥之中自有的安排。从此我们像是成为了一对好朋友, 我一有时间就跑来这里和石马无语相对。我们都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内心都 拥有一个自由奔放的愿望。而且,有了石马的陪伴,我发觉孤独和寂寞渐渐地从 我的周围隐退。和石马呆在一起,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莫名其妙地觉得我终于找 到了一个神秘的知己。   学校的条条规规刚一开始让我感到窒息。但日子一长,慢慢适应了,也没什 么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我父亲经常对我说的:“你要学会适应这个社会!” 每到星期六下午,我父亲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校园门口,那是他专门来接我回家 了。此外,整个校园对我来说几乎是陌生的。在众多的同学中,我是一个完全被 排斥、遗忘的存在,我在人群当中找不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除了无声地读书 就是跑到僻静的角落默默地看望石马。   我经常跑去看望石马后来引起了一个女生的注意。她的名字十分好听,叫玉 秀,她的确拥有一张玉质般秀丽的脸蛋,眼睛也水灵灵的,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女 孩。有一次,她看见我一个人朝偏僻的东边跑去,好奇的她也跟着跑过去。我站 在石马旁肃穆注视石马的情景也许感动了她,她不再嫌弃我不会说话了,她后来 就成为了我在校园里唯一的朋友。   玉秀不仅长得好看,书念得好,还会画许多五颜六色的图画。听她妈妈说, 只要一到星期天放假回家,玉秀就可以一整天趴在窗台上不停地画画,将太阳从 东边画出来又将太阳从西山画下去。据说是在她五岁生日那天,她父亲送她一整 套蜡笔。这些蜡笔什么颜色都有,可以让她完整无缺地画出她喜欢的那个世界。 与她五彩缤纷的内心相适应,从她手中画出来的图画也五颜六色。在她偷偷给我 看过的所有图画中,我还没有看见过某一幅属于单种色调。我一直很佩服她对色 彩的敏感和准确把握。虽然她所画的图画由于笨拙严重失真,但那些鲜艳的色彩 足以让我眼花缭乱。我最初对她的爱慕就是从这眼花缭乱中酝酿的。直至后来我 老态龙钟了,幸福地回忆起来,我还情不自禁地要感谢玉秀在那个充满灰暗的时 代给予我如此灿烂的色彩。虽然这些色彩显得十分天真和幼稚,但无疑是我当时 精神生活最纯真的东西。   玉秀几乎每次给我展览她的新作时,她都会噘起嘴巴抱怨道:“要是我画的 画画会说话,那多么好!”玉秀这句话让我听起来虽然很尴尬,但我很喜欢。渴 望说话的我终于在玉秀的画画中找到了某种神秘的寄托。看着玉秀的色彩斑斓的 图画,我内心其实比玉秀更渴望它们能够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无声的图画展现 在面前,让无声的我尽情地欣赏,我忽然觉得我早已成为了图画中不可或缺的一 部分。如果我会说话,我一定要大声请求玉秀:“你就将我画进去吧!”   就在我七岁生日那天,善解人意的玉秀忽然送给我一个让我心满意足的礼物。 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打开礼物那一刻激动人心的情景。玉秀送我的生日礼物其实是 一幅图画,让我感动的是这幅图画画的不再是花草树木和鸟兽虫鱼,细心的她是 直接将我画了进去。虽然画得严重失真,时隔多年看起来觉得异常好笑,但图画 上我是张开嘴巴的,而且嘴巴旁歪歪斜斜地题写着“生日快乐!心想事成!”, 这六个独特的字似乎就是从我张开的嘴巴大声说出来的美好祝愿。在看到这个特 殊的礼物时我的心是怦然心跳的,一种超越时空的感觉开始弥漫我的全身上下。 多年想起来,我才遗憾地发觉这也许就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初恋。虽然那时我们 还不懂得什么是恋爱,更不知道爱情是何物,但我从玉秀身上看到了我的未来, 我开始觉得我的未来从此属于玉秀了。事实上,爱情是一种简单,一种美妙的感 觉,一种怦然心动。这些特殊的感觉我发现玉秀都能让我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但 是,我是否也让玉秀这样呢?带着这个疑问我企图接近玉秀的心灵。   我与玉秀的越来越亲密终于引起了同学们的妒忌。种种谣言也无中生有地大 量诞生。一些窃窃私语和议论纷纷更是被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所包装。最让 玉秀不能接受的精神打击就是,有一天,不知道哪个捣蛋的家伙,竟然用白色的 粉笔在黑色的黑板上画一对拥抱着的男女,他们的形态、相貌极其丑陋,旁边题 注着我和玉秀的名字。当同学们纷纷指点着黑白分明的黑板哄堂大笑时,我发现 极端气愤的玉秀脸色苍白。她委屈地回头无助地看看我,最后冲上讲台拿起粉笔 擦怒火冲天地擦干净。面对黑糊糊的黑板,对于别人的诋毁,我给全班同学的印 象竟然是无动于衷。我的不争气更激起了同学们对我的轻蔑。   此后,我十分悲哀地发现玉秀对待我好象一个陌生人。她不再尾随我去看望 石马,也不再找我欣赏她的杰作了,在教室她总是耷拉着脑袋专心致志地看书, 在路上偶然相遇,她总是低着头闪开。毫无疑问,玉秀对我的疏远和隔膜对我来 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无助的我只有无声地哭泣,我开始发现我的世界逐渐丧失 色彩,就好象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被伤心的泪水浸透后,颜色逐渐淡化,最后 褪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幅色彩斑斓的图画最后归结于苍白和灰暗。我真想不 明白一份来之不易的友谊竟然这么轻易就失掉。我和玉秀两个脆弱的心灵之间存 在着太多的诋毁和误解了,制造这些诋毁和误解的罪魁祸首毫无疑问就是同学们 的无中生有和搬是弄非。从此,内心滴着血的我上课分神了,将注意力转移到如 何报复上面。   我所要报复的对象可是一个班集体,从一开始我就考虑到了事情的艰难和冒 险,但心中那股仇恨还是不断地怂恿我铤而走险。于是,在一节体育课上,我的 同学们都在操场上兴高采烈地打球时,一场发生在教室的火灾就被我不顾后果地 设计出来了。当同学们和体育老师看见我们的教室浓烟滚滚,他们火燎火急地赶 过来救火时,教室里面早已空无一人。我这个肇事者早已隐藏在楼梯口一个隐秘 的角落,趁着众人的混乱和喧闹,最后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了救火的行列。在 我的记忆中,又放火又救火的表演可以说是相当完美的一幕。那场大火本来是针 对教室的扫帚,那十来把扫帚被烧成灰烬当然不出所料,但由于火势的蔓延,波 及到了讲台,将全班同学的数学作业本也化为乌有,这又可以算是一个意外的收 获。上完体育课后就是劳动课,失去了扫帚的同学们只好硬着头皮捡垃圾,虽然 我也是受苦的一个,但我的报复取得了初步的成效,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愉快和 兴奋。   最让同学们痛苦不堪的是数学作业被烧毁,所有的作业都必须重做。在一片 叫苦连天里我发现我的心里像是喝了蜜一样甜。奇怪是的,班主任虽然对这次火 灾感到不可思议,但由于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迹,她也不怎么调查和追究了。于是, 这场火灾从诞生到结束,好象一场神秘的鬼火一样无人问津。   但一个星期后,由于玉秀的蜡笔的失窃,我的被诬蔑让我遭受到了史无前例 的打击。那些美丽的蜡笔一直是玉秀的命根子,一次劳动课回来忽然不翼而飞。 慌张中的玉秀把整个书包都翻遍了都不见它们的踪影。最后她不知道怎么办了, 拿出了她很少利用的杀手锏——放声痛苦。因为玉秀是放声痛苦,同学们都感到 很惊疑,班主任听到了哭声也跑过来询问。结果是全班同学都必须留堂。班主任 推测小偷就是家贼,她咬牙切齿地说:“家贼难防!”   玉秀见有班主任出来给她住持公道,她立刻停止了哭泣,但毕竟心疼蜡笔, 她的眼泪还是没完没了地流,我发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抬起左袖子擦一擦。   班主任异常威严地站在讲台上,眼睛审视着一个个学生,似乎通过目光鉴别 就能把小偷抓出来。但最后她宣告失败,她有点愤怒地说:“是谁拿了玉秀同学 的东西?快拿出来!”同学们鸦雀无声。教室只能听见玉秀抽噎的声音。   忽然教室背后甩出一句极细小的揭发:“是张小勇!”爱捣乱的同学们接着 也产生了连锁反应,他们纷纷效仿着揭露:“是张小勇啊!”“是张小勇啊!”   哭笑不得的我嚯地站起身,企图为自己辩护,但刚一张开嘴巴我才意识到我 还没有这种能力。我委屈地朝老师和玉秀看看。玉秀不动声色。老师却满脸惊诧, 她直接对我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显然地,老师也已经认定我就是小偷了。   我愤怒得坐立不安了,不会说话的我最后想到了走上黑板为自己的清白辩护。 同学们出乎意料地看见怯弱的我忽然大胆地走向了讲台。我因为愤怒和激动双腿 颤抖,右手拿起粉笔来也颤抖不已。不一会儿,同学们就看见了“不是”两个字 歪歪斜斜地出现在光亮的黑板上。写完了字我就不慌不忙地退下。在我的漫长记 忆中,这次上黑板写字在众目睽睽下为自己辩护,不可置疑就是我平生第一次说 话!我为自己的这次破天荒的行动感到满意。同学们看了也喝彩不已,他们开始 对我刮目相看了。特别是玉秀,她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她也向我投以欣赏 的目光,她站起来建议道:“老师,我想绝不是小勇偷的。最好全班同学都搜一 遍,就知道谁是小偷了。”   班主任拍案叫绝:“好!就这样!”   搜查结果最后让大家吃惊不已。玉秀的蜡笔就完完整整地躺在我的书包里。 我被这个突兀的结果吓懵了,我想极力辩解,但一切徒劳无用。老师拿着蜡笔当 众宣布:“原来张小勇果然是小偷!”   玉秀检查了蜡笔,果然是她心爱的那一套。她惊惶而愤怒地看看我,说: “你是小偷!”   这时我百口难辩了,愤怒的我再一次萌发了上黑板的冲动,但事实要让我无 条件气馁。显然地,我完全是被诬蔑和陷害的。但这个清白只有我这个被害者清 楚。谁也不会知道,当时我这个愤怒的被害者内心燃烧着熊熊大火,我真恨不得 一把火将整个教室烧个精光。在同学们的众口铄金里,极度绝望的我最后选择自 暴自弃,不再做任何的辩护和反抗。但在老师和同学们看来,我的绝望和放弃等 于我终于承认自己是小偷了。此后,我发现我在学校的处境更加艰难了。在这个 充满误解和伤害的学校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无力辩 护的受害者。我已经做好了退学的心理准备。   第十四章   我用铅笔在作业本撕下来的白纸上歪歪斜斜描摹好“退学”两个字,鼓足勇 气正式向父亲提交。无法想象,我父亲看见这两个充满稚嫩的字时是如何的暴跳 如雷。他指着我的脑门,喝道:“你如果这样退学了,你将永远是个哑巴!”我 母亲处处为我袒护,她对我父亲说:“我们家孩子是忍受不了别人的欺负了!” 我父亲骂道:“废话!不管什么欺负,都要忍着!”   我母亲对我说:“同学欺负你了,你就告诉老师!”我觉得母亲的建议很可 笑。正是老师对我的误解最多,我连半点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我父亲正色道:“你如果想学会说话,首先就要忍受各种不幸!”在我母亲 的眼里,我卤莽的父亲忽然变成了一个深沉的哲学家。她竟引经据典来说了: “毛主席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父亲忽然又由哲学家变成了粗人: “你他妈的再说,看我割你的舌头!”我母亲在脾气捉摸不透的丈夫面前噤若寒 蝉了。   结果是,我的提出退学等于没提。第二天,在父亲的监视护送下,我又得灰 溜溜地踏进学校的大门。一旦踏进这个地方,想到将在这里遇见许多令我讨厌的 人,我总觉得是一种恐怖了。但不多久,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个溺水事件彻底让我 改变了对同学们的看法。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就像一群热闹欢腾的蝴蝶飞出校园,到近旁一个 池塘边上劳动课。这个人工挖成的池塘养着各种各样的鱼,属于学校的产业。池 塘边围绕着的是一垄垄菜地,也属于学校。我们每隔一个星期就到这里劳动一次。 我们是低年级,一般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动手拔草。那些高年级的同学一到劳动课 是不能空着手的,他们不是担尿桶就是扛锄头。由于可以走出校园,所以同学们 都说不出来的兴奋。   我在池塘边小心翼翼地拔草。所遇到的都是一些娇嫩的小草。它们在我的手 里显得微不足道。对于这些娇小的草儿,通常情况下我们不是连根拔起就算了, 还要毁尸灭迹。将这些嫩绿的小草放在手掌上搓搓,或者在拇指和中指上捏几捏, 它们很快就粉身碎骨,化成了一道水,剩下的残渣更是微不足道,可随手扔进池 塘喂鱼。我们一直这样残忍地对待着这些娇弱的小草,没有不感到痛快淋漓的。   不幸的是我遇见了一棵顽强生长着的杂草。因为它的顽强生长,它的根部深 深地扎入大地。我再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将它连根拔起。我曾经试着用力,但都无 功而返。它在微风中还抖擞着身体向我示威。为了彻底征服它,我的左膝下跪了, 我的右脚伸直了,一直伸入了池塘,我真实地感受到了池塘水的清凉。这种清凉 似乎是一种召唤,鼓舞着我再接再厉。   做好使劲的架势,接下来我就双手揪着杂草使劲。我咬紧了牙关,脸涨得通 红。忽然发生一个沉闷的断裂声,坚韧不屈的杂草最后被我拔断了根。但因为出 力过猛,杂草在断根的同时报复性地将我送入了池塘。很多同学都亲眼看见,我 当时完全是仰着身子掉下去的。   我本能地在池塘里挣扎。我的狼狈不堪也许感动了上面的同学,他们纷纷呼 喊着救命簇拥上来。其中一个会游水的男同学还奋不顾身地跳了下来。但是惊慌 失措中的我不但不积极配合,用他后来气愤愤的话说,似乎还恶意要死缠着他和 我同归于尽。倒霉的男同学被我死死拉着喝了两口水后,他最后在侥幸中挣脱我 的手,狼狈不堪地爬上岸。不知好歹的我只有一个人在池塘里不分东西南北地挣 扎着,一大口一大口清凉的水不断地往我的喉咙灌。我觉得上面一片喧闹,太阳 异常耀眼,天空不断地旋转。   最后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救我的是玉秀。这个文静的女孩没有其他女孩那样惊 慌失措,她在镇定中想起了拔河。她大声叫道:“拿绳子拉他上来!”许多男同 学都觉得这个办法好,但他们仓皇四顾,这里除了黄色的泥土就是绿油油的菜, 哪里有可以救人的绳子?   好在这时我的班主任和老校长拿着一根绳索十万火急地赶过来了。老校长跑 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女老师一个鞋子跑丢了。但他们没顾虑那么多,他们一跑 上来就跟撒网一样将绳子抛下来。丧失了理智的我两手不断乱抓,忽然抓住了绳 索,无异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与死神死死抗衡的我本能地牢牢纂着绳索。 这时我发现我的身体不再往深不可测的水底沉沦了。   刚开始,只有老校长和女老师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的力气甚至比不上我这个 还在挣扎的小孩。眼看他们就要被我无知地拖下去了,我的同学们此时发挥了巨 大的作用。他们潮水一样涌上去,加入了救命的行列。在他们的同心协力下,我 的身体渐渐浮出水面,靠近岸边。最后我在朦胧的意识中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拖上 去。由于喝水太多和体力不支,上岸后我刚睁开眼睛看见和煦的太阳,就昏迷不 醒了。老师和同学们手忙脚乱地将我抬到了医院。   我是在医院苏醒过来的。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张熟悉而热盼的脸。这 些熟悉的脸在以前我是极度憎恶的,但此时此刻我倒觉得异常亲切。是他们的无 私帮助挽救了我的性命。他们现在还趴在床边热情盼望我尽快苏醒。我的苏醒一 下子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他们兴奋地叫喊:“醒了!醒了!……”一个个 好象母鸡生蛋了在报喜一样。   我的女老师这时也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在这之前,无法想象,这个女老师 经历了一段怎么惊心动魄的时光。恐怖和焦虑曾经一度猖狂洗劫了她脸上的温柔 和自信。现在,那种我曾经既熟悉又说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的温柔又重现了。她 微笑着提起一个小花篮,温柔地对我说:“小勇,这是同学们准备给你的好吃的 东西!”   我早已闻到了一股股清香。篮子里装着我平时最喜欢吃的香蕉和苹果,还有 一些蛋糕和点心。我的老师说:“这些都是同学们捐钱给你买的。”不知道什么 原因,听了这话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不听话地流成了一条条小溪,在我的脸上纵 横交错。在模糊的泪水中,我看见了一张张清晰的脸蛋,他们就像美丽的山茶花 一样让我感到高洁和高贵。   女老师高兴地掏出一张手绢帮我擦干我激动的泪水,开始不失时机地教育大 家说:“同学们,今天你们的表现真是太好了,一人有难八方支援,只要你们以 后继续发扬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国际主义革命精神,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一 定会更加美丽和富强!”虽然我们不太听得懂老师的话,但毫无疑问我们都被她 富有感染力的语气感动了。尤其是我,这个还不会说话的男孩,真不知道应该如 何表达心中的激动。在老师充满自信和期盼的语气中,我似乎看见了一个崭新的 世界,那里没有压迫和欺负,没有误解和伤害,也没有恶作剧和不平等。一切那 么美丽,跟小溪旁的花草一样秀丽,散发着迷离的清香。看到同学们对我的热心 帮助,我有充分的理由猜测,待我出院了,回到了学校这个大家庭,我将过上一 种新鲜的生活。   现实像一个坚硬的大铁锤,无情地将我玻璃般单薄、美丽的梦想击了个粉碎。 当我出院后回到学校上课时,同学们熟悉的脸孔没有改变,但他们对待我的态度 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更准确地说,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其实一直没有本质的改变, 只是和前不久我溺水住院那时有了天壤之别。我真想不明白,当我落难时他们能 够无私帮助,现在我一切恢复正常了,他们反而处处针对、敌对我了。回到学校, 摆在我面前的仍然是那些让我窒息的冷漠,歧视,欺负,和误解。同学们仍旧毫 不例外地戏弄我,嘲笑我,排斥我,甚至殴打我。也许他们看见我无助地张开空 洞的嘴巴却无法为自己辩护时,他们会感到很有趣。就像玩具一样,在玩耍的虐 待中偶尔也流露出一些爱惜。总之,一切恢复到我溺水之前的状态。面对这些令 我难过的事实,有时我苍白的脑海无端掠过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为什么当初要 救我,为什么当初不让我淹死了算了呢?但尽管现实这样残忍,我对同学们当初 的帮助还是无比感激。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看法,觉得正因为这样才显得他们当 初对我的帮助是天下最无私的奉献,是十分难得的百年不遇的精神,不仅让我感 到极其宝贵,还强迫我在以后的时光里不断地怀念。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我好 象一个无声的玩具被同学们开心地玩耍,这样经常被同学们目中无人地欺负和取 乐,也许正符合女老师在医院里面要求我们继续发扬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革命 精神。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这样很荒唐和滑稽,悲哀和绝望。   无独有偶,在我们这些学生看来神圣不可侵犯的班主任,不久也遭遇了和我 一样被玩弄的下场。这个温和娇柔、少不更事的女老师做梦也想不到一个灾难性 的打击像蟑螂一样正悄悄地爬上她的脑袋。更不可思议的是,导致她遭受批斗的 导火线竟然是她无法掩藏的挂在胸前的大乳房。这个荒唐的事实即使在她三十年 过后看回来还不禁让她满怀辛酸。这也不禁让她牵连想起一个男同事的妻子。她 也是一个老师。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胸前一片平阔,用我的女老师的话来形容, 就是一个标准的飞机场,可以在上面升降战斗机。我不知道我的女老师幽默、尖 酸的话是不是被别人听去,总之飞机场一直对她没有过好脸色。她充满妒忌和轻 蔑的目光总穿越那个摆满雏菊的小阳台,最后恶毒毒地攻击我的女老师的背影。 特别是这个飞机场后来生了一个小孩后仍不见起色,她丈夫埋怨孩子没有奶水后, 这个怨天尤人的刻薄女人更是对我丰韵的女老师恨之入骨。我的女老师总是高耸 着乳房进进出出,在飞机场看来无疑等同于不知羞耻地卖弄风骚。极度嫉妒的飞 机场真恨不得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深夜当场逮住我的女老师偷汉。但这样的机会几 乎没有出现的机会。飞机场最后打听到了这个丰满的贱货不但还没有结婚,甚至 连男朋友也还没有。这个花边情报忽然在飞机场的手里得到了无限扩展。一些风 言风语悄悄地从她嘴角溜出来,到达一些无聊的好事者的耳朵。例如,没有男人 就这样大了?一定是被男人弄大的。不知道野男人藏在什么地方。等等,这些没 有指名道姓的闲言碎语我的女老师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有一次她上语文课忽然 对我们说了一句十分深奥的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当时她脸色抹着自信 和坚强,没有进一步向我们详细解释,我们似懂非懂的听,也没有多问,我后来 想起来,怀疑就是她当时对付种种流言蜚语的坦白。事实上,这种没有根据的流 言蜚语只在女人的口中传播那不久将会不攻自破,自生自灭的,但不幸的是,在 特殊的时代,被某个特殊的人物听见了,就不得了了。这个特殊的人物就是老校 长,他听见了飞机场散发出去的流言后经过仔细分析,觉得这个女教师确实存在 着政治问题。而且这个政治问题非常严重,完全可以说是个绝对不能忽视的阶级 问题。   就这样,我的丰满的女老师因为乳房大被打成了资产派。在一个夜幕降临的 黄昏时刻,老校长带领着飞机场到我的女老师的房间展开审讯。老校长脸色凝重 地抓住女老师的乳房,问:“说,你的同伙藏在什么地方?”   女老师不敢反抗老校长的动作,但他的问话不得不辩护:“我没有同伙。”   飞机场细声问:“那你的东西怎么那么大?”可以想象,飞机场说这话时十 分自卑和嫉恨。   女老师不屑地看看飞机场,很自然地回答:“我怎么知道!我妈妈生我这么 大的,我怎么知道!”   老校长右手还按在女老师的乳房上,喝道:“混帐!你看见谁有这么大吗?”   女老师不服气:“张家的四婶她不比我大吗!”   老校长反驳:“混帐!她们是劳动群众,你是知识分子,不能比!”   女老师哑口无言了。她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有文化有素养的女人,不能与那 些像牛马一样整天劳动都不累的女人相提并论。   老校长又说:“你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对党的政策指手画脚起来。”   女老师听了吃了个大惊。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气开始从头顶笼罩下来。   老校长洋洋得意继续说:“是你建议学校不要上这么多劳动课的!”   女老师不出声。事实如此。   老校长又说:“是你建议要调整课堂内容,不要讲那么多政治的。”   我的女老师这时异常委屈地辩解:“这都是你们叫我们大胆建议的!我们没 有错!”   老校长忽然哈哈笑,笑过后说:“你当然不知道啦,这是我们放长线钓大鱼。 只有这样才能将你们这些隐藏在工人阶级里面的资产阶级揪出来!”   女老师瞠目结舌。   老校长枯瘦的手开始在女老师圆润的胸部干巴巴地运动起来,由按到揉,又 由揉到捏,他在采取行动的同时还喃喃自语:“总之,你这个东西太大了就不是 社会主义。更离谱的是,你说你连男人还没有,没人会相信的。你男人一定是个 大大的资产阶级!”软弱的女老师一直不敢反抗,她在忍辱负重中发现自己满脸 发烫了,全身火把一般燃烧了,下面也潮湿起来了。但她始终若无其事地忍耐着。 老校长明显地要在女老师的身上找到某种微妙的感觉,但他的裤裆始终风平浪静。 这个年龄偏高的男人再也难以寻回那种随心所欲的冲动和激情。否则无法想象, 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一旦在政治正义的幌子的掩护下不知道将要采取什么动作。 这次老校长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最后狠狠掐一下女老师的乳房,用警告的 口吻说:“你好好反省!”   老校长和飞机场离开后,我的女老师立刻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面,暴风雨般 开始了她充满屈辱和恐惧的号啕大哭。她甚至哭得连自己的房间也似乎要颤抖起 来。眼泪像大江一样滔滔不绝,似乎要把整个房间淹没,包括自己在里面。哭得 筋疲力尽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空荡荡一片,似乎就要飘荡起来,像仙女一 样穿着白色的裙子。   她看见了那条安静地卧在壁柜中的白绢。这条白色绢条它的长度完全可以绕 过上面的横梁,然后伸延下来打一个完美的结。绝望中的女老师踌躇着打开壁柜, 将白绢拿出来了,仔细地看,仿佛它上面包含着她宝贵的生命。最后她牙一咬, 又慢慢将它送回壁柜。白绢在被她重新放回去后显得愈加惨白。这种惨白和女老 师的脸色一模一样。   三天后,我的女老师被下放到附近一个农场去,据说她到了那里之后斯文样 磨损殆尽,整天要和一大批农妇挑粪晒粪。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孩转眼之间就失去 了一个温柔的女老师。语文老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说话结结巴巴的中年男子,奇 怪的是许多年之后我还清晰地记得他的名字,叫李忠敬。我父亲说这个李忠敬就 是他的小学同学。那时他经常像我这样逃学,语文老师经常在他的试卷上画鸭蛋 ——考零分。   第十五章   正如我小时不会说话并不意味着我长大以后就是哑巴一样,小学成绩一塌糊 涂的李忠敬老师后来也并非一个不学无术之徒。令我父亲不敢相信的是,这个李 忠敬后来上中学后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经常受到老师的厚爱,高中毕业后就在老 师的推荐下从事语文教学工作,一直到如今。作为一个语文老师,美中不足的是 他不太能言善辩,讲起课来结结巴巴。平时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的样子,好象一 个脚腿不便的老人走起路来不断地摔交。不过,正如上天对每一个人的赏赐是公 平的一样,有言辞弱点的李忠敬老师却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据说他当时正是因 为能写一手龙飞凤舞的字才受到老师的青睐,这样在老师的重视和鼓励下,一向 极差的成绩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后来不断进步,他在班上成为了名副其实的 佼佼者。   