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我没有乱花一分钱   ◎ 庞玉生   说这话时,诗白多少有点委屈。面前白着脸瞪着眼的樱子就理直气壮多了。 她说,你说,二百块咋一个礼拜就没有了。   诗白斜了一眼站在自己跟前的樱子,觉得这个女人太叫自己讨厌了,钱咋没 了,这是只有傻瓜才会问的问题。诗白没有说话。他埋下头点燃一支香烟。   你还要吃烟。樱子说着,挥手把诗白嘴里的烟打掉。   诗白不由得笑了起来。但他没抬头。他不想看面前这个女人纸一样的脸。   樱子又问了一句,你说。   诗白仰起脸,看着樱子的脸,好一会儿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每天都在吃 屎啊。   樱子被诗白的话吓了一跳。结婚五年了,她的耳朵还是第一次听到诗白说这 样的脏话,尽管诗白的这句话就和他人一样软拉叭叽,但还是吓了樱子一跳。樱 子迅速地恢复了一下情绪,抿了一下自己蓬松的头发,又说,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诗白听到樱子还这样说,终于哈哈的笑了起来。他感到樱子的脑子出了问题 了。但真要触及问题的实质把钱说清楚,诗白就有点痛苦。因为自己从来没那个 习惯,往往是把钱放进口袋就是,不计较它是硬币还是角票,更没有像其他人那 样按百拾元角分地排列叠好再装进口袋,显出很仔细的样子。   樱子说,你要是不说清楚,咱们就离。   诗白说,离就离,谁怕谁。   每次都是这样,两人吵来吵去也就过去了,但这次不行,诗白发现樱子没像 过去那样地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也没有蓬头垢面不洗脸,反而把头洗了一遍,用 吹风机吹干了,就提上包上班去了。诗白知道,她也不过说说而已,真要离婚, 哼,她还得掂量掂量。她以为自己是谁?林青霞张曼玉。   诗白就是诗白。除了对幸福生活的实实在在的渴望,并对金钱这玩艺儿产生 了一种奇妙的幻想,仍是实在又实际地生活着。小时候立志做一个作家的梦至现 在也没有泯灭,但也没有废寝忘食地用过功。诗白想得开,世间上的一切都是虚 妄的,那么人的追求也就没多大意义,它只不过是一个人实现自己的一种感觉而 已。但诗白把时间花费在了读书上却是事实。并且从书上看到了一句引他浮想翩 翩的话。那句话是谁说的已经忘了,但他记得那句话是这样说的:生活从读书开 始。   这正合适诗白,诗白也正合适这句话。当他兴高采烈向樱子说起时,樱子没 吭声,脸上也没任何表情。这使诗白意识到樱子不喜欢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诗白 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因为这句话,两人的那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本来想好要 和樱子亲热一番的打算也随之泡汤。   说起来还是樱子好。嫁给诗白完全是嫁给诗白这个人。婚前,樱子没和这个 年代的女孩那样去考虑什么房子、工作、樱子考虑的是诗白这个人,这个人能写 会画还会唱。尤其 邓丽君的那首《夜来香》,给诗白那特别的腔调改造,然后 经过话筒放大出来,声音竟然也别具风情,樱子认为诗白是一个浪漫多情的人。 这比那些大把大把摆阔露富的有钱男人强多了。在九八年的元旦,樱子幸福地嫁 给了诗白。房子是租的,一个月一百块钱,家俱也是那种说不上昂贵谈不上低廉 的按折中价格买的,那是诗白按照一个“黄金率”除以0.618算出来的。这种时 时刻刻包含着个人智慧的生活,让樱子忽略了其它的物质存在,而感到自己是一 个幸福的人。   一眨眼五年就过去了,快得都叫人不敢回想。樱子现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 一个月七百块钱,诗白呢,就一天天蒙在家里写那些他也没有多少信心的文字。 尔后去街上转转,买点菜割点肉,然后再经过他的深加工用盘子端到桌子上。樱 子吃了口感还可以,说,你做饭的手艺有了进步,诗白听了则接着说,别看这做 饭有点婆婆妈妈,可是日子一长还真有点艺术情趣。可是,有一天樱子终于忍受 不了了,说你咋跟你妈一样这么财迷呢,菜里多放一点油。   诗白听了火就上来了,他说,你说我菜炒得不好吃,可你没必要扯上我妈。   樱子就更不让人了,她说,偏要说。   诗白一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但觉得自己是该找份工作了,不该在这家里 坐着吃白食,让樱子养着。第二天,就坐车去了省城的人才市场,正好有一家杂 志社招聘文字编辑,诗白就报了名,然后还考了试,这样就等起了杂志社的通知。 这一等,竟是那般的让人难挨。诗白终于感到人活在世上还有这么让人难受的事, 不痛、不痒,却叫你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他也无可奈何,只好等下去。   