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口口相传   作者/雷十一   黑乌在秋风中盘旋。   它是哑剧的一小部分。   ——引自:《史蒂文斯:观察黑乌的十三种方式》      现代生活方式,是指我们一直被莫名的下意识驱使着逃亡到他乡谋生,尽可 能地越走越远,直到真正忽略了身后拖着的阴影。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我默许 的麻木,我们的来历早就明摆着,即便失去了口口相传的传统。所以,我将尽可 能地复述这个夜晚的故事,它和故土的渊源,和童年的来历有关。先人们这样传 说过,而我们正传说下去,希望下一辈仍在继续。复述本身就是生命的过程。      李元寿是个矮胖的男人,除了在饥饿年代他曾因一直维持着粗圆的体型引人 侧目过外,从现在上了年纪的人偶然提及的往事回忆中,他基本上和某年深秋巷 口飘过的最后一枚落叶差不多,真正属于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只有我们全家还记 得他的名字和笨拙的形象,这是因为就在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有些泛黄的黑白 全家福照,全部家庭成员呈前坐后立的排列,在所有人略显呆板拘谨的姿势当中, 梳着两条长辫、体态婀娜的小姑尤其醒目而美丽,紧挨着她身边的是一个三十来 岁胖男人,昂着一张圆鼓而灿烂的笑脸,和照片里的所有人不同,这张笑脸并没 有规规矩矩地盯着镜头的方向,而是以向日葵的侧仰姿态,直截了当地盯着小姑 圆润的下颌。当李元寿以这种肆无忌惮而又自以为是的形象定格在我们家的全家 福上,你说,我能忘记他吗?   原先老屋后的那个水塘如今已经与时俱进成了小区的花园池塘,刺眼发亮的 瓷砖围栏取代了那一丛丛的青青塘草。这个夏天,一只黄斑绿背的青蛙趴在池塘 围栏低处,昂着宽宽的头左右张望着浅浅的池水和来往行人的背影,等到夜深人 静的时候,夏青分明听到它怯生生地发出几声鸣叫,轻轻地,缓缓地。夏青无法 解释躺在八楼高空楼层上如何能清晰地听到蛙鸣,那声音真真切切地飘进耳中, 落入心底。蔓延的都市、失去的田野,一只孤独的青蛙。   夏青蹲在池塘边的灯柱下寻找那只青蛙,不知什么时候,李元寿不紧不慢地 走过来,就站在夏青的身边。   李元寿说他做了一辈子厨师,什么动物没有杀过,什么肉没有吃过,就是没 动过青蛙的念头,即便在饥饿席卷大地的年代,他也这么坚持的。   我看见他灯下依然泛着油色的脸上隐隐地掠过一种不屑。我说你就根本没有 挨过饿。同时我立即想起小姑那年在池塘边形容他掌勺的情景:一间被烟熏黑的 房间里,灶台间炉火熊熊,油烟升腾,案板上肉食横陈,围着油腻白大卦的李元 寿在灶台和案板间快活地忙碌着。他动作麻利地将一块冷冻猪肉切割成片,然后 放进已烧热的锅里煎炒翻动,接着下盐,生抽,葱,姜,蒜,待翻炒均匀,香气 扑鼻,铲出入盘,端到鼻下细细一闻,再伸手拈过几片放入口中,嚼而咽之,随 即往口中佐以案板上小白瓷碗预先备好的料酒一口,笑意开始在红光满面的圆脸 上绽放,于是,这道菜终于落入王二这个学徒兼伙计的手中,正经送入餐厅。这 个烹调过程,除了哑巴学徒王二亲眼目睹过外,唯一知道内情的小姑也是听李元 寿在枕边放松警惕之余的无意泄露,而且仅此一次。李元寿是原东风饭店唯一的 大厨,上溯三代出身贫下中农,不仅有坚定的政治觉悟,爱憎分明,而且红白案 技术过硬,下刀利落,烹炒的菜肴味道鲜美,接受过大小领导的多次表扬,是一 个合格的、为人民服务的好厨师。这个结论是东风饭店倒闭的时候,饭店经理面 对饭店所有下岗职工子亲口说的。之后众人散去,经理又叫住李元寿,单独对他 悄声提出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意见:你的小炒真是鲜美啊,就是料酒消耗太快。李 元寿站在我面前,脸上依然带着当日听完经理意见后那种愉悦的表情。我想他这 一生是幸福而满意的。可他的五短身材和胖嘟嘟的圆脸和一枝花般的小姑合在一 起,也是幸福而满意的吗。   