李忠敬老师在课堂上的结结巴巴经常让我们觉得好笑,在我们这些学生的眼 睛里,他即使满腹经纶也只是一个难产的孕妇,肚子即使有很多要拿出来也困难 重重。也许我们的语文老师善于掩饰自己的弱点,他上起语文课来经常能够很自 然地过渡到音乐课。一到唱歌,学生就没有谁不喜欢了。奇怪的是,李忠敬老师 虽然说话结巴,但唱起歌来非常流畅,没有丝毫结巴的迹象。在他抑扬顿挫的歌 声中,我们这些学生无不悄悄流露出真诚的敬佩。   后来我才知道,李忠敬老师当时教我们兴致勃勃地唱的其实不是什么歌曲, 而是当时那些热火朝天、铺天盖地的口号。只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极赋音乐天才, 将那些具有诗歌节奏的口号配上音乐旋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我们这些学生当然 不知道这些生动的旋律全部出自我们的语文老师的临场发挥和脱口而出了,在无 知的伴奏下跟随他唱得心花怒放。就这样,我们的语文老师一举两得地将他结结 巴巴的弱点巧妙地转化成了抑扬顿挫的歌声。   在我记忆里,李忠敬老师教给我们的第一首歌曲就是《我来了》。他威武地 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给我们介绍了:“同……学们!今天……我……们就…… 唱我……来了!……我们……都不是……普通……人!”也许说话对他来说异常 困难,他的导入异常简洁。接着他就示范唱一遍。唱过之后就在黑板上将歌词抄 出来: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 开道,我来了!”   我们心血澎湃地跟着唱,唱着唱着,觉得自己似乎就是玉皇大帝或海龙王了, 豪情万丈不说,似乎真的喝令三山五岳开道了。我们的语文老师还不停地打手势, 活象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这种英雄气概更在他教我们唱《两只巨手提江 河》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铲能铲千层岭,一担能挑两座山,一炮能翻万丈崖,一钻能通九道湾。 两只巨手提江河,霎时挂在高山尖。”   为了取得更好的教学效果,我们的语文老师在教这首歌曲时进行了大量的手 势模拟。兴奋的我们尽情地唱,眼睛随着他的手有力地挥舞,好象真把那江河随 心所欲地提来挂去。   最难唱的莫过于《奇唱歌来怪唱歌》了。这首歌曲比较长,不容易记忆。但 显然地,我们的语文老师在配音上面费尽了心思,他只是设计一个主旋律,来了 个一唱三叹:   “奇唱歌来怪唱歌,养个肥猪千斤还有多,脑壳谷箩大,宰了一个当三个, 三尺锅子煮不下,六尺锅子煮半个。   奇唱歌来怪唱歌,单季稻亩产三千多,谷子黄豆大,挑了一箩又一箩,挑到 日头落了水,还要用架板车拖。   奇唱歌来怪唱歌,红薯亩产三万多,南瓜大一个,抱都抱不合,要拿重得像 秤砣,急得他喊爹喊妈莫奈何!”   说实在话,唱起这首《奇唱歌来怪唱歌》我们是十分喜欢的,里面的肥猪啊 谷子啊红薯啊都不陌生,觉得贴近生活,平易近人,不像玉皇大帝海龙王搬山提 江那样虚无缥缈。现实的东西总能格外感染人,我们的老师包括我们这些饿着肚 子的小学生在唱这首《奇唱歌来怪唱歌》时就像尽情享受山珍海味一样兴奋。似 乎明天我们就可以大鱼大肉了,吃也吃不完了。但唱歌归唱歌,在我稀有的记忆 中,只有在唱歌中我们是饱的,唱完了肚子却出奇的饿。后来我的妻子在回忆录 中说:“唱饱了肚子!”就是这里的真实写照。事实上却是唱饿了肚子。崇高的 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一直在强有力地支撑着我们。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歌成海洋诗成山》:   “跃进歌声飞满天,歌成海洋诗成山。太白斗酒诗百篇,农民只需半杆烟。”   这个拿李白来衬托农民的口号多年想起来仍不禁让我忍俊不禁。太白就是李 白,唐朝盛世时期鼎鼎有名的“诗仙”,我是在很久之后才真正了解到的,因此, 当时张开嘴巴跟随李忠敬老师大声歌唱,我的鼻涕正挂成三千尺时,不可能知道 他是什么东西,但后面那句半杆烟我是懂得的。作为农民,我父亲和母亲就喜欢 吸烟。他们一吸起来就烟雾缭绕,置身其中就好象神仙一样飘逸。但我父母毕竟 不是神仙,也不是诗仙,他们吸完烟仍然要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干活。   语文老师教给我们的这些歌曲,对我来说是一辈子也刻骨铭心的,已经形成 了我生命长河中永不磨灭的记忆。虽然我当时不会发出声音,只能张开空洞的嘴 巴,跟随我的同学们一起疯狂,但后来我告别哑巴生涯后,由于那些富有激情的 旋律还深刻地埋藏在心底,无聊的我曾凭借着记忆的节拍重温那段荒唐的时光, 感觉到确实是千古绝唱。作为哑巴,当时我只能像东郭先生一样滥竽充数,虚伪 地参与这个大合唱,多少年后竟然让我感到既内疚又遗憾。不知道什么原因,这 种复杂而奇怪的感情一直伴随着我的后半生。   至于李忠敬老师,他教我们激情四射地唱歌只是他的权宜之计,时间缓缓流 逝,我们一上语文课几乎都是在快乐的旋律中度过的。一次语文课过后,老师神 秘地叫我们去劳动。这节课本不是劳动课,同学们都不知道干什么,只有好奇地 跟随在老师的背后。老师得意洋洋地扛着两把锄头带领我们走向池塘边菜地那唯 一一块空地。这块空地一片空白,好象我们的语文作业本一样毫无内容。来到这 块空地我们都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语文老师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我们……就…… 就……在这里……挖……挖一个……坑!”   我们都觉得奇怪,在这里挖坑干什么呢?听到挖坑,我极自然想起了我的祖 父的死。他死了之后就是挖了一个坑埋掉的。我想,是不是谁死啦?   老师将一柄锄头交给班里一个稍微高大强壮的男生,意思是叫他一起挖。但 这个男同学不会触类旁通,他在看见老师动手挥动锄头之后还懒洋洋地站在旁边。 语文老师挖了一阵,就扭转头对那男生说:“你……不帮……忙一下,想累…… 死我……啊!”那同学这才明白老师给他锄头的用意,他就效仿着老师的姿势和 动作挖掘。但由于他体力有限,他的动作十分缓慢。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在这个 男同学动手帮忙挖掘时,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老师刚才那句话十分滑稽,大有自掘 坟墓的意思。   挖掘了一会儿,一个面积讲台般大小的方坑形成了雏形。但深度明显不够, 连一只死鸡也埋不下。我的语文老师已经气喘吁吁,他看见我们都闲着没事干, 他就吩咐道:“你们……过来……搬……搬泥土!”在老师的脚旁已经积累了不 少被他挖掘上来的泥土。正是这些泥土的转移让位,这个坑才得以形成。我们听 了老师的指挥都围着上去用手搬运。在老师的指示下,这些泥土全部被我们扔进 池塘。刚开始我非常担心这个池塘会被我们填满,那些水会不顾一切地淹上来。 但一直到坑挖好了,所有的泥土被我们撒进池塘了,我才发现这个池塘还是纹丝 不动。原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池塘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相反,它强大得很,前不久就差点夺了我的性命。健忘的我关于那一幕不幸的不 经意回忆,瞬间挑拨起了我对这个池塘的仇恨。我真恨不得立刻将它填满了,好 让它在充实中永远消失,以后不再风平浪静地害人。   挖好了坑,老师疲惫得坐了下去。那个男同学似乎不累,他仍规规矩矩地站 在老师旁边,好象还在等待新的任务。老师这时不再给他分摊任务了,他指着我 们吩咐:“你们……去……去把……那些……白色……的石头……搬……搬过 来!”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这才看见菜园外围堆放着一大堆白色的石头。 刚才我们就是从它们身边经过,但我们没有一个注意到它们有什么用处。   我们照着老师的吩咐去搬运石头。这些石头不是很大,但有的十分沉重。我 们这些学生就像一群嗡嗡叫的蜜蜂,不知疲劳地往返于石头堆与泥坑之间。渐渐 地,石头堆慢慢变小,泥坑却被白色的石头不断充实。我真想不明白,我们的语 文老师为什么将那些泥土挖空,现在又用这些白色的石头来填补。难道这些坚固 的石头也会唱歌?让我念念不忘的是我原来那个语文老师,她不会唱歌,后来忽 然被迫离职,新来代替的语文老师就是一个懂得唱歌的李忠敬。   李忠敬看见那堆石头全部被我们搬光了,他就对身旁一直站着的男同学说: “你……回去……拿……拿我的……水桶来!”男同学一听跑回去了。我们莫名 其妙地看着这个奔跑的男同学。他的背影在学校大门晃动一下就消失了,但一会 儿就看见他提着一个小锡桶以同样的速度跑出来。由于不停地晃动,小锡桶不断 地发出悦耳的摩擦声。这个尖锐的摩擦声达到最大值时,男同学已经跑到了面前。   李忠敬微笑着站起身拍拍屁股,接过锡桶神秘地走向池塘。在池塘边他用脚 使劲试探着找一个可以站稳的地方,就不断地将池塘的水泼进泥坑。这时我才明 白为什么他偏偏找池塘边挖坑了,为什么要将那些挖上来的泥土扔进池塘了。他 是想让池塘的水涨一涨,然后泼起水来容易点。这些幼稚的想法我后来回忆起来 觉得非常滑稽可笑。   最让我们吃惊不已的是泥坑里面那些白色的石头,它们好象刚刚被烤过一样, 一遇到水就像炽热的火炭冒起白烟来。这个奇异的景象让我们看得口呆目瞪。随 着水量的不断增大,泥坑里的石头全部淹没了,我们惊奇地发现它们竟然像开水 一样沸腾,不仅白烟冲天,热气腾腾,一股股呛鼻的气味到处弥漫,而且气泡滚 滚,哧哧地响,就像在唱歌一般。我想,这些顽固的石头果然会唱歌!   李忠敬远远地向我们叫喊:“你们……走……走远点!”这时我们才懂得转 身离开危险。在离开时我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神奇了,竟然有这种石头遇水了能 够唱歌。那为什么小溪里那些石头不这样呢?带着这个疑问我依依不舍地跟随同 学们回去。在教室门口,我很想向老师问个明白,但我不知道如何表达。不会说 话的我只好作罢。忽然我想到不久之前我父亲兴致勃勃地提起的变魔术,他说有 一些人本领非常大,能够在一个空盒子里变出一个鸽子,那个鸽子是活的,可以 当场腾飞。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我的语文老师可能就懂魔术,他的本领更神奇了, 能让坚硬的石头唱歌。   回到教室,同学们一片死气沉沉,也许刚才的劳动确实比较劳累,但从同学 们仰着幼稚的脸惊奇地看望着语文老师看来,同学们大多是和我一样感到迷惑, 希望找到某种答案,同时觉得我们的语文老师神通广大,能让那些石头快乐地唱 歌。可惜语文老师对我们一张张渴望的脸视而不见,他一站上讲台就正式上课。 这次他教我们唱一首独特的歌曲《我们说了算》:   “河水急,江水慢,还得我们说了算,叫水走,水就走,叫水站,水就站, 叫它高来不敢低,叫它发电就发电。”   也许老师有些疲劳了,高大的他站了一会儿就坐了下来。坐下去的姿势让同 学们觉得他忽然矮小了许多。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那抑扬顿挫的旋律从他的喉咙发 出来。他带领我们唱了几遍,就打破常规地跟我们聊起天来。一说起话来,他的 结结巴巴的弱点就暴露无遗。   语文老师讲得非常费力,我们也听得十分努力。这次老师讲到了他的个人奋 斗史。他说他以前是个不爱学习的调皮鬼,经常逃学,这一点我早就在我父亲那 里得到印证。他说他后来成绩进步很快,是因为他后来意识到了自己懒惰的缺点, 从此痛改前非,不再逃学了,上课也聚精会神了,作业按时完成,所有的空余时 间都用来学习了,晚上别人都睡觉了他还一个人在挑灯苦读。这样经过自己的努 力奋斗,成绩果然有进步了。付出多少汗水就收获多少成果,千真万确是这样!   语文老师讲完了自己的奋斗史就谈自己的爱好。他说他最爱看报纸,特别是 《人民日报》。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所谓的《人民日报》是什么东西,通过它可以 第一时间知道全国各地最新发生的事情。他说他不仅喜欢看报纸,而且喜欢收集 各种新闻资料。他举例说他上课这些内容有很多就是从报纸上收集的。他还说看 报纸,特别是《人民日报》,不仅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最新的消息,还可以第一时 间了解国家的方针政策,好让自己的脚步永远跟党保持一致。   听了这些我们很多同学都不解地挠头皮。语文老师微笑着说:“你们……慢 慢……就……就会懂的……”讲完这个后他才接着讲到现在的大好形势。他高兴 地说:“现在……我们……我们国家……一片……大好……大好形势!劳动群 众……干劲……十足!他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 什么……他们……他们……办……办不到的!他们……斗志……斗志昂扬…… 地……地大跃进,昂首……昂首挺胸地……迈……迈……迈……迈进共……共…… 共……共产……产……产……产主……主……主……主义!”   也许语文老师正被想象中的那一片美好的前景所感动着,情绪激动,他讲到 最后出奇的结巴,一个很简单的字竟重复好几次。由于我们早熟悉了他的说话方 式,所以只要出自他的嘴巴,不论说得多么拗口,我们都能耐心地洗耳恭听。   语文老师又说:“人……定胜……天!好象……好象我们……现在唱……唱 的……这样!叫水走……水……就走,叫它站……它就站,叫它……它发电…… 它就发电!”   他又说:“劳动……群众……是……是最……最伟大的!”   他最后高呼:“人……民万岁!   在老师似是而非的解释下,听得似懂非懂的我才终于将石头会唱歌这团笼罩 在我头上的迷雾拨开。当时我就天真地想:“因为我们的劳动群众天不怕地不怕, 想做什么都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们叫水发电水就发电,那么叫石头唱歌石 头当然就唱歌了。”许多年以后想起来,我总觉得这个牵强附会的解释虽然十分 荒唐可笑,但也许代表着当时最高的理解水平。   第十六章   几天后,早已被我们忘记的泥坑又忽然被语文老师拉回到我们的记忆。那个 泥坑已经是白色一片,坚硬的石头不见踪迹了,温柔的水也消失了影子。后来我 才知道,原来在水和石头的密谋下,它们结合成为了一种叫做石灰的东西。这个 东西作用非常大,它可以被我的语文老师李忠敬胸有成竹地涂写在所有的墙壁上, 让看见的人对他漂亮的字体惊羡不已。看着这些失去了温度的石灰,我总觉得它 们异常冰冷。刚开始我们以为它们是凝固的,但当语文老师舀一勺上来后,我们 才发现它们原来拥有润滑的肌肤。它们的粘稠和油腻让它们不劳而获地取得了墨 汁的功能,我们的语文老师就是这样抛弃了黑色的墨汁,改用这些白色的石灰, 在学校陈旧班驳的墙壁上尽情挥洒,大展风采的。   刚开始,我们的语文老师为他找不到一支合适的毛笔彻夜难眠。他拿出了他 最大杆的毛笔,但在高大的墙壁面前,它细小得异常寒酸。要在墙壁上写大字, 如此小的毛笔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能承担起这个光荣的革命任务的。语文老师曾经 向老校长反映情况,老校长又向有关上级领导反映困难,结果等到的批示是:破 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做的创造精神。   老校长吹了吹热腾腾的茶杯,对我的语文老师指示道:“我们就实事求是吧,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们的问题自己来解决。”   我的语文老师似乎还有什么要请示,但老校长已经俯首喝茶了,右手向门外 摆了摆,示意我的语文老师退出去。语文老师只好两手空空地回去。他回到了房 间立刻陷入了沉思冥想。他满脑子跳跃着实事求是和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虽然觉 得它们全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到了最后,疲惫憔悴的语文老师还是没有想到解 决问题的办法。无奈之下,他只好拿他最大杆的毛笔紧张地投入工作。   首先他必须要在学校最显眼的围墙外面的墙壁上书写:“鼓足干劲,力争上 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因为按围墙的高度和面积比例,这些字的笔画 至少不能小于10厘米。这对于笔端小的毛笔来说是十分费劲的。但我们的语文老 师并没有被现实的困难吓倒,他鼓足干劲开始在蜡黄的墙壁上书写“鼓足干劲” 了。书法最讲究一气呵成,最大的忌讳就是重笔,这一点我爱好书法的语文老师 不是不知道,但根据实事求是原则,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他也只好牺牲自己的艺 术良知了。刚开始不断地这样重笔,他个人是感到十分别扭的,心中疙疙瘩瘩, 就像小学生考试作弊一样不光彩。他很害怕这里忽然路过一个内行,这个懂得书 法的陌生人对他说了许多嘲笑的话。但这样的情景根本没有发生过,忙了一个早 上,语文老师的手腕累极了,“鼓足干劲”这四个字才终于疲惫不堪地爬上了墙 壁,它们赫赫在目,似乎在不断地鼓舞我的语文老师继续奋斗。语文老师很有成 就感地欣赏着“鼓足干劲”,不时结结巴巴地对身边的学生说:“我们……做什 么……都……都要……鼓足……干……干劲!”   我们全部仰着天真幼稚的脸随同语文老师观赏。但我们根本弄不明白它们的 意思。语文老师也没有工夫跟我们详尽解释,他拿过龟壶喝了一口凉开水,又马 不停蹄地继续努力了。事实上,他派用我们这些学生为他抬石灰,搬凳子,送开 水,已经为他节省了不少麻烦,否则他的工作将会更加繁重。当他写好“力争上 游”时,我发现语文老师已经疲劳得时不时要甩胳膊。接下来他还是超乎想象地 干劲十足,继续不屈不折地书写。不断地重笔迫使他的动作异常机械,连我们这 些孩子在下面看起来也觉得呆板没趣。但语文老师早已没有了刚才的顾忌,求功 心切让他将他的艺术良知抛到了九霄云外。有时偶尔想起,他也觉得没有什么别 扭了,他认为这里的人对书法一无所知,他们根本就没有嘲笑他的水平。于是毫 无顾忌的语文老师机械地挥动着毛笔时显得有些霸气。老校长出来巡视了,他眯 着眼睛看了看墙壁上的大字,对我的语文老师夸起了大拇指:“不愧是我们这里 的大书法家!”   得到老校长的肯定和夸奖,心情舒畅的语文老师干起活更加卖力了。但他越 卖力,力气越容易卖光,当他勉强写好“多快好省地建设”这几个大字时,他的 胳膊和手腕疲惫得实在不堪一动了。他只好退下阵来歇息一下。我发现他在跳下 板凳时脸色出奇的通红。因为他不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地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 让他感到羞愧难当。但老校长安慰他说:“不急!不急!歇歇,再来!”   语文老师的脸色与墙壁上他写上去的白色大字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听了老校 长的话后还有点不服输:“假如……假如毛笔……够大,我……我不用三……三 分钟!”老校长点点头说:“不知道县城他们是用什么笔写的……”   语文老师歇息时就将毛笔搁置在凳子边沿。极有艺术细胞的玉秀同学走了上 去,好奇和羡慕迫使她聚精会神地观看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毛笔。如此近距 离地观看毛笔,不禁让玉秀大开眼界。她发现这些毛笔的形状有点像扫帚。于是 聪明的她建议道:“老师,我们可以用扫帚来写……”   语文老师脸色忽然变得很阴沉,他低声喝道:“不……不能!扫帚……是…… 用来扫地的,脏!”   倒是老校长开明,他思索了一下,就对我的语文老师说:“我看行!只要是 为社会主义服务,就都是毛笔!”语文老师听后倏地告别了高雅,他堆起笑容来 回应:“是……是的!”接着他就吩咐我们这些学生跑回教室将所有的扫帚搬运 出来。   语文老师在众多的扫帚间不断地甄别,最后他选择了一把让他得心应手的扫 帚,它的形状确实比较像一支毛笔,有所不同的地方就是它的笔杆没那么长。但 这足以让语文老师有力地握住。事实上恰好相反,在墙壁写大字笔杆不能太长。 因为过长就会影响挥洒的转动和力度。语文老师凌空挥洒起扫帚,他心满意足地 朝老校长说:“不……不错!”   接下来就是语文老师在我们面前表演着用扫帚在墙壁上写大字。他将扫帚伸 入石灰桶,扫帚像毛笔沾满了墨汁一样立刻沾满了石灰。这种景象让语文老师看 到了成功的开端。他情不自禁朝老校长咧开嘴巴笑了笑。接着他双手出动,紧握 扫帚使劲书写。这样书写其实也很卖力,但因为这是一种创新和一种尝试,所以 我们的语文老师兴奋得早将疲劳不当一回事了。这次他稍微寻找到了书法的某种 感觉,他几乎是一气呵成,一挥而成,挥洒得淋漓尽致。转眼之间,“社会主义” 连同那个沉重的感叹号出现在墙壁上。用扫帚挥出来的“社会主义”在墙壁上迎 着金色阳光闪闪发亮,如果从不好的角度看上去,会异常刺眼,叫你头晕目眩。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就这样,一个完整的口号被我自强不息的语文老师全部搬上了蜡黄色的围墙。 这道陈陋的围墙忽然具备了双重功能,不仅向内保护着学校,而且向外展露着伟 大的口号,让人们群众赞叹不已。特别是后面我语文老师用扫帚挥就的“社会主 义”这四个字龙飞凤舞,铿锵有力,与前面那些古板的字形成鲜明的对比。看过 的人都不禁夸起大拇指赞赏,但他们几乎没有一个知道它们诞生的真相。   写好了这个口号,我的语文老师可以说已经相当疲惫,只好先告一段落了。 回到教室,立了大功的玉秀不仅受到高度表扬,还被奖赏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看着玉秀高兴的趴在书桌上美滋滋地大口大口地咬苹果,我们这些同学都羡慕不 已。   第二天,语文老师还不能正常上课。这次他没叫我们去帮手了。他站在讲台 上淡淡说了一句:“自习!”就风度翩翩地离开了。我们看见他一手提着石灰桶, 一手搂着白色的扫帚走出学校大门。今天他写的是: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   不出三天,学校的围墙全部变成了白色大字的殖民地。学校的围墙格外耀眼, 远地里一望过去,外地人就会怀疑这里是个荒芜的墓地。但当走近了一看,却人 声鼎沸,热闹非凡。李忠敬老师漂亮美观的大字威风八面地站在围墙上,吸引着 来来往往的群众。一传十,十传百,远近的村庄都传颂着李忠敬能写大字的新闻。 于是李忠敬更不能按时给我们上课了。在征得老校长的同意下,李忠敬从此便开 始了他一生当中最忙碌的生活。后来有人统计,学校周围数十条村庄数以千计的 标语都是他让它们堂而皇之的站上去的。我的语文老师自从拿扫帚当作毛笔后, 也曾沾沾自喜:“这下子不管多少大字都是小菜一碟了。”为了坚持这个信念, 他后来真的有求必应,任劳任怨,挨家挨户的挥洒过去。反正一遇见有空白的墙 壁,几乎都是他尽情挥洒的草稿。这样不断地锻炼,书法也大有长进。他这样乐 此不疲地挥洒下去,不仅得到群众的交口称赞,也得到政府领导的青睐。领导一 下乡视察,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些矫健的大字,它们无不铿锵有力地向领导作出 某种保证。有了这些口号,群众的思想更加统一,步调更加一致,工作更加积极, 所以领导看在眼里都很舒服。后来不久,我们的语文老师李忠敬忽然失踪就与这 有关。他不再担任语文老师了,而是被调到政府某部门负责宣传工作。李忠敬老 师的调离对我们来说无疑是失去了一个令人惊佩的书法家,但他讲课的结结巴巴 也确实是我们所一致讨厌的。因此,对于他的离弃,当时我们并没有多大的留恋。   李忠敬调走之后,接任我们的语文老师的是一个高瘦的小伙子。他的高瘦给 予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竹竿。他就好象竹竿一样站在讲台上,弱不禁风的样子, 真怀疑一阵风就能将他刮跑。他虽然瘦得出奇,但他拥有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 而且说起话来非常流利动听。与先前那个李忠敬一比较,新来的语文老师更容易 引起我们的好感,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唱歌和写大字了。   这个高瘦的语文老师似乎姓胡,名字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同学 们一律都在私下叫他竹竿,所以时间一长,他本人的真名就渐渐被我们淡忘,最 后竟被他这个形象生动的绰号所取代。我们发现竹竿上课的时候有一个特点,他 既不像李忠敬那样唱歌,也不像他那样写大字,他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这一点 是以前的语文老师绝对做不到的,喜欢听故事的我们当然就最喜欢竹竿了。   竹竿最喜欢讲太平天国的故事。在我幼稚的记忆里,关于太平天国的印象几 乎是支离破碎的。竹竿的讲述显然有点信口开河。我只是知道里面有一个叫洪秀 全的人物,他以前好象是一个秀才,后来闹革命做了皇帝,分田分地,得到农民 兄弟的绝对支持。后来洪秀全有什么结局竹竿没有讲。但我们也不需要他讲,洪 秀全既然做了皇帝,又有群众的大力支持,那么他一定会过得很好。我们发现竹 竿每次讲洪秀全讲到生动处,他都会将脖子伸得老长,好象吃什么东西被噎着一 样。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他对我们解释天平天国。他将太平天国这四个字 写在黑板上,写得非常大,这一点让我们情不自禁想起李忠敬在墙壁上写大字。 竹竿写好字后就用力拍拍黑板,发出沉闷的笃笃,以引起我们的注意。当我们不 再搞小动作了,全神贯注地仰着幼稚的脸蛋张望着黑板时,他才开始他富有激情 的解释。他先用粉笔将“太平”这两个字圈起来,又在下方打一个小小的问号, 便开始问我们:“你们有谁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吗?请举手!”   同学们鸦雀无声,你望我,我望你,没有一个举手。也许是在沉默中放了一 个响屁的缘故,在同学们哄堂大笑之后,竹竿注意到了我,他抬手出来示意我站 起来回答问题。他当然还不知道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倒霉的我只好无条件 地站起来,我真想回答一句“不知道”就坐下去,但我毕竟不能,只能站着干着 急,一着急,接着又放了一个响屁。这下全教室又爆炸一样笑开。竹竿也掩饰不 住脸上的笑容。但他很快就沉住脸,严肃地警告我:“太平不是放屁!”但我终 于不能回答。竹竿见时间不能这样浪费,他就示意我坐下,接着他就开始讲解: “太平,这个太字就是很的意思,平就是公平的意思,那么太平就是很公平的意 思。同学们,你们明白了吗?”我们同样鸦雀无声,不说明白,也不说不明白。   竹竿觉得需要举个例子,于是他的眼睛翻一下,接着说:“就像我们今天这 样,集体劳动,收获了就平均分配,人人有份,没有不公平的,没有压迫,没有 寒冷,没有饥饿,这就是太平,天下太平!”由于我们年龄小,根本无法知道压 迫是什么玩意,但对寒冷和饥饿却是深有体会的。在南方虽然寒冷的时日不多, 但我经常是饿着肚子上课,与老师举例的不太相同。当时我就很想站起来反驳一 下老师,但由于我毕竟不会说话,只好作罢。更让我感到困惑的是,竹竿为什么 这么瘦?当时我怀疑他就是经常吃不饱的缘故,为什么他却偏偏要撒谎呢?带着 这个疑问我又开始无条件地接受他的下一个解释。   竹竿接着又在天国两个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个平行的双杠,不知道什么原因, 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祖父的葬礼。我的祖父当时安静地躺在红漆漆的棺材里, 他的棺材就是被两条平行的杠子抬上墓地埋掉的。接着竹竿的解释更让我吃惊地 觉得我的胡思乱想并非毫无道理。