樱子下班有时很迟,有时为了一个没人接的孩子,还得给家长打电话,并且 有几次还把小朋友亲自送回了家。和孩子的父母再说一些话,然后才回家。诗白 看见樱子疲惫的神色,赶紧把早已做好的饭菜端上来,应该说,两人的生活还是 浪漫的。当然也是幸福的。那一天,樱子回来的很早,把这个月的工资放到了桌 上,冲诗白说,你拿二百,剩下五百存起来。诗白没吭声。因为存钱取款都是樱 子的事,存多存少诗白也没个记性,反正他从来没有过问这些事。   诗白知道这二百块是做什么用的,在收拾餐桌时顺便把钱装进了口袋。那一 天晚上,樱子很开心,露出了少有的少女时代那样的感觉,诗白看了更是心动万 千。那一夜樱子柔情似水,那一夜诗白激情澎湃。但两个人都为这五年来匆匆而 过的光阴表现了异常的惋叹,更为这千载修得同船渡的一世情缘而流下了热泪。 诗白用手轻拂着樱子的脸,樱子愈发泪水难抑,偎在诗白怀里,接受着诗白的狂 咬乱吻。   没几天,诗白接到了杂志社的通知,让诗白下午3点钟之前去编辑部。樱子 听了也高兴,说你赶快去吧,我洗碗。诗白就匆忙地坐小巴去了省城。去了编辑 部,还要进行考试,诗白只好再考,一看坐着十几个人,诗白就知道自己过了第 一关了。这是第二关,考题难度显然比上一回大,但诗白还是很流畅地做完了。 最后,他问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什么时候知道结果,那人考虑了一下说,估计时 间不长。你等通知好了。诗白兴致勃勃地回了家,见了樱子,说明了情况,樱子 说,那就等通知吧。   想不到等来等去,半个月就过去了。诗白除了在心里诅咒着那些说话不算数 的杂志社,还明白了世界上还有等这么个他妈的字眼。那几天诗白心里很烦,樱 子要终考,也是忙忙碌碌的。所以诗白就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开了。最后,不由自 主地迷上了上网。一个小时2块钱。但上网的人还是很多。尤其那些小孩子对游 戏的痴迷让诗白都看得发楞。他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可是在玩弹弓、打“四宝” 度过的,一天下来少不了挨妈的骂,诗白记得妈骂自己的那句话是:土人。现在 的孩子们好了,既玩了高兴,衣服又干净。诗白没想到什么未成年的话题,只是 对那些小小少年恨不得钻进电脑的劲头平生了一种温暖,说你们太幸福了。   诗白是一个恪守原则的人,凡事都有他自己的观点,比如上网,他认为是提 供信息服务,而不是痴迷于虚拟的游戏中。诗白从网上看到了另外一种不同的东 西,如“榕树下”和“雅虎”,当然,也心急火燎地看了一下黄色网页,但也只 是一下。但诗白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许多。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向前行进着。对每个人而言都是有变化的,于诗白而言, 却是在重复着前一天的时光。这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口袋里的二百块钱 正在随着这些无聊的念头和时间减少。你上网上了2小时,老板收你四块钱,这 很正常,诗白没感觉到有什么不正常。回了家,赶在樱子回来前开始做饭,做好 了,樱子端起碗来就吃,也不对诗白说你买了些什么又买了些什么,当然,诗白 也没和她提起猪肉已经从六块五涨到了七块钱。诗白认为自己上网和买猪肉吃都 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是必需的,也是樱子应该包容和理解的。   当他意识到这些算不算日常开支时,就觉得不能对樱子说实话。于是,诗白 开始第一次撒谎,而且在说之前充分调动了自己编造故事的能力,所以樱子听来 也没什么不正常。猪肉涨了,其实豆芽也涨了,一块钱2斤的绿豆芽涨到了一块 钱一斤.这都需要钱来说明。   以后的两天,诗白又在电影院门口见到了好朋友三民,这次意外的想见使两 人不知不觉地坐进了旁边的小吃铺,要了几个菜一瓶酒,多年不见的一切感觉全 在杯盘交错之间消失。最后诗白买了单,一张新版的百元人民币让老板不放心地 看了又看。诗白不屑地笑问老板,是真的还是假的。老板马上堆出笑意说,习惯 动作,习惯动作。   三民要回家,所以诗白又把他送到了汽车站,往回返的路上,见一家新开的 药店醒目地打出了降价的招牌,诗白又进去给有高血压的母亲买了几瓶降压灵, 还便宜,二块八毛钱,要在平时,三块伍一瓶。   但这些诗白都没有向樱子说明,似乎诗白也没准备向樱子说。他认为这钱该 花。几年不见的朋友见了面能不撮一顿,妈有高血压能不买二瓶药。诗白认为理 所当然。钱不花还能叫钱吗?   诗白花这些钱,也没有想什么这是樱子挣的钱,他认为自己口袋里还有钱所 以就买了这些该买的东西。他没有想到樱子会那样地问自己,而且是那样的直接, 怀疑自己把 钱嫖了 小姐或干了其他见不得人的事。这种毫无根据地猜测,让诗 白感到了一种不自在的东西正悄悄在他和樱子沉默地对峙中升腾出来。   诗白确实感到了一种威胁。