李元寿圆滚滚地裹着一件草绿色军装,弓着背,蹑手蹑脚穿过水塘边那丛低 矮的冬青树。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不仅全部落在小姑的严密注视中,而且 也被我看到了。他那时候还是一个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比较少见的青年胖子,大 约二十八、九。不过即便在众多脸色灰扑的人群里只有他肤色红润得惊人,每天 都一副快活自得的样子,还是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多看他一眼。小姑横跨一步拦住 他的去路。他一时显得手足无措。不是那种小伙子看到美丽姑娘时的慌乱,是有 些被人当场抓住做了不应该做的事的那种不安,实际上这时候的李元寿,虽然身 处窘境,两只鼓碌碌乱转的眼睛并没有半瞬离开过小姑的脸庞。小姑问他,老屋 后窗台上的饭团都是你放下的吗?为什么?这当然有李元寿不可告人的动机。所 以我注意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红。   那一年青黄不接的大饥荒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而我们家除了多添了一张叫 夏青的嘴外,全家在高低起伏的蛙鸣声陪伴中安然度过。原因就在于我们家的后 窗台上每天都会出现几个冷饭团子。奶奶说,是夭折的夏鸣心疼自己的同胞兄弟, 显灵送食物来了。但却引起了小姑的警惕,她不动声色地监视了几天,当场拦住 了每天像信鸽一般出没于水塘边的李元寿。   李元寿说不是他,应该是奶奶说的夏鸣显灵,当然也不排除夏鸣显灵驱使他 在无知觉状态下采取行动的可能,显灵的神秘是不可测的。小姑断然截住了他眉 飞色舞的发挥,说你当面撒谎。   李元寿说如果靠他撒谎就能吃饱肚子,小姑就不应该认真下去,大人可以不 管,哇哇初啼的夏青不能不管,是吧?是人就得活着,就得吃饱了,长大了,这 样才叫生活。长大了干什么呢?那就得成家立业,得后继有人,要做到这些那就 要认真考虑如何吃饱,而一旦吃饱就可以考虑成家立业了。说了这么多,你怎么 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   小姑扭头就走。在暮色里,她的脸迅速地红了。   不过,我直到现在才终于恍然大悟过来,说原来最后成为小姑父的李元寿在 我们生命存活中的价值就是持续了一个季节的冷饭团子,可是为什么不是一盘又 一盘的回锅肉呢,正如小姑原本可以嫁一个每天都可以让自己吃到回锅肉的丈夫, 最后偏偏嫁给了一个送冷饭团的人。我叹了口气对他说:你真是又会吃又会做, 几个冷饭团子就换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是不是我还应该为此感激你?   李元寿斜瞅我一眼说:你个不知好歹的小爬虫。自从李元寿见到我以后,这 是第一次改口不叫我夏鸣而脱口称呼小爬虫,看来他是有些动气了。看着他肉嘟 嘟的大脸庞子,我还是忍不住说:最好别让人知道,你就是多善良,也有独个偷 嘴的时侯!   李元寿低头对着夏青,粲然一笑。      奶奶一个人坐在花园池塘围栏边的石凳上。天色昏暗,四周无人。   即使环境已经天翻地覆地改变了,多年前的习惯她还是改不了,心里有事的 时候,就独自走到这里,依着对水塘边那条青麻石位置的记忆,找到老地方的方 位坐下。她坐下的时候,依稀就听见几声蛙鸣,脆脆的,快乐的。   她坐在青麻石上一边侧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一边跟蹲着的父亲说话,水塘 的水面不太平静,不时有青蛙跳上来,噗通噗通地落在青青塘草丛中。我当时不 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就在其中。只觉得离他们很近,连他们时急时缓的呼吸声都 听得真真切切。