竹竿两手撑在讲台上,形成一个双杠,似乎可 以用来抬棺材,他一本正经地说:“天国就是天堂,传说人死了成仙了就到达那 里,那里十分美丽,四季如春,人人平等,没有压迫,没有阶级,没有饥饿,就 像共产主义一样,每个人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竹竿说得很神秘,我们听 得也很虔诚。   竹竿又进一步解释:“我们其实很快就进入共产主义了。也许就在明天,也 许就在下个星期,总之我敢说,绝对不用等待一个月了!”我的同学们都听得津 津有味,但竹竿这些话却让我感到非常恐怖。我发觉竹竿分明是在宣布着我们的 死亡日期。因为他刚才说了天堂等同于共产主义,而天堂是一个人死了之后才能 到达的地方,现在他又说我们很快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也就是进入天堂,难道 不等于说我们很快就要死掉吗?诚惶诚恐的我虽然坐立不安了,但只有继续听竹 竿继续讲。他最后神秘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不久我们就是同一个家庭, 吃同一锅饭了!——公共食堂已经建好了,就在我们学校的背后不远!”竹竿说 着还朝学校背后指了指。至此我们才明白前阵日子后面一片热火朝天景象,原来 是在建设大食堂。看来竹竿的话没有完全骗人。他得意洋洋地站在讲台上吃劲地 向我们讲解着,脖子上的喉结和脸上的青筋十分清晰地凸现,听着他充满肯定的 口气,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从大食堂踱出来后会忽然变成一个胖子。   第十七章   原以为竹竿是最早知道大食堂的事的人,没想到我父亲其实早就了如指掌。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我激动无比的父亲将手套一扔,兴奋地说:“大食堂 很快就可以投用了!”我父亲也参加大食堂的改造工程,所以他最有发言权。我 母亲不太明白,问:“大食堂是干什么用的?”我父亲这次没有急噪,他极有耐 心地解释:“到时全部人都到那里吃饭,大鱼大肉,吃不完那么多!”我母亲却 兴奋不起来,她反而有点忧虑:“要是要钱你能吃吗?”这下我父亲的兴奋就像 大火遇到雨水一样熄灭,他开始琢磨着:“要是要钱,应该也不会太贵吧?”我 母亲淡淡地说:“天下没有免费的饭菜!”这时我父亲怒不可遏了,骂道:“他 妈的,闭上你的乌鸦嘴!”仿佛是我母亲的乌鸦嘴败坏了他免费的饭菜。   事实上我母亲的顾虑是多余的。第三天,大队长就召集大家开会,在人头攒 动面前,大队长无比激动,他拿着高音喇叭郑重宣布:“乡亲们,从明天起,我 们就全进大食堂吃饭,能吃多饱就吃多饱,全部是免费的!吃饭不要钱的,知道 了吗?”乡亲们一同喝应:“知道了!”   大队长从来没有这样自信过,他骄傲地说:“大家回家准备好大盆吃饭就行 了!”乡亲们都嘻嘻哈哈地笑开了嘴巴。确实如此,乡亲们从来没有像今天听到 这个消息这样开心过。他们跟着党走,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这一天盼来了!   大队长还意犹未尽,他将右脚踏上了凳子,大声说:“乡亲们,问大家一句, 这一切是谁的功劳?”乡亲们异口同声:“党的功劳!”乡亲们之所以能够如此 异口同声,是因为这一句几乎成了每次会议的口头禅。   大队长很高兴,他又大声问:“那我们怎么办?”   “永远跟着党走!”群众又是异口同声。老女老少,声音十分整齐,好象大 合唱一般协调,声音震天响,四周的山坡还不断地将回声反馈回来。   大队长觉得他的工作做到家了,他就挥手向大家微笑。这是他告诉大家,散 会。群众随即高兴地议论纷纷,兴奋得像一个大窝蜂。   回到了家,我父亲就第一时间数落我母亲。他瞪着眼睛指着我母亲的脑袋骂 道:“你这个该饿死的,听到了没有!全部免费,以后吃饭不要钱了!”我母亲 像一个认错的小学生耷拉着脑袋站在我父亲跟前。我父亲还是穷骂不舍:“以后 你他妈的还胡说八道,看我缝住你的乌鸦嘴!”我母亲慑于我父亲的淫威,她不 敢吭半句,只有不断地点头。这让她更像一个认错的小学生。   我父亲思索了一下,说:“反正我们家的米不多了。今晚我们就不做饭了, 让肚子空一空,明天去吃免费的!”我母亲十分佩服地表示赞同,但她还是担心 我,就说:“我怕会不会饿坏了孩子?”我父亲有点烦恼地看看我,说:“这个 哑巴!饿死了也不会说话的!是要给他弄点吃的,但我警告你,不许煲太多,一 点点就行了,饿不死就行了……反正明天可以吃破肚皮!”   我母亲十分高兴地遵从我父亲的指示,她的确是给我煲一点儿粥。饥饿的我 看着这星点儿粥,竟不忍心一口喝光。我母亲最懂我,她就对我父亲说:“勇儿 他嫌少呢!”我父亲忽然生气了,他脱口骂道:“别管他,饿了就明天吃!”我 母亲就走过来抚摩我的脑袋,他亲切地对我说:“你今晚就吃少点了,饿了就忍 一忍,明天尽量吃,尽力吃!”我看着母亲点点头,稀里哗啦地喝起来。但跟小 便一样短暂,那粥一下子就被我喝光了。喝光了粥,饥饿的我就使劲舔起碗底来, 我父亲看了有点羡慕地骂道:“看这条饥饿的小狗!”   父亲的辱骂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我还是坚持不懈地舔碗,一直将它舔得精光 为止。我母亲正想拿碗去洗,我父亲展露了他少有的幽默:“你不要洗它了!它 早就被我们家这条小狗舔净了!”我母亲笑了笑,还是从我手中夺过碗,舀水来 冲洗。   晚上,饥肠咕噜咕噜响,让我难以入眠。饥饿的月光摸到我的床头,看是否 可以找到好吃的东西。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一片漆黑。在清凉的月光的提示下, 屋子显得愈加空荡荡,好象我的肚子一样空无一物。夜阑人静,饥饿显得特别清 晰。蟋蟀好象就在惊心动魄地叫喊“饿极了”。由于饥饿的折磨我完全对睡眠失 去了兴趣,倒不如兴致勃勃地想象明天的盛餐。我开始想象着明天摆在台上的一 定会有我最喜欢吃的鸡鸭,这些鸡鸭香喷喷的,味道鲜美,可以让我任意吃,一 直吃个够。这样想时美滋滋的我忽然发觉我的嘴巴油腻腻的,好象刚刚吃过一样。 不知不觉,我竟然在这种诈骗中被睡眠拉了进去。   事实上,我父母面临的饥饿比我更残忍,但他们都能坚强地忍受着。尤其我 母亲,她必须承受更多的压力。幸亏我父亲也被同等程度的饥饿威胁着,他力不 从心地压在我母亲的身上,往昔的生龙活虎不见了,他的疲惫不堪就是被饥饿折 磨出来的,他最后只好灰着脸退下阵去。我父亲的半途而废让我母亲感到无比庆 幸,因为四肢乏力的她如果还要承受强烈的攻击,那无疑将要掉入地狱般的境地。 身体空荡荡的母亲平躺在床上,耳朵隐隐约约的,眼睛模模糊糊的,好象就有一 种飘逸的感觉。我父亲对她叹息着说的话让她更加确信,他们就要像神仙那样飘 上仙境。我父亲叹息着对她说:“他妈的,还没干成,怎么会有飘上去的感觉?” 他们实在是被饥饿折磨着奄奄一息了,但他们都顽强地支撑着,他们相信在明天 就可以得到补偿。   无法想象,我父母是如何熬过这一夜的。第二天太阳的曙光对他们来说无疑 被赋予了救命的意味。幸亏大食堂这第一餐被同样兴奋的师傅们准备得早,否则 我们这一家不知道还要忍受多少折磨。事实上,与我们自作自受地接受饥饿的折 磨的绝对不止我们。大食堂开饭前,只要看看路上那些有气无力和无精打采的人 就可以知道。有的甚至无法支撑到底,半路就晕倒,去大食堂变成了去大医院。 幸亏我们全家人都有着坚强的意志,能够支撑着到达大食堂,最后一屁股坐在凳 子上,真希望这样永远坐着不起来了。   最要命的是必须等待大队长讲话完毕之后才能用餐。但善解人意的大队长笑 吟吟地扫视一通人群,说得非常风趣:“乡亲们,我知道大家都饿极了,因为今 天的饭菜是免费的。但我有一点必须点明,就是大家尽管吃,吃破肚子来!”全 场一片好笑。但这笑声比起昨天来虚弱多了,也许是因为大部分人都被饥饿折磨 得精疲力竭了。   给我深刻的印象的一幕终于到了。几乎所有的人面对香喷喷的鸡鸭时都不顾 一切地狼吞虎咽。许多人排斥了牙齿的参与,直接痛快地吞下去,有的吞得两眼 圆睁,怒发冲冠的样子,但当成功吞下去后,眼睛又变得笑眯眯。有的吃得快, 引起一阵阵咳嗽,甚至还要用手掌来拍胸口。看着这些狼狈的吃相,我感到了前 所未有的有趣。   最让大家开心的是,大食堂真的像大队长承诺的那样,源源不断地提供饭菜, 保证每一个人都吃得满意。在这个保证下,人们更加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我的 父亲表现得尤其猖狂。他能够保持那种狂吞的吃相一直到最后。我母亲则相对文 雅些,但她也许最深刻地体会到了苦尽甘来的含义,她在吃的时候稳扎稳打,不 让一点空隙哪怕给打嗝。吃到最后,我怀疑她是所有人中吃得最有质量的一个。   与大家刚才路上的精疲力竭大同小异,吃饱的人们同样表现得有气无力。不 同的是,这时人们是吃得太饱了,人们懒得动一动了,都神采奕奕地坐在原位等 待着肚子里面某一部分的尽快消化。他们有的不住地抚摩着大肚皮,像一个孕妇 抚摩着孩子一样充满幸福感。有的原以为自己可以走动,试图站起来离开,但都 以失败告终,又无可奈何地坐下去。有的消化能力超强,可以站起来了,但要走 动还是举步维艰。于是,人们干脆找到了偷懒的借口,商量好一起推迟开工,嘻 嘻哈哈地聊起天来。   大队长看见大家吃饱了还没有出来,他就背着双手喜气洋洋地催促。他说的 话十分幽默:“乡亲们,你们有撑破肚皮的吗?有就赶紧报上名来,我给你叫救 护车!”人们听了不断地轻笑。大队长又说:“我说的叫大家吃破肚皮,有没有 错啊?”   有很多人说“没错”,有一个人说:“可是现在我们吃残废了,干不了活 了!”群众一片哈哈笑,“吃残废”这个独特的话语也成了当地流行一时的口头 禅。大队长笑吟吟地说:“男人吃残废了好办,干残废了就难办!”男人们又一 阵哄堂大笑。一些妇女则听得脸颊绯红。   最后人们在一阵阵笑声中逐渐恢复体力。他们的消化功能帮助他们尽快摆脱 了站不起来走不动的困境。当他们纷纷站起来走出大食堂时,他们一起唱起了感 谢党的恩情的嘹亮歌曲。他们就是这样踏着激昂的歌声上工的。热火朝天的场景 将会出现将是天经地义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心满意足的父亲两腿走动在上 工的路上,脑袋里却摆着偷懒的小算盘精打细算。他想:“反正以后都这样不分 你我了,能偷懒就偷懒。”忽然他又责怪自己:“他妈的,怎么忘记了,要自己 准备一个烟斗……”   像我父亲这样精打细算的其实大有人在,他们都老奸巨滑地打着各自的小算 盘,用后来我妻子的话来说,就是:“人吃得越饱就越懒。”似乎他们的肠胃消 化的不仅是食物,更是连他们的勤劳也一起消化掉了。每次看见我父亲他们悠闲 自得地吞云吐雾,我真怀疑那些白色的烟雾就是从他们吃饱的肚子里面冒出来的, 他们吃进去的饭菜全部被他们转化成这些缥缈的东西。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人们懒洋洋地去开工,都各自打着 小算盘偷懒,收工后就往大食堂簇拥,潮水一样涌向大食堂的门口。奇怪的是, 大食堂的门口似乎也永远那么饥饿,它什么时候都是张开大嘴巴将涌动的人群吸 收进去。在里面,告别了饥饿的人群照例狼吞虎咽。用张大民的话来说:“能吃 就吃,能吞就吞,反正不用钱,不吃白不吃!”他的坦白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许多 人的心声。   在大食堂的门口,我有幸再次遇见李忠敬。其实还没过多久,但他供职政府 部门之后比以前肥胖多了。也许是工作轻松多了,也许是现在实行大食堂可以大 吃大喝了。他一胖起来下巴就变得圆圆的,说起话来就似乎更加困难,更加结巴 了。我就听见他曾经对一个女同事说了许多话,说得十分费劲,那女同事十分耐 心地听,听得眉愁苦脸。   他们来大食堂不是吃饭,而是要在大食堂的墙壁上搞宣传。他身边那个女同 事就是一个画师,手中拿着很沉重的家伙,李忠敬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一支形状 奇特的大毛笔,其实是一把大扫帚,一个白色的石灰桶。他们围绕大食堂看看, 觉得侧面那面墙壁面积最大,就决定在上面大做文章。女同事先是一挥手,我才 发现他们身后其实还跟着四五个年轻人,他们有的扛着人字梯,有的抬着桌子和 凳子。他们将桌子抬到墙壁边靠着,女同事才在一个小伙子的扶持下爬上桌面。 她就是这样站着拿出画笔和颜料,开始彩色鲜艳的绘画。她的手臂很优美地挥动 着,在金色阳光的鼓励下,很快地她就在空白的墙壁上画出了激动人心的图画。 图画上一个健壮的农妇喜气洋洋地搂着丰收的稻谷,旁边摆着一台菜,鸡肉鸭肉 鱼肉应有尽有,她的丈夫和孩子们正沉浸在幸福的享受之中。这幅图画正好反映 了现实的生活,引起了群众的一片称赞。有的农夫叫道:“画得好啊!”有的得 意地说:“我们就是这样了!”更多的是由衷的高兴和感激。   女同事的工作完毕了。她的杰作在太阳温暖的阳光的润色下显得更加光彩夺 目。虽然它的篇幅不是很大,但无论你站在什么地方,从什么角度看过去,都会 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由衷的赞叹。也许是因为上面的内容接近生活,关系到每一 个人的切身利益,也许是因为这幅图画的艺术技巧运用得十分成功,已经取得事 半功倍的感染效果。   接着轮到李忠敬大展身手了。这也正是我最为关注的事情。他吩咐手下将桌 子抬走,换上凳子。他站在凳子上自由地挥洒曾经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他站在 图画面前端详许久,思考着如何落笔。摆在眼前的困难是,这幅图画已经占据了 整个墙壁最抢眼的地盘,他的字应该安放在哪个部位才最恰当。在图画的顶头当 然最风光,但操作起来异常艰难,几乎做不到。写在图画的下边吧,就是靠近墙 壁的低部,他的字就显得低人一等了。他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女同事催促 他说:“上面写不到,就写在下面算了!”但这样正是李忠敬最忌讳的,他结结 巴巴地说:“字……字写在……下面……别人就……就看不见了!”   女同事重新审视一下,觉得李忠敬说得也有道理。她就建议道:“那就像对 联那样,左右各写一句不就行啦?”   李忠敬忽然激动起来,说起话来更结巴了:“你……你……你很……很有…… 有眼光!”选好了位置,李忠敬开始像写对联那样动手了。他将大毛笔伸进石灰 桶蘸满了粘稠的石灰,慢慢举起来走向墙壁,一鼓作气,就将左边对联挥洒完毕, 是:全面大跃进。接着题写右边,这时人们发现他的动作相对缓慢许多,他每写 好一个字都要停顿一下,看看字体有没有写端正。这种顾虑不仅让群众觉得不耐 其烦,其实还严重影响字体的艺术水平。但李忠敬没有办法,他还得这样不胜烦 琐地停停顿顿,就好象他说话结结巴巴一样,字与人达到了乳水交融的至高境界。   他最后端端正正地写成了右半边对联是:人民公社好!群众其实根本不懂什 么书法,他们甚至没有发现左右两边的对联字体相差悬殊,他们一看见“人民公 社好”这几个字,情不自禁联想到这几天来的大鱼大肉,纷纷鼓掌称赞::“人 民公社好!人民公社真是好啊!”终于大功告成,李忠敬高兴地舒了口气,明显 地,他对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后来我才从一个老书法家那里了解到,当时李忠 敬就是依靠这副对联获得什么奖。这个奖代表着他一生当中最高的荣耀。记得他 不无嫉妒地对我说:“全面大跃进这五字要写得张狂,有多快就挥多快,象征着 群众的劳动热情如火如荼,势如破竹;但人民公社好这五个字就要注意好写端正 了。象征着党的领导永远正确,永不偏斜。但要写端正就一定要慢慢来……”原 来书法竟如此讲究技巧,我不禁为当年李忠敬的聪明才智赞叹不已。   第十八章   我信佛的祖母一向吃斋,她对大食堂里面的鱼肉根本不感兴趣。在人生嘈杂 中,她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上,埋头吃白饭。如果有青菜也吃点。但此时此刻,生 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青菜在今天比以前的鱼肉更难得了。所以,很多情况 下我父母都是吃白饭。一些人看见了就打趣说:“七婆,吃白饭啊?”旁边的人 都大笑。我的祖母不出声。因为已经有别的人替她说话了:“当然是吃白饭了, 我们大家都是白吃饭!”这话立即引起人们会意的笑声。   但也有一些妇女对我祖母是嗤之以鼻的。在她们眼里,我祖母这样不吃肉是 天下最愚蠢的事。因为这些鱼肉是公家的,不吃白不吃,你不吃别人就会吃。再 说一个老人还能吃多少年的命?现在有福不懂得享受就是贱骨头一副!因此,一 些女人在狂吞虎咽之余,不时向我老态龙钟的祖母投以轻蔑的一瞥。但我风烛残 年的老祖母就像诚心拜佛一样一心一意地吃白饭,她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取笑和轻 视。她有时抬头想看看的是食堂里面挂着的红色条幅,上面写着许多警语。例如, “请大家不要浪费”,“请大家珍惜粮食”,“请大家爱护公物”,“谁知盘中 餐,粒粒皆辛苦”,等等。但当她看见人们狼狈的吃相,她不禁又会感到莫名其 妙的失望。她发现许多人吃饱了还要吃,一直吃到站不起来才肯罢休。在不吃白 不吃的信念下,人们就像一条条饥饿的狗,疯狂地掠夺食堂里面的一切。   “滚开!”忽然一声尖利的命令让吃饭的人们感到突兀。他们纷纷抬头朝声 源处张望过去。这严厉的声音原来是分配员阿张九的喉咙发出的。和他在大食堂 负责分配饭菜的人员除了他,还有四个女人。这些女人的性格特别温柔,什么时 候都是满脸笑容。惟独阿张九脾气暴躁,而且态度不好,老是阴沉着脸,好象别 人欠他的钱不还一样。刚才这锐利的“滚开”就是他态度坚决地叫喊出来的。他 面前站着两个高大的陌生男人。他们衣服破旧,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似 乎是流浪汉,其中一个还戴着一顶发霉的草帽。刚才阿张九就是针对他们发号施 令的。但这两个陌生人并没有把阿张九当司令,他们还死缠烂打地赖着不走。因 为他们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他们现在就是讨饭,要求阿张九给他们饭吃,但遭到 阿张九的断然拒绝。   阿张九振振有辞地说:“我们的饭只给劳动群众开,我们的饭不供应流浪 汉!”这两个陌生人几乎异口同声:“我们不是流浪汉!”其中一个接着解释: “我们也是劳动人民,只是迷路了来到这里。”   张大民好管闲事地出来了,他抹抹嘴巴上的油腻,对阿张九说:“不能给! 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阿张九重复一下说:“是不能给!”   这时那两个陌生人心急了,他们说:“我们的确是迷路的……”   张大民手一挥,说:“不给!”好象他就是一个司令官。   我祖母虽然年事已高,但眼睛和耳朵还好使,她见状就蹒跚地出来主持公道。 她对张大民说:“人家饿极了,怎么能见死不救的?”   张大民振振有辞:“他们不肯说出他们的身份,也许他们就是反革命呢!” 张大民这些话引起了大家一片议论纷纷。有的说没有必要这么疑心疑鬼。但更多 的是赞赏张大民思考问题细心、周到,是不能随便拿革命的粮食来喂阶级敌人。   那两个陌生听了张大民话脸色也被吓白了,他们竭力辩护:“你不要含血喷 人!……”阿张九笑嘻嘻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呢?”   一个陌生人坦白:“我早就说了我们是农民群众,但你们不相信!”   张大民冷冷地说:“不是我们不相信,是你们不肯说出真实身份……”   我祖母见他们这样僵持下去不好,她就提议道:“先让这两个人吃饭,他们 吃了革命的粮食,……”   张大民打断我祖母说:“你真是老糊涂了!你还是拜你的神鬼去吧!你知道 吗?现在那些反革命分子越来越狡猾了。有哪个敌人愿意告诉自己的真实身份 的?”   我祖母被张大民驳得哑口无言,最后她只是喃喃自语:“观音菩萨就是救穷 救苦的,救苦救难的……”   这时大队长背着手进来了,人们很远就听见他的声音了:“你们闹什么闹 啊?”待他走近了,阿张九才指着陌生人汇报:“他们说要吃饭!”   张大民补充:“他们身份可疑……”   大队长点点头,他上下打量一遍陌生人,问:“你们是哪里人?”   一个陌生人回答:“我们是青塘大队的……”   大队长手一挥说:“不是资产阶级,给饭他们吃!”   阿张九于是取碗碟给陌生人盛饭舀菜。张大民跟在大队长背后不明白地问: “队长,您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他们不是阶级敌人了?”   大队长听了哈哈笑,他拍拍张大民的肩膀,说:“搞革命这一行,不但要用 脑,还要靠经验。”   张大民还是不明白:“什么经验?”   大队长说:“刚才这两个陌生人穿着破旧,可以初步肯定他们不是资产阶级, 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说出青塘大队,说明他们还是本地人,还有他们说话老实,我 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了……”   张大民似乎还有什么要问,但大队长摆手示意他不要多问了,他开始大声对 大家说:“乡亲们,安静一下!”   群众安静下来了,大队长清清嗓子,说:“毛主席说了,大食堂吃的就是革 命的大锅饭,不管哪里人,只要他们是革命的兄弟姐妹,吃饭都不用掏钱,想怎 样吃就怎样吃,想吃哪里去就吃哪里去!”我发现我祖母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难 得的笑容。皱纹拥挤得跟大食堂的人群一样密密麻麻。她回家后了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对着毛主席的神像顶礼膜拜。我发现我祖母这段时间她对毛主席的信仰比起 观音菩萨还要虔诚。他开始像保护菩萨那样为毛主席搞卫生了。我祖母的住居虽 然比较偏僻,但灰尘是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为他们擦一 擦,抹一抹。之前她全心全意伺候菩萨,每隔一个星期就抹三次,后来由于毛主 席的加盟,她的工作量加大了,她就每周抹两次菩萨,将另一次分摊给毛主席。 这是我祖母不可告人的完全属于一个人的政治任务。现在,她享受到了大食堂的 好处,情不自禁对毛主席更加崇拜,她将一周抹一次毛主席提升到了一周抹七次, 也就是天天都抹,每天都保证毛主席是圣洁的,绝对不允许任何灰尘的污染。谁 也无法想象,她在抹毛主席时她的工作难度有多大。不明白事情的人或许认为跟 抹饭桌一样。但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我发现我祖母每次抹毛主席时都是和抹菩萨 一样采取相同的程序。首先必须虔诚地祈祷两个小时,然后亲自到井里打一桶水, 慢腾腾地抬到锅里煲。将那白色的抹布一同放进去煮。后来我才明白,用心良苦 的祖母这样做是为了将水里的细菌杀死。同时也可以为抹布消毒。不知道佛家是 否真有这种讲究。总之,一切可以想到的好方法我祖母都想到了。待开水沸腾了, 她才将一盆水端到毛主席跟前。又祈祷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动手抹。每抹一次就 洗一下抹布,这样反反复复地抹,没有一刻马虎。其实,她抹的时候也讲究顺序 的,我发现她什么时候都是先从眼睛抹起。也许一个人眼睛是最重要的。有了眼 睛似乎就可以看见光明,否则必须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但我却不这样认 为。我认为一个人的嘴巴最重要。首先是必须要吃。还有同样重要的是能够说话。 这一点我有着切肤之痛。一个人如果不会说话,不能自由发表自己的意见,那么 即使外面多么喧哗,对你来说都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仿佛外面的热闹就与你无关。 因此,对于我祖母的先从眼睛抹起,我是不完全支持的。眼睛即使看不见东西, 但只要光明存在,就会感受到温暖,也等于感受到了光明。但嘴巴不一样。不能 吃东西就意味着死亡。不会说话就意味着孤独和寂寞。事实上,我祖母在跪拜的 时候更多的是运用嘴巴。即使她是一个瞎子,也完全可以做到如此虔诚的。但嘴 巴不一样,她的念念有词就象征着她能与神灵沟通或者表达某种美好的愿望。最 后,我祖母为毛主席搞好卫生后就是张开嘴巴不断地念叨:“毛主席啊,您是历 史上最好的菩萨。现在在您的领导下,天下所有的人都有饭吃了,而且吃得非常 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特别是那些孤苦伶仃的人,还有无家可归的人,也都永 远不会饿肚子了。您真是真身大菩萨,我这个老身微不足道,只要有生命一天, 我都会衷心为您祈祷,祝福您长命百岁。”我也搞不清楚祖母究竟是为人祈祷还 是为神祈祷了。现实中老师是教我们高呼毛主席万岁的,但现在我祖母却只祝福 他活一百岁。但有一点可以完全肯定,就是大食堂的优惠政策一时间深得人心却 是什么人都可以理解到,体会到的。   张大民做梦也想不到,革命大食堂的优惠政策为他女儿小梅的私奔提供了物 质条件。小梅长大了,是要找婆家了,这个张大民不是不知道。但他一心想要小 梅嫁大队长的二儿子,所以他最反感张大海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事实上,大队 长的儿子一表人才,他根本不将肥胖的小梅放在眼里。但张大民还是痴人做梦。 一天,张大海来到他家的院子里面约小梅说去赶集会,气急败坏的张大民竟操起 扫帚将张大海扫了出去。从此张大海再也不敢明来,就偷偷的来和小梅幽会。他 们两个其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小梅也不是不知道她父亲的脾性,一次她不无忧虑地对张大海说:“如果我 爸爸一定要反对,那看来我们是很难走在一起的……”   张大海一个劲地抽烟,将水烟筒弄得排山倒海一样响亮。他其实也对自己的 前途感到茫然。他狠狠吐一口烟,有点嫉妒地说:“要是我爸爸是大队长多好 啊……”   小梅不高兴了,她说:“我是要嫁给你,不是嫁给你爸爸……”   “但是你爸爸根本瞧不起我家!”张大海也想不明白刚才为什么这么激烈。 小梅安慰他说:“我愿意跟你是因为我爱你,我不介意你的家庭的……”   张大民叹息道:“要是回到古代那样,我们可以到处流浪,流浪天涯海角多 么好……”   小梅有点羞涩地说:“那我们不就是私奔了?”   张大海脸也红了一下,说:“私奔就是伤风败俗,是没有好结果,好下场 的。”小梅点了点头。她在点头时显得异常无奈。从此他们再也不谈私奔的话题。 没想到大队长在大食堂的一番话让张大民眼前一亮,仿佛绝处逢生一样兴奋。他 想:“现在哪里都是大食堂了,也就是说,走到哪里都有饭吃了!”激动开始让 他坐立不安,激动的他很想尽快将他已经设计好的人生蓝图告诉他的情人小梅。 让张大海更加激动的是,小梅在听了大队长的话后其实也早有这个打算。于是, 在他们最后一次幽会上,他们不仅是兴高采烈地重新谈论私奔这个违背道德的话 题了,而是商量着私奔的具体步骤。   张大海说:“只要有饭吃,我们去哪里都不怕了!”   小梅补充:“但我们一定多要带衣服!”张大海凝视着小梅高耸的胸脯,意 味深长地说:“特别是你!”   小梅脸红了,她嗔道:“难道你可以光着屁股到处流浪啊?”说完她就格格 笑起来。特别是她的胸部因这笑的牵动上下颤动不已。张大海发现她笑得很放肆, 也笑得很美丽。   当张大民发现女儿一整天不回家,他就猜想到她一定在张大海家了。于是, 那天傍晚,张大民怒气冲冲地去张大海家要人。没想到,此时张大海的母亲也到 处寻找儿子。这个寡妇有点慌张了,她圆睁的眼睛问张大民:“我家大海是不是 和你家小梅跑啦?”   张大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凭他的感觉,他几乎可以百分之一百肯定, 他们是私奔了!这个结局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怒气冲冲地对张大海的母亲说: “都是你家的孽种!你快将我家小梅找回来!”张大海的母亲一时间不知道如何 是好,她只能想到求助于大队长。但张大民却阻止她:“您不要脸,可我要脸!” 张大民咬牙切齿:“这个孽种,看老子把你打断腿!”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回家。 张大海的母亲也不敢去汇报大队长。   但第二天,张大海与小梅私奔的消息已经传得漫天飞扬。又一天了,一起失 踪的他们都还没有回家,根据大队长的判断,他们绝对是私奔了,这是伤风败俗 的事情!大队长先是严厉责备一通张大民,责怪他出了这种事情不及时汇报,然 后对他说:“他们是私奔了。但这时私奔是个好兆头,不管走到哪都是大食堂, 都饿不坏了!”