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短篇小说:五月的麦芒   文/美华   老棒子半夜回家,躺在炕上想一会儿豆秧同他爸看青谈话可能出现的情形才 睡着。后来,他做了一个豆秧和看青激烈争吵的梦,就醒了。望着黑乎乎的屋顶, 老棒子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想来想去,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这 两天真的被看青弄晕了脑袋。看青,三十多年前把他老棒子弄臭了名声,如今, 两个人都六十岁了,看青又趁眼前这件事同他老棒子顶上了牛。看青当年把他顶 得稀里哗啦,他没有服气,他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老棒子觉得人老了,看惯了 这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身上当年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拧劲已经被磨蚀了许 多,他不想同看青硬碰硬了,只要把事情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他老棒子不会再 呈当年之勇了,可看青呢,眼下竟又瞪起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等他来迎战。   豆秧说,他爸还是听他话的。老棒子从昨晚像抓一把救命草把这句话抓在手 里。如果像豆秧所说,他面临的问题就在一夜间悄然地解决了,真能这样,他会 从心里感激看青,三十多年里对看青的恨也就趁此消解一些。但他又太了解豆秧 他爸看青了。他和看青在这个村子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他们之间还发生了当年 那件让他臭名远扬的事,他从此了解了看青,看青是个丢了人性没了人味的人, 这样的人会在豆秧一说话,就会联想到豆秧在帮他老棒子说事,看青不但会一口 拒绝,还会追根问底,假如豆秧把他老棒子供出来,天一亮全村人就会知道他老 棒子又犯了当年的毛病,重新做起偷偷摸摸的事来。昨晚八点多,老棒子从北路 开始清扫环村路,然后是西路,南路,东路,一直干到半夜。昨天是村里的集市, 集市主要在西路南头和南路上,这两个路段,他整整清理走两推车的垃圾。每晚 夜深人静时,他清扫路面时的心情总是愉快的,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昨晚 心里有事,这件事像块石头压在肩上,让他轻松不起来。老棒子心里喜一半忧一 半,后来,他便埋怨自己当初没能预料今天会遇到这件扎手的事,就满口答应当 了义务护路员。他赌气地把扫帚扔在路上,一屁股坐在路边,刚坐下,觉得裤子 口袋里有东西,他胡乱把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一盒火柴,他才想起,火柴是他故 意装的,他对家旺说过,家旺的柴火垛如果没有在限期挪走,他会一把火把家旺 的柴火垛点了。当时的话是说给家旺的,但更是给看青听的,村里人了解他老棒 子当年的脾气,看青更领教过,可眼下家旺的柴火垛挪走了,看青的柴火垛仍在 他家门前的路边上。也许看青真地会听儿子豆秧的话,老棒子这样想。人老了, 儿子也大了,就像自己已经开始尊重儿子长锁的意见了,那几亩地自己本来还想 继续种棒子的,还不是被儿子长锁的一句话,就租给了别人种棉花。走在回家的 路上,老棒子觉得豆秧给他的希望就像头顶的星星,望得见,却高高地挂在夜空。   