有时候一只青蛙跳上青麻石,奶奶伸出手一拂,我的脊背一麻, 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掌心很温暖,也很柔软。所以,那个时候我应该就在那里。   奶奶说,谁家的孩子不是在自己的屋里出生的,我也是在这屋里生下你。父 亲说:我就是有个不好的预感,为生这孩子又动又叫的,躺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奶奶说:生孩子又不是鸡下蛋,就是鸡下蛋也要蹲在窝里半天,叫唤几声的,你 懂什么啊?再等一会儿,你妹子就回来了,看她如何说。   父亲说:我还是有点不安心。究竟为什么感到不安,父亲觉得就在眼皮下, 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奶奶说:别那么没出息,不就是生孩子吗?我生你的时候, 你父亲根本就不当回事,他整个下午都在坝子里和一群愣头青喝酒、摔跤,直到 听到传话说自己做了父亲,才不慌不忙地披着快撕成布条的褂子往家走,真够浑 的。   父亲说:怪不得,我小时候就是觉得他不大疼我,揍起人来挺狠的,就不像 是一个亲爹能下的手。对了,您看看这一地的青蛙究竟从哪里来的?不会是赶着 投胎的吧?奶奶仿佛受惊了一般地锐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父亲脸色发白地指 着地上的青草丛说:真的,您看,这么多的青蛙同时都跳出来了。真奇怪,之前 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它们已经快叫翻了天!   奶奶也注意到了异常,低下头说:真的怪了,天气也不是很热啊,怎么水里 的青蛙都跳上来了呢?这么多┅┅这么多的青蛙┅┅叫得人头皮发麻呐。   父亲说:也许这就是老人们传说中的异象,莫非……反正我有主意了,如果 生个儿子就叫他夏鸣,生个女儿就叫她夏青,保不准长大了也能混出个骑大马、 做高官的不同寻常来。奶奶脸色沉下来,瞪着眼睛说:该掌你的嘴,只吃五谷怎 么就撑了你的胆了!我只希望我将来的孙子平安健康一辈子,而不学你这般心里 不知敬畏的张狂!你是不是热昏了头,怎么就敢对着天地说出这番混帐话呐,唉, 我的天啊,千万别有什么闪失!   夏青?夏鸣?恍惚间我明白他们是在谈论我们出生前那一刻的情况,同时他 们脸色紧张,为视线里满地跳跃、欢叫的青蛙而惊惧交加。   那么我怎么当时就在场呢?夏青又在哪里?   天地间,唯有蛙鸣一片!      自从水灾过后,又重建家园。一幢幢高楼大厦、水泥马路取代了黑瓦白墙的 平房和草木崴蕤的田园,老屋的地面上建起了一座楼房环绕的小区,叫稻香村。 这里早就没有了稻香蛙鸣,也不是什么农家乐的饭庄,为什么偏要去这么个名字? 也就天知道,现如今只要能带上点泥土气息的名称,反而就成了很有品位的风雅。 尽管高楼的玻璃平面反射着的阳光异常惨白刺眼,小姑每天还是愿意站在阳台上 四处看看,极力在回忆中感受着那一种童年的光脚板踏过这块土地的滋味。   也就在这片土地上,她接受了李元寿的爱慕,嫁给了善良。   之前那个蛙鸣震天的午后,小姑焦急地离开卫生所赶回老屋,医生的口气虽 然很明确,小姑却从他的表情上意识到了更严重的后果。小姑不顾一切地往家奔 跑起来,阳光愈来愈刺眼,还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她就清晰地听到了屋后那片 蛙声的轰鸣。   在小姑的坚持下,母亲在半晕半迷之间被送进了卫生所。直到那时候,家里 人才从医生口中确切被告知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孩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生产 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夜幕降临时分,开始听到第一声啼哭声,父亲跟着叫了一声, 这是夏鸣。第二声啼哭紧接着传了过来,父亲又叫了一声,这是夏青。