听了这个,颜面尽失的张大民真不知道将脸往哪里搁了。好象他 家女儿跟人家私奔就是为了一路吃大食堂。   群众七嘴八舌,当然免不了议论纷纷,指手画脚。他们不约而同地将鄙夷的 目光投放到张大民身上。好象他女儿私奔是不道德的张大民教唆出来的一样。张 大民万分委屈,面对群众们的取笑,他总怒火冲天地将一切归咎于张大海。他气 愤愤地对人说:“张大海那个畜生,他拐卖我家小梅了!”   黑狗的父亲笑着说:“人家不是拐卖,人家是私奔。张大民,如果你不服气, 你可以和那个寡妇私奔啊!她一定愿意!哈哈哈哈……”这话忽然引起人们一阵 哄堂大笑。张大民本来就憎恶张大海家了,此时开这种玩笑未免过火点,愤怒的 张大民脸一热,就像狮子一样咆哮着扑向黑狗的父亲。黑狗的父亲见状吃了一惊, 但要道歉挽救已经迟了,为了不让自己吃亏,他只好严阵以待。两个男人瞬间就 像两条大公狗嘶咬起来。待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们强行拉开后,这两条公狗已经 两败俱伤。张大民已经头破血流,幸亏这血流得不多。黑狗的父亲却掉了两个门 牙。开一句玩笑就付出两颗门牙的代价让他一辈子也耿耿于怀。据黑狗后来说, 他父亲在临死前还唠叨着要张大民赔他两颗牙齿。   张大民脑袋破了流了血,倒好象轻松了许多,此后还有人拿他的女儿开玩笑, 他再也不愤怒了。他豁达地说:“是女人都会跟男人私奔的……”别人听不太懂, 他又补充:“反正都是嫁人……”至此大家才明白这个顽固的张大民已经同意小 梅和张大海的婚事了。遗憾的是,流浪外面的他们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了。一年 后,垂头丧气的他们灰溜溜地跑回来,小梅已经怀胎八个月,快要生孩子了。这 是后话。   第十九章   在人山人海的大食堂,大队长意气风发地宣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就是 那个在十五年内赶美超英的口号。大队长声嘶力竭地说:“首先我们就要在钢铁 上面超越英美帝国主义。要达到这个革命目的,我们现在就要大炼钢铁,集中一 切力量不顾一切地大炼钢铁!”大队长发表讲话之后,人们立刻看见大食堂里面 挂起许多红色的条幅,外面的墙壁也写了许多标语。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是:“一 马当先,万马奔腾,以钢为纲,全面跃进。”这个口号后来成为了大队长开会讲 话的口头禅。每次开会,他总会在开头和结尾的地方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   关于超赶英美帝国主义,群众是一片欢腾叫好的。英国和美国这两个国家在 什么地方,人们谁也弄不清楚,但它们全是帝国主义,是人民的头号敌人,却是 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的。旧中国就是在它们的压迫下许久不得翻身,中国人民一 直过着悲惨的生活。现在,中国终于有机会可以占上风了,人民群众是没有一个 不兴奋激动和翘首以待的。于是,几乎所有的人都积极响应,真恨不得今晚就立 刻动手,明早就将英美帝国主义踩在脚底。特别是大食堂的深得人心,群众真真 实实地体会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于是保护社会主义的革命成果和打倒资本主 义的罪恶统治就成了大家的共识,所有的人都奋不顾身地投入这股浩浩荡荡的革 命潮流。大队长高声呼吁:“为了未来的日子更加美好,我们一切动手创造吧!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胜利永远属于人民!”全场一阵激动,好象洪水在大坝上蠢 蠢欲动,任何力量也抑制不住了。   大队长其实早已规划好炼钢铁的场所了,就在大食堂背后那片宽阔的空地上。 大队长得意洋洋地对大家说:“这里离食堂近,吃饱了就来炼铁,炼饿了就吃,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群众几乎一齐喊到:“好极了!”大队长满脸春风地向人 们微笑挥手,他的主张从来没有出现过反对,证明他历来是最受群众拥护的领导, 所以他觉得十分自豪、开心。至此几乎所有的群众还不知道炼钢铁是怎么回事, 甚至许多女人还不知道钢铁是什么东西。对于这个开天辟地般新鲜的口号,人们 除开好奇就是兴奋。他们都十分期盼着大队长立即带领大家展开工作。   大队长号召大家说:“乡亲们,请你们回家将那些破铜烂铁拿出来,我们就 是用这些东西来炼钢铁。”许多人为了尽早看到炼钢铁的奇特景象,他们都表现 得异常积极,纷纷跑回家将那些破铜烂铁拿过来。   在平阔的炼铁工地上,负责设计炼炉的工程师是一个县城新派来指挥工作的 小伙子。这个小伙子身子瘦弱,但脑袋出奇的大,这意味着他的智慧高,比别人 聪明,想问题也思考得更周全。事实上,他设计出来的高炉确实是这里的人从来 没有见过的,一个九十五岁的老头看了惊奇地说:“我活这么老了,还没有见过 这么古怪的火炉!”他赞美的语气充满了激动和羡慕。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 新鲜的东西不断涌现。这个老人开始不断地感叹人生的短暂。他忽然异想天开地 说:“如果我能多活一百岁,那我将会看到许多新鲜的家伙啊!”那个年轻的设 计师听了觉得不象话,他就冷冷地说:“老了就退役,不要拖革命的后腿!”老 人一听虽然不太高兴,但他还是知趣地说:“是啊,好的!”一边感叹着一边拄 着拐杖蹒跚走开。   这些高炉其实是由火砖和黏土围砌而成。上面放置一个长统铁锅。这种长统 铁锅显然是出于特制,是年轻的设计师携带下来的,当时曾经引起许多群众的围 观和议论。这么大的铁锅就跟大食堂的那个差不多。在这个年代什么都追求大, 群众们看了都觉得异常激动。看得多大的东西,渐渐的自我感觉也高大起来。一 个妇女看见这些大锅,情不自禁说:“只一锅就超过那些帝国主义了!”引起许 多人爽朗的笑声。大队长更正说:“一锅不行,就两锅,两锅不行就三锅……总 之胜利永远属于我们!”大队长的话合情合理,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有的人说: “我们的大锅多的很,我们不怕!”有的说:“不够我们还可以制造!”有的说: “帝国主义已经是垂死挣扎了,他们不堪一击了!”有的直接拍马屁:“只要大 家好好听大队长的话,我们一定会早日胜利!”大队长一听这话特别舒服,他笑 哈哈地说:“只要大家同心协力,积极奋斗,我们取得伟大的胜利就将指日可 待!”群众们听了无不激动不已。   在大队长的统一指挥和群众们的共同奋斗下,一座座高炉开始耸立在平地上。 这些拔地而起的高炉迎着华丽的阳光显得英姿飒爽。看见的群众无不感到胜利就 在眼前。这些高炉沉默地耸立着等待的就是革命圣火的点燃。大队长分派一部分 群众去附近的农场取木材了。当拖拉机一车车地将干燥的木材运载来时,迫不及 待的大队长命令立即炼铁了。   忽然十多座高炉同时冒出白色的浓烟。这些腾上去的白烟不断地飘散,好象 散发着激动人心的传单一样宣扬着大炼钢铁的开始。浓烟多了,集体的力量大了, 它们纷纷往上窜,大胆地腾空而起,似乎要与青天白云一争高低。大队长眯着眼 睛,高兴地说:“大家快看,我们的浓烟比天上的白云还要壮观!”群众纷纷抬 头张望,不断发出阵阵赞叹。   高炉里的火势异常猛烈。在大队长的眼里,这些猛烈的火势就象征着革命工 作的如火如荼,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的。高炉里的火在快乐地呼啸让他情不自 禁想起了那场残酷的战争。那时为了攻夺国民党残余势力死守着的县城,他们在 进攻中屡遭挫折后就毅然放火。那天夜晚火光冲天而起,火势呼呼蔓延,猛烈的 程度就跟现在的高炉差不多。不同的是,那时的大火发生在战场上,大火得不到 有效控制,它们肆意蔓延,将敌人赶跑之外,还伤害了许多无辜的生命,焚烧了 许多有价值的东西。但现在高炉里的大火可以随意控制,只限制在一个小小的范 围内燃烧,利用价值更高。更重要的是,高炉里的火现在正热火朝天地执行着史 无前例的革命任务。在不久的将来,伟大的社会主义超越了腐朽的资本主义,帝 国主义被我们彻底消灭,全人类就完全解放了,所有的受压迫的人民都翻身做主 人了,我们的革命也就彻底胜利了。大队长面对着熊熊大火浮想联翩,嘴角不时 露出欣慰的笑容。   锅里的水热烈沸腾更是让人们激动不已。那些沸腾的水在铁的禁锢下不断地 横冲直撞。但它们毕竟逃不脱烈火的煎熬。在烈火的煎熬下,铁锅上的沸水不断 地挣扎着呻吟。它们自由奔放的性格被无情地扼杀着,只能和一些破烂的铁块朝 夕相处。那些破铜烂铁终于露出了顽固不化的铁锈,污染着洁白的水。面对这些 腐朽的破铁,沸腾的水表达了巨大的憎恶。它们奔腾着,嘶叫着,企图将这些坚 硬的东西熔化,彻底消灭掉。但它们毕竟能力有限,它们除了空耗自己的能量之 外,一无所获。渐渐地,锅里的水不断地蒸发,铁的顽固更加明显了。人们开始 可以闻到一股股独特的气味。   大队长一会儿看看大火,一会儿看看升腾的水汽,脸上挂满了笑容。无法想 象,炼铁原来这样简单,这么容易。他不断地鼓励大家:“大家看吧,我们的钢 铁很快就要出炉了!”但接着发生的一个悲剧忽然将他的自信和乐观击了个粉碎。   这个悲剧的主角就是我的好朋友黑狗。黑狗就是坐在一个高炉旁玩石子。他 耳朵听着熊熊大火和沸腾的水,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玩起石子来也不知疲惫。 忽然一个坍塌的巨响和一个凄厉的叫喊先后划破沉默的时空,接着恢复悄无声息。 原来有一个高炉倒塌了,沸腾的水冲泻下来,久经软禁和折磨的水异常愤怒地冲 向我的好朋友黑狗!明显地,倒霉的黑狗在感受到瞬间的疼痛之后就永远失去了 知觉。他歪斜着身体面目全非地倒在大地上,他身边搁置着一个破锅,那些沸腾 的水还在热气腾腾地冒着怒气。 我永远不能忘记黑狗这种惨不忍睹的死相,多 少年之年我都曾经试图忘记,但都以失败告终。黑狗的惨死事实上什么时候都清 晰地摇晃在我的脑海里,折磨着我平凡的后半生。对于死亡我本来并不敏感,也 不恐惧,例如我祖父死时冰冷、安静地躺在棺材里,我记得我曾经趴在棺材边沿 凝视他的尊容,我从来不感到害怕和恐怖。也许那时死亡对我来说还遥远得很。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好朋友黑狗的死却对我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伤害!我的同 龄人黑狗就这样忽然离开人间。我忽然觉得死亡其实就蹲在每一个人的身旁,就 像黑狗蹲在高炉旁边玩石子一样自然。黑狗的死亡给我造成的最大阴影就是叫我 此后懂得了对死亡产生莫名其妙的恐惧。想象着死亡的黑狗紧闭着眼睛,我总觉 得死亡就与闭上眼睛有关。于是,敏感的我渐渐对睡觉产生了无可名状的畏惧。 仿佛一闭上眼睛就会像黑狗那样死去。这种心理恐惧其实伴随着我的一生。   黑狗在人们的手忙脚乱中当然被最快速度送往医院。事实上,送医院只是为 了表示一种人道主义,我的好朋友黑狗其实早就被沸腾的水残忍地剥夺了生命。 他冰凉的尸体就停留在医院里,静静等待着他父母的号啕大哭。   大队长大惊失色地命令所有的高炉立即停止工作,所有的群众撤离出去。幸 亏这道命令下达得及时,否则一出出悲剧将会连接不断地重演。因为这些高炉都 已经不同程度地暴露出了裂缝,有的似乎吹一气就要坍塌。这时人命悲剧和技术 难题同时困扰着疲惫的大队长了。一向乐观的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憔悴起来。他的 革命工作遭遇沉重的打击比起生活中的任何损失来都要致命,胆战心惊的大队长 彻夜难眠了。但是他坚强的革命信念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当有人提议放弃大炼钢 铁时,无法想象我们的大队长是如何的暴跳如雷和力排众议。他的独揽狂潮让人 们群众充分领教到了他坚定不移的革命信念。就连黑狗的父亲在悲痛之余也赞叹 起大队长来,他最后将他儿子的被革了命归咎于命运不好。他这样安慰妻子: “别尽是哭了。你想想,我们这里几百人几千人,怎么只死我们家黑狗?那是因 为我们的黑狗命短……”在丈夫这种合乎情理的安慰下,妻子居然也节哀顺便了。   大队长组织了一支调查队伍,要对这些坍塌的高炉彻底调查,以尽早找出失 败的真实原因。他们初步排除了阶级敌人的恶意破坏。因为这些高炉是全天候工 作着的,整天都是自己的人守侯着,不可能会出现敌人搞破坏的情况,即使有也 会发现和制止。年轻的工程师仔细研究了高炉后指出:“这些火砖是不存在问题 的。问题极有可能就出在这些黏土上!”众人都觉得工程师分析得有道理。   大队长就问工程师:“县城他们是怎么搞的?”   工程师回答:“我不知道。”   大家没有话语。工程师惭愧地接着说:“这些黏土为什么会发生裂缝,是因 为它们不耐火。如果我们找耐火的东西来代替,那就没事了……”   大队长折磨着:“耐火的东西?什么东西最耐火?”张大民建议道:“去找 找瓦厂那些师傅就行了,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大队长说“对!”接着他就亲自去瓦厂取经。瓦厂的师傅介绍说:“我们这 些地方最耐火的东西就是观音土了。这是一种黏土,可以用来砌高炉。”大队长 发现了替代品欣喜若狂,回去后立刻组织大家挖观音土。人们发现这种黏土果然 与众不同,银白色的土质,居然有着极好的黏性。但不知道它是否真如那些师傅 所说的耐火呢?这就要在实践中检验了。大队长组织人们挖好观音土后,随即搬 运到炼铁工地,重新建造高炉。在这些观音土的凝固下,成十座高炉又拔地而起。 他们耸立的身段极易让人联想到视死如归的烈士,他们在战场上倒下了还顽强、 英勇地爬起来,伫立在血流成河的阵地上。   不久,在热火朝天的炼铁工地上,浓烟重新遮蔽天空,大火重新熊熊呼啸, 热水重新哧哧沸腾。事实证明,观音土确实经得住烈火的烤炙。它是当地当之无 愧的耐火材料。虽然大队长严禁人们靠近高炉了,以免悲剧再度发生,但黑狗的 悲剧似乎只属于他一个人,这种悲剧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沸腾的水在熊熊大火 的煎熬下激烈挣扎,但它们除开挣扎之外别无选择。高炉什么时候都岸然耸立, 沸腾的水与破烂的铁块不断地倾轧。到处弥漫着独特的气味。风一吹过来,这种 呛鼻的气味还被携带到各个村落,散发着大炼钢铁的消息。许多女人因为没见过 钢铁,她们不时激动地跑上来要观看。大队长告诉她们:“明天再来!明天就行 了!”   大队长每次回家睡觉,他年轻的妻子就会问他钢铁炼得怎么样了。大队长总 是满怀信心地回答:“不久就能成功!”妻子还感到很好奇,问:“钢铁是什么 样子的呢?”大队长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很坚硬的东西。”妻子又问:“是不 是比铜铁还要坚硬?”大队长看见了娇媚的妻子颤动的乳房,他开始有感觉了, 就不断地拨弄。妻子见他玩那东西就害羞地转头过去。拨弄许久,大队长嘿嘿地 笑着问:“你是不是想知道钢铁有多硬?”他已经容不得妻子回答了,他将妻子 的右手拉了过来触摸他的家伙。妻子软弱的手立即接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她的 脸色立刻好象大火燃烧一样通红。她羞涩地说:“原来钢铁这么坚硬的啊?”大 队长嘿嘿笑,像高炉一样压上去。这个大队长之前有一个前妻的。不知道什么原 因跟一个收破烂的男人跑了。气急败坏的大队长从此对女人总有一种仇恨和警惕。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革命工作总能进行得如火如荼和势如破竹,为什么连一个女人 的心也征服不了。后来现任妻子的父母相继病故,他就对现任妻子说:“你已经 举目无亲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搬到我家住。”天真的她觉得自己确实无依无靠, 就萌发了要认大队长做干爹的念头。但没想到就这样中了他的圈套,她最后没有 成为他的干女儿,竟成为了他的妻子。有了前车之鉴的大队长担心她会像前妻那 样逃跑就将她软禁在家里。他家那把大铁锁就是挪用粮仓的。这一点除开张大民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第二十章   从高炉冒出来的黑烟无疑加重了我对黑夜的恐惧。这些浓黑的烟在光天化日 之下公然盗取黑夜的服饰,对惶惶不可终日的我进行着不可理喻的警示。尤其让 我痛苦的是对黑夜的恐惧,使得我对黄昏产生了无法抗拒的忌讳。黄昏过后就是 黑夜,在这短暂的交换过程里,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痛苦的折磨。每当 看着夕阳摇摇欲坠,我的内心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伤心和留恋。似乎这就是我在 有限的生命里与太阳做最后的告别,似乎就是在和太阳照耀下的一切最后一次见 面。因此,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红色的残阳,这种独特的颜色就成了覆盖一切的 背景。红色这种颜色实在是沉淀着我太多的苦楚和恐惧。每当夜色一点点吞噬世 界万物的时候,我一方面庆幸红色的尽快消失,一方面又对黑夜的徐徐来临感到 措手不及。这些矛盾其实一直都在无情地折磨着我。我感到了几乎就要在我的身 体内部全面爆炸的压抑。这个全面爆炸能够痛快淋漓地将我所有的一切摧毁。   但当恐惧的我被狡猾的睡眠从黑夜中诱骗到一个个荒诞而美好的梦境后,我 才发现世界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充满绝望。虽然我还置身于重重叠叠的黑夜 中,但我发现我至少具备一种做梦的能力。在黑夜的寒冷中出现阳光下的温暖对 我来说是一种求之不得、来之不易的恩赐。第二天一早,当我发现我能胜利地睁 开眼睛,重见光明时,我心中的激动和兴奋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我发现我 终于又战胜了黑夜,我又在万劫不复中获得了重生。同时它还庄重告诉我,这一 天的光明来之不易,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但是当黄昏再次来临的时候,新一轮的 精神折磨又堂而皇之地粉墨登场。   “献铁啦!献铁啦!”一大早,曙光正在天边徐徐扩散,大队长已经带领着 几个人挨家挨户号召了。当他们来到我家时,太阳已经挂得老高。就是他们充满 自信的口号将我从黑夜的梦境里提拔出来,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欣喜若狂地发现自 己又可以多活一天!不用置疑,这一天时光来之不易。   大队长对我母亲说:“将你家多余的铁全部拿出来!”我母亲当然积极响应 号召,就火速跑回房间将那些破铁拎出来。大队长见我母亲拿这么少的东西出来, 他就对我父亲说:“你家的锅是不是铁的?”   我父亲老实回答:“当然是铁锅……”   大队长说:“那还要我多指示吗?”   我父亲这才恍然大悟,他正准备跑回厨房拿铁锅,我母亲忽然说:“铁锅我 们要留着做饭!”母亲这次说话的语气十分坚决,几乎吓了我一跳。温和的母亲 历来是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我父亲听我母亲这样说了,也许是正说到了他的 心坎上,于是他将迈动的脚步停歇下来。他眼睛看着大队长,等候着他的吩咐。   大队长手一挥,笑着说:“你们的铁锅还有什么用!大食堂不是有了吗?”   我母亲回答:“那是公家的,这是我们自己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母 亲只说一半。   大队长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正色道:“大食堂的铁锅是全世界最大的,煮的 饭足够大家吃,大家想吃多饱就吃多饱!你还要锅干什么?”   我母亲回答不上了,她一时支吾着:“那以后……我……”我知道我母亲确 实不忍心将她完好的铁锅交给他们砸掉。   大队长脸色更加凝重,他几乎是恫吓了:“难道你怀疑我们的大食堂养不起 你?这可是怀疑我们的革命,就是反革命!”我母亲一听吓得魂不附体,她更加 哆嗦了:“不是……不是……”   我父亲见事情这样会闹大的,他朝我母亲瞪一眼,骂道:“你给老子滚远 点!”他骂着就神速跑会厨房,将铁锅抬了出来。   幸亏我父亲抬出来的铁锅有效转移了大队长的注意力,大队长此时不再追究 我母亲的责任了,他吩咐他身旁的人说:“砸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家的铁锅一直搁置在灶头上,我一直对它熟视无睹。今 天我父亲一将它完完整整地抬出来,我忽然发现它就是黑夜的一个缩影,一种恐 惧油然而生。当大队长叫人七手八脚地砸锅时,在一片嘈杂尖锐的声响中,我不 但没有发现我的黑夜被砸得粉碎,反而铺了一地,黑夜的面积更加大了,我心中 的恐惧有增无减。   大队长并没有动手砸锅,但他还是拍拍手,好象他刚刚也参加的砸锅,他拍 拍手说:“不用担心!今天砸锅炼了钢,待超赶了英美帝国主义,以后还愁什么 没有的?到时给你一千一万个铁锅你也不稀罕了!”大队长说完就哈哈的笑,笑 声充满了乐观的爽朗。   我母亲连连点头,她说:“大队长说得对!大队长说得对!”   大队长说:“你们今天献铁就是支持革命,以后你们会有好日子过的!”我 父亲听了笑颜逐开。我提心吊胆的母亲听了这话仿佛绝处逢生一样,更不用说有 多愉快了。   那些人已经将散了一地的铁碎收拾干净,这时在我的脑海里关于黑夜的恐惧 才稍微减轻一些。我家好端端的铁锅就这样被砸得支离破碎和一地鸡毛,然后被 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事实上,还有一些铁锈是无法收拾的。虽然他们曾经努 力收拾,想做到不浪费任何资源。但这些胆怯的铁锈似乎早就觉察到了高炉的残 酷,所以狡猾的它们纷纷委落在泥土中,地与泥土打成了一片。大队长见状吩咐 他们说:“算了,不要将那些泥土也拿上来。”大队长走后,这些与泥沙混合在 一起的铁碎还在雄辩地向我展示着黑夜的力量。它们无疑成为了我有限记忆中无 法忽略的部分。关于它们的存在,我总觉得是一种滑稽和荒唐。聪明的它们以泥 沙作为护体,成功地逃避了革命烈火的考验。   大队长他们一走,我刚才在大队长面前表现温和的父亲一下子像暴风雨一样 变得愤怒起来。接着我就听见了他对我母亲的严厉谴责。   我父亲几乎是喝道:“你刚才说什么啦?你刚才说什么啦?”   我母亲这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当然不敢出声。   我父亲骂道:“不知道你的头发是怎样长长的!没脑袋的蠢猪!你差点就闯 祸了!你差点就闯祸了!”   我母亲仍然不敢吭声。   我父亲几乎是吼道:“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母亲两腿有点颤抖了,她耷拉着脑袋,开始承认错误:“我知道错了!” 她的声音在我父亲的淫威面前显得异常单薄和渺小。   我父亲发泄完愤怒,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温和,他对我母亲说:“以后我们不 能随便说话,他们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他们要怎样干就怎样干。总之, 听他们的,我们就有好处,否则就要吃亏……”我母亲看了看我,意思是想看看 我有没有听见我父亲的独善其身。但我母亲显然是多余了。我这个哑巴怎么会胡 乱说话呢!这也是我父亲对我不屑一顾的重大原因之一。   此后,我父母就在大队长的统一领导下,伙同所有的群众轰轰烈烈地大炼钢 铁。大队长叫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叫他们怎样干他们就怎样干。献完铁后, 他们忽然发现木材严重短缺。于是,接下来的上山砍伐木材就成了广大群众的重 点工作。   大队长举着扩音喇叭:“乡亲们,现在我们的木柴告急了!如果不能解决这 个问题,那我们的钢铁就没法坚持下去的!所以,现在我们一定要继续发扬艰苦 奋斗的革命精神,众志成城,同心协力地向茂密的山林进军!”大队长站在炼铁 工场上激情高昂的号召着群众。一阵阵风吹拂过来,远处田野那边的稻香扑鼻连 连。在稻香的催化下,大队长的演讲才能得到了极致的发挥:“我们现在虽然面 临着稻谷的丰收,但是这与钢铁比起来却是微不足道!”   事实上,稻谷面临着丰收,许多人特别是那些老一辈纷纷主张先将大炼钢铁 搁置搁置,待将稻谷全部收割完毕后再大炼特炼也不迟。大队长也曾经特意召开 一个班子会议,专门讨论这个严肃的问题。结果举手表决,还是坚持不放弃大炼 钢铁占绝对多数。后来据说不知道什么原因,许多事先赞成先抢收稻谷的代表后 来也纷纷举手支持大炼钢铁了。   大队长在举手之前做了一个工作报告:“……现在摆在我们的面前的事实是, 大炼钢铁是目前为止我们最重要的政治工作!一马当先,万马奔腾,以钢为 纲……”许多原来持不同意见的会议代表一听大炼钢铁是目前为止我们最重要的 政治工作,有一个“最”字在这里镇压着,那么抢收稻谷虽然也很重要,毕竟比 不上大炼钢铁有分量了。于是,这次会议开过之后,将待收的稻谷置之不顾,火 速上山砍伐树木就成了全体群众的共识。   于是,许多茂密的山岭纷纷露出伤风败俗的肚皮。在人们热火朝天的砍伐中, 刀斧声,吆喝声,搬运声,树木崩倒的轰鸣声到处可以听见。在整个砍伐运动中, 用坏了多少把斧头和多少把锯子,现在已经无法考据,但除开一个妇女被树木砸 成重伤外,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伤亡。那些高大的树木一根根地栽倒,一根根地 被搬运到高炉旁边,等待它们的又将是地狱般的锻炼。这些树木有的有着上百个 年轮,但它们没想到会这样轰然栽倒。在将近百年的生命里,它们一直生长在深 山老林,原以为会得到寿终正寝的,没想到在生命的尽头还要遭受这个劫难。大 队长每天都翘首看望着远处越来越光的山岭。这些逐渐光秃秃的山岭无疑给他增 添了不少情趣。他一旦翘首远望过去,嘴角就情不自禁浮现出莫名其妙的微笑。 他眼里看着一个个秀山玉岭露出赤裸裸的肚皮,就像一个个怀春的少女纷纷脱掉 衣服,这当然让他觉得妙不可言,他已经联想着他正一件件帮他妻子宽衣解带的 美妙情景了。   如果天气好的话,那些熟透的稻谷多少可以拖延一些时间。但接着天公不作 美,竟下起瓢泼大雨来。下大雨对人群上山砍伐树木当然设置了重重困难,但人 们早已众志成城,不害怕任何困难挫折了。这场持续大半天的暴雨丝毫不能浇灭 人们的砍伐热情,也丝毫阻止不了人们的砍伐进度。他们的脑袋里只剩下残忍的 砍伐声和震天的吆喝声了,闪电雷鸣对他们而言似乎更在千里之外。事实上,下 大雨了,人们完全应该将砍伐运动中断一下,争分夺秒地转向抢收稻谷。那些成 熟的稻谷耷拉着脑袋惊奇地打量着这个热闹的世界,它们悲哀地发现自己被无情 地抛弃,至今还被遗留在稻田里等待暴雨的摧毁。这些稻谷在暴风雨的摧残下, 全部偃了下去。这不仅给人们的收割增加难度,更有发芽、发霉和腐烂的危险。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明年就不知道要吃什么了。但是这些还没有引起人们的思考。 后来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完全是多亏一个耄耄老人。这个悲天悯人的老人竟然不 顾自己的体弱多病。他拄着拐杖顽强地走入大雨,在瓢泼大雨中仰起老脸开始声 嘶力竭地咒骂老天。刚开始人们都认为这个老人吃错什么东西发疯了,都觉得很 好笑。但当大队长听清楚了他的咒骂后,大队长终于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 老人是这样咒骂老天爷的:“老天啊,你不想活人了!你这样下雨毁坏我们的稻 谷,我们明天吃什么啊?难道我们可以吃钢铁和树木吗?老天啊老天,你这是瞎 眼啦!”   大队长一听皮肤上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寻思:“是啊,我们总不能吃钢 铁啊!还是粮食要紧!”于是他也来不及请示上级了,他立刻命令大家立即停止 砍伐树木,火速转向抢收稻谷。这些稻谷已经全部垂头丧气地和在泥泞里,有的 已经开始发芽。这些发芽的稻谷似乎对这个世界的农民充满了怀疑和失望,便开 始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看着这些已经发芽的稻谷,许多人嘘唏不已。大 队长急切地说:“不管什么样都要全力抢救!”   