犟驴!老棒子在炕上翻一下身,心里狠狠骂着,才骂完,他忽想起什么年月 里自己也骂过这样一句话,隐隐的记忆里,被他骂的人跟着也骂了他一句,拧种。 老棒子的脑袋精神起来,他顺着犟驴和拧种这两句骂,开始沿着大半辈子走过的 路,又摸索着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泛着橙黄的麦浪, 麦浪汹涌成一望无际的波涛,波涛里奔跑追逐着两个嬉戏的少年。老棒子终于想 起了儿时的那件事,一旦想起,儿时的情景竟如昨天发生一样清晰。哦,真是老 了,这么多年都没想起过,今儿竟想起来。一片昏暗里,老棒子就把自己带回四 十多年前走了一遭。   老棒子抹掉眼角的一滴泪,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可香芬还是被动静 弄醒了。   天没亮呢。香芬说。   我去麦地看看。老棒子说。   麦地?真是魔症了。香芬说着,扭过身去。老棒子摸索着出屋时,又听到了 香芬轻微的呼吸声。   把院门带好,借着北面路灯的灯光,走出街来,就站到了环村路的北路上。 路边的两排灯杆笔直伫立,路灯们像一只只展翅的燕子凌空在灯杆的顶端。灯光 照下来,一块块铺在路面的水泥板透出青青的光泽,又方又厚,整整齐齐。老棒 子瘦高的身子在水泥板块上被缩成一个草帽大小的圆圈。迟疑一会,他沿着路向 西走,拐上西路时,一眼就望到了西路的尽头。灯光很白,路上空无一人,连村 外的田野里都没有一丝声响。   看青家门外的柴火垛像一座土坟堆懒懒地卧在路边东侧,既突兀又乖戾。走 近时,老棒子停下脚步,盯着那个泥了一个圆帽子的棒子秸垛,目光里流露出一 股恼怒和无奈。看青的这个柴火垛最多有一百个棒子秸,在风雨里至少经过了六 个年头,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显得糟透。前几天,老棒子又在村委会大喇叭里招 呼一遍,说环村路边还有几个柴火垛,请乡亲们五天内抓紧挪走,腾不出工夫的 可以告诉他一声,他帮忙干。香芬说,你管扫路,还管这些,得罪人。老棒子说, 柴火垛堵在那,太难看。家旺家与看青家隔着路,住对门。家旺挪柴火垛时,老 棒子过去帮忙。家旺嘴里不闲着,叨叨老棒子的儿子在县城上班,自己就成了城 里人,看着村里什么都耐眼了,祖祖辈辈村里人的柴火都垛在家门口,管着方便, 用着顺手,到你这就给改章程了。老棒子说,别说县城,看人家大风庄,马路边 除了商店就是树,哪有柴火垛,路边乱七八糟的,多耐眼,糟践这么好的路。看 青不失年轻时的魁梧身材,只是上了年纪,背稍微有些驼了,他从院门出来,冷 眼看一会家旺和老棒子,就对着家旺说,家旺,你没事闲的,挪柴火垛干什么。 家旺才发现看青,刚要指着老棒子说是老棒子的事,马上改口说,村里有号召, 咱响应就是了。看青溜达到自家柴火垛边,说,别看我这点柴火都烂了,我就不 挪,祖上留下的习惯,我得接着,其实我用煤气做饭,早就不烧柴火了,可这玩 艺留着看看也好啊,当年没柴火烧,没粮食吃,多难啊,多少人想歪主意。家旺 大概没有从看青的话里听出太多的意思,没吭声,可老棒子听出了,他直觉一股 气正在心底往外冒,他用力压着,可这股气已经在嗓子眼里汩汩作响。一会,家 旺犹豫着直起腰,说,老棒子,歇歇吧,先不干了。老棒子猜到了家旺有点活了 心思,把手里的棒子秸往地上一扔,说,家旺,我告诉你,明天是五天的最后一 天,明天晚上让我还看到你这个柴火垛,我就一把火给你烧了。家旺笑了,说, 老棒子,看你能的,你还敢放火,我真不信。老棒子一听,说,那好,家旺,你 有种就把挪走的再背回来,你看你今年还有没有柴火烧。家旺说,老棒子,你就 会欺负我。老棒子哼一声,说都一样,谁不在期限里挪走,我就一把火给他点了。 