虽然又隔 了好长的时间,父亲才亲眼看到他们的模样,但随着命名伊始,两个孩子就鲜活 地走进了他生命最深处的记忆中,一个是男孩,另一个还是男孩。   雪白灯光下的产房门帘掀开,父亲第一眼就看见双眼红肿的小姑。她问:香 烛取来了吗?父亲问:孩子怎么样了?他们都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母亲的哭泣 声透过略微卷起一角的门帘传出来,小姑接过父亲手里的香烛,绕到产房后面去 了。医生说: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可惜送进产房的时候有些耽误,你现 在只能做一个孩子的爹了。父亲那时候突然显得激动而练达,他对医生说:感谢 了,已经很感谢了!我终究还有一个儿子,他是一个幸运的孩子,而且我向老天 保证,我一定用养育两个儿子的精力来疼爱他,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说这番话 的时候,父亲眼眶湿润,双眼间流露出一种闪亮动人的光芒,给对面的医生留下 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医生还常常对人提及这感人的一幕,然后 肯定地结论道:这是一个好父亲,一个知道如何疼爱孩子的好父亲。   那个黄昏,躲在母亲肚子里的夏青和夏鸣呈一大一小,一正一倒的姿势,他 俩攀手拉脚的抱成一团,迟迟不肯出来。最后,在医生的帮助下,小的最先呼吸 到这个世界的空气,抱在小姑的怀里。他和后面冒出来的夏青表现截然不同,不 仅哇哇哭声显得有些异常,越到最后越像呱呱的蛙叫,而且嘴里还一口一口吐出 淡绿色的羊水,皱巴巴通红着的小脸同时逐渐变化着,由红到黄,接着黄中又隐 隐显出淡绿的斑纹,皮肤随即凉下来。目不转睛注意到这一切的小姑,禁不住油 然生出一个幻觉:她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是一只青蛙。后来这 被命名为夏鸣的婴儿就在小姑的怀里死了。那一刻,小姑在一种预感的驱使下抬 头从窗内望出去,只见外面树影一闪,一只海碗那么大的青蛙,在月光下一蹦一 跳的远去。那个方向,应该指向屋后的水塘。现在,热闹了一个下午的青蛙们一 定还留在那里,他就这么去了,肯定不会感到孤单的。想到这里,眼泪一下子流 满了小姑清秀的脸庞。   小姑一个人蹲在月光如水的产房背后,她先划着了根火柴,用一只手挡着风, 把三只香点燃,随后摇灭手中的火柴。双手拿稳点燃的三只香,淡淡的青烟随风 飘散开。她闭上眼睛,嘴里默默着念着些什么,然后把香插在地上。一年后,小 姑和李元寿结婚了,出阁的那天,大门外出现了一只青蛙,混在人群里又蹦又跳, 怎么赶也赶不走。看热闹的小孩从地上捡了炮竹,燃了火,要扔过去吓唬它。急 得小姑连忙招呼奶奶抢上前去拦住,说这青蛙有灵性,是代表夏鸣来参加喜庆的。   小姑后来还专门前往并目睹了新建小区的奠基过程,当从老屋方位挖下几尺 后,工人们吃惊地看到土里埋着一件小孩子的衣服,颜色尚鲜。在随后的日子中, 小姑常常梦回月光如水下的产房那一幕,但她的心情不再悲伤,而是由衷地感受 到一种旧梦重温的愉悦。   夏鸣一直就紧贴在她的怀里,柔弱而温暖。      李元寿把圆脸凑了过来,他的嘴里有一股淡淡的酒气,他在对我说话。而这 时候,夏青已经转身上楼去了。我知道,今天是他二十一岁的生日,但他出来的 时间已经不短了,考虑到夜色渐深,父母还是会担心的。   李元寿说,你别生气,我是故意逗你玩才叫你小爬虫的,其实我知道你就是 夏鸣。我故意鼓起肚皮说,也许我本来就是一只青蛙,你认错人了。他说不会错。 自从我当年亲眼看到你小姑和你坐在青麻石上,然后她一边唱歌,一边笑眯眯地 看着你蹦来蹦去,我就牢牢记住你了。你不懂啊,妒忌在心头刻划下的形象,比 金刚石划过玻璃的痕迹还要清晰。我笑了,笑这个胖身材小心眼的男人。我突然 间觉得我们成了一对有着共同秘密的老友。   我对他说,你现在又老又胖,真难看。他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主要你从 来不吃米饭也不吃炒肉,如果你能明白由于就在这里盖起了高楼,而失去大片用 来种米养猪的土地,你也会因为心疼而变老的。   