人们群众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抢救行动,汗水和雨水羼合在一起,泥泞和稻禾 混交一块。稻田开始收集着数不清的混乱不堪的脚印。最后虽然将稻谷马马虎虎 地收割完毕,但群众已经像稻田上的泥泞一样虚软松懈了,疲劳不堪的他们回到 家就纷纷倒头大睡。一个异常宁静的夜晚悄悄度过。大雨也在这时停止。   但第二天,太阳并不像人们所热盼的那样灿烂地露出笑脸,它好象故意跟人 们捉迷藏一样,整天不见踪影。天空除开了阴沉的薄薄的乌云,还是一片阴沉的 薄薄的乌云。太阳的拒绝露脸确实让大队长惊慌失措了。看着一些不断发芽和长 芽的稻谷,他在肚子里暗自咒骂一下太阳,就迫不得已号召大家到大食堂热稻谷。 他对人们解释:“只能这样放到锅里热一热了!”   幸亏大食堂的锅大得出奇,经过群众的一番努力,不用多久所有的稻谷都得 到了一定程度的加热。这都是大锅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好象这些大锅的设计 专门是为今天的抢救工作而有所准备的。此时大黑锅取代了太阳,我总莫名其妙 地觉得是一种巨大的讽刺。但大队长毕竟如释负重了,他笑哈哈地说:“多亏了 这些大锅了,还是大锅饭好,不仅一锅就够大家吃了,炒起稻谷来更快!”事实 上,这些被炒过的稻谷暂时受热后是能够有效地制止它们发芽了,但不能有效保 证它们的质量。后来太阳姗姗来迟,许多稻谷已经在悄无声息中腐败了。这些悄 无声息的腐败开始为后来的饥荒埋下了漫不经心的致命的伏笔。但人群对此浑然 不觉,他们认为稻谷已经抢收完毕,虽然付出了巨大的劳动,但毕竟还是打了一 个大胜仗,于是不知疲乏的他们又开始将所有精力全部投放到大炼钢铁上。   在暴雨天,遭受煎熬的一直处于高温状态中的高炉其实是十分希望得到清凉 雨水的冲洗的,希望借此得到一些舒解。但富有经验的大队长在费尽心思后忽然 想出一个好办法,他立即命令人们群众在炼钢工地搭起一个个牢固的大帐篷。炼 钢工地瞬间就俨然成为了一个行军作战的临时军营。这些扎扎实实帐的大篷就彻 底粉碎了高炉的美好愿望。哗啦响的大雨砸在帐篷上,高炉中旺盛的大火丝毫不 受影响。不管暴雨下得多大多久,炼钢的高炉从来不停止过熊熊燃烧。它们时刻 都在肩负着完成一系列有着超额指标的政治任务。   暴雨过后,远近的山岭显得异常空阔。一眼望过去,什么地方都失去了遮拦, 什么地方都表达出一无所有的情怀。那些本来异常茂密的山岭自从失去了树木的 遮蔽后纷纷显露光秃秃的脑袋或伤风败俗的肚皮。在后来很长时间的干燥日子里, 一旦狂风发作,一阵阵大风就会夹杂着许多泥沙劈头盖脸地横扫过来。这些黄色 的泥沙在天空肆虐,直接威胁着太阳的本色。无家可归的小鸟更是可怜至极。它 们坚硬的翅膀从此就要负担起永无止境的飞翔。没有树林可以为他们安家落户了, 也没有合口的食物为它们填肚子了。在绝望中飞翔的它们飞累了就只好降落在光 秃秃的大地上,等待饥饿新一轮的威胁和折磨。大量鸟类开始迁徙别处,清脆悦 耳的鸟声从此静悄悄地从人们的生活背景退隐。但人们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他们的耳朵只会听见激动人心的标语口号和热火朝天的蛮干吆喝。   第二十一章   小鸟们的销声匿迹让我这个哑巴忽然感到不再那么孤单和寂寞。不会说话的 我每当面对热火朝天的场景时,我总觉得我因为缺乏属于自己的声音而感到自己 可有可无。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和我一样孤独无助了。现在,那些叽叽喳 喳的小鸟忽然集体失踪,终于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并非唯一的不幸者。于是, 我的极度寂寞和焦虑的内心得到了某种平衡,对外界的狂热所造成的反差也不再 那么耿耿于怀。炼钢工地上的热火朝天在我这个旁观者的眼里显得近乎一种疯狂 和荒唐。抬木材的吆喝声,刀斧的砍伐声,火势旺盛的哧哧声,煮铁的沸腾声, 这些声音在我幼稚的脑海里糅合着,发酵着,膨胀着,但我最后却觉得它们只是 一种虚设,就像我家院子里那个虚掩的柴门,手一推或者猪一拱,就会敞开它可 有可无的本性。   特别是后来大队长欢天喜地地宣布钢铁终于炼出来了那一刻,一些所谓的钢 铁明摆着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却也归纳到钢铁一族之中。一些在滚烫的锅里被煮 得血肉模糊的破铁更是被尊奉得炙手可热。大队长在庆功会上抬出一块面目全非 的铁块,高兴地对大家说:“乡亲们,这就是坚硬无比的钢铁了,可以用来制造 一颗炮弹,他妈的打到台湾去,台湾就解放了!”乡亲们一片喧哗骚乱,他们无 不羡慕地注视着一塌糊涂的所谓钢铁,它深褐色的内部似乎确实拥有巨大无穷的 威力,将观看人们的热情一下子就引诱到高潮。   大队长又说:“要将全世界被压迫的人民解放出来,光靠一颗炮弹是不够的, 所以我们还要加倍努力,继续炼钢,让我们的炮弹统统打到英美帝国主义那里, 到时他们乖乖举起手来投降,这时我们就彻底胜利了,这时我们的革命成果就保 卫下来了,乡亲们,努力啊,加油!”大队长富有煽动性的演讲和号召一下子又 点燃起人们刚刚感到疲劳的心,群众听了大队长的鼓动后又掀起了新一轮的炼钢 热潮。大队长兴奋地说:“大家尽管干,干饿了就吃!大食堂就是我们最坚强的 保障!”事实上的确如此。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大食堂提供的这些生活保障,人 民群众是不可能不分昼夜地炼钢的。大食堂高大、雄伟的墙壁似乎就暗示着某种 自信,它能够像魔术师一样将人们集中起来,然后又将他们的力气毫无保留地倾 注在共同一件事上。   刚开始我对所有这一切是无所适从的,好象我就是一个遭人唾弃的垃圾堆, 或者就是一片可有可无的落叶,周围的一切似乎与我无关了,从而让我感到无比 悲哀和忧虑。但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着的美妙动听的鸟声居然也变得和我一 样沉默无语了,我才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我的处境实际上并没有我以前想象的那 么荒凉和绝望。更让我感到心安理服的是,后来我在一次漫不经心的游荡中遇见 一只和我一样不能正常发出声音的黄莺,这只受伤的黄莺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 并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的最好证明。我们顿时成为了同病相怜的好朋友。   我高兴地为黄莺建造一个精致的小屋。这座小屋就安放在我家的阳台上。每 天早晨,阳光温暖地照射进来,黄莺就会抬起嫩黄的小嘴巴,两只眼睛好奇地打 量着这个世界。它的羽毛显得光彩流溢,它的小爪带着点黎黑,它的呼吸极其鲜 明地反映着它的伤势。我竟然不知道它究竟伤在哪里,只知道它此时此刻十分痛 苦和难过。为了寻找它的伤口,我曾经小心翼翼地翻遍它全身的羽毛,看见了它 鲜嫩的皮肉,但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在外表找不到伤口,我想它的毛病一定出现 在它身体内部。伤口显露出来让人一眼看见似乎还没那么棘手,最可怕的是病灶 隐藏于神秘的内部,让人难以捉摸,即使猜测到了也难以下手治疗。由于这只黄 莺,我很自然就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是一个不健康的人,否则无法解释我这么大 年纪了还不能像我的伙伴们那样张口说话。我的外表也和黄莺一样无懈可击,我 想我的毛病也一定出现在身体内部。但究竟是哪个部位出现故障,我也许一辈子 也无法寻找。现在面对着可怜的黄莺,同样可怜的我只能默默地抚摩它光亮的羽 毛。我父亲也许看透了我内心所有的秘密,他有点无奈地对我母亲说:“两个哑 巴在一起也许没那么寂寞。”   但很快地,黄莺随着它的伤势的康复彻底告别了哑巴的世界,它竟然会开始 鸣叫了。它的开始鸣叫既叫我感到兴奋和高兴,又叫我感到落寞和妒忌。黄莺的 会唱歌让我看到了一个哑巴寻找正常生活的希望。原来哑巴并不会永远哑下来, 病根祛除后很快就会正常起来。同时黄莺的会发出声音让我又得必须一个人面对 没有声音的世界,好象这个世界就是专门为我设置的。虽然我还一如既往地抚养 黄莺,但因为它已经不是哑巴,我已经发觉了我们之间的微妙差异。此时再用同 病相怜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显得有点一相情愿了。   刚开始我是寻找虫子喂养这只黄莺。走进大自然,看见一些无名的小灌木, 它们的叶子有的蜷卷着,就证明着那里就是虫子的家。这些愚蠢的虫子就在这里 安居乐业。于是只要走过去,将这张蜷卷的叶子摘下来,并且把它摊展开,肥胖 的虫子就会赤裸裸的暴露出来。这无疑就是黄莺最有营养的美餐。我怀疑黄莺的 伤势能够这么快就康复,多半是与这富有营养的食物有关。但接着好景不长,这 些虫子再也难以寻找了。黄莺于是就面临着一个缺乏食物的生活危机。我苦思了 半天也想不出来黄莺除开吃虫子,它还会吃什么。看着这个逐渐枯瘦下去的黄莺, 我的心开始像刀子割一样。我父亲轻蔑地说:“让它饿死了就算了!”我知道我 父亲此时已经在大食堂把肚子填得饱饱的,他当然不会体会黄莺饥饿难耐的痛苦。 我母亲说:“如果这黄莺也吃米饭那就好办了……”   我听见了母亲的话忽然得到了巨大的启示。我们人和鸟都一样是有生命的, 都需要吃东西,人爱吃米饭,黄莺怎么不可以吃呢?于是,我开始尝试着拿米饭 来喂养黄莺。到大食堂吃饭,我先将自己的肚子填饱,接着会将一些米饭藏进口 袋悄悄带回家。据说大食堂有一条规矩,可以敞开肚子来吃,但绝对不能偷回家, 否则就是十恶不赦的损公肥私。因此,我只有偷摸摸地为我的黄莺准备食物。我 的举动居然未曾被别人发现或怀疑过。   我永远不能忘记我第一次给黄莺喂养米饭的情景。因为这只黄莺之前吃的是 大自然的虫子,现在要它忽然改掉胃口吃米饭,它一百个不愿意。太阳极其灿烂 地照耀着阳台,黄莺因为饥饿而身体衰弱地趴在布满温暖的阳台上,我用右食指 沾点米饭伸到它的嘴巴前晃动。任凭我如何引诱,这个黄莺始终不张开嘴巴。显 然地,这些米饭并非它喜欢吃的东西。它似乎情愿饿死了也不愿意吃它不喜欢吃 的东西。看着它虚弱的身体和紧闭的嘴巴,我不禁感到无奈和焦急。   我父亲不屑地说:“让它饿死了算了!不知好歹的东西,大食堂免费的米饭 也不会吃……”我母亲建议道:“它现在一定不是十分饥饿,否则它一定会饥不 择食的。我看最好继续让它饿下去,到它饿得实在顶不住了,你再给它吃,它一 定吃的……”我觉得我母亲的话有道理,无奈的我只好这样等待黄莺极度饥饿的 来临。   但一天又过去,按照道理,滴水不沾的黄莺应该是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中了, 它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我已经能够感受到它的呼吸也变得 细若游丝了。但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我用米饭在它嘴巴前如何诱惑,黄 莺还是顽固不化地紧闭嘴巴。逐渐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它垂头丧气的脑袋,它似乎 要在做最后的抵抗。我悲哀地想:“它确实是死也不吃不合胃口的东西!”   我父亲虽然不反对我喂养黄莺,但他此时显然也不耐烦起来,他有点气愤地 说:“别理它了,有吃的不吃,让它饿死算了,自作自受的贱物!”   我母亲建议道:“看它是死也不吃东西了。如果你不想它死,那只有逼它吃 了!”我抬头望望母亲,不知道她怎么逼法。   我母亲知道我还不懂如何逼迫黄莺吃东西,她就乐意做一个示范的角色。她 伸出右手食指沾两粒米饭,左手抓住黄莺的嘴巴,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将它紧闭的 嘴巴掐开,于是我就看见了黄莺绝食后第一次张开嘴巴。母亲将两粒米饭抖进黄 莺的嘴巴,同时放开左手。虚弱的黄莺轻轻地甩了甩嘴巴,其中一粒米饭被它甩 了出来,另一粒却被它糊涂地吞咽了下去。我似乎可以看见这粒米饭沿着它的食 道徐徐下降的轨迹。我觉得母亲这个办法非常实用,于是就高兴地效仿起来。   我明显感受到了黄莺虚弱的挣扎。它的嘴巴被我紧紧掐住,它的身体使劲后 退,但由于它的身体实在虚弱,它的挣扎在我强有力的强制下显得微不足道。我 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地强迫它吃米饭的。每次强迫它吃一口,它都要挣扎着身体甩 动嘴巴,企图将我放进去的米饭甩出来。但每次它甩出来的米饭都很有限,总有 一小部分被它稀里糊涂地吞下去。就是这小部分米饭继续维持着它不知好歹的性 命。刚开始这些操作对我来说有点难度,后来我发现喂它食物时如果加点水,那 么它将吃得更加舒畅。这点新发现果然很奏效。黄莺嘴巴里面被我强行塞进去的 米饭在水的润滑下更加顺畅地下咽。此后,黄莺的脖子总是鼓鼓的,里面装满着 大食堂的米饭。大食堂的米饭吃也吃不尽,黄莺肚子里这一点不过是沧海一粟。   我母亲说:“小心不要撑死它了……”   我父亲笑着说:“让它做个饱鬼好一点……”   黄莺每次被我强逼着吃许多米饭,它的肚子总是饱饱的,但我惊奇地发现它 的体力还是没有什么恢复,它依然还是一副垂头丧气和有气无力的模样,好象它 吃下去的米饭没有什么营养,或者根本就没有消化。但我父亲却很有把握地断定: “如果这只黄莺不吃米饭的话,它最多活不了三天!”现在黄莺依靠着米饭居然 活了一个多月,也就证明着它的生命的确是米饭维持着的。让我感到困惑的是, 同样是吃米饭,为什么人会肥胖,例如我历来比较消瘦的父亲,他的下巴开始变 得圆浑,但为什么黄莺丝毫不见起色?这个疑问一直困惑着我,直至黄莺的死亡。   肚子饱满的黄莺开始日复一日瘦骨伶仃地残喘着生命。连我父亲看见了都不 禁可怜起来:“所有的人都胖起来,这个小东西却瘦下去,可怜!”但他可怜之 后却是鄙视:“可见这个下贱的东西没有用!”   黄莺此后又成为了哑巴。也许是因为它实在太虚弱了,连张开嘴巴的力气也 没有了。虽然这时我忽然有了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哀。 我忽然觉得黄莺的不再出声也许是因为它知道自己临近死亡了。   事实上,黄莺的死亡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轻快。它什么时候都眯着眼睛 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期盼着看见什么,不想这么简单就死去。多年以后想起来, 我才恍然大悟,它也许正是因为想用它微不足道的生命见证着大食堂的兴衰。刚 开始,大食堂方兴未艾,米饭鱼肉想吃也吃不完,我的黄莺当然也会肚子饱饱的。 但这样的饱日子毕竟不长,后来黄莺吃的米饭也逐渐减少起来,毫无疑问,这完 全是因为大食堂饭量的减少。到最后黄莺临近死亡的前一天,我几乎是要依靠从 牙缝省下的几粒米饭来维持它了。这时它瘦骨伶仃的模样几乎到了不堪目睹的程 度。我开始吃不饱的父亲正是看见到它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觉得留着它不祥, 才将它从我手里夺过去摔死的。   那天,我父亲气愤愤地说:“连人都吃不饱了,还留着这张嘴巴干什么!” 我母亲知道我父亲是针对黄莺,她就为我解释:“黄莺吃很少东西的……”我父 亲吼起来:“他妈的!你不是疼它吗,那你不用吃饭了,全部让它吃!”我母亲 不敢吭声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忽然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他忽然冲着我叫道: “将你那个反革命枪毙了!”我一时间不知道父亲说什么。我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觉得他的神情十分可怕。我母亲也感到非常惊愕。   我父亲似乎在模拟着大队长的语调说:“这个黄莺一直偷吃大食堂的米饭, 就是损公肥私,就是反革命,就要枪毙,立即执行!”我母亲听了大惊失色,好 象大食堂就是被这个黄莺吃穷的。但她担心的不是这只黄莺的性命,她最担心的 却是抚养黄莺的我!她连忙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堵住我父亲的嘴巴,示意他不要大 声说话。我父亲并不能领会她,他粗鲁地将我母亲推开。我母亲绝望地说:“如 果你这样大吵大闹,让别人听见了,他们知道我们家孩子偷大食堂的米饭,那勇 儿也就成了反革命了!”我父亲听了先是一怔,后来觉得至情至理,他来回不安 地踱来踱去,低声骂道:“连我们家都出了两个反革命了,大食堂哪有不衰败的 道理!”他骂完这个就将我手中的黄莺夺了过去。我虽然不太明白什么是反革命, 但从父母凝重惊恐的脸色看,它一定不是一个好东西,而且这正与我有关。于是 受到父母这种恐惧紧张气氛的影响,我对父亲这个粗鲁无理的要求没有作出半点 反抗。我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见奄奄一息的黄莺被我父亲残暴地摔死的。我疑惑 地想:“刚才不是说要枪毙吗?怎么现在却要摔死了?”多年后我才弄明白,其 实是因为我父亲当时情急起来脱口而出,没有想到黄莺只是一个小鸟了。看着血 肉模糊的黄莺,我感到一丝丝恐惧和悲哀猛烈地袭击着我的胸口,它们之后结合 在一起在我全身无限扩散。因为这时我才第一次明确的知道,反革命就必须落到 这样一个血肉模糊的下场。此后,关于反革命的敬畏不时让我不寒而栗。   更残忍的是我母亲,她建议道:“我们一定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现在我们 就要收拾干净!”我母亲要毁尸灭迹的建议破天荒地得到了我父亲的全力支持。 接着他们就忙起来毁灭这个死不瞑目的黄莺。我母亲搬来一个火盆,点燃起熊熊 大火,将黄莺的尸体拎起来,扔进炽热的火盆焚化。不一会儿,黄莺就化做几缕 青烟,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我父亲则提来一桶水将黄莺的血迹冲洗干净。于是 在这天温暖的中午,灿烂的太阳正照耀在头顶的时候,一个反革命的黄莺彻底被 镇压和毁灭就在我幼稚的眼瞳得到了全面而生动的展示。这一幕血的记忆让我一 辈子都恐惧不安。   我母亲最后还觉得不够妥当,她忽然转身叮嘱我:“你千万不要对谁说你用 米饭喂养过黄莺,知道吗?”我惊恐地点了点头。倒是我父亲比较清醒,他淡淡 地说:“这个哑巴,他不会说出去的。只要我们不说,谁都不知道。”我母亲也 觉得有道理,自言自语:“我们也不能说出去。”我父亲忽然骂道:“白痴!” 当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很久之后我还总觉得我父亲是骂我。   第二十二章   大食堂最后被迫关门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大米下锅了。热情洋溢的大食堂这么 早就被迫关门大出所有人的意外。许多人对此议论纷纷,他们各自发表自己的意 见,但都跟大队长认为的大同小异。尴尬的大队长在开会时面色黎黑,一口咬定: “一定是有许多反革命从中搞破坏!”我发现我父亲第一次听见这种论调时脸上 的肌肉害怕得抽蓄两下,我母亲则两手不断地发抖。心中有数的他们此时都很担 心我被大队长揪出来,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我的黄莺就是罪魁祸首之一。事实上, 虽然大队长的“破坏论”颇能引起人们的共鸣,但大食堂关门却是无法挽回的事 实,而且要他们抓反革命他们又束手无策。于是,久而久之,关于大食堂的关门 人们群众都像哑巴吃黄连一样有苦说不出来了。   没有了大食堂的庇护和保障,群众忽然好象变成了断奶的孩子,纷纷惊慌焦 虑起来。大食堂一直保障着他们最基本的的生活需求,这一点毫无疑义,人们得 到大食堂的有力庇护,人们才得以倾尽所有大炼钢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大食 堂的忽然关门,对于这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炼钢大军来说,无异于战事正酣 时后勤部队忽然遭受了灭顶之灾,炼钢的先头部队没有了后勤补给,最后不得不 惨败下阵来。这支浩浩荡荡的特种部队最后就好象一群乌合之众作鸟兽散,炼钢 工地上一直遭受高温煎熬的高炉也忽然变得心灰意冷,地面上到处散落着似铁非 铁、似钢非钢的东西。对于这些黑色的东西,没有谁再兴致勃勃地拿它们来夸耀 了。它们被可怜地遗弃在那里,等待的是时间的冲洗,以及时间无情流逝后沉淀 下来的嘲笑和警戒。尴尬的大队长十分抱歉地说:“以后大家节省点,一定要将 这苦日子熬过去!熬过去就是胜利,大家一定要相信,总有一天,胜利一定属于 咱们!”不知道什么原因,听见大队长这些富于鼓动性的话时我开始接二连三地 放屁,忽然觉得大队长说话就跟我放屁一样简单,释放之后不用负担任何责任。 这时人们没有出现群情高涨积极响应的情景了,他们懒洋洋地站着,似乎依稀看 到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巨大障碍,没有信心的他们对他们是否能 熬过这个难关感到怀疑。   更致命的是很多家庭没有了做饭的锅。他们的铁锅早就被砸掉,草率地用来 炼钢了。善于做思想工作的大队长挨家挨户安慰大家说:“反正现在大家都没有 米下锅了,要锅也没有什么用了,大家要煲东西吃,完全可以用那些小一点的泥 锅。”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据瓦厂那个师傅说,他的生意做得最红火,泥锅的销 售量每天都有巨大的突破。他不断地向买家推销:“放心使用!这些泥锅是用观 音土烧制的,比你们的高炉还要耐用!”虽然他此时赚了不少钱,但这些钱跟废 纸无异,市场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买。例如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这个瓦厂 师傅想去买一点大米充饥,但竟然不知道哪里有大米卖。以前的粮店早就倒闭了, 街头一片阴森荒凉,除开活人,到处都散发着荒冢的气息。   我父亲就是这个时候买回这口使用到现在的异常耐用的泥锅。这个普通的泥 锅饱含着多少辛酸和苦楚,是我们下一后代子孙永远难以体会和理解的。记得我 父亲当时买了泥锅忧心忡忡地回到家时,他叹息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这句简单的话却异常揪心,我发现我母亲当时眼睛就红润起来,差点掉下泪来, 不过她还是说了许多鼓励丈夫的话:“我们不要灰心,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迟 早都会熬过去的……”我父亲这时出乎意外的不再对我母亲发火了,也许是因为 他太疲劳,丧失了骂人的力气;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母亲说的大有道理。   我父亲呆坐了一段时间忽然兴奋地问我母亲:“我们家还有多少米?”我母 亲忽然想起了家里剩余的米,也不禁高兴起来,她连忙奔跑去拉开柜子,将一个 白色的米袋拎出来,我父亲看见了不禁大失所望。我母亲可怜巴巴地说:“最多 可以吃两天。”我听见了父亲后悔的话:“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初我们就少吃点 了!”   事实上,此时此刻家里还有藏米的可以说是十分稀少了。几乎所有的人家早 就把米吃光了。有的本没有吃光,像我家一样,但因为他们乐观地认为以后都吃 大锅饭了,以后不愁喝吃了,因此对仅剩的这点米不懂得保藏下来。待到后来大 食堂关门之后,他们想及当初的浪费没有不感到后悔莫及的。   我母亲征求我父亲的意见:“那我们怎样吃这些米?”我父亲想了想,说: “现在我们不能吃它们,我们要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吃,我们的米不多,对了,我 们要用这些米来救命!”我母亲说:“那我拿去收藏好……”我父亲有气无力地 补充:“一定要放在最安全的地方收藏好!”我母亲点点头,就拎起米袋收藏而 去。就在这时,我忽然遇见我父亲扭头打量我的眼光。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种 眼光看我。这种独特的眼光在平静中夹带着的也许是可怜,也许是气愤,也许是 后悔,也许是遗憾,总之是一种既让我感到温暖又让我感到寒冷的眼光。不知什 么原因,我忽然荒唐地想起了为什么我们家只有三个人这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 相对其他家庭,随便一个家庭,没有哪个家庭没有两个孩子以上的,多的甚至高 达十几个,但为什么我父母却只有我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一个没出息的哑巴呢? 为什么我既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呢?这个关于自己的家庭成员的疑问 忽然让我无端觉得我就是我父母的累赘。特别是现在到了饥荒即将面临的时刻, 我给他们增添的累赘将会更加突出。我为自己忽然有这种突兀的想法感到前所未 有的悲哀和绝望。这个关于我的家庭成员的疑问后来竟让我迷惑了许久许久……   幸亏我父亲特异的眼光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多久,他对我刚刚收藏好米走出来 的母亲说:“从今天起我们吃杂粮,少点吃,勉强能哄住肚皮就行了……”我母 亲当然明白目前的形势异常严峻,但她还是担心我被饿坏,就说:“我们大人可 以少吃点,但孩子正长身体,如果吃少了恐怕……”我母亲没有将她担忧的内容 具体说出来,但我父亲已经明白我母亲要说什么了,他叹息着说:“现在这个情 势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我母亲只有默默地点头。   我记得自从告别大食堂后回家开饭第一顿吃的就是番薯。而且这番薯十分有 限,每人两小条,不吃则已,一吞了下去感觉身体里面的肠胃似乎更加空荡荡起 来。吃着这些小得可怜的番薯时,我忽然想起以前有一首歌曲是歌唱我们的番薯 大得扛不动,不禁觉得那是一个荒唐的欺骗。在我的有限记忆里,我记得在很长 一段时期内我们基本上是这样依靠番薯、芋头等来维持生活,因为难以忍受饥饿 的威胁,我甚至经常觉得我们这样吃东西完全是为了残喘余延。后来大队长不定 时叫各家各户去领取政府救济的大米或南瓜,景况才有所改观。虽然所领取到的 大米少得可怜,但人们无不兴奋得像一个久行沙漠者遇见绿洲一样。人们将大米 领取回家后,既不舍得用来做饭,也不舍得用来煲粥,他们一般采取最经济的吃 法,就是用少量大米掺合到番薯里面去,制造出气味独特的番薯饭。有时领取到 了南瓜,就用这些南瓜煲汤,也掺和点大米下去,就算是一种上等佳肴了。这些 南瓜其实也并没有我们平时所歌唱的那样大得连汽车也载不动,它们最大的也不 过七八斤,碧绿碧绿的,有的像圆盘,有的像水桶。后来我才了解到,其实南瓜 这种食物营养价值不高,不过它容易栽培,能够有效地填饱肚子,于是就成为了 大众喜闻乐见的食品之一。我母亲后来回忆说:“那个年代能做到不饿肚子就相 当不错了,哪还有心思考虑什么营养价值。”   也许是因为大家平时不注重饮食营养,吃得异常少,劳动强度大,随地睡觉, 湿气重重,一种叫发黄肿的病开始像瘟疫一样悄悄蔓延,极其恶劣地威胁着群众 的健康。这种病在当地也叫发福病。本来这个时候缺米少吃,饥饿的人应该是瘦 骨如柴的,但得了这种病,不管多瘦的人都会变得又黄又肿。见面的时候都有气 无力地打趣道:“嘿,发福了!”这句简单的打趣其实包含着无穷的辛酸和无奈。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病友。本来在大食堂的时候,能够大吃大喝,我父亲一 下子就肥胖起来了,像馒头一样胖起来;但取消大食堂之后短短半个月,我父亲 又开始消瘦到原来那个模样。我父亲曾经无限感叹:“如果这样下去,不到半年 就会皮包骨了!”没想到我父亲不久竟还有一次发胖的机会,就是乘着时代的潮 流赶上了发黄肿这趟列车。得了这种病不用吃喝身体却像馒头一样膨胀,但必须 要付出的代价是,皮黄肉软,全身无力,恐怕连迈步的力气也被剥夺。在我父亲 发黄肿期间,我臃肿的父亲就是这样天天躺在家里,他发黄的脸色显得异常古怪。 