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乡村三记   作者:木祥   马帮   村子里人称赶马人为马帮。旧社会和解放初期,赶马人要出远门,往往会组 成一个个群体,形成一个个帮派。旧社会,丽江没有公路,交通全靠马帮。物资 靠马驮,当官的出门,也靠骑马。所以,丽江的生活离不开马帮。   那时候,村子里的马帮,跑丽江古城的最多。他们把大米、猪肉、干鱼、红 糖、生姜、瓷器、草席等等生活用品驮到丽江去,由丽江的马帮运往西藏,村子 里的马帮,又把布匹、食盐、茶叶、酥油、皮具等等物资驮回村子里来。村子离 丽江三天路程,距离不算远,物资又可以互补,形成良性循环。   村子里的马帮至丽江的山路,被称为茶马古道。茶马古道上,有客栈,有土 匪、有村庄,马帮们,要在这条道路上发生许多的故事。马帮们懂得的也多,看 牲口的牙齿,便可看出年龄大小,看牲口踢爪,便知力气大小;赶马路上杀鸡吃 的时候,看鸡头后便能预测吉凶和天气变化,会给牲口看病,再烈性的牲口,也 能为其钉上马掌,他们通过垫马鞍,治好马背上的疮… …马帮们,走南闯北, 见多识广,同时也会沾染上一些不良风气。村子里有句俗话:赶马三年会做贼。 马帮们,生活历尽艰难,同时,也会吹赌嫖窑,说谎掺假… …所以,在我们村子 里,马帮给人的印象,也好也不好。   村子里,马帮总是能赢得女子们的喜爱。因为,在丽江,男人当上马帮,才 算有本事,没有本事的人,不敢轻易走茶马古道。没有本事的人,立不起一个农 家的门户。   马帮们常年在外跑,运输做生意,手里往往会有点钱,所以,吃的,穿的, 用的都会与众不同。我常常看到马帮身穿对襟衣服,并随时都五六件一起穿,白 的穿在里,外面是兰色,再外面又是青色,厚厚的一摞,显得富有。这些对襟衣 都是布钮扣,一排排整齐排在胸前,十分好看。多年的长途跋涉,他们走路也有 章法,举步快,但稳健,不拖泥带水。马帮们走路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神情 中透出精明。赶马出门,他们不时的唤牲口的名字,红色马叫“枣骝”,黑色的 叫“画眉”,还有“海骝”、“乌嘴”、“栗色”等等。他们叫起牲口的名字来 响亮,节奏有抑扬顿挫。呼唤牲口,一是起到提醒牲口的作用,二是增加赶马道 上情趣。许多时候,赶马路上显得太寂寞了。   后来,丽江通公路了,生产队又有了马车,一些马帮,便赶起了大车。马车 是胶轮的,装了刹车,配有三匹马拉车,车上装有防水的布蓬,赶车人配有棉花 坐垫。赶马车的马帮,戴白草帽,草帽顶上配有两朵红花,是为了装饰,草帽下 面的帽绊,又绾了蓝色白色许多条布飘带,一直飘到胸前… …赶马车的马帮, 与赶马的时候就有些不同了,他们开始不习惯抽烟斗,嘴角上叼起了香烟,并且, 他们赶车上山坡时,开始高声唱起了“调子”,与田间或山路上的女人对起了山 歌… …我觉得,过去的赶马人,与现在开了辆“奔驰”的感觉差不多。   我爷爷赶过马,听说,不成气候。爷爷读过私塾,有点文化,平时穿青绸长 衫,戴红顶礼帽,说话喜欢“之乎者也”,文绉绉的。爷爷赶马上路,生怕牲口 跑丢了,一匹马的缰绳,拴在另一匹马的后尾上,让人觉得没有气度。我父亲也 赶过马。父亲与母亲不和,不爱管家,他赶马出门,所赶的牲口不多,只赶一匹 两匹,赶马出门,只为自在自由。所以,做一个好马帮,也得有“天分”。可能 是这种原因,这些年来,马帮被定位于一种“文化”,把他们放到更大的空间和 历史背景加于考察研究,产生了一些新的定义、名词、传奇的场景和故事。