老棒子没看站在路边的看青就气哄哄走了。当晚从家里出来,老棒子果真在口袋 里装了一盒火柴,可清扫路面到西路时,他远远看到,家旺的柴火垛已经挪走了, 他嘿嘿地笑起来,家旺年年种棒子,年年会有很多棒子秸收上来,可家旺日子过 的节俭,人也活的小心,那经得起他吓唬。   昨天就是五天的最后一天,别人家的柴火垛都从路边挪走了,只有看青家的 柴火垛仍旁若无人地安卧在路边。前些天,老棒子以为看青会响应村主任的号召 把柴火垛挪走,但看青没有挪,他老棒子在大喇叭里招呼,其实专为招呼给看青 听的,可看青仍没有所行动。老棒子同看青三十多年不说话,他从心里不愿因柴 火垛的事情主动去理睬看青,可看青却打定主意似的不理村主任和他的话。老棒 子也打定主意,决不再找村主任,他要自己想办法把看青的柴火垛解决掉。   此时,老棒子方佛看到柴火垛上有很多双眼睛或冷冷地或嘲笑般地瞅着他。   老棒子疾走几步,来到柴火垛跟前,抬腿就是一脚,由于太过用力,大半截 腿深深陷进了垛里,他气恼着拨一下,只露出膝盖来,他双手扶在棒子秸上,又 一次用力,整个腿才被拔出来。退到一旁,他朝看青家的院门狠狠地啐了一口, 嘟囔道,你个犟驴,再饶你一个时辰。   老棒子从西路走到南路,又从南路拐上东路,尽管刚才坏了一点心情,可他 还是意外地发现,长着杨树槐树的南路和东路,在灯光的透射下,显得有一种朦 朦胧胧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但很美。今年春节后,儿子长锁 带着他和香芬到了一次县城,在县城逛一天,傍晚时在县城一家饭馆吃了饭,他 们出了饭馆,来到街上,已是华灯初放,万家灯火。当时,老棒子站在街上就有 这种同样的感觉。县城街边的树他不认识,没有一棵村里村外到处都是的杨树, 槐树,榆树,柳树。长锁说,这树都是从南方买来的,上百块钱一棵。老棒子嘟 囔着,说烧包。长锁问爸你说什么。老棒子说,北方有的是树,偏偏花大钱到南 方去买。长锁说这是为了美化环境,愉悦百姓身心健康。老棒子没有再反驳儿子, 他觉得儿子说的美化和愉悦是对的,但花这么多钱就有点过分了,他想起村里刚 开始的修路工程,村里的路修好后,如果也买这些南方树栽在路两边就好了,可 村里哪来这些钱,修路的钱有缺口,村主任动员村民自愿捐款,人们一时都没有 做出反应,村主任就又在大喇叭里作动员,人们才在私下开始议论,后来听说办 厂子的王海和张大有捐了好几万,才有人陆续地到村里去捐,他老棒子捐了一百 块,开始心里不舍得,路修好了,平坦的光溜溜的路绕了村子一大圈,下雨下雪 不再踩两脚泥,最是看到人们晚饭后三三两两地走在公路上散步,个个都像城里 人,他觉得一百块捐得值,几十万花得值,要不这趟绕着村子的土路还不知要走 多少年。   天还没亮。老棒子来到东路和北路交口时,朝西路尽头望了望,豆秧当然不 会出现这么早。   老棒子蹲在自家麦地边的沟沿上,琢磨豆秧一会儿来时会告诉他一个什么结 果,因此联想到刚才做的梦。反梦,人们都说梦里的事在现实中得到映证时会是 相反的结果,这样想着,老棒子心里就有点美美的感觉。一缕风吹过,麦子和青 草散发的清香扑进老棒子的鼻子,也陶醉了老棒子的双眼。等再睁眼时,东方的 天际就有点放亮了。放亮的天泛着醒目的一爿蔚蓝,把刚才还乌蒙蒙的一切瞬时 变得鲜亮清新起来,老棒子就看到齐眉的麦子起伏了一波浪,浪很浅,却是幽绿 幽绿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棒子忽就想到大海,想到大海上涌起的浪花,可 他眼前的浪花不是白的,是绿里带着些微黄的颜色。老棒子嘴角现出一丝舒心的 笑,伸手,勾住几颗俯身过来的麦穗。   麦穗揪下来,拿在手里,沉甸甸,很有些份量,举起闻时,长长的硬硬的微 黄的麦芒就扎了鼻尖儿。