原本消瘦的他在短短时间内就经历了从瘦到胖,又从胖到瘦,再从瘦到胖的人生 过程,他身体上的肌肉就这样在戏剧般地大起大落。现在,这个还不到四十岁的 男人竟也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寿星一样享起清福来了。不过,虽然我父亲的表情没 有什么痛苦,发黄肿并不像胃痛那样折磨人,但看他软弱无力、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觉得他一定好受不到哪里去。只要用手指按一按他的身体,你就会发现你的手 指好象接触了软绵绵的棉花一样,似乎稍微多用点力,就会从这饱和的棉花里挤 出水来。   我父亲安静地躺在家里,他的身体与坚硬的床板互相挤压,结果是他背部的 赘肉无条件地让步,纷纷向两旁敞开着,乍一看去好象发怒的眼镜蛇那样敞开着 脖子。一直躺着不能动,我父亲本来早就想发怒了,无奈的是他连发怒的力气也 没有。他只能这样奄奄一息地躺着,躺得久了,他忽然害怕自己这样一直躺下来, 床铺会不会被棺材所代替掉,所以他顿时产生了无穷的恐惧,他黄色的脸色开始 变得一天不比一天焦虑。我父亲的脸色黄得不能再黄了。都说中国人是黄种人, 后来我回忆起来,觉得我父亲此时才算得上名副其实。事实上,谁都清楚,我父 亲这样的人肥胖起来只是一种假象,世界上没有这样一种道理,不用吃喝就能肥 胖起来。我父亲肤色的不正常就证明着他完全是一种病态。   我母亲看见我父亲一天比一天虚弱,她也意识到了死神也许正朝他慢慢地摸 索过去。她什么时候都十分担忧地在背地里偷抹眼泪。我父亲似乎也知道了他的 大限已经到来,有一天他竟然把我叫过去,给我立下了奇怪的遗嘱。他有气无力 地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虽然你是个哑巴,但你毕竟是我的儿子。所以今天 我有话对你说……”我当时就怀疑,假如我父亲有很多儿子的话,他一定不会单 独给我立什么遗嘱的,所以他后面说了什么话我都没有记住。后来我父亲临死前 留下的遗嘱,已经在三十年后他得了晚期癌症正处于半昏迷状态,是我一句话一 句话地问出来的。也许一个人就这么奇怪,他真正要死了就不会想到立什么遗嘱, 而没有真正要死时却千方百计地想好了一切。   我父亲的病状得到改善是因为大队长有一天带了几个人到我家,他们给我父 亲端来了一碗粥,我虚弱的父亲凭借这碗粥的营养才勉强挣脱死神的纠缠的。后 来我父亲在很长时间内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听说这种粥名称上说是粥,但其实 是用米糠和生姜等东西煲成的。在以前,米糠一般是用来喂鸡喂鸭,现在我父亲 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得忘乎所以,吃得连我们在看的人情不自禁要流口水。 实在很久没有见过一个人能这样吃东西了,不管是什么东西!   我父亲在米糠粥的滋养下逐渐恢复体力,他的身体没那么臃肿了,脸色也没 那么黄得厉害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能够一个人慢慢地迈步走路了。走在大路 上,遇见一些病友,由于他们都在享受着同等的待遇,他们无不感慨着说:“现 在我们有东西吃了,身体反而越来越瘦了……”这个世界真是奇怪,我父亲和他 的病友们感到他们的身体里面好象安放着一个气球,能够有节制地膨胀和收缩。   但即使我父亲他们天天喝米糠粥,他们的病状也只是有所减轻而已,他们不 可能达到完全康复。因为他们喝的米糠粥营养也十分有限,这使得他们都还像一 团团黄色的馒头慢腾腾地蹒跚在大街小巷里。后来除开喝米糠粥,不知道哪个高 明的医生又发明了一种新式的治疗方法,就是用蒸笼来蒸,跟蒸馒头一样。这种 方法听起来虽然很荒唐,但实用起来还真的有点效果。我父亲从蒸笼里出来后, 精神状态好多了,人也有力气多了,别人都笑着说:“你老婆今晚就要吃掉你这 个大馒头了!”我父亲听了苦笑不得,他发现自从大食堂关门以后到现在,自己 确实再也没有动过老婆了,不要说没力气动了,竟然连动的念头都没有想过,天 天想的是吃的东西,什么东西可以吃,哪里可以找到,有时找不到,就只好做白 日梦,想着以前大食堂大吃大喝的情景,企图在这种麻醉式的回忆中找到能够让 自己满足的东西。   我父亲从蒸笼出来那天夜晚,他果然出现了要动妻子的欲望。但是他还是力 不从心,半途而废,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他们都已经疲劳得气喘吁吁。我父亲 喘着气说:“这样下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生孩子啊?”我父亲这句话显然激怒我 的母亲。这也许是我母亲第一次在我父亲面前发怒。她抱怨道:“要是你以前多 点给我吃,说不定我早就为你生下四五个了。现在做梦去吧,看你这个样子不说, 我也发觉我已经很久不见红了……”我父亲也抱怨着说:“大食堂的时候你怎么 没怀上呢?”我母亲羞涩地回答:“我怎么知道!”接着我母亲又补充:“即使 怀上现在也养不活啊!我们家的勇儿现在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不像人样了!”我 父亲听了只好不断地叹息。我母亲异常担忧地说:“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熬多久, 如果要熬个十年八年的,到时候我们都老了,只能等着抱孙子了,还生什么儿 子!”   我父亲喃喃自语:“看来我们命中注定只有一个哑巴儿子了!”他已经疲劳 得要命,不一会儿就呼呼睡过去了,他的身体是轻飘飘地掉入梦乡的。我母亲却 躺在丈夫身旁许久不能入眠。看着其他家庭都有好几个孩子,她内心确实好羡慕 甚至妒忌,所以她也希望多生几个。可无奈的是生活竟然这么巧合,在他们容易 怀孩子的时候,他们不懂得把握时机,现在他们想要孩子了,却遇上了这个百年 不遇的饥荒,怀孕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了。谁也不知道,只有她们女人清楚自己的 事情,因为饥饿的压迫,她们似乎早已闭经了。闭经就意味着停止怀孕。我母亲 现在唯一希望的是,饥荒熬过之后重新出现月经,再多生几个孩子……   第二十三章   饥饿的人很容易产生一种空飘飘的感觉,酥软的身体好象整个要跟随疲惫的 灵魂一起上升,也许就是要抵达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我发黄肿的父亲经常自言 自语:“难道这样就算是到了共产主义天堂了?”   我母亲却没有我父亲这样无可救药地胡思乱想,现实的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 是拖着疲乏的身躯到处寻找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很多情况下,天刚刚发亮,就可 以看见她消瘦的影子在迷茫的大雾中晃动和消失。因为这个时候寻找食物的人不 计其数,所以我母亲丝毫不敢怠慢。她想:“东西是现成的,大家都有份的,谁 最早就归谁!”在我的记忆里,我母亲当时经常抱回家的是一种叫做辣蓼的植物。 这种植物据说就生长在稻田里,其实就是一种杂草。在以前,辣蓼一直是农民必 须拔除的杂草,现在却成为了人们的救命粮,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发出一言难尽的 感慨。   母亲将辣蓼采回家后,洗干净了切碎,放到泥锅里煲,如果加点番薯粉或大 米那简直就是上等的佳肴。但因为缺少油,这些辣蓼吃起来有点苦涩和辛辣,难 以下咽。但在这个非常时期,辣蓼已经是十分难得的食物了,所以即使异常难吃, 只要能够哄肚子,无一例外地都是上等食品,囫囵吞枣地吃,一点残渣也不剩余。 除开采辣蓼,我母亲其实她还采其他植物充饥。这些乱七八糟的植物我根本叫不 出名字来,有的就跟牛吃的差不多。吃着这些经过加工的草,我总莫名其妙地觉 得自己就是一头小牛。尤其我父亲,由于发黄肿,他笨重的身体倚靠在桌子边, 大口嚼起草来更像一头老黄牛。他曾经不无风趣似的自我解嘲:“我们现在就跟 牛马一样了!”   事实上,除开发黄肿的病人迈不动腿脚外,其余会活动的人都十分自觉地到 处寻找吃的东西,无论男女老少都这样。一些人寻找寻找着就晕倒在荒山野岭里, 也有的人遇见了一些成熟的野果子,也不管这些红透的野果子是否有剧毒,摘了 想也不想就不断地往嘴巴塞,结果经常发生中毒的事件,严重的甚至不治身亡。 我就曾经看见一个老人吃了许多果子,结果他走不动了,捂着肚子倒在地面痛苦 地打滚,挣扎着,最后口吐白沫,死不瞑目。当时太阳恰好正面照射着他,他脸 面上抽蓄着的痛苦就一览无余地被我看得一清二楚。这一幕多少年后都让我感到 异常恐怖。他死时眼睛的苍白似乎要处心积虑地与阳光的殷红构成鲜明的对比, 以让幼稚的我永远铭记这个难以磨灭的恐惧。   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吃荔枝核。荔枝吃了雪白的肉后就剩下苦涩 的黑核。若在平时,这些黑色的荔枝核绝对不吃的,但没想到在这荒年里,荔枝 核竟可以用来做香喷喷的荔枝饼。就是将黑色的荔枝核收集起来,洗干净了,将 它们全部砸碎,最好砸成粉,然后混合一些米粉或番薯粉放进油锅煎,香喷喷的 气味弥漫开来,就能立刻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响亮地吞口水。美中不足的是这样 很耗油,否则它也会像辣蓼那样,苦涩得难以下咽。因为我家油不多,加上我父 亲是个吝啬鬼,什么东西都有个所谓的计划,严格限制使用,所以纵使我母亲手 巧如织女,我可以吃到的都是一些难以下咽的东西。但即使难以下咽,我总是狼 狈不堪地吃。我狼狈的吃相就曾经引起过我父亲对我的严厉批评,他警告我说: “他妈的,你再这样没命的吃,小心你这条狗命被活活烫死!”因为我对父亲的 劝戒不以为然和置之不理,后来我的舌头就无可避免地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被 烫起了好几个泡泡,非常疼痛,连喝水都觉得相当困难。   我们就这样度日如年地支撑着过,满以为秋收之后也许有所改善,没想到干 旱和蝗灾一并涌现,用颗粒无收来形容其实也夸张不到哪里去。读者也许不相信, 说前面不是记叙了人们群众兴修水利,修筑了许多塘坝作灌溉之用了吗?问题是 塘坝也罢,水渠也罢,如果没有水的存在,它们的存在还有价值吗?要知道,整 整一年没下多少雨,土地早已裂开了饥渴的嘴巴,哪里也不见了水的踪影。尤其 那些高大的塘坝,就像一个末路的英雄,他们空腹躺在那里,风一阵阵地刮过, 夹裹着浓重的泥沙,真的比战死沙场还要难受。那些水渠纵横交错地等待着塘坝 的施舍,它们张开着口渴的嘴巴傻傻地等待,到头来还是痴人说梦。别说塘坝干 涸得滴水不剩,就连村子里人们吃的古井也开始出现危机,不断降低的水位对人 们发出了严重的警告。一些老人站在古井边不断地探头探脑,看完了就顿足叹息: “这样下去我们就没水喝了!”有的老人还说明:“百年不遇的大天灾啊!”事 实上,在人们的生活中,水的地位也是十分重要的。可以来这样一个比较,没有 大米吃,我们还可以采其他植物来充饥,但如果没有水,那拿什么来代替?大队 长终于也发现了水的重要性,他立即命令一些干部来到古井实施计划分配,从此 每个家庭来打水的只能领取有限的部分,做到刚好满足生活基本用水那样,有效 地防范了浪费现象的出现。事实证明,在此时实行这个计划能够有效预防古井的 枯竭,保障了居民用水的长期供应。   对于庄稼的严重缺水,大队长顿足捶胸,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他们只能眼巴 巴地期盼着老天爷快点下暴雨,即使不下暴雨下点小雨也好。但日子一天天延伸 着过去,天气还是那样炎热干燥,看不出有下雨的征兆。眼看稻谷就要成熟了, 却因为这干旱变本加厉,许多稻田已经出现了枯萎,纷纷耷拉着脑袋等待拯救。 但人们爱莫能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位稻田一大片片枯萎,他们只能将所 有的希望寄托在那些低位稻田里。因为这些稻田一般是良田,地位比较低,土壤 涵养的水分比较好,有的甚至还有微弱的泉水,所以还能勉强地对抗着干旱的威 胁。看着这些数量有限的稻田,人们做梦也想看见它们尽早成熟和收割,绝对不 会再像大炼钢铁那时白白糟蹋了。但正当稻谷接近成熟时,大自然中有一群同样 饥饿的竞争者也开始蠢蠢欲动。那天大队长慌忙召开紧急会议,号召大家为保卫 劳动成果而奋斗。大队长振振有辞:“这些蝗虫这时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 最危险的资产阶级,就是罪该万死的反革命,我们一定要坚决粉碎敌人的阴谋和 进攻,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为共产主义道路清除障碍!”于是一场与蝗灾做斗 争的战争浩浩荡荡地拉开序幕,也几乎是全民动员,连我们这些小孩也分派上场, 要在不同的位置站岗。   我是走到了稻田时才发现这个奇特而恐怖的景象的。我看见了无数的蝗虫扇 动着红色的内翅铺天盖地地飞扑过来。它们就像一个气势汹涌的大兵团,为了生 存而发起战争。以前我经常看见一些蝗虫飞翔在山野里,总觉它们富有闲趣,不 像人们热火朝天地大炼钢铁那样急功近利,平时我总看见它们三五成群地飞来飞 去,虽然到处都是,但对日常生活毕竟没有什么妨碍,所以从来没有想到它们结 集起来后会如此凶猛和猖狂。蝗虫渐渐多起来,统统飞向稻田,稻田里即将成熟 的稻谷对它们造成了致命的诱惑。许多蝗虫就是这样死于非命。但也许正是野火 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密密麻麻的蝗虫总是扑不完,消灭不了,它们什么时候都 是铺天盖地般出现。为了争夺粮食,人们和蝗虫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渐 渐地人们也开始疲劳,双方于是进入僵持状态。大队长叫喊道:“大家绝对不能 手软,来一个杀一个!”我们都觉得大队长的话暖洋洋的。此时此刻,我们对这 些疯狂抢食的蝗虫深恶痛绝,因为我们的粮食如果被它们抢光了,那我们的饥荒 就永远没有了出头之日。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些稻田,千万不能让它们再 遭受虫害。   我已经记不清我到底杀死多少个蝗虫了,总之我的双手沾满了蝗虫的鲜血, 但我还是因为疲劳的过早光临我的身体感到羞愧。我累得坐在大地上气喘吁吁, 只好力不从心地看着其他人冲锋陷阵。一些人对蝗虫产生敏感,他们的皮肤一接 触到蝗虫的血液就红肿,甚至起鸡皮疙瘩。一般出现在手脚和脸部,红肿起来还 异常痒,用手挠也没有用,越挠越痒。有一些小孩因为不堪其痒,纷纷喊爹喊娘 的哭起来。没想到可恶的蝗虫还有这么一套制胜法宝,但是我毫无畏惧,不管我 的双手和脸部沾多少蝗虫的鲜血,我都安然无恙,和我这样天生就是蝗虫的克星 的当然还有许多许多。他们都十分投入地扑杀蝗虫,惟独我这个克星累得连站也 站不起来了。我甚至恐惧地想,这些蝗虫吃完了稻谷后,它们会不会将我这个疲 惫得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小孩当作下一顿美餐?看着满天飞的蝗虫,我真的很希 望自己忽然变成一只小鸟,作为蝗虫的克星,在翅膀的帮助下,我一定能够将蝗 虫消灭干净。虽然我这种奇思异想显得非常荒唐可笑,但接着不一会儿我发现聪 明的发队长也有同样的感慨。疲惫不堪的他望着漫天飞舞的蝗虫说:“假如我们 这里有许多吃蝗虫的小鸟那多么好啊!”这时人们群众才忽然关注起小鸟来。有 一个妇女恍然说:“我们是很久没有看见过小鸟了!”有的骂道:“这些该死的 小鸟究竟飞哪里去啦?”有的甚至诅咒:“难道它们都死绝了?”   看着四周光秃秃的山岭,连一只小鸟的影子也没有,更不用期盼它们能来助 阵了。田野里的吆喝声向四周山岭扩散过去,空荡荡的山岭又将它们踢回来,听 着这些孤独的回声,我忽然感到一阵荒凉和悲哀。我想起了我曾经养过的黄莺, 我想它如果还活着,也许能派上用场,不幸的是它早就被我父亲无情被宣判为反 革命,最后得了个死无葬身之地。想起黄莺的惨死,我忽然觉得现在似乎就是一 种报应,莫名其妙地,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幸灾乐祸,虽然这种叛逆的念头很快就 被我对蝗虫的痛恨所覆盖,但我总隐约地觉得现在的蝗灾泛滥也许正与黄莺的死 亡有某种关系。   蝗虫的进攻越来越强烈了,真无法相信,到底哪来这么多蝗虫,,它们怎么 能够这么有组织地向广大群众挑战,疑心重重的大队长甚至一度还怀疑后面肯定 站着一个反党集团。他气急败坏地说:“大家看,这些蝗虫一大批一大批的开过 来,就像当年打仗时的大兵团一样,它们的背后肯定有一个主谋,肯定存在着一 个反党的集团在跟我们作对!”但当有人要求他把这个反党的主谋抓出来,看他 们究竟有什么法术,能够这样兴妖作怪时,大队长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有点荒 唐,就嘿嘿笑两声纠正:“这些蝗虫虽然是反革命,但绝对不可能是人指使出来 的……”我忽然听见我父亲说话:“我想都是以前我们砍光了树林,小鸟全部跑 光了,这些东西大量繁殖,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大队长听了点点头,补 充说:“我们去哪里把那些小鸟招引回来呢?”一个老人叹息说:“没有树林了, 那些小鸟不会回来了!”大队长想想觉得有道理,因为树林就是小鸟栖身的地方, 所以树林砍光了,也就等于烧毁了它们世代繁衍的家园,它们当然要迁徙到其他 地方居住了。大队长忽然大声叫道:“人定胜天,我就不信,有什么奇迹我们劳 动人民不可以创造!”他又说:“只要大家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就行了!大家 一定要坚强起来,英勇奋战,争取最后的胜利!大家一定要知道,胜利永远属于 我们!”这些斗志昂扬的话从大队长疲乏的嘴巴出来显得有点滑稽,但人们确实 从来不敢松懈过,都殊死奋战在第一前线。   黄昏来临,蝗虫的进攻似乎更加勇猛,眼看着太阳摇摇欲坠了,大队长审时 度势一番,觉得这样下去肯定吃大亏,于是他忽然下一道大出人们意外的命令: “立即收割稻谷!”   明显地,这些稻谷其实还没有成熟,还不适宜收割,忽然要收割了,而且在 现在这个黄昏时刻,大家都觉得很突兀,纷纷议论起来。气急败坏的大队长吆喝 起来解释:“与其这样下去让反革命的蝗虫吃光,还不如尽早动手收割回去,收 割回去了多少可以分点吃!”于是在大队长的命令下,疲劳的人们忽然热火朝天 地抢割起稻谷来。无法想象这样一种情景,正当人们不遗余力地抢割稻谷时,疯 狂的蝗虫也不遗余力地抢吃,它们在稻田内外纷纷扬扬地飞来飞去。这时人们都 忙着抢收,根本顾不上用手掐或者用脚踩了。蝗虫更加有恃无恐地抢夺粮食。眼 看着太阳一点点下沉,无法想象人们哪来这么多的热情,他们即使精疲力竭还支 撑着抢割。也许他们都意识到,能够快一秒,就能抢一秒,就能从蝗虫的嘴巴里 抢过来一秒的粮食。此时此刻,经历了饥荒的折磨的人们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粮 食至高无上。与以前大炼钢铁那时侯相比,那时大家全部在大食堂大吃大喝,肚 子什么时候都饱饱的,他们根本不把成熟的稻谷放在心上,任凭它们被暴风雨摧 毁,现在人们已经懂得什么也比不上粮食了,没有吃连走路都成问题,更不用说 什么向共产主义跑了。   在太阳彻底西落后,天边正一点点地收拾残余的霞光时,大地也悄悄地进入 黑暗。这时人们基本上也抢收完毕,大地上于是在夜幕降临中只留下荒凉一片, 无知的蝗虫还在那里飞来飞去,当黑暗彻底淹没大地时,寂静的田野显得更加悲 凉,好象一个流产的妇女艰难地平躺在病床上。   事实证明,大队长的果断是正确的,这些稻谷虽然还没有成熟,但收割了回 来,至少避免了最大的损失。但遗憾的是,这些稻谷因为没有成熟,所以不能收 藏,即使能收藏,但因为数量不多,仿佛就是从蝗虫的牙缝里抢出来的一样,根 本收藏不了,没几天就分开出去吃光了。整个广阔的田野,本来肩负着半年的粮 食供应,但此时却只生产着几天的粮食,大队长忽然号啕大哭起来,他老婆还到 处扬言说他上吊了好几次,都被她救活过来。幸亏大队长最后不再自寻短见,他 照常开会,大言不惭地肯定他抢收稻谷的正确,说:“虽然天灾我们没有办法, 但只要大家听从上面的命令,一定能将损失降低到最小……”他肯定完自己的功 绩就指出当前的严峻形势:“听说现在全国都这样困难了,粮食减产也是大家有 眼睛看见的,总之是没有办法,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了,所以日后大家更加需要发 扬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自力更生,反对一切浪费现象,为战胜困难做好充分的 准备……”许多人都有气无力地听,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大队长的话也轻飘飘 的,仿佛在千里之外。对于大队长这些鼓动性的口号,人们听得不少了,恐怕连 耳道也磨熟了。饥饿难堪的人们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队长一吃饱就鼓吹这个,我 父亲还暗地里发牢骚:“还说什么反对一切浪费现象,现在我们有什么可浪费呢? 放屁!”我母亲警告他说:“你当心别人家听见!你放屁就是浪费!”我父亲疲 乏得哑口无言,要是在以前,他肯定又会劈头盖脸地怒斥起我母亲来了。   第二十四章   我勤劳的母亲在寻找食物方面是不择手段的,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渐渐地, 大地上适合食用的植物因为滥采近乎灭绝,无论什么地方,即使人迹罕至的山崖 险滩,能够找到让我母亲惊喜的绿色也寥寥无几。到处是荒芜的景象,死气沉沉 的压抑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日子过得更加艰苦了,几乎接近绝望和崩溃。身体空 荡荡的我没有东西吃就一个劲地喝水,刚开始有点奏效,但水一喝多,它就会无 情报复,叫你不但走不了路,而且蓄意消耗掉你跑厕所的力气。无数次小便后我 懂得了一个道理,这样不断的小便不是清除饥饿,而是清除掉你仅有的力气。清 澄的小便跟刚喝进去的白水差不多,它们仿佛一个匆匆过客,在我空荡荡的肚子 里逗留一会儿,然后蛮不讲理地要求解放出来。这无疑需要消耗我许多宝贵的力 气。我的力气好象就是被这清澈的小便一点点冲洗掉的。   听着一声声清晰的饥肠在叫,我更加觉得我的存在是一种荒谬。因为我早已 因为饥饿难堪懒得动一动了,不会说话的我什么时候都习惯像我父亲那样选择可 笑的冬眠,躺在家里一动不动,据说这样可以减少能量消耗,可以维持生命。就 这一点我没有什么感到奇怪,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不会说话的我懒洋洋地 躺在床上时,我发现我的肚子竟会不断地发表演讲,那感觉就跟威严的大队长开 会一样滔滔不绝。我父亲其实也发现了这个奇怪的景观,但发黄肿的他实在懒得 张一张口了,他只是奇怪地望望我,不说什么。对于父亲这种奇异的眼神,我有 时觉得倒是一种骄傲。这种独特的心理正来源于父亲向来对我的轻蔑和侮辱。在 我有限的记忆里,记得我父亲经常拿我是哑巴这个事实来奚落我和打压我。现在 在这种疲惫不堪的环境里,我的肚子竟然滔滔不绝地发出声音,这对我来说未尝 不是一种道德援助和精神赠馈。虽然我知道,我父亲的肚子也滔滔不绝,但他的 滔滔不绝相对于他高分贝的喉咙来说实在是一种倒退和耻辱。因此,一旦听见我 父亲的肠叫比不上我,我就会理直气壮地朝他看看,看你还敢不敢说我是最没出 息的哑巴!   在这种景遇里,只要不是白痴,一旦想起大食堂的大吃大喝,没有谁不感到 羞愧的。大食堂的大吃大喝确实痛快,但此时此刻的饥肠咕噜似乎就是一种报应。 我祖母逢人就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因有果,有果有因,因因果果,果 果因因……”对于我祖母绕口令般的话语,许多人不求甚解,但他们似乎能够从 中领悟出什么大道理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垂耳恭听。张大民就曾经悔恨:“如 果当时我们不那么浪费,我们现在就不会这么惨了!”大食堂曾经的痛快如今竟 然变成了痛苦,这几乎在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得到了共鸣。一个年龄比我祖母小十 把岁的老人有气无力地说:“如果当初我们少吃一点,今天也不会这么艰难了!” 还是大队长的话最权威,他用犀利的眼睛看看四周的人,开始慢慢说:“大食堂 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的肚子!”人们听了大队长言简意赅的话,没有谁不感到惊 愕和叹服。一点没错,如果当初不那么浪费,节制一点,那么现在我们至少不用 吃野草。我父亲就担忧地说:“吃完野草我们吃什么?”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需要一下子回答简直是不可能的。   虽然我父亲提出了这个严峻的问题让大家思考,但他本人却没有别人料想中 的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相反,他觉得大家的处境都一样,这个问题的提出至多 不过是提供参考。他才懒得花费精力去想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呢。我父亲始终认 为,现在每一个人都处于饥荒的围困中,就连不可一世的大队长也不例外,因此, 有时候我父亲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也许正是共产主义的生动表现和最好见证。现在, 无论什么身份的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饥饿的考验和煎熬,不能不说是天底下 最大的平等。谁都知道,大队长的饥饿来得最迟,但也似乎来得最残酷和猛烈, 人们经常看见他一个人趴在墙根像一条可怜的狗一样奄奄一息。一次他万分委屈 地对别人说:“你们饿习惯了,倒没问题了,现在我怎么熬过去啊!”别人听了 不敢嘲笑他,就纷纷安慰他说:“你迟早也会习惯的……”大队长还念念不忘: “我们一起跑共产主义,你们采了好吃的回来,也要分点给我……”没有人敢正 面拒绝他,都害怕他忽然来一句反革命,到时吃不完就兜着走。   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发现那种树皮可以吃的,那种树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已经无 法知晓,因为它们早已在我们这里绝种。可以想象,在这种百年不遇的饥荒里, 一种树的树皮可以吃,那么无可避免地,它们的存在已经变得奢侈,而树皮不仅 是树的衣服或皮肤,几乎是它们赖以生存的生命通道,没有它们,这些树必然遭 受灭顶之灾,许多被剥夺掉树皮的树就是这样一棵棵悄无声息地枯萎,从这个疲 劳、贫乏的世界隐退。所以,遗憾的是,关于这种树,它们的树皮可以充饥,究 竟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已经无法考察。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当时随同我父亲站 在一棵大树前剥树皮的情景。   我父亲有气无力地提着斧子,我在后面也有气无力地跟着。这棵大树似乎已 经预感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垂头丧气的将一串串树枝垂挂下来。我父亲忽然对 我说:“就是这种树,听说可以吃……”我不会说话,否则我一定说:“那我们 立刻动手!”饥饿实在太残酷了,我听见父亲说这种树皮可以吃,不知道有多高 兴。   我父亲说:“不用急,还怕它跑吗!”   我父亲说得对,这棵大树一直漫无目的地站在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位移, 为的似乎就是等待我们今天的光临。看着这棵结实的大树,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 是无奇不有。原以为野菜吃光后就没什么好吃了,没想到现在又跑出了树皮来。 这些东西都是大自然的恩赐,用我父亲的话来说,跟大食堂的饭菜一样:免费。   也许正因为我父亲早已被饥饿折磨得精疲力竭,所以他在大树面前显得比较 从容不迫。