在我 们村子里,一些我所认识的简单的东西,难免被文化人“扩大化”,产生新的文 化意义。   不过,村子里让我敬佩的马帮确实存在。先说刘发春吧,从四川赶马去丽江, 经过我们村子,便不走了,连同三匹骡子一起,在我们村子里安了家。自己有三 匹马,却不愿意自己经营,给地主当了长工。赶马回村,牲口喂好,什么事也不 干,怀抱一把三弦,在村口路边弹琴。三弦是他自制的,弦柱上雕有龙头,弦盘 上镶有小圆镜,拴有一条麻布带,便于携带。刘发春用这把三弦弹过《新十二杯 酒》,《寡妇调》,《薛仁贵征东》和滇剧、花灯剧的片断。能弹非常好听的曲 子,刘发春耳朵却有些聋。解放初期,政府给刘发春娶了个漂亮老婆,是地主的 丫环。解放了,马帮不能无家可归,贫协会和妇联出面,让他们结合到了一起。 老婆漂亮,刘发春焕发了青春活力,也十分感谢政府。漂亮老婆一口气生了七个 孩子。   刘发春也成了生产队的主要马帮。生产队里,只要是马匹的事,刘发春都要 管,包括配种。刘发春知道,如果不繁育出好马好骡子,马帮就没有好牲口赶。 后来的日子里,刘发春赶着两匹黑色的毛驴,毛驴高大,皮毛光亮,昂首挺胸吹 着响鼻。每天,刘发春都要赶着毛驴上山砍柴,毛驴驮得不多,队里给的草料却 和其他骡马的差不多,有时候甚至还比其他马匹的多,刘发春也好象比其他马帮 骄傲一些,对待队长和会计,态度也比较冷淡,不象一些马帮一样,对生产队的 干部有点阿谀奉承。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刘发春何以如此,后来才知道,他养 的毛驴,是队里的种驴,与母马交配,可以下上好的骡子。只不过,由于队里牲 口紧缺,他养的种驴也要做一些活,配种干活两不误。   到了牲口发情期间,马帮要先找刘发春挂号。什么时候配种,也要听他的。 因为刘发春养的毛驴没有马匹高,觉得时机合适了,队里的一些男人,也要前来 帮忙提尾抬脚。一般情况下,一次不能成功。所以,队长指示,刘发春的毛驴, 一般不外借配种,配种期间,只能关在家里。刘发春觉得队长的这种做法有些保 守,不利于村子里马帮的发展,有时候,也发生让毛驴偷偷为村子里其他队的牲 口配种的情况。那时候我还小,有时候跟着大人去看热闹。可能是由于偷偷摸摸, 几个男人都神情慌乱,刘发春指挥人用柴棍往毛驴屁股上打,说这样可以尽快结 束交配,并且效果好。不过,有一次还是被生产队社员发现,认为刘发春收了其 他生产队的钱财,队长就把毛驴收归其他马帮赶了。   刘发春有口难言.赶马人没有马赶,相当于现在一个干部被罢免了!一辈子 赶马,除了赶马,刘发春什么事也不会干.他只好到处告状,说只收了人家的一 点草料,草料也喂了毛驴,这样做,也是为了马帮的发展。听他告状的干部,觉 得生产队里已经有了手扶拖拉机,牲口算不了大事,莫棱两可地笑笑,然后说要 调查研究再说。再说再说,也就到了包产到户,牲畜都折价分给了社员,什么话 也不需要说了。包产到户,牲口也不赶了,刘发春却落得一肚子气,有事无事在 自家门口弹三弦,慢慢地,人们便把他忘记了。   只是到了三年前,我写《丽江马帮》的时候,又想起了刘发春。我找到他, 了解过去赶马的情况,但他说的都是关于他赶过的牲口,还有他们赶马路上的琐 事,还有那次配种被冤枉的事,说不出更多的我用得着的有关马帮“文化”的东 西。然后,我想同他买旧时的马鞍,皮口袋和马匹戴的马铃和旗帜,还有那把三 弦,他赶马时穿的麂皮褂。这些年,马帮文化开始升温,我也想趁机捣鼓一下,捞 一点外快.