老棒子激灵着拿开麦穗,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喷嚏在 麦地沟垄间炸响,头顶的天一下子放亮了许多。   老棒子站起身,该去等豆秧了。   豆秧昨晚说,明天天一亮就要赶回大风庄上班,叔你就在东路和北路交口等 我。当时,路灯已亮了,散步的村里人都回了家,他们正站在西路的路灯下。老 棒子不放心,摩挲着手里的扫帚把,犹豫着说,豆秧,让你爸把柴火垛挪走,其 实是村里的事,是公事,为大家好,我跟你说这事,也是为你爸好,你爸这人, 你可别跟他说是我让你找他谈的。路灯下的豆秧笑了,一脸的坏样,他说,我知 道,放心吧叔,我爹他还是听我话的。老棒子高兴地说,好好。豆秧蹁腿骑到摩 托车上,发动了车,又思忖着对老棒子说,叔,其实我爸他……。老棒子摆手止 住豆秧说,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快去看你爸吧。豆秧没说下去,笑笑,开车走了。 看着豆秧在前面的灯光下拐出路,在路边外那个柴火垛处一闪,进了他爸的家。 老棒子一边扫着路,一边想,自己不愿找豆秧他爸看青对话,公事私办,让豆秧 来办,我这也是给看青留后路,给看青留脸呢。   转身跨过沟沿,往回走。老棒子把手里的麦穗横过来放在鼻子下闻,有浓烈 的香味。他开始想象把麦穗搓掉麦芒和皮子,然后把一把青透的麦仁儿填进嘴里 慢慢嚼,一股香甜的浓汁就好像已经粘在了舌尖上,跟着流过他的喉咙。小时候 的五月里,他常常这样吃麦仁儿。麦仁儿的浆,白白的,比奶汁稠,比奶汁香, 他曾接连将好几把麦仁儿填进嘴里嚼,白色的浆香甜得他直咳嗽。老棒子忽想起 香芬刚来村里时的日子,也是麦收前的五月。怎么就想起香芬了,他轻哼一声, 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天,香芬的脸子不好看,香芬在怪他晚上不再陪她看电 视。昨晚,天黑下来,他要出屋,香芬说,你魔怔了吧,前些天起大早,如今又 天黑就出屋,深更半夜才回,就不怕撞见个女魔头。老棒子笑着说,那才好。怕 香芬真生气,就又说,我一会就回,回来陪你看电视剧。香芬不知道这两天老棒 子心里装着事。走出屋,拿了扫帚,推起车,老棒子就觉有点对不住香芬了。从 前,他每天晚上陪香芬看电视,他不爱看香芬要看的那些电视,可他没事作,就 瞪着眼睛望着电视,一直到呼噜响起来。闷声闷气的呼噜,香芬不怨,老棒子待 在身边就好,香芬喜欢这种晚上的情景,喜欢这样平平常常的日子,她的日子过 到这种样子已经满欢喜了。可是,自从老棒子得了这个差事,这样的日子被搅乱 了。十几天前,老棒子天擦亮就出屋,吃早饭时才回,香芬不说什么,这几天, 老棒子开始晚上八点多出屋,正是电视剧开演的黄金时刻,半夜回来时,电视剧 演完了,香芬已经睡熟了,梦里她还在埋怨老棒子呢。其实,老棒子也暗自留恋 从前的日子,轻松,自由,可也总隐隐觉心里亏欠点什么,亏欠谁,他说不好。 他没去过大海边,看着麦浪,想到大海,想到浪花,是陪着香芬看电视时看到过 大海,电视剧里青年男女在海浪的追逐下奔跑,香芬的脸上就绽开一朵向往和憧 憬的花,老棒子就哼着说,这么老了,还想怎么着。香芬瞪一眼,说,让我活一 回,我就要到大海边去跑一遭。老棒子不吭声了,他想,大海,离杏村远着呢, 至少比到你娘家远几倍。来到环村路,他照旧从北路开始扫,才扫到西路一会, 身后就来了骑摩托的豆秧,他没想到能碰到豆秧,可在豆秧跟他打招呼时,他突 然就叫住了豆秧。   在几块棒子苗地里走过时,棒子苗已经挨到老棒子的膝盖高,前几天的一场 小雨,让棒子苗的长势有些凶。老棒子自去年没种棒子,儿子长锁说,爸你都六 十岁了,把几亩地包出去,就种二亩麦地,过过种地的瘾,零花钱我给你们。长 锁说这话一脸的正经和认真。