他先用手掌轻轻地拍拍树干,似乎是试探这棵树的肥瘦,接着他围绕 着大树看看,似乎是寻找一个适合的切入口。记得我父亲曾经教过我,说杀鸡时 必须割脖子下边,因为它的气管就在那里,所以割它的气管就最方便,鸡也最容 易断气。现在我父亲环绕着大树审看,想必一定是在寻找鸡气管那样的地方。他 走走看看,看看走走,之后站着不动,我原以为他会动手了,没想到他还是不着 急,他只是用斧子轻轻敲了敲,好象要听听这棵大树里面有什么。大树在轻微的 敲击下发出沉闷的声音,好象对我父亲说:“要杀要剐,利落点!”   我父亲后退两步,忽然抡起斧子,使尽全力朝镇静的大树砍去。我很长时间 以后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父亲此时会忽然产生这么兴奋和激烈的动作,最让我 感到疑惑的是,我父亲竟然将剥皮与砍树混淆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 位。也许是我父亲一时兴奋过度不能自已,也许是因为他曾经砍了许多大树,已 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这种惯性让他一时难以改变,所以忽然失态,但无论如何, 此时此刻我父亲抡起斧子砍树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他粗暴的的动作让我大出 意外。   砍了一斧,斧子深入了大树的肉体,这时我父亲也发现了自己的粗鲁和失态,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说:“真白费力气了!”接着我父亲真的要白费力 气了。知道错误的父亲想再拔出斧子改邪归正,但已经不那么容易了。这似乎也 是遭遇伤害的大树对我父亲的蓄意报复。那斧子已经被大树坚硬的肉体刻意挽留 了下来,任凭我父亲如何出力都于事无济。这就是我跟随我父亲去砍树所遇到的 最荒唐的事情,我父亲能够将斧子砍进去,竟然没有力量将它拔出来了。我想, 此时大树一定非常疼痛,一旦将斧子拔出来,说不定它就会大量流血死亡。   我父亲左右都试探着用力,但那斧子始终巍然不动,我父亲小声骂开了: “他妈的,这么紧!”张大民这时正好也提着斧子从这里经过,同样有气无力的 他看见我父亲这种窘态,他也顾不上自己的疲劳了,笑着说:“插进去拔不出来 了,哈哈……”我父亲朝他裂嘴笑笑。张大民又说:“用力点!”我父亲气喘吁 吁地说:“没力气了……”张大民幸灾乐祸说:“谁叫你干这么狠……”我父亲 解释:“就这一次,谁知道就这样了……”看着这两个大男人一说一应地附和着 说,阴阳怪气的,我这个小孩竟然不知所云。最后我父亲不得不央求张大民出手 帮助,张大民饶有兴趣地看看大树,又看看我父亲,提出一个条件:“必须与我 分享。”我父亲咬牙忍忍痛,答应了张大民。张大民说:“你小子有眼光,什么 东西都是你找的好……”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跳出当年张大民在 我家厨房抱紧我母亲乱摸的情景。这一幕记忆我原以为会得到永远的尘封,没想 到现在却变得异常清晰,好象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我依稀感到了这个张大民不怀 好意,他一直想占我家的便宜。我很想对父亲说拒绝这个家伙,但我又苦于开不 了口。我父亲说:“你来试试看。”   张大民煞有介事地做好马步,但是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其实和我父亲一样, 虚弱得拔不出来。张大民摇摇头说:“你小子太用力了,也许插到肠子里面去 了……”我父亲说:“我的没有你的那么长……”张大民听了哈哈笑,这笑声其 实也正消耗着他的体力。我看见我父亲的脸色在张大民奇怪的笑声中悄悄发生变 化,逐渐变得阴沉起来。这个性情暴躁的男人竟然不知道对方就是他最危险的情 敌,一直占有他的老婆,否则这个张大民也许会像这棵大树一样被我父亲狠狠砍 伐。   张大民嘿嘿的说:“女人一般喜欢大的,长的……”我父亲忽然不高兴起来, 他有点自卑地骂道:“那些贱货,别说这些了,早点拔出来是正经。”   张大民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用力才有可能了。”我父亲当然应允。他 们两个人就一起抓住斧子的柄子,同心协力拔起来。好象他们就是一条心,不仅 一起砍树,而且一直以来都共同拥有什么东西。这把斧子在这两个男人的同心协 力下终于让步,它有点依依不舍地脱离树身,树身上立刻可以看见一道深刻的斧 痕。   张大民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动手吧。”我父亲说:“是。”他们就一起剥 起树皮来。在我的记忆里,这两个男人一块块地将树皮剥下来,就跟剥同一个女 人的衣服一样,渐渐地大树露出光溜溜的身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忽然莫名其 妙地觉得我母亲就好象这棵大树,此时正被这两个贪婪的男人共同占有和掠夺。 张大民的动作快一点,斧子剐得深一点,好象他在我母亲的身体上掠夺得更多。 而我父亲也许力气比不上人家,动作什么时候都慢半拍,所得到的当然比较少。 我为我父亲这样无能感到伤心和羞耻。这棵大树本来完完整整属于我家,现在却 被张大民这个野心家瓜分了许多去,无论如何我总觉得是一种耻辱。   当大树下半身赤裸裸的暴露出身体的时候,我发现我父亲和张大民各自看了 看对方的树皮。这两堆树皮一大一小,竟然相差悬殊。大的那堆毫无疑问就属于 张大民,我父亲看了看张大民,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嫉妒的神情,但他一点办法 也没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无能造成的,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张大民则表现得 异常满足和兴奋,这满足和兴奋几乎等同于得意洋洋和幸灾乐祸,他脸上忽然表 现出巨大的不屑,不屑将我父亲当作竞争对手。多年后想起来,我悲哀地觉得我 父亲当时是彻底被他的情敌击败了,那两堆树皮一大一小,似乎代表着各自双方 生殖器的大小,而我母亲一直迷恋于大的东西。事实上,那时的人们,无论男女 老幼,没有谁不迷恋和羡慕大的东西的。   张大民嘿嘿笑着对我父亲说:“老兄,对不起了,占了你的东西。”我父亲 则出奇意料的表现得像谦谦君子,他很有礼貌地回答:“别客气,共产主义了, 没什么不可以共享的。”听着这句话,我发现张大民沾沾自喜得眉开眼笑。后来 想起来,我真替我父亲感到悲哀,我父亲竟然不知道他的情敌正向他委婉地道歉, 愚蠢的他还表现得无动于衷和大大方方。   温暖的阳光照射到了这棵大树,大树因为失去了一部分的树皮的庇护,它的 阴影似乎开始变得恍惚。只见一个模糊的树影平铺在大地上,显得异常疲乏和枯 燥。这棵大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现在却要面临枯萎的境地。不知道我 父亲是不是触景生情,感到了某种不祥或伤心,他看看了大树,轻微叹息一下, 喃喃自语:“这棵树活不成了!”张大民一边收拾树皮,一边淡淡地应答:“现 在人都快活不成了,更别说这些树了!”我父亲不断地点头,说:“是啊,是啊, 还是人命重要,人命重要。”   当我和父亲合力将这些有限的树皮搬运到家时,我母亲正坐在破门槛上缝补 衣服。精皮力竭的父亲吩咐她说:“你不要缝补这些破东西了,弄点东西来吃是 正经事。”我母亲说:“再等一下,我还有几针就行了。”我看见我父亲很想发 怒骂人,但他实在使不出劲,只好作罢。我母亲的针线活进行得更加娴熟和飞快, 她轻巧的手指不断地上下翻飞,好象一个个蜜蜂在萦绕着飞舞。看着母亲这些绝 活,我忽然感到某种不祥。母亲缝补的是破烂的衣服,我和父亲弄回来吃的是支 离破碎的树皮,我父亲破口大骂破东西,什么东西都与破有关。如果联想再宽泛 一些,房屋是破烂的,被子是破烂的,镜子是破烂的,桌椅是破烂的,饭碗有一 个缺口,也是破烂的,我的鞋子有一个洞,也是破烂的,更令人感到沮丧的是, 我父亲到死也不知道我母亲其实就是一个破鞋,是被他的情敌张大民穿破的,他 的脚十分大而且长,他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在这个什么都以大为荣的时代,我母 亲当然对此感到心满意足。她的脸上经常挂着甜蜜的笑容,我怀疑正是这个原因。   我母亲缝补好破衣服后就迅速转入厨房处理树皮,我们饥饿的肚子正热切等 待着这些树皮来充饥。我母亲在烹调树皮时脸色泛红,这种颜色是不太经常看见 的,现在我记起来了,正是当初张大民从背后抱住她时她才这样娇媚过。我不解 风情的父亲当然不会知道这些秘密,他只懂得自己的肚子是饥饿的。对于别人的 饥饿,专横独断的他却是一窍不通和漠不关心,难怪我母亲表面上似乎非常贤淑, 背地里却那么放任了。所有这些都让我领悟到不少有益的启示。   第二十五章   树皮也有吃光的时候,特别是大炼钢铁的时候,许多树林被整片整片砍伐和 毁灭了,树皮的供应量显得寥寥无几。许多人望天叹息:“老天爷不是养人的 了!”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到外面带回来一些新闻,都无外乎什么地方饿死了多少 人。出乎意料的是,人们刚开始听见这些新闻时并不表现出特别的吃惊和恐怖, 相反,沉默的他们无一例外地听得津津有味,好象就是一顿丰美的盛餐。这些饥 饿的村民这么乐意听讲那些饿死人的新闻让我一直觉得异常荒唐和悲哀。我祖母 一听说外面有很多人被活活饿死,虔诚的她拜神的次数更加繁密了,她庄严的神 情显得极其复杂,阳光一缕缕地穿越门窗照耀到她枯瘦的背部,此时此刻她感觉 到的不再是柔和的温暖,而是针刺般的寒冷。在这个没有食物的时代,敏感的她 已经隐约感到了自己将要被活活饿死的命运。事实上,许多对饿殍幸灾乐祸的人 其实或多或少都有这种预感,但因为饥饿的日子实在太残酷,难以支撑下去了, 他们的神经已经变得异常松弛,他们的意志已经变得异常颓废,他们好象早就为 自己准备好了自我解嘲的理由:别的地方已经饿死人了,我们这里也是迟早的事 情,不必大惊小怪和杞人忧天。因此,各地饿死人的新闻在他们的嘴巴里就只是 轻描淡写地传播着,好象酱油一般的配料,为贫乏的生活调味。   大队长还企图维持他在人们中的权威地位,他有气无力地号召大家说:“大 家继续坚持下去,困难一定能战胜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的,总有一天……”也 许人们对这“总有一天”太熟悉了,他们渐渐地对它产生了怀疑,因为这句话告 诉你的仅仅是一个未知数,一个没有尽头的时间骗局。人们发现,大队长一直都 这样口口声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但这一天至今还没有出现过,他的话只是 一张空头支票,好象是一个善意的骗局。有的人模拟大队长的语调咕哝:“总有 一天,我们会统统饿死……”   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有一次看见饿死的人时的情景,那时我们几个饿得要命的 小孩到处寻觅食物,有气无力地彷徨在荒山野岭中,后来来到一条接近干涸的小 河边,望着空荡荡的河床,我们愈加觉得自己的肚子空无一物。所幸的是河那边 有一小片茂密的草地,虽然它们在严重缺水的恶劣环境里已经变得枯黄,但它们 还能顽强不屈地生长。当时我们看见这一小片水草都情不自禁一阵高兴,都莫名 其妙地觉得在那里肯定可以找到我们的食物。于是我们几个商量一下,决定淌过 小河,到河那边的水草去寻找。这里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陌生地带,如果不 是饥饿的胁迫,我们绝对不会胡乱跑到这里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有饥饿异 常熟悉,空荡荡的,轻飘飘的。   要淌过小河去,对于虚弱我们来说并不容易。虽然河床积水不多,但因为存 在着淤泥,它们毫无疑问给我们的行动造成了诸多的不便。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到 达对岸时,疲惫的我们发觉酥软的身体几乎要像淤泥一样痿倒下去了。一个男孩 建议坐一坐再说。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当我们坐了许久等待体力的恢复 时,我们发现几乎是在浪费时间,相反,坐得长久了,似乎也要消耗体力似的, 不管怎么等待,体力的恢复都是南柯一梦。另一个男孩说:“我们这样等下去就 要死在这里了,不如就过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这又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认同。   这一片草地其实并没有我们远地里望见的那么茂密。当我们来到它的跟前, 所见到的确是一片稀疏和败落。这无疑让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境也跟着凋零和失望。 原先主张休息那个男孩这时比较激进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就进去找找, 说不定里面就有好东西。”我这时很想附和这个男孩说是要进去找找,不能空着 肚子回家。但我不会说话,我要说的话被另外一个男孩抢来说了,他说:“如果 还空着肚子回家,我们就回不到家了。”   于是我们就分开来寻找食物,像一条条饥饿、灵敏的狼狗。看着一个个垂头 丧气的草丛,我总觉得我们像一个个到处逃亡的幽灵。找着找着,连自己也觉得 是在浪费体力。正当我准备放弃寻找时,我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 我想当然地幻想到它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了。我内心一阵激动,走上前扒开草丛一 看,发现竟是一具尸体。他高高突起的颧骨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的灵 魂瞬间也被这具尸体掠夺走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全身一片冰凉。当我重新找 回自己的灵魂时,我拔腿就逃,但跑不多远就摔倒在地。其他男孩都注意到我了, 他们朝我围拢过来了,一个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苍白着脸,虽然不会说话,但我还会用手指指向那具尸体。其他男孩都顺 着我的手指望过去,其中一个说:“看见了,是什么东西?”毫无疑问,此时此 刻,他们已经统统在脑袋里想象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了,否则无法解释他们为何不 约而同地抛弃我,兴致勃勃地朝那具尸体围拢过去。正当我张开嘴巴想叫他们不 要过去后,我忽然听见一阵惊慌的骚乱。他们全被那具尸体吓得魂不附体。我们 于是在逃亡中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不知什么原因,刚才我们全显得精疲力竭,现 在却都跑得飞快,不要命地逃跑,好象背后就有一个吃人的恶魔在追赶着,连泥 泞的淤泥也不在话下了,一下子就淌了过去,跟刚才的举步维艰形成了鲜明的对 比。我们跑啊跑啊,最后跑不动了,全部倒在大地上气喘吁吁,累得好象喘完这 几口气就一劳永逸地死去。   就在这天的晚上,极度疲乏的我做了一个荒唐而残酷的梦。虽然梦里的主角 不是我,而是我已经死去的好朋友黑狗,但这让我一旦想起来还是情不自禁毛骨 悚然。我在这个荒唐的梦境里其实只出现一次,就是带领黑沟走进那条接近干涸 的小河,并且向黑狗指示出那具尸体的位置。我的出现就这么短暂,之后就是天 不怕地不怕的黑狗开始采取行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淌过了淤泥,走进了那片草 地,来到了尸体的跟前。尸体在黑狗的目光里黯然失色。他十分利落地背起了尸 体,无法想象,一个小孩怎么能够背起一个男人。或者这具尸体原本十分瘦,没 有了什么重量,他高高突出的颧骨就是最好的证明。黑狗得意洋洋地背着这具尸 体淌过那条接近干涸的小河,踏上了回家的道路。真无法想象,此时此刻,黑狗 是一个饥饿的人,他背起尸体来跑得竟像一阵风。不一会儿,他已经背着尸体回 到家,他家里没有什么人,他的父母都不知道哪里去了。黑狗将尸体搁放到天井 旁,那里苍白班驳的墙壁上正挂着毛主席的巨像,巨幅中的毛主席满脸春风,容 光焕发。   黑狗安放好尸体后就朝厨房走,取出了一把菜刀,但是这把菜刀明显地不能 让他满意,他习惯性地用手指试试刀锋,就四处寻望,看见了一个光亮的磨石刀, 就微笑着走过去,附身下去使劲磨起菜刀来。磨一阵时间就试一下刀锋,试了好 几次,他后来感到满意了,就走向那具尸体。他围绕着尸体走了走,看了看,似 乎是寻找着最好的切入口。尸体不动声色地躺在大地上,他枯瘦的脸颊显得毫不 在乎。   接下来的一幕异常荒谬,如果不是一种梦境的话,我实在找不出任何解释的 理由。黑狗举起了菜刀像切菜那样砍了起来,在他使劲砍的同时除开了尖锐的砍 伐声,这应该就是刀锋与骨头相遇的瞬间,就再也没有听见其他声音,例如被砍 伐者痛苦的呻吟声,——尸体丧失了感受这完全可以理解,——奇怪的是,这具 尸体虽然没有发出痛苦的声音,但是他却血流成河似的流着淋漓的鲜血。这些源 源不断的鲜血应该是在证明着这具尸体刚刚失去生命。这些鲜血因为多,就给黑 狗增添了不少麻烦。他此后必须准备好一盆水,每当菜刀上的血迹过多过厚,他 就把菜刀伸进去洗洗,然后继续砍切。到他完全将尸体肢解开来时,地面完全是 红色一片。这个红色的世界让黑狗感到既兴奋又痛快。   但接着让黑狗感到苦恼的事情来临了,就是当他肢解完这具尸体时,他发现 他的工作只不过完全了一半,接下去的另一半出乎意料的困难重重。因为这具尸 体实在太瘦了,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象样点的肌肉,出现在眼前的除开骨头还是 骨头。但是黑狗不甘于失败,他要在这些骨头边缘剔出肌肉来,这无疑加重了许 多难度。不知道黑狗什么时候学会了屠夫那一套,他开始煞有介事地挑剔起来。 挑剔了半天,所得到的肌肉还是那么稀少。黑狗的手臂开始疲劳了,他不时抬头 看看墙壁上的毛主席。巨幅中仁慈、和蔼的毛主席满脸肌肉。黑狗手里拿着一根 精瘦的骨头,羡慕地说:“如果我这根骨头也这么长肉,那多么好啊!”   黑狗将尸体所有的骨头都剔了个遍,所得到了肌肉也不过一两斤。当黑狗有 点失望地站起身子来,捧着肌肉离开时,白晃晃的骨头散落满地。黑狗捧着肌肉 是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在外面就可以听见他使劲洗锅的声音。这种洗锅的声音异 常独特,就好象瓦片刮过铝片一样尖锐。我的整个梦境就是在这种尖锐的声音中 被刮破的,惊醒中的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虽然这是一个梦境,荒唐的梦境, 梦境中出现的黑狗已经不在人世,但我知道,黑狗洗锅意味着什么。   我母亲看见我满脸苍白的惊醒过来,就问了问我:“你哪里不舒服?”我没 有对我母亲说出我刚才那个梦境,因为我还没有这个表达能力,为了说明我身体 并不是不舒服,我选择了摇头。我母亲疼爱地看看我,说:“可能是饿坏了……” 说完她就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就在我母亲唉声叹气之后不久,我父亲忽然拎着一 个精致的竹篮进来,他一改之前的委靡状态,变得异常有活力的样子。明显地, 他已经恢复了体力。我母亲和我看见他这个精神状态,都不禁暗暗吃惊,好象梦 幻中出现的一样。特别是我,刚刚梦见了黑狗,现在我父亲也跟黑狗一样活灵活 现地出现,真让我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的界限。   我听见我母亲怀疑的声音:“你这是怎么啦?”我父亲笑着说:“我们今天 有好吃的了!”父亲说着就拎起竹篮晃了晃,这个竹篮沉甸甸的,好象里面装着 许多东西。我听见了父亲熟悉的声音,心里关于梦幻的怀疑才渐渐消退。我母亲 高兴地问:“什么东西?”我父亲说:“牛肉丸!”他说着揭开竹篮的盖子,拿 出一粒肉丸给我们看。我立刻听见了我母亲吞口水的声音。不知道什么原因,我 一开始就对这些肉丸感到很恐怖,好象它们并非牛肉丸,而是人肉丸!刚才那个 梦境不由自主地跳跃出来,黑狗背尸体回家,他挥动菜刀使劲砍伐,然后一根根 骨头地剔肉的情景变得异常清晰。我怀疑我父亲手中的所谓肉丸就是黑狗在他家 厨房炮制出来的那些东西!此时此刻,梦境与现实又被我混淆了,我一时间竟然 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幻了。   我母亲已经将我父亲手中的肉丸夺了过去,只嚼两下就吞了下去,她情不自 禁说道:“好香!”她说着两手伸入竹篮,抓了一把出来,一手囫囵吞枣,一手 递过来给我。我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犹豫不决。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跃着黑 狗鲜血淋漓的菜刀。这一切让我感到蹊跷。   我母亲吃了一阵子,她见我还不接就说:“你怎么不吃?”我真想对她说不 想吃,但我又说不出来,只好轻微摇了摇头。我母亲脸一沉,说:“这么香的肉 丸你不吃那你想吃什么?”   我父亲看见我这样不知好歹,他轻蔑地看看我,挖苦说道:“不吃就拉倒, 看他能撑多久,饿死这个混蛋!”我母亲停止了囫囵吞枣,也许是我的拒绝吃肉 丸影响了她的食欲,她没有像我父亲那样粗鲁,她温柔地问我:“你为什么不爱 吃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事实上我还不会说话。母亲拿起一个肉丸重新 递给我,说:“吃下去吧,吃下去就不饿了!”面对父亲的愤怒和母亲的诚恳, 我最后没有理由不接过这个肉丸。我的手捏着这个肉丸是颤抖着的,好象抽筋一 样滑稽。我父亲轻蔑地说:“它没有毒药啊!”我母亲耐心地劝我:“就吃下去 吧,吃了就不饿了……”我父母的话让我忽然想到那具尸体,他不动声色地躺在 草地上,确实彻底告别了饥饿的折磨。这些都让我感到十分恐惧。   我母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她说:“你放心吃吧,里面没有毒药的!”多少 年之后每逢想起这个细节,我都觉得非常好笑。我其实根本不曾怀疑我父母给我 毒药吃。即使有这种怀疑也无可奈何。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我的生命其实就是 他们赐予的,他们想要什么时候剥夺就什么时候剥夺,我一个小孩根本没有这个 防范的能力。   在母亲的再三规劝下,我终于将肉丸放进了口中,饥饿的力量实在太厉害了, 我吃了第一个肉丸就想吃第二个第三个。我父亲笑着说:“你小子装模做样罢了, 其实你最喜欢吃这个了!”我母亲看我吃得这么香脸上流露出许多笑容。   吃起这些肉丸,的确十分香。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香 的东西了。吃完了数量有限肉丸,我很想问父亲这些肉丸是哪里弄来的。但是我 根本不会说话。倒是我母亲问了起来:“这些牛肉丸是哪里来的?”我父亲有点 沉重地说:“大队长说是生产队的耕牛宰了……”我母亲吃惊地说:“那以后我 们用什么耕田啦?”我父亲说:“这用不着我们担心,吃饱肚子是最重要的。” 我母亲有所领悟地问:“那以后吃什么了呢?”我父亲叹息道:“谁知道!听说 一些地方吃人了……”我母亲听了大吃一惊,目瞪口呆,老久说不出话来。   我听见了父亲的话后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肚子开始打转,排江倒海般要呕吐 了。我母亲觉察到了我的变化,就问我:“你肚子不舒服吗?”还没有等母亲问 完,我忽然脖子伸直,一个劲地呕吐起来。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出现黑狗那个梦境, 我忽然觉得这个梦境是多么的逼真。我父亲看见我呕吐了,他不禁暴跳如雷,指 着我骂道:“你这个混蛋,你这是浪费粮食,糟蹋生命!”幸亏我没有呕吐多少 东西,或许是因为我的肚子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呕吐。我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 恳求他的原谅。   我父亲的确是生气了,他看着地面上一小摊从我肚子里吐出来的肮物,既可 惜又恼怒,他后悔地说:“早知道这样就不给你这个混蛋吃了,让你饿死算了!” 关于我的呕吐,我母亲其实也十分不满。但她没有像我父亲那样直白,她只是淡 淡说两句:“现在没什么吃的,你这样就是不想活了……”我个人也开始对自己 的呕吐开始感到羞愧,但我并不是故意的,这一点我多么希望能够得到父母的理 解。但是我不会说话,我只能后悔地耷拉着脑袋。明显地,经历一场呕吐的洗劫 后,我的肚子又开始恢复动荡荡,我刚刚恢复的体力得又复失。在父母抱怨的目 光里,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脑海里总闪跳着黑狗那个梦境,我总莫名其妙地觉 得它并非一个单纯的梦幻,它或许正与现实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事实上,多少 年后想起这一幕触目心惊的吃肉丸,我仍分不清当时吃的肉丸究竟是不是牛肉丸。 这让我一直感到十分苦闷和恐惧。   第二十六章   上面分配的口粮越来越少,到后来竟少得只有可怜的一丁点儿,吃进去了等 于没有吃过一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有气无力的大队长将虚弱不堪的人们 召集起来开了一个死气沉沉的会议。会议上人们垂头丧气地坐着,整个会场人们 再也听不见议论纷纷或者窃窃私语了,也许饥饿的人们已经懒得说一句话了,只 能听见他们微弱的呼吸声,那么多人集中坐在这里,好象同一个鼻孔出气一样, 显得异常和谐。大队长疲惫地坐在主席台上,他一改往常开会的开场白,一开始 讲话他就迷茫地问大家:“我们以后吃什么?”这个严肃的提问正是大家现在共 同关心的话题。饥饿似乎将他们逼到了尽头,已经走投无路了。但是大队长的议 题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引起大家的热烈讨论。大家都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坐 着,他们似乎在专心思考着,似乎又什么也没有想。大队长说:“能够吃的我们 都吃光了,树皮和草根都被我们吃光了,能吃的我们都吃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吃什么?”不知道大队长还记不记得他以前一开会总大言不惭地宣扬的“人定胜 天”、“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和“总有一天”,他此时此刻的迷惘对大多数人来 说,无疑等同于黑暗中的渔船忽然丧失了灯塔的照引。   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张大民才慢腾腾地张口说一句话:“草根吃完了我们 就只有吃泥了……”张大民开玩笑似的的话并没有立刻引起人们的反响,大队长 对他的话也不置一词,整个会场又开始陷入寂静,寂静得里面的人全部饿死了似 的。又过了好一会儿,我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一下子来了兴奋,有气无 力地说:“听说有一种泥土叫做观音土,可以吃的!”人们听了立刻面面相觑, 还是没有话音出现,人们实在懒得张嘴巴了,好象一张嘴巴就会虚脱似的。   大队长想了想问:“听说就听说过,但真能不能吃还是一个问题,有谁吃过 没有?”没有人回答,我父亲也沉默起来。显然地,没有人吃过这种观音土。这 是一种什么东西,人们至此还是一知半解的。一个老人有气无力地说:“听说以 前的人吃过,但不能多吃。”大队长补充说:“以后大家吃什么东西能要节约点, 不要浪费。”不知道这个会议是怎样结束的,反正我父亲回到家后就对我母亲说 了这样一句话:“我们要吃泥了!”