没想到他叹口气摇摇头说,那几样东西,早被儿子廉价卖给收古董的 人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怪可惜的,是可惜没有收购到古董,还是其他,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木匠   村子里的木匠说:木匠做活,以叉叉为准。始终是听不明白,没事的时候, 我便默默在一边看他们做活。原来,木匠做活,要用墨斗、墨笔在木料上弹线和 画圆,有时候,难免画错,只好再画。再画以后,错的墨线由它留下,在正确的 线上画个叉,切割的时候,以画有叉的线为准。   这种习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一直让村里的木匠延用到了现在。   村子里经常会有一些木活,有时候是队里的,有时候是私人家的。队里有木 活的时候,队房里,会集中起好些乡村木匠。木匠大多数是三十来岁,他们到队 里去到做木活的时候,穿戴整齐,梳洗干净,举止也比村子里边一般人优雅。木 匠们穿青外衣,白衬衣。服装的格式,虽然大多是瘸裁缝做的对襟衣服,衣衫上 钉有细密的布钮扣,但衣服的长短搭配有些讲究。他们的白衬衣的下摆,往往会 露出外衣一寸左右,形成起伏,村子里人称这种穿法为“两叠水”。那时候, “两叠水”的穿戴,在村子里很是时髦。而青色的外衣,洗了两次以后便褪了点 色,青里泛白,显得素净,典雅。   木匠们的穿戴,举止,言谈等等,往往会遭到村里人模仿。   在村子里,木匠比较受人尊重羡慕,他们有技术,很少下地干活,不遭日晒 雨淋。村子里的木匠,大多数是祖传,如果祖上没有人做木匠,其他人也就不好 意思去学做木匠活,木匠师傅技术不轻易外传,祖上没有人会木匠,谈学木匠往 往让人耻笑。生产队时期,木匠们的工具,依然是自己投资。斧头,锯子,墨斗, 弯尺,凿子,推刨,每样工具,又要做大小长短好几种规格,有的木匠,做好几 年木匠以后还难把工具制齐。所以,木匠们的工具非常金贵,收拾得也很仔细, 整齐的放在一个竹篮里。竹篮的四周,装得有放工具的固定架,凿子刨片小斧头 等等,挂在固定架上,互相不碰撞,不损坏刀刃。而比较长的锯子,则挂在篮边 上,井井有条。干活去的时候,木匠们身背装有工具的竹篮,肩上还要扛上木马, 锯木料和锛方料的时候做架子… …   生产队的木活,主要是修风箱,修马车,隔仓房,做犁耙,修理被猪拱坏的 厩栏。私人家的木活,一是修房子,是大活。二是装修房间,做嫁妆。村子里人 做嫁妆要做两样东西,一是二栏柜,还有喜床和箱子。二栏柜不一定每个新娘子 都有,喜床和箱子每个新娘子都必须有。箱子都漆成红色,结婚前一夜娘家要用 来为新娘子“装箱”。在红色的木箱里装上米、盐、茶、油,红糖、明子等等, 供新娘子新婚后的早上做到婆家后的第一个早餐。二栏柜做得更复杂,一个小型 的柜子,分成两隔(栏),一隔装粮食,一隔装零碎东西。二栏柜的面上,要画 上画儿,红梅、牡丹、喜鹃、鸳鸯… …结婚那天,这些红色的箱柜和着被子行 李,伙同新娘一起,窜过乡村的田野和小巷,然后到达新郎家里。   村子里有句俗话:算死的木匠,累死的石匠。“死”,在这里只是一种语气 词,“死”,只说明木匠活得力于计算,石匠则在于体力。木匠做活,大到建房, 小到做桌椅板凳,都得计算到分分厘厘,不成规矩,便没有方圆。如果在房屋、 门窗上做雕刻,那功夫,就更得精细,不能出半点差错。所以,村子里的木匠, 多少都有点文化,更得有计算的功夫。   村子里的木匠,基本上都是土生土长,但也有外籍人。