香芬也怂恿着儿子的话说,不种了不种了,你这大 半辈子也算有功了,该歇歇了。老棒子知道香芬说的有功是什么,长锁是一岁时 香芬带来的,那年老棒子三十六,香芬二十六,但老棒子坚持不和香芬没再生养。 他说,眼下太穷,有这一个就行了。他就把长锁当亲生的了。长锁从小懂事,爱 学习,他就供他上初中,到县里上高中,到市里上大学,前年分配在县政府部门 工作。老棒子知道长锁感恩自己,可自己又不能居功自傲,太违了长锁的好意, 只得把几亩地长期租给外地种棉花的。老棒子常想,种了二十多年的自留地都要 往上交粮交钱,眼下不交粮不交钱了,上面还要按亩数给补贴,这地自己倒不种 了,多可惜,又没办法。老棒子闲不得,村里人一闲下来心里就空得慌。   走出棒子苗地,老棒子就又回到了北路和东路交口。环村路内侧大多是老宅 子,外侧是近年新盖的房子,路环绕着穿插了整个村子。整个村子此时还沉睡在 一片安静清新的气息里。脚下的路,昨晚被老棒子扫过,现在仍显得一尘不染, 平滑如洗。一块块浇筑的水泥板,在清爽的早晨,透着稳固,显着气派。村主任 在新路开通那天,在大喇叭里招呼说,这条路就叫环村路了,绕着村子转了一圈 嘛,村西的就叫西路,村东的就叫东路,村南和村北的叫什么路呢,南路和北路 啊,我是高兴糊涂了。村主任说,我糊涂了,乡亲可别糊涂,修这条路,乡里给 了一部分资金,可还有缺口,我号召乡亲们捐款,十块钱不嫌少,一万块不叫多, 这些年,村里能人王海张大有办了厂子,乡亲们的棒子豆子每年也卖不少钱啊, 所以我才敢跟乡亲们开口,乡里给了二十万,王海张大有每人捐了四万,乡亲们 一百的三五百的都有,又捐了四万多,按计划这钱早就够了,所以,村委会决定 把路灯弄得漂亮点,像县里大街上的那么漂亮,乡亲们都看到了。村主任调子一 转说,我要说正题了,路修好了,关键是以后保养维护,目前最主要是路的卫生 和路两边的环境,不要什么东西都往路上扔,让人家城里人来了一看说咱是小农 意识,路两边猪圈没有了,可还有柴火垛,我转一圈,足有十几家的柴火垛就垛 在路边,不好看,影响了路边的环境,咱日子好了,有吃有喝了,不缺用少穿了, 咱就得往好吃好穿上讲究了,往营养体面上讲究了,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了。村 主任最后说他要找一个有责任心愿意给乡亲们做事的人当环村路的义务护路员, 负责每天清扫路面,清理路边环境,这是个受累的活,也可能会得罪人,这个人 不太好找,但我一定会给乡亲们找出来。老棒子当时正在新路上小心地走,他爱 惜得怕把路面踩坏了,听到村主任要找一个义务护路员,就一边走一边琢磨村里 的人谁会合适,他一时没有想到会是谁,但反正不会是他老棒子,他老棒子是什 么人,在村里村外臭了三十多年的名声了。可是,没过两天,村主任找了他,说 王长生大叔,村委会决定请你当环村路的义务护路员。老棒子举起手朝向比自己 小十多岁的村主任,说你再给我说一遍。村主任就又说了一遍。老棒子愣眼看村 主任半天,才把手放下来,眼圈也跟着就红了。他说,大侄子,我干我干,你们 放心,我一定干好。村长欲言又止,老棒子就猜到了,说,你给钱我就不干。村 主任又要说什么,老棒子就说,庄稼人的身子骨越老越硬。老棒子就干上了村里 的护路员。   西路尽头拐出一辆摩托车时,老棒子的心立时提到嗓子眼,他撒腿迎着摩托 车小跑起来,才跑几步,又缓缓停下,他对自己说,老棒子,你应该在看青的儿 子面前矜持一些嘛。他散步似地往前走,眼睛却紧紧盯视着摩托车上那张脸,他 想在豆秧亲口告诉他结果之前从那张脸上先看出些眉目来。可是,摩托车渐渐近 了,老棒子提起的心忽地又掉回来。他看清了,来人是个年轻人,却不是豆秧。   摩托车在他身边疾驶而过时,年轻人跟老棒子打了招呼,叔早,马路真干净 啊。