在樱子说不上美丽说不上难看的外表,诗白确信 了一种可能,樱子在翻自己的口袋,其实又何止口袋,诗白感到问题的严重。但 他还是稳住了自己,他了解樱子,属于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过了也就完了。 至于自己嘛,诗白觉得自己更像那条替换下来的老式半自动步枪,打一发,再拉 一下,等弹壳退出来再打一发,这种随时可以调整情绪包括时机的做法,正是自 己。诗白显然意识到了这点,不过这种优点经过别人的嘴说出来才算数,自己夸 自己,那不是脑子有问题吗。   问题的严重性是樱子忽略了诗白这些隐秘的长处,或者说还没认识清楚诗白 是这样的一个人。樱子并不是那种不切实际喜欢漫天幻想的女人,她现实、实在, 用她的说法是她爱她的这个家,结婚五年了,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总 之别人有的她也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只是从精神方面讲),但樱子认为这就 是生活,生活就是这样。她没有过高的要求诗白什么,当然也没有责备他,但是, 诗白必须忠实于她,就像她那样忠实于诗白。这点,半点不能含糊。因为这是爱。 爱就不能含糊,绝对不能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   那天晚上,看着熟睡的诗白,樱子怎么也睡不着,她便起来把手伸进了挂在 衣架上那件西装口袋里,只掏出两张拾元和几张皱巴巴的一元小票,樱子又翻了 另外的口袋,樱子似乎知道诗白为什么整天闲着还那么累了,还不到一个礼拜, 这二百块钱就剩下二十几块钱,也花得太离谱了。自己每天吃的也不过几根黄瓜 和几棵白菜。连一斤肉都没买。二百块钱咋就花得那么快。于是樱子又翻开了诗 白堆放的书,她希望能从中找到证明自己怀疑的证据。   樱子仔细地看着长着一头漂亮头发的诗白,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对面 前这个昏昏酣睡的男人涌起了失望的浪花。   第二天早晨临出门,樱子问仍在吃着馒头的诗白,那二百块钱咋花得那么快。   诗白干噎了一下,才慢慢地说,你在翻我口袋。   不应该吗。   可我从来没有翻过你的东西,包括你的日记。   做贼心虚了。   诗白的火一下子烧了起来。他不能容忍樱子这种冷不冷热不热的口气,诗白 说,谁做贼了。   谁做贼谁心里明白。   诗白感到樱子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那你把二百块钱咋花的给我说清楚呀。   诗白瞥了眼墙上的石英钟说,你已经迟到了,见樱子还没有走的意思,诗白 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会把二百块给你解释清楚的。   樱子依着门尖叫道,那你说呀。   诗白最终没有说,也许说了事情就平息了,但诗白没说,看着樱子气腾腾的 背影,诗白在心里幸灾乐祸地说,就是不说,气死你。   自己的怀疑变成了事实,樱子认为诗白确实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   于是两人的生活便在沉默中僵持着,而时间在此充分显示了它的宽容。奇怪 的是诗白做了饭,总给樱子留一份,而樱子见了也当仁不让照吃不误,但两人却 拒绝和对方说话。   以后的日子,诗白显得很烦,也没心思看那些破书,一个人经常在大街上漫 游着,如一个无家可归的狗,可怜而无奈。走过那家叫做凌云的书店,诗白下意 识地掏了一下口袋,他记得自己拿出二百块钱其中的18.9元钱买了一本《格调》, 那么钱就剩下181.1元了,走出书店又路过一个水果摊,见卖水果的人用力地尖 叫着,诗白上去又买了五块钱的梨,樱子吃了还说梨好吃呢。那么二百块钱就剩 下176.1元。后来他又来到了网吧,在这里,诗白想起了自己至少给老板的口袋 里增加了四十块钱,那么二百元钱还能剩下多少呢,每天还要买菜买饼子、馒头, 还有三民那次的喝酒,给妈买的降压灵。这都需要钱的交换才能让别人的东西成 为自己的私有物品,然后大大方方地装进自己的口袋。   诗白认为这都需要钱,都离不开钱。想着,他就轻松了,他知道自己没有乱 花一分钱,因为买东西总是要花钱的,因为人活着总是要花钱的,有了钱不花那 钱还叫钱吗,那人还能叫人吗,那是愣头青、傻冒。   诗白竟然自信地认为樱子也会这么想的,只要自己把情况告诉她,她一定会 原谅自己的,是她一时想不开才造成这样的局面的。   如此想来,诗白感觉好多了。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对自己说,我没有乱花一分 钱。我没有乱花一分钱。   路过诗白身边的人听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都会停下来怔怔地看着诗白,对 旁边的人发问,诗白这是咋了?   那人回答:可能脑子有毛病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