我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不无悲哀地说:“我 们死了也要死在一起。”我父亲说:“你要死就死吧,我可不想死。”我母亲困 惑地看着我父亲,开始感到莫名其妙了。她不知道他究竟说什么。接着我的父亲 的解释下,她才知道我父亲说的“吃泥”是真正的吃泥土,而不是指死了拉倒就 吃泥那个吃泥。这是一种叫做观音土的泥土,可以吃来填肚子充饥。我母亲看见 有这么一种食物当然很高兴,她乐滋滋地对身边一个妇女说:“没想到泥土也能 吃的……”   观音土一般只能在一些稻田里寻找。放眼看过去,一些地位低的稻田有积水, 那里明显是一个沼泽,那么,那里就极有可能存在着观音土。平时大家耕地时最 讨厌的就是这些沼泽,人没法上去插田,人们没有想到,现在就是这些沼泽包藏 着他们最需要的稀有食物。我母亲叫道:“快点将它们挖上来。”另外一个老妇 女说:“不要急,我们得慢慢找。”她有气无力地晃动着锄头,一小锄一小锄地 挖起来。过了一会儿,老妇女说:“找到了,记住,不能贪多。”她已经将一锄 头观音土勾上来了。人们看见的是一种银白色的黏土。也许因为长期浸泡在死水 里,它的颜色已经稍微显得些许淡黄。我母亲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撩一点放入嘴巴, 嘴巴立刻感觉到一种前未所有的凉爽,虽然有一种独特的水古气味,但没想到这 种观音土竟这么可口,不仅酥软而且嫩滑,吞下去那种感觉虽然有点掉下去的沉 重,但毕竟还十分顺畅,不一会儿就达到了肚子,空荡荡的肚子立刻得到了一定 程度的充实。我母亲吃了一口就想吃第二口,这样狼狈吃了几口后,老妇女警告 她说:“你不能多吃了!”我母亲这才肯罢休。其他妇女其实也这样,她们的肚 子只能得到一点点充实,都非常不满足,那感觉就好象男人中途抽出来一样。   老妇女安慰说:“只能一点点的吃,少点吃,否则你屙不出来的……”刚开 始妇女们都有点半信半疑,她们强忍着嘴巴显得蠢蠢欲动,但不出几天,她们立 刻体会到了老妇女的正确。尤其是我母亲,那天中午,烈日当空,她明显感觉到 要拉肚子,肚子开始像怀孕一样,但她跑进厕所一蹲就是半天,出来后满脸大汗, 说:“比生孩子还要痛苦!”从此妇女们见面都会无奈地问一问:“生孩子了 吗?”男人们因为一直无法体验生孩子的艰难,所以此时就给予了他们最生动的 体验机会。我父亲声嘶力竭地在茅厕呼喊,出来后大汗淋漓,他有气无力地说: “生孩子原来这么困难!”从此,男人和女人心照不宣地对生孩子这个话题形成 了一种默契和理解。便秘此后便成为了日常生活的重要标签。因为这时,没有谁 不便秘的了,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孩。   因为我们这些小孩从来不听从大人的警告,吃起观音土来毫无节制,所以观 音土对我们的报复更加残忍。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漫长的便秘时期,虽然只不过 是短暂的半个月。在饥饿的折磨下,观音土就是我们最大的诱惑,但我们一旦吃 了它们,我们就必须心甘情愿地承受巨大的痛苦。荒唐的是,这种痛苦最终落实 到肚子和肛门上。吃的东西不消化,肚子就像怀孕一样膨胀,手指不敢动一动, 连走起路来也异常艰难。许多孩子就这样蹲在大地上声嘶力竭地使劲,满脸憋得 通红,精瘦的屁股不断地晃上晃下,好象这样一运动就有利于便秘的尽早解决。 正当我们不断地晃动屁股时,滑稽的是学校的广播站忽然播放出激越的“迈进共 产主义”。标准的普通话强烈冲击着我们脆弱的耳膜,痛苦不堪的我们情不自禁 都觉得万分悲壮。此时此刻,我们这些小孩就像一个个难产的孕妇,双手捂着膨 胀的肚皮憋劲,但都于事无补。“共产主义好”的广播词开始像蜜蜂一样漫天飞 窜,我们正身处于一个共同的难产困境。   我咬紧牙关使劲,两眼冒出金星,耳朵似乎跑进了许多蜜蜂,嗡嗡的叫,结 果最后只挤出一个不争气的响屁,不过,就是这个无济于事的响屁对我的便秘来 说也暂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虽然肚子仍十分难受,肛门还非常痛苦。不知 什么原因,每当在我便秘痛苦的时候,我极容易想起大队长时常挂在嘴巴上的口 头禅——跑入共产主义——总莫名其妙地希望此时此刻我的便秘得以像大队长所 说的那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但是结果每每让我失望至极,——还是那样艰难,就 跟难产一样。有时候实在拉不出来就只好用手抠,将手指伸入肛门口,一点一点 地抠。扣出来的东西就跟刚吃进去时的一样,连颜色也没有什么改变,这些观音 土仿佛一批身无分文的游客,到我的身体内部游览一番后,又弄虚作假的溜出来。 看着这些从我身体里面抠出来的观音土,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我的肠胃充满了欺诈, 也第一次意识到它的功能十分有限,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够消化。以前不管吃什 么东西进去,拉出来的都是粪屎,自从吃了观音土一成不变地拉出来,并且是十 分艰难地拉出来后,我才真正领悟到并非什么东西都可以吃。尤其让我感到恐惧 的是,便秘让我的肛门经常出血,它给我带来的伤害可以用后患无穷来形容。血 的出现曾经让我感到极度不安,因为我根本无法理解这种失血的根据。我曾经十 分荒唐地猜测着我吃进去的观音土里面是否包藏着水蛭这样的阴谋家,我所拉出 来的便血是不是就是它们掠夺后的残余。在我的人生当中,便血就这样一直困挠 着我,直到后来我在一个穿白色衣服医生的宣布中才知道我其实早已患上了痔疮。   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我年老的祖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妇女没有像常人所期 盼的那样寿终正寝,她最后的死亡竟然与观音土有关。这个一生虔诚朝拜观音菩 萨的老太婆,到最后竟然是因为吃了大量的观音土而死亡。听到观音土可以吃的 时候,这个饥饿的老女人一下子感到无比自豪和自信,好象这就是她一生虔诚朝 拜的功德。她毫无节制地吃观音土的情景让我多年想起来仍然感到不可思议。这 个朝拜观音菩萨的女人吃起观音土来竟和别人截然不同。她在正式吃之前先对着 观音土跪拜许久,或许她正在感谢观音菩萨给予她的赏赐。出人意料的是,她一 旦吃起来却是那样狼狈不堪,好象她的对面站着一个无形的人在跟她抢食。她这 种囫囵吞枣的吃相总让我觉得我祖母是世界上最贪婪的人,这无疑与她以前的清 心寡欲形成鲜明的对比。不一会儿,她已经将半桶观音土填进了肚子,她的胃口 大得惊人!也许她实在太饥饿了,抵挡不住观音土唯一的诱惑,也许她太愚蠢了, 竟将吃观音土当作一种朝拜。   太阳温暖地照射进来,空虚的屋子一片清澄,供桌上的观音菩萨和毛主席还 是那样不动声色地各据一方。我祖母吃完了观音土,抚摩一下沉甸甸的肚子,就 深情地朝观音菩萨看了看,但她这种充满深情的眼神并没有维持多久。当她的眼 光转移到毛主席脸上时,她皱起的眉毛不经意间流露出了空前的怀疑和失望。也 许她多少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她破天荒地将我父亲叫过去,交代了她 的遗嘱。她慢慢地对我父亲说:“我死后,就将我埋在你父亲旁边……”我父亲 叹息一下说:“你放心吧,我会照办的……”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粗鲁的父亲 唯一最温柔体贴的话语,无论是对我,我母亲,还是我祖母。但我父亲根本不相 信我祖母即将要死亡,他安慰我祖母说:“很快就有吃的了,你不要想那么 多……”我祖母点点头,说:“希望这样。”说完这个她就不再说话,一心跪拜 菩萨去了。我父亲看着她没趣,就悄悄退了出去,离开时他吃惊发现他昨天送来 的观音土竟然空空如也,仅剩余着一只空荡荡的桶饥饿地躺在那里。我父亲于是 又慢腾腾地折回去问母亲:“你是不是将那观音土吃光了?”我祖母没回答。我 父亲焦急地警告她:“你不能吃这么多,吃这么多会撑死你的!”我祖母淡淡的 回应:“这种泥土是观音菩萨救世的粮食,不会吃死人的……”我父亲还是很焦 急:“可是……”我祖母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父亲只好退出去,他相信他的母亲不会愚笨到大量吃观音土的程度,于是 他就不再胡思乱想,或许她已经将那些观音土做其他用途了。我父亲是从我祖母 的屋子里艰难地挪移出来的,长期的肚子疼一直折磨着他,和他身边所有的人。 但也许是大家的处境都这样艰难,所以大家都没什么怨天尤人,彼此见面了都还 乐观地打寒暄:“怀上了?”或者说:“生了没有?”特别是许多大男人都这样 不知廉耻地开玩笑,让人觉得既辛酸悲哀又滑稽可笑。   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祖母竟一直强忍着肚子的发胀和疼痛。她居然拒绝上厕 所将里面的观音土解放出来。也许她一直坚信她的肚子是观音土绝好的归宿,但 观音土却闹革命似的在她肚子里面不断地折磨她。剧痛让她的脸色苍白,淋漓大 汗,到最后她终于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朝前扑倒过去。这一扑倒极有戏剧性, 观音菩萨安然无恙,毛主席却被她的右手推倒了,它在台上打几个滚,最后无可 避免地掉落下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竟然摔破了,分崩离析,动乱的瓷碎 片遍地皆是。我祖母因为剧痛难堪,她已经调动他所有的精力来对付了,所以她 至死也不知道毛主席竟然是被她不经意间摔破。她最后是趴在观音菩萨的供桌上 断气的,我父亲惊奇地发现,她死亡的的头颅与观音菩萨无限接近,她这种死亡 的姿势让人觉得她不是死于某种不幸,而是死于某种信仰和朝拜。只是让我父亲 感到无穷恐惧的是,毛主席的雕塑竟然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他慌张失措地关 好门窗,也顾不上先安顿好趴在供桌上的母亲的尸体了,就手忙脚乱地清理地面 上毛主席的碎片。因为紧张,他的手掌被一块瓷片刮了一条道子,其实很深,但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竟然不流什么血,不知道是贫瘦得无血可流,还是毛主席的 碎片不容玷污。这让我父亲许久过后都疑惑重重,不时还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幸亏他及时打扫干净,又第一时间把观音菩萨包藏起来,所以关于这一切没有外 人知晓。当时我父亲对外面说我祖母是因为吃了太多的观音土,最后无法消化, 不堪疼痛,才倒在大地上挣扎着死掉的。对于我祖母死亡的本质,我父亲没有撒 半点谎,但对于她死亡的方式,我父亲显然刻意隐饰了不少细节。我后来想起来, 总觉得这是我父亲对我祖母最大的不孝。   事实上,我祖母是我们村子第一个因为吃观音土死亡的人,也是空前绝后的 一个,关于她的这种死法,许多人都没什么惊讶。人们几乎一致认为,这个一生 信仰观音的女人最后吃饱了观音土死去其实等于在她坎坷的人生结尾划上了最完 满的句号。不过我十分反感这种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谬论。不知道持这种观点 的人究竟安的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态。因为我知道,我祖母根本不是饱死的,而其 实是饿死的!但因为我不会说话,所以在后来的一场貌似民主辩论的会议上,关 于我祖母的死亡议题,我根本没有自由插嘴的余地。大队长有点沉重地检讨: “前段日子是艰难点,但我们毕竟还是挺过来了,没有大的死亡,只死一两个老 人。大家都知道,她是吃得太饱撑死的……我早就说过了,人定胜天,胜利最后 一定属于我们!如果她不吃那么饱,她也不会胀死的……”对于大队长这些话, 赞同的人占绝大多数,因为事实胜于雄辩,而事实就在眼前,谁都是这样挨过来 的。我父亲流着泪也检讨:“都是我笨,不该送那么多观音土给我母亲吃……我 犯了重大错误,现在请求党的严厉处分。”大队长摆摆手,说:“别说你,就是 我,还有大家,其实都犯了不少错误,我们就不要说什么处分了……”大家不住 的点头,一片沉默。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这种深不见底的沉默里,我忽然感到了 史无前例的压抑和绝望。   第二十七章   与我祖父死的安详相比,我祖母死得比较惨烈,她临死时在观音菩萨前的挣 扎姿态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与我祖父风光的葬礼相比,我祖母的葬礼却显得异常 清冷。这是一个有气无力的时代,一切笼罩在饥饿的阴霾里,我祖母的葬礼也在 气无力中进行。看着我祖母枯瘦的身体高隆着的肚子,她正无忧无虑地躺在红漆 的棺材里,我忽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担心,担心埋葬下去后她什么时候会分娩 出一个哇哇乱叫的婴孩。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荒唐的臆想,然而我老祖母那怀孕 似的肚子确实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那里面装满了观音土,其实是存在着一 种神秘的力量,这种神秘的力量正是我祖母一生虔诚拜佛所祈求的。也许只有这 样才能有效解释我祖母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大量吞吃观音土,最后又拒绝沉重的观 音土从她的体内流失。经历无数苦难的她也许只相信,因吃了观音土而死,这才 有资格与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融为一体,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在冥冥之中的一 种召唤。   葬礼上的唢呐显得精疲力竭,连鞭炮也有气无力地爆炸着。听着这些四分五 裂的爆竹声,我分明看见我的祖母的血管在渐渐地萎缩,最后归于万籁寂静。人 们实在太疲劳了,那些道士胡乱吹念一阵子就偃旗息鼓了,更不要提那个奄奄一 息的需要大力气敲击的大铜锣。这个大铜锣孤独地挂在老态龙钟的荔枝树上,似 乎是对这个奄奄一息的世界的最大讽刺。看着这个不能自由发出声音的大铜锣, 我忽然对它产生了无尽的同情。此时此刻,我们两个都是寂寞的存在者,都在这 个荒唐的时代力不从心地缄默着。但大铜锣比我还要幸运不知多少倍,它的沉默 只是暂时的,而我呢,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说话。也许我就要像我死去的 祖母那样永远不能说话了。   我苦难的祖母在临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是将她埋葬在我祖父的旁边。她的意图 十分明显,就是死了也要在一起朝夕相伴。但在这个有气无力的时代,我祖母的 愿意竟然是一种奢侈。因为我祖父的坟墓比较遥远,所以此时此刻,饥饿的人们 根本没有力气将我祖母抬那么远。我永远记得我父亲痛心疾首地在我祖母灵前的 哭诉:“阿妈啊,是儿子不肖,不能完成你老人家的遗愿,请你老人家原谅了!” 我疲惫的父亲最后只好雇人在村子附近挖一个坑,作为我坎坷一生的祖母的最后 安息地。这里与我祖父的坟墓相距遥远,但我父亲一点办法也没有。大队长安慰 我父亲说:“形势这样,她人家也不会怪罪的……”我父亲十分激动地点了点头。   到了抬我祖母去埋葬那一刻,我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壮观场面。在平时, 一幅棺材抬起来只需四个人力就够了,但此时此刻,因为所有的人都饿得头晕脚 轻,有气无力的他们却至少需要十个,结果因人手不够,抬不动棺材,连从不干 活的大队长也不得不动起手来。这是一支空前绝后的浩浩荡荡的抬棺队伍,好象 这个棺材就是世界上最沉重的棺材,棺材里面那个人是世界上最有重量的人。实 际上,我祖母因为饥饿最后死于骨瘦如柴,她的体重当然微不足道了。不过她是 吃了大量的观音土死去的,也许就是这些观音土的质量过大。但造成这种荒唐场 面的其实只能怪这个荒谬的时代,——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竟然没有力气抬起来一 副棺材!后来一些老人听说我祖母的棺材那么多人抬,浩浩荡荡的,好象异常风 光的样子,都羡慕不已。我父亲有气无力地说:“那你立即去死吧,现在帮你抬 棺材的人会更多的。”结果这个老人听了我父亲诅咒似的话后惶惶不可终日。   可惜这个老人半年后死去所享受到的待遇就相差甚远了,为他抬棺的人又开 始恢复到四个人。因为这时人们基本上摆脱了那梦魇般的饥荒。大队长不仅将粮 食生产当作第一头号事情来抓,而且还允许各家各户经营自留地了。特别还有一 条开荒政策,只要是你开拓的荒地都是属于你的自留地,这条政策极有效地调动 了群众的生产积极性。一时间,四处开拓荒地就成了当地农民最热衷的头顶大事。   那天下午开完会回来,我父亲兴致勃勃地对我母亲说:“今晚我们别睡觉了! 上山开荒去!”我母亲听了脸蛋一片绯红。她有点羞涩地说:“我们在家不行吗? 为什么偏偏要上山?山上蚊子多得很!”我父亲听出我母亲的误解了,就笑哈哈 地解释道:“我是说开荒地,大队长说了,谁开了就是谁的自留地了,我们要抓 紧时间,别让别人抢了去。”我母亲这时才恍然大悟。我母亲说:“山上那么多 荒地,谁也开不完……”我父亲恼怒起来了,他喝道:“你他妈的哆嗦什么!先 下手为强,早点就能抢好的!”我母亲不敢吭声了。   晚上月色非常好,整个世界清澄一片,无论远方还是近处,哪里都像披着银 白的绸缎,看过去非常舒服和清爽。我父母就是在这种心旷神怡的月光下挥动着 锄头开拓荒地。这些荒地后来一直成为我们家的土地,耕种着各种各样的杂粮, 例如番薯,花生,木薯等等,这些杂粮事实上就是我们家很长时间内充饥的主要 食物。与不久前的大饥荒相比,现在有杂粮吃可以说是谢天谢地,已经有着天壤 之别了,都万分的珍惜和侥幸。想起吃野菜、草根、树皮甚至观音土的岁月,经 历过的人无不感慨万分和痛恨连连。   在旁边一些夜虫的唧唧声的伴奏中,我父亲一边挥舞锄头一边对我母亲说话: “大队长说了,以后只要我们肯干都不会饿肚子了!”我母亲将信将疑,她说: “他什么时候都这样说的……”我父亲对我母亲的怀疑有点不高兴,他脸沉下来 了,说:“现在确实不同了。你没发觉吗?”我母亲叹息一下,说:“我看不出 来……”我父亲叫道:“你他妈的真是头发长目光短!现在我们开荒地,这荒地 就永远是我们的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我们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我们不 偷懒,我们就没理由再饿肚子了!”我母亲沉默了起来,好象我父亲的话头头是 道。但过了一会儿,我聪明的母亲说了一句敏锐的话,这句话能够让我憨厚的父 亲不禁担忧起来。我母亲斯条慢理的说:“我们今晚这么努力开荒,要是明天大 队长开会了又说要归公呢,那怎么办?”我父亲想起了以前太多的例子,这些例 子都以雄厚的事实证明着我母亲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好久了我尴尬的父亲才回 应我母亲:“应该不会吧?大队长说过的了……”但是他又确实拿不准,因为凭 经验,以前开会多如牛毛,朝令夕改的例子实在是层出不穷,叫人摸不尽猜不透。 鬼知道大队长今天这样说,明天就不可以那样说呢?我父亲这样想时开荒的积极 性忽然大打折扣,他看了看天空,那浪漫的月亮正妩媚地漫步在轻纱似的云层里。 这些奇妙的景色忽然勾起了我父亲无穷的欲望。我父亲忽然大声喘着气说:“他 妈的不开了,我们现在就快乐快乐吧!”我母亲看看周围,哪里都亮晶晶的,她 有点不安地说:“等回到家再说吧……”我父亲哪还妥肯协?他一把拉住了我母 亲的手,迫不及待地说:“你他妈的还是不是我老婆?”   我父亲这句言简意赅的话极有说服力,我聪明的母亲不敢再反抗,只好乖乖 地顺从我出粗鲁的父亲。他风风火火地将我母亲抱到一个绿茸茸的草丛里,在赤 裸裸的月光下,他们疯狂地亲热起来……   我父亲疲惫地说:“很久没这样激情过了……”我母亲妩媚的脸蛋在清淡的 月光下一片绯红,她抱着我父亲说:“我们今晚如果有孩子了,我们该起什么名 字好?”我父亲想起来了,岁月不饶人,是要尽早多生几个孩子了。目前他只有 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是一个没出息的哑巴,好强的他实在不甘心。我贪婪 的父亲这样想时瞬间又来了兴致,他忽然再次爬上了我母亲光溜溜的身体。这次 轻装上阵我父亲可以说是得不偿失,由于元气大伤,我父亲后来再也无能发起类 似的进攻。幸亏这最后的猛烈进攻让我母亲终于如意以偿地怀上了我后来那个弟 弟,否则我父亲一辈子就只能默默面对一个儿子的命运。对于这次的过度放纵, 我父亲八十高龄后想起来还后悔不迭,沉痛的他磨咂着脱光牙齿的嘴巴,口齿不 清地说:“男人还是不要贪,细水长流才是福啊……”   由于党的自留地政策不再是朝令夕改,人们对开荒的热情也就空前地高涨起 来。许多人家也纷纷仿效我的父亲,白天干集体的活,到了晚上有空闲了就上山 开荒地。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叫人苦笑不得的景象,许多人白天开集体工时即使忘 记了穿裤子也不会忘记了要带水烟筒,每间隔三两分钟就抽一次,一抽起来就没 完没了,但到了晚上开拓荒地时就不携带水烟筒了,他们一干起来就冲劲十足, 大有将整座山抬走的气势。大队长气急败坏地骂:“这群乌龟王八蛋,白天一整 天抽烟,晚上就一点也不抽了!”大队长只有生气的份,出乎寻常,不知道从什 么时候起,他生气了顶多是嘟哝几句了,细心的人们发现他即使如何愤怒也不再 随便骂“反革命”之类的话了。   事实上不久,“四清”、“五反”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反革命”的高帽 子偏偏让大队长戴上了,这是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犹如晴空霹雳,震惊的 村民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谁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父亲自喃自语:“有可 能吗?有可能吗?”但是很快地,我父亲开始对大队长这种下场感到幸灾乐祸, 他对我母亲说:“真没想到啊,他平时动不动就说人家是反革命,没想到他本人 就是个反革命!”我细心的母亲十分担心地看看窗户,嘘一声说:“别这么大声, 当心别人听见!”她的肚子已经高隆起来,行动已经相当不方便,否则她一定会 跑过去关闭好窗户。我父亲温情脉脉地摸摸我母亲的大肚子,打趣说:“那你肚 子里面这个家伙听见了,怎么办?他会不会揭发我们呢?”我母亲一听扑哧一声 笑出来。   倒霉的大队长被打倒后,顶替他开会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他坐在大队长 那个位置上反复强调说:“毛主席说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但不能忘记, 还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大家有所不知,你们的大队长其实是一个走 资产阶级道路的领导人,他们这些官僚主义者阶级与我们的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 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他们已经变成或者正在变成吸工人血的资产阶级分子, 是我们斗争的对象,革命的对象,我们的社教运动绝对不能依靠他们!所以,我 们今天就要毫不留情地打倒他们!”会场忽然一片喧哗,打倒声不绝于耳。   一脸的菜色的大队长垂头丧气,在两个小伙子的解押下弓着身从后台蹒跚走 出来。会场忽然鸦雀无声。完全可以听见远处竹林传递过来的咯吱咯吱声,这是 竹子在阵风中强烈摩擦发出来的。此外还可以听见几声鸟的尖锐的叫鸣。此时此 刻人们的心情异常复杂,就跟这些竹声和鸟声纠缠不清一样,他们对这种翻天覆 地般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就在这个讲台上,威武的大队长不知道亲自主持开了 多少会议,这些都是人们异常熟悉的,也在这个讲台上,威风八面的大队长不知 道说了多少次“反革命”,让那些犯错误的人听见了不禁心惊肉跳,但是,现在 怎么可能就轮到他被批斗了呢?他胸前披挂的牌子就分明书写着“资产阶级反革 命”,他戴着的高帽子上也分明贴着“走资派”。这些字虽然不够端正和美观, 但足以让曾经不可一世的大队长永远抬不起头来。他现在就在人们的寂静里两腿 打颤,耷拉着脑袋跟大饥荒时期那样有气无力。   中年男子在寂静里讲话了,他的话显得掷地有声:“大家都看见了,这个反 革命分子害怕了,两腿颤抖得快站不住了!你们可能不知道,在他做你们的大队 长这些年里,他不但帐目不清,而且还投机倒把,铺张浪费,贪污盗窃……”我 听不太懂这个人的讲话,只隐约觉得他说大队长铺张浪费说得满有道理,当年大 锅饭确实是太浪费了,一下子就将仓库的粮食吃光了,结果弄得大家之后要吃草 根和树皮,甚至泥土。   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呼:“打倒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人们仓皇四顾,也纷 纷随着山呼起来。这种人呼亦呼早已成为了人们的一种条件反射,就跟人一听见 梅子就口水发酸一样。大队长在人们震天响的呼喊声中全身颤抖,几乎要软倒下 去了。那两个原先押解他的小伙子使劲扶搀着,他们咬着牙关显得异常努力。但 在整个批斗会上,大队长始终不辩解一句话。或许他早就被人们的山呼吓坏了, 根本没有辩护的勇气;或许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滔天,根本没有辩护的必 要。第二天大队长上吊自杀的消息就十分清楚地证明着他是畏罪自杀。据说他在 自杀前请人捉笔代写了一份交代。在这份检讨里,他一开头就说自己有罪,辜负 了毛主席的期望,误入歧路后悔莫及等等。对于这份检讨群众其实不感兴趣,他 们最感兴趣的是大队长死后谁来顶替。结果不出大家所料,正是这个宣布大队长 是反革命的中年人接班。他得意洋洋地对大家说:“我以后就是大家的大队长 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敏感的我忽然疑心这个大队长迟早也会被下一个大队 长宣布是“反革命”,然后被绑来批斗……   一切恍如隔世。我母亲开完那次批斗会回家后肚子就开始疼痛。按十月怀胎 的说法,她应该还差两三个月,但又不能排除早产的可能,所以急得我父亲连夜 跋涉到十里外的民主村去请接生婆。但当接生婆风尘仆仆地赶来时,我母亲又恢 复了正常,肚子又不疼了。接生婆详细问一下我母亲的生活情况,她就严肃地对 我母亲说:“你以后千万不要参加什么批斗会了,开这些会很容易动胎气,对小 孩的影响也不好!”我母亲频频点头,承诺说为了下一代的健康,暂时不再参加 什么批斗会了。接生婆临走前我父亲指着我问她:“你说这个孩子为什么还不会 说话?”接生婆看看我,淡淡说:“我只负责接生,不负责他以后会不会说话, 如果他天生是一个哑巴,那谁也没办法……”我父亲听了失望地叹息起来。   接生婆看见我父亲连连叹息就补充说:“不过,哑巴不会说话很多情况下不 是真哑,他真正的毛病可能是耳聋,他听不见别的声音就以为谁都不会说话,所 以他也不说话了……”我听见这些话了忽然感到十分委屈,我真想跳出来说自己 根本不是聋子,我不会说话也不是因为我是哑巴,而是时间还没有允许我,正如 我怀孕的母亲还没有到分娩那一刻一样。接生婆走远后,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背影, 我忽然陷入了疑惑:“假如我不会说话是天生的,那我弟弟(妹妹)是不是也这 样呢?”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将我的担忧告诉我的父母,但遗憾的是,目前我还 没有真正学会说话。这无疑就成为了后来我最大的期待。(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