外籍木匠不多,一般 都来自大理剑川,剑川的木匠在整个滇西都有名,他们建的房屋,不只内在质量 好,而且给人带来外观的美感,木雕的工艺,更是上乘。旧社会,这些剑川木匠 背着工具走南闯北,有的挣钱后回了老家,有的则在外面安了家。这种在外面安 家的剑川木匠,一种是在老家负有官司,不敢回家的,有的则是逃婚的,有的又 是在外做活有了外遇,干脆不回乡了的。我的一个叔叔,也是外来的剑川木匠, 过去我曾经多次写到过他。当时,我不知道叔叔属于哪种不回家的剑川木匠。   当时,叔叔四十多岁了,头发不多,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叔叔穿一身藏 青色的中山服,戴一副淡黄塑料边框的近视眼镜,有点象我电影里看到的知识分 子。叔叔给我的印象,是做活从来都不慌不忙,他始终认为,他的活计需要的不 是速度。他做木活十分在意注重质量,每一块板面,每一个椎头,甚至一个锄头 楔子,都会做得精细,光滑,融入他的感情。叔叔穿屋架,做家具、门窗等等, 连接部位都不用铁钉,只加少量的木楔,椎和口,总是计算到位,让人感觉到他 做活是在做心得体会,让人感觉到他在一个椎口上融进的温度。   除了做木活,叔叔喜欢舞文弄墨。村子里有红白喜事,叔叔便帮人写对联, 有时候帮人写信、读信。帮人读信,叔叔说,信中晚辈与父母长辈说话,不能用 “谈”,而只能用“说”。那时候的人写信到了结尾,喜欢来一句“下次又谈”, 叔叔说,错了,要写成“下次又说”。一次,叔叔的儿子在水利工地上与人打架, 便写了封信教育。信写好,没人去工地,叔叔便自己带着信走到水利工地上。见 到儿子,当着许多村子里的人,叔叔把写好的信念给儿子听。其实,叔叔同样想 让大家听出他写信的水平和味道。   那时候,我也感觉到叔叔做木活过于在乎完美。时代变了,他不知道一些可 以简单的东西,不必做得太认真了。生产队让他做一个“牛打脚”(犁杖的一小 部分),别人只要一小时,他却用了半天时间。“牛打脚”,顾名思义,老牛犁 田用的东西,挨在牛脚边的一根木头,只是架在牛身上的一个小物件,他也要做 得细润光滑,缝隙饱满。有一段时期,生产队也讲速度,讲数量,讲计件工分, 这种时候,叔叔就有些吃不开。时代变了,叔叔多年养成的习惯却难于改变,难 于顺应形势。现在想来,要让叔叔这样一个手艺人跟上追赶时间的时代步伐,也 太难为他,也好象没有那个必要。然而,社会生活有它真实和残酷的一面,叔叔 工分少了,挣钱少了,人们找他干活的机会也少了,这让叔叔一度陷入尴尬。   所以,现在说到我这个剑川来的木匠叔叔,觉得我到算得上是个很跟时代的 人。我人到中年,还努力学习电脑,喜欢接触网络,看青春派、偶像派之类的电 视连续剧,模仿现代的流行风气写作,并随着市场经济的潮流,试图让自己也随 波逐流。虽然多年来我依然两手空空,感觉前景更加虚无飘渺… …   疲劳的时候,躺在沙发上,静静地想一想,真是很怀念那个远去了的来自剑 川的木匠… …   瘸裁缝   我的癞痢头好了,母亲觉得我可以养大,出工下地,便带上我。有一次,母 亲曾向我承诺,要带我去住一次医院。当年的乡村,住院仿佛是一种享受。跟着 母亲,我接触得最多的,便是生产队。生产队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有队长、会计、 保管员、管水员、牛工、有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妇女劳动和嘻笑。生产队里,母亲 是老年班的“作业组长”。母亲很老实,是经常受队里表彰的人,工分也比别人 高。