没等他做出反应,摩托车已经拐出路面,一溜烟向村北跑去。   老棒子心里笑骂着,兔崽子,白让老子恐慌一场,马路干净,是老子昨晚就 扫干净的,以前是早晨起早扫,现在是晚上扫,就是为了让你这起大早的一眼就 看到干干净净的路,一天心里都痛快,你个小兔崽子。   等人原来这么难受。老棒子空落落地甩弄着手里的几棵麦穗往回走,长长的 硬硬的麦芒在眼前划过一道道微黄的弧线,脚下的路坚实又干净,让他忽觉得这 个清晨让他忧心忡忡,却又满怀了一种对希望的等待,一生里的多少个清晨都没 有过这种双重的矛盾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让他热血沸腾,就像活回到青年时。   又回到交口处。东方的天际就要白透了,远处的田野里满目清新真切。他朝 着摩托车跑去的方向望去,摩托车已经跑过那段二里多长的土路,正驶向咸水河 桥上,转眼在目光里缩成一个黑点。咸水河北的几亩地租给别人种了棉花,老棒 子很久没有走到村北那座桥看看了,但他知道,咸水河桥还在,河里却早就没有 了水,十几年前,桥面就光秃秃了,那桥早已失去了当年因河水汹涌而映成的坚 固的气势。   咸水河是延续了早年的叫法,在老棒子小时候咸水河的水已经不咸了。那年 月,冬天雪大,夏天雨多,咸水河里常年流淌着清冽的河水,那座几米宽石头结 构的桥,桥面两侧用石块砌成两排半米高的石墙作了桥帮,雨季来临,咸水河里 滚涌着泛黄的雨水。老棒子和伙伴们便跑到桥上,趴在石墙上看桥洞涌出的水打 起的漩涡。咸水河桥是杏村人走向外面的重要通道。老棒子和看青在村里一起上 小学,一起去打菜打草,他们在齐腰深的麦地里捉迷藏,揪几棵泛黄的挺立着针 尖一样麦芒的麦穗,喊一声一二,从搓掉麦皮开始,比赛谁最先把麦仁儿填进嘴 里。伙伴十几个,最数老棒子和看青不合群。看青的头顶有一个旋儿,老棒子头 顶比看青多一个旋儿。村里人说,一个旋儿轴,俩旋儿拧,仨旋儿打架不要命。 伙伴们在一起讨论事情,老棒子和看青总是要坚持自己的意见,老棒子和看青两 人坚持己见的程度不相上下,分不出输赢,两个人却成为最要好的伙伴。他们出 出进进,成双成对,俨然一对亲兄弟。几年之后,老棒子辍学了,看青开始每天 走过咸水河桥,到六里外的公社上中学。老棒子或在地里,或在晒场上,总能看 到看青背着书包一路寂寞地走去。老棒子望着远去的看青的身影,心里不由生起 一次次失落,一次次懊悔,间或还有一丝妒忌暗藏在心底。看青中学毕业,也回 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第二年夏季,看青被大队选为护秋员,负责巡查河北的庄 稼和检查桥上的过往人员。在杏村,人们把护秋员也叫“看青”的,看青的人选 标准是根红苗正,有事业心,有文化,敢于维护集体利益。看青做护秋员五年, 第四年时,华北干旱,颗粒无收,第五年夏末秋初,老棒子的娘病了,但家里的 粮食眼看青黄不接,老棒子琢磨再三,趁中午收工时,他在棒子地里擗了两个成 熟的棒子,放在草筐的底部。才走上咸水河桥,他被看青一声喝住。   二十三岁的看青身材魁梧,脸色冷峻,同龄的老棒子瘦高挺拔,面带微笑。 老棒子说,金和,都收工了,我们一起回村。   看青淡然地看老棒子一眼,伸手摸进老棒子身后的筐里,老棒子就感觉看青 的手在筐里被什么凝固了,接着,他看到看青的脸先是一沉,然后,看青笑了, 老棒子也要笑,但又很快收了回来,跟着浑身一抖。   王长生,你竟敢做贼。看青的脸沉得冷冷地。   不是,金和,我家就要断粮了,我娘他。老棒子觉得应该对看青实话实说。   这不是做贼的理由。看青的手离开了老棒子的筐,并没有拿出被薄薄一层青 草盖着的两个棒子。   老棒子的脸也冷下来,你给我闭嘴。   看青看老棒子一眼,哼一声,在老棒子身边转起圈圈,站定时,说,好,你 把两个棒子留下,就可以走了,我保证不向大队汇报。   