他不明白,就没有了栖息地这一点上我失去的更多。我不愿再想这些,所以 不动声色地瞪着他。他又问我:你还记得这里从前长着很多青草,一到夏天,蛙 鸣响成了一片。那时候,你就会跳上老屋的后窗来,还记得吗?   我偏着头努力去想,结果我连自己是谁也忘了。我说:那么,然后呢?   李元寿说:奶奶就烧香送你,说夏鸣走吧,夏青快乐着呢,他真能吃啊,你 的那一份也吃了。三柱香燃过后,你才跳回水塘里去。事后,奶奶还夸你聪明伶 俐。   我有些糊涂了。这些事情都发生过吗?这些年我见过太多对青蛙们的追杀行 为。人们不仅不喜欢青蛙,而且还忌讳梦见青蛙,他们都迷信男人梦见青蛙要生 病;女人梦见青蛙就会开销巨增;商人梦见青蛙生意要亏损;梦见有很多只青蛙 就意味着一生简朴清苦……   我只好含含糊糊地哼着,点着头。   李元寿高兴了,接着说:还记得那年发大水吗?那年的雨又大又急,我每天 都觉得自己饿得发慌,吃下多少回锅肉也不顶事,你看,这不就发大水了。   我肯定地说:是啊,那年发大水之前,不少青蛙都蹦哒着想往树枝上跳,这 我可是真的记得。   李元寿苦笑着说:连降大雨的阵势,真是百年难遇。   我感叹到:是阿。不过我得问问你,你这一身肥肉是如何能提前逃脱大水冲 击的。   李元寿惊愕地说:你真不记得了?快发大水的前两天,你没日没夜地蹲踞在 窗台上叫唤,怎么赶也不离开,那叫声真凄惨,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肉都在哆嗦。   我奇怪道:真有这么回事啊?   李元寿说:当然了。结果还是你小姑警醒,说你叫得确实奇怪,仿佛要大祸 临头一般,不如全家都搬出去几天。谁知道说好不灵,说坏准灵。一家人出门向 南,还没爬上南坡,身后就听到大水铺天盖地的响声,就一回头的刹那,老房子 轰地一声没了。   我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大水退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你们 了,不过我还是坚持留在这里,虽然经历了很多惊吓,我相信终有一天,一家人 还是会团聚的。   李元寿沉了脸,说:现在想想,这一点,我真比不上你。   我不明白了:你整天有吃有喝的,跟我比什么呢?   李元寿低着头,想了半晌,闷沉沉地说:都说万物有灵,那么实际上做我和 做你应该都是一样的,可是有的人都把这些遗忘了。我们这样约定好不好,下辈 子我就来和你作伴吧,我肯定到时候我们会比现在开心得多。   我有些犹豫地问:你为什么这样想?   李元寿鼓着眼睛,用和我一般的目光凝视着我说:因为我们一直就是朋友。      夏青和夏鸣真的是一母同胞?善良平凡的李元寿为什么语出惊人地认定和夏 鸣是朋友?青蛙是不是具有天地自然赋予的灵性?这些散布在故事里流言蜚语, 弥漫着杜撰的光泽,看似荒诞不经,又仿佛愚笨不堪。即使是这样,生命诞生与 进化的过程里,大地上的一切生物体内都蕴含着同样基本单纯的生命基因。万物 都源自大自然孕育,忘却万物有灵,忘却感恩和敬畏,最终都会引向对人本身存 在的致命质疑和毁灭。   这个夏天,一只黄斑绿背的青蛙趴在池塘围栏低处,昂着宽宽的头左右张望 着浅浅的池水和来往行人的背影,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夏青分明听到它怯生生 地发出几声鸣叫,轻轻地,缓缓地。夏青不知道为什么被这单调低微的蛙鸣打动, 他多次半夜起床,从楼上跑到楼下,围着水池一圈圈地走动,低头寻觅着,同时 隐隐感觉到不远处有一双柔弱而明亮的目光在一直注视着他。这目光与他的生命 息息相通,互通感应。他想,我或许只是一只青蛙眼中世界的一部分,它一直观 察着我,而我对它却一无所知。对此,夏青感到由衷地惭愧和不安,就如他事后 对好友承认的那样,他第一次自觉到人的盲目和卑微。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