母亲从来都不旷工,我和姐姐都还小的时候,她用一对秧篮挑着我们去出工。   母亲出工干活的地方,一般都是在生产队的队房里。队房里有粮仓,晒场, 石轱辘,草垛,麻雀… …母亲喂猪,扬场,晒粮,码柴,堆草… …我觉得,那 时候的母亲,与一般社员有些不同,算得上是生产队里的一个特殊人物。同时, 我看到队房里还有另外一些特殊人物。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瘸裁缝。在一间面向 晒场的屋子里,瘸裁缝戴着老花眼镜,“得得”地蹲转缝纫机,做出红黑青蓝白 各种颜色的衣服。他的缝纫房前面的晒场里,很多时候都铺满了谷物,跳动着麻 雀,行走着翻场的妇女。瘸裁缝头发全白了,山羊胡子也全白了。听说,瘸裁缝 原来身材高大,由于脚瘸了,人也长缩了。   瘸裁缝出生破落地主家庭,有养无教,游手好闲,年轻时没有人为他料理婚 事,耽误了婚姻,一辈子没有结婚。后来,他当过乡保长,许多良家妇女,都被 他奸污过。解放时,瘸裁缝是专政的对象,被抓了起来,随时有可能被镇压。当 时,他被关在村公所的一间小屋子里。一个晚上,他秃手在三尺厚的泥墙上挖了 个洞,逃跑了。跑到后山,瘸裁缝被追赶的民兵打断了左腿,他躺在山沟里不吱 声,山深林密,他逃过了一难。镇反风声过后,政策宽松了,跛裁缝又下了山。 脚却残废了,为了止痛,他抽上了大烟。也可能是抽大烟的原因,瘸裁缝很瘦, 脸上颧骨很高,脑门高挺,眼睛往里陷得很深。脚瘸了,但走路下坎十分灵活, 靠一只脚,也能蹲动缝纫机,做出上好的衣服来。   村子里人原来对瘸裁缝心里有气,但看到人家脚都瘸了,有些往事也就想得 开了,甚至还有些同情他。村里人善良,很不记前嫌,又同情弱者。后来,老队 长看到瘸裁缝孤家寡人,有些可怜,就让他住在队房里去,做起了裁缝。只不过, 除了缝衣服,其他事都不太信任他。   在生产队里,瘸裁缝相信的人只有我。那时候,禁吸大烟十分严格,不知道 瘸裁缝哪里来的大烟。瘸裁缝行动不方便的时候,便让我协助他做烟枪,为他点 烟灯。我也喜欢呆在他的缝纫房里,看他做缝纫活儿。瘸裁缝的缝纫房里,摆了 缝纫机,裁衣案板,案板上摆着裁衣用的画线的灰线和灰包,颜色灰料放在灰包 里,灰线从里面拉过,在布料上画出所需线路来,然后再裁剪。还有粘布料边角 的面糊,熨衣服的木炭印斗… …冬天,乡村的阳光十分明媚,好些女子都要在 这个季节里结婚,要结婚的女子便要请瘸裁缝做嫁衣。瘸裁缝的活计十分多,新 娘们都要求他赶时间。我便看到瘸裁缝加班加点为这些快要过门的媳妇量体裁衣, 脸上的气色也在这些年轻女子的感染下红光满面。我还看到瘸裁缝的目光常常有 意无意间留在新媳妇的胸部和臀部,眼神里多少流露出一些渴望与无赖… …我 感觉到瘸裁缝心里无边的情绪,又有点象是对往事的回忆。   夜晚,瘸裁缝就住在缝纫房里面的小屋里,这小屋,一般人不能进去。他在 小屋里吸大烟的时候,只有我可以随便出入。屋子里漆黑,我站在小屋子里,看 到瘸裁缝象虾一样卷缩在床上。烟枪“沙拉拉沙拉拉”地响着。瘸裁缝的床上垫 着狗皮褥子,面前有一个木盘,木盘里点着一盏豆油灯,微弱的灯光象一点火星。 瘸裁缝的烟枪对着油灯,黑色的烟土在弱小的豆油灯下燃烧,形成白色的烟雾, 烟雾很少外露,它们一直进入瘸裁缝的肺里。   至今,我仍能想得起那种烟味的一些香气。   后来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村子里随时都会举行一些批斗会。我们队 里,好象没有可批判的人,但不能不斗,就先批斗老队长姜仁章。