老棒子笑了,说,我为什么留下棒子。   看青一愣眼,你说呢。   老棒子说,我说了,我家要断粮了,我娘病了,我要让她有吃喝,什么都可 以留,就是棒子不能留。   看青急了,他大声叫道,谁家没断粮,谁家没老小,全村至今没有一个要偷, 偏偏你偷,偷了,还要理直气壮。   老棒子说,没有一个偷,那是你们没抓住,我只知道我家要断粮了,我不能 让我娘饿着。   看青说,你娘饿,谁娘不饿。   老棒子瞪起眼珠子,金和,亏了我娘对你好,你这样说话。   看青瞅半天老棒子,才说,她对我好,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但我记着她对 我的好,和你偷两码事。   老棒子抬腿就走,说,说千道万,一个棒子也不能留。   看青在身后大叫,王长生,棒子你不留下也可以,但你要给我认个错。   老棒子头也不回。   看青在身后继续大喊,王长生,你要清楚后果很严重……   老棒子回头看一眼桥上的看青,嘿嘿笑一声。   当天下午,老棒子被人叫到大队。大队书记说,交出两个棒子,认个错,就 放你回去。   老棒子仰着脸说,棒子没了,我也没错。   看青在一旁说,书记,我建议,召开王长生斗争会。   斗争会要在大队召开,可老棒子走了,斗争会没开成,老棒子却被生产队罚 了十天的工分,两天后,看青竟又画了三张老棒子偷棒子的画,贴在大队外的墙 外,老棒子半个月听说了那些画,他去看,画已经被几天前的一场雨淋得面目全 无。   老棒子和看青三十多年不说话了,村里人都还记得老棒子和看青当年那件事。 开始几年,人们都认为看青做的没错,是老棒子做得不对,可后来人们的看法变 了,觉得老棒子的行为事出有因,有情可原,看青画那些画就有点过分了,侮辱 了老棒子的人格。有人从中给两人说和,把所有错误都归于那个年月的穷。可看 青说,我维护的是大家的利益,都像他那样,还要集体国家干什么。老棒子承认 自己当年的行为损害了大家的利益,可他看青对人太损,让自己至今都背着个老 棒子的外号。想起这个外号,老棒子就想贴在墙上的那些画。那些画引了几个邻 村的人来看,来看的人都说那画画得太好了,一张人脸,一付狗熊的身子,那人 扬手劈棒子,另一只手在往身后的背筐里放棒子,背筐里装满了棒子,那人还在 劈,身后的地上掉了很多棒子。那张人脸分明就是老棒子的脸。三张画有同样的 几个大字:王长生偷棒子。当年老棒子二十三岁,因了那些画,他在村里的名声 臭了,几个邻村也都知道了杏村有个爱偷的王长生。爱偷的王长生二十多岁就背 上了“老棒子”的外号,哪里有人给他提媒,谁家的闺女肯嫁给有这种名声的男 人,直到三十好几,老棒子才娶到一个百里外带着个一岁孩子的女人香芬。可老 棒子也有自己的自豪,当年他偷棒子,完全为了有病的母亲,之后,他一不做二 不休,又偷好几次,都没有被看青抓住。老棒子的娘活到七十五岁,前几年才去 世,老棒子把功劳全归于自己当年偷的那些棒子,老棒子孝顺,老娘安康幸福最 是他想要的。看青的父亲和母亲都有病,还时常挨饿,先后在五十多岁就死了, 因了当年看青对护秋的非凡表现,也在村里落了个“看青”的外号。老棒子想过 他俩的事,这真是叫罪有应得,各得其所。   老棒子听村主任说, 过一两年这段土路也要修成水泥路,咸水河桥也要重 新修建,让咱偏僻了多年的杏村连上几里外的那条大公路。   摩托车突突地在身后响着,老棒子都没敢回头。   叔,我爹他。豆秧关掉发动机,迟疑地说。老棒子的心又提起来,才回过头 恐慌地看着豆秧。   豆秧的脸表情过于复杂,老棒子看不出任何眉目,他不敢向豆秧发问,只是 愣愣地等着豆秧说。   豆秧说,叔,我跟我爹谈了。   他木木地点头。   我和我爹谈了半宿,说把柴火垛挪走,对大家好,对他自己也好。