队房里开始热 闹起来,烧起了火塘,集中了男女老少。他们唱毛主席语录歌曲,呼口号“念念不 忘阶级斗争”。但是,批斗进行了好多个晚上,都没有把老队长批下来。这个晚 上,我突然看到瘸裁缝拄着拐杖上了台,站到了批斗台上。这让生产队里所有人 都始料不及。   火塘边的人静了下来,我看到瘸裁缝眼神凌烈,情绪镇定。让人更没有想到 的是,瘸裁缝揭露老队长调戏妇女,而老队长调戏的这个妇女,正是生产队会计 的老婆!   瘸裁缝话音刚落,老队长哆嗦了一下,然后矢口否认。这时候,瘸裁缝拿出 一个小本子,念出了老队长调戏会计老婆的具体时间和细节。后来,我看到会计 在一旁回忆,他想起来了,瘸裁缝记录的这些时间,刚好他都出门不在家!   老队长还想抵赖,跛裁缝揭露说,当时,队长在生产队守队房,随时把会计 老婆带到队房里去奸污。瘸裁缝居住的小屋子里有个小窗眼,正好可以看到他们 出入的情况。瘸裁缝还怕人们不相信,他说,有个晚上,月亮很明,当时他上厕 所准备回缝纫房,又看到了老队长和会计的老婆,便站在月光后面,老队长没有 发现他。这时候,老队长拉着会计老婆走到了一个草垛下。瘸裁缝说,老队长背 对着他,他看不到老队长的表情,只看到他踮着脚抱着会计老婆在运动,后来就 倒在草垛里去了!这不是奸污妇女又是什么!   人们终于相信瘸裁缝的话了,这么多的细节,队长也心服口服,不敢抵赖。 头上开始冒汗。会计冲到台上去,扇了队长两个耳光,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原来,会计的老婆出生是富家。   然而,老队长的官算是最小的,生产队的批斗会,慢慢就被公社和大队的批 斗会冲淡了,老队长和会计都继续掌握着生产队的大权。后来,社员们才发现, 除了老队长,没有更好的人选来接替他。会计更是难找,整个村子里,很难找到 一个会打算盘会做账的人。村子里人都认为,瘸裁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母 亲也不让我去瘸裁缝的缝纫房里,我耐不住寂寞,悄悄在瘸裁缝的门口转悠。有 一天,瘸裁缝向我招了招手,说他也作好了离开的准备。然而,时间过了很久, 没有让他离开的动静,这让瘸裁缝自己都感到奇怪,他同样在队里缝衣服。这样 一来,村子里人慢慢对瘸裁缝发生疑问,始终想找到瘸裁缝揭露老队长调戏会计 老婆一事的内幕。   于是,便得出两种猜想。   一种猜想,是认为瘸裁缝与老队长和会计有更大的不可告人的阴谋,所以才 让瘸裁缝揭露这桩男女关系,以掩盖他们的事实。   第二种猜想,是老队长想为瘸裁缝留下一条后路。瘸裁缝出生不好,名声又 差,老队长用了他,别人上台,不会让有他的好日子过,所以,才导演了这场批 斗会上的揭露… …   老队长也曾听到村子里人对瘸裁缝的一些猜测,并不争辩。他每天扛着锄头 去田野,青色的对襟衣服,大裤裆,喜欢戴一顶旧草帽,铁烟嘴从不离口。他的 队长,一直当到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不存在的时候。这时候,我感觉到 老队长人真的有些老了,冬天喜欢蹲墙角,晒太阳了。墙角下都是老年人,有时候 闲聊,也有调皮的老汉说起瘸裁缝揭露他的事。老队长眯着眼,吐口烟,淡淡地 说,瘸裁缝这个人,旧社会染上的毛病,秉性难改。又叹了口气,说:瘸裁缝这 人,好坏都是村子里的人,得让人家有条活路… …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