豆秧说。   他狠狠地点点头,睁大眼睛让他继续说。   我爹开始只是点头听我说,我就说,十几家都挪走了,咱也要顾全大局,路 是大家的,要靠大家齐心维护。豆秧说。   后来呢。老棒子有些急。   后来,我爹一声没吭,就睡觉去了。豆秧的脸上有些痛苦。   老棒子一跺脚,说,没有结果啊。   嗯,没有。豆秧说。   老棒子一脸的失落。   也有,我觉得有。豆秧说着,脸上有了些振奋。   老棒子精神起来,快说,什么结果。   豆秧说,我爹今天起得早,他没这么早起过。   老棒子心说这是什么结果啊,我今天还起的早呢,比早晨扫路那些天起得都 早。   我是说我在他的眼里发现了血丝。豆秧说。   老棒子想,这也不能说明太多的问题,我要的只是他一句话,挪,还是不挪。 他说,孩子,你快去上班吧,别晚了,叔谢谢了。说完,回身就走。   叔,豆秧在身后喊,我出来时,我爹说,有种你就亲自去找他谈。看到老棒 子惊诧的目光,豆秧说,我绝对没有跟他说你让我说的。   真是个犟驴啊,到头来还是要我主动上门。老棒子一边转身,一边把手里的 麦穗装进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那盒火柴,嘴里嘟囔着,我同他有什么好 谈的,他是逼着我出手呢。   豆秧似乎没有发现老棒子手里的火柴,也没有听到他的说话,发动摩托车突 突地开走了。   老棒子心一横,充满自信地向西路走,脚下快步如飞起来。   老棒子来到北路和西路交口,远远地,他看到一个人正在西路上猫着腰挥动 着扫帚,他大叫一声,你给我停下。接着,小跑过去,与那人抢夺扫帚,那人牢 牢握住扫帚,继续扫,老棒子看到路上只有零星的几片干棒子叶,就一脚踩在扫 帚上,说,这是我的活儿,不许你干。那人说,这是村里的路,不是你个人的。 老棒子说,我是护路员,你不是,你给我躲一边去。那人把扫帚往地上一扔,说 句,拧种!老棒子回道,犟驴!   老棒子把掉落在路面的一些叶子扫到看青家门口,柴火垛没有了,仅剩下一 小堆燃烧后的灰烬,他把叶子扫到灰烬上,趴在地上吹灰烬里的火,果然叶子燃 着了。   看青家的院里放了一张方桌,豆秧他妈正在准备早饭。看青站在门口,冷着 脸看着老棒子直起身。老棒子从口袋里掏出几棵麦穗,递给看青,给你的早饭添 个菜。看青问,麦穗?老棒子说,麦芒,也是五月里的。看青愣着眼接了麦穗, 跟着眼睛就有些湿润,说,当年不让你吃那么多你偏吃。老棒子说,我说了没事, 你偏不听,犟驴啊。看青说,你个拧种,当年我背你往村里跑什么,还不如让那 颗麦芒卡死你。老棒子嘿笑一声,说,十来岁就卡死我,谁给你后来做坏事的机 会。看青清楚老棒子在说什么,一本正经地说,我那是维护集体利益。老棒子呸 一声,从口袋里一把掏出火柴盒,扔给看青,看青接住,惊异地看着老棒子,老 棒子狠狠地说,幸亏你想通了,要不我也用它维护村里的利益。   看青他妈喊两人吃早饭,老棒子说不吃,家里还有一口呢。看青他妈笑着说, 我没忘,我就去叫香芬过来。说着,走过老棒子身边,老棒子没有拦她。   进了院子,坐到方桌旁,老棒子就有了回到儿时的感觉,他刚要拿筷子,被 看青伸手抢走,看青说,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再吃。   老棒子把脸扭向一边,你说。   我儿子看见就打招呼。看青说。   老棒子说,是。   看青说,告诉长锁以后见我面也要和我打招呼,要不我亏大了。   老棒子一把夺过看青手里的筷子,嘿嘿笑着说,我就不告诉。说完,他看向 看青的脸,看青的双眼果然布满血丝,那样子至少两宿没睡好觉。   收回目光的一刻,老棒子忽觉心里有一丝疼痛。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