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消失   塞壬   在郊区长大的孩子惯于等待和张望。在通往钢铁厂的煤屑路口,在面朝碧波 荡漾的稻田的窗前。钢铁和水稻,潮湿的枕木,蜿蜒而不知去向的铁轨,还有那 忧郁的、一望无边的菜地。它们一下子就说出了工业和农业这两个词。这是两个 大词,而此刻却异常具体:钢铁和水稻。这是贯穿着一个人成长的两个关键词, 它像一道咒语,箍在我们非此即彼的命运里。这样的孩子就生长在它们中间,被 它们追赶,驱逐,而我们对此更多的则是眷念的纠结和一种无法舍弃的——牵挂。 多少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想起那样一个月夜,我被一种力量驱使,披着头发, 赤着脚,一个人从稻田的埂边向钢铁厂奔跑。奔跑,仿佛一束秘密追光紧跟着我, 它挟裹我内心的黑暗直奔澄明,血液的速度,喘息,骨子里的信念,冲破躯体。 此刻,它又清晰地出现在我散漫的下午茶的时光里,出现在这松驰、疲惫、厌倦 和无聊的生活场景里。这样的比照太响亮了,近乎残酷。我试图梳理这一路走来, 探寻生活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拐了弯。回溯,记忆的垃圾斗被踢翻,往事潮水般涌 来,这么久远了,我的双手已经够不着那一端了。悲伤袭来,月下裸足激情狂奔 的少女,镜中一脸沧桑的三十四岁的女人,大段大段的岁月,它们去向不明。   还有谁会记起西塞曾经的模样?西塞,当我再一次轻轻地喊出它的名字,那 些概貌轮廓的脉络,它们一寸一寸地恢复,拼合,蛇样游走并勾画呈现出来,往 昔的气味也迎面扑过来,明媚,忧伤,就像一个人在眺望她的过去。村庄是寂静 的,一律地红砖黑瓦平房,竹篱笆的小院子,屋前屋后皆种满了香樟,球状的树 冠像一团团的云,这景象像是入了画般,散发着粘稠、浓郁的油彩气味。而那一 望无际的稻田,风吹过,那满眼的、让人不知所措的浓绿,一下子将一个人彻底 淹没,所有的喊叫,踢腾,所有的意志都是徒劳的。多少年后,我在南方见到了 大海,这神秘的、魔性的、浩瀚无边的蓝,再次让我感知了无从逃离的绝望。水 稻的身上就有这种摄人的气质,让人生畏,它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内心。我是不敢 与水稻对视的,它知道我不愿意做一个农民。   半边户这个名词慢慢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我的父亲是钢铁厂的工人,我的母 亲和我们在农村,我们家就叫做半边户。西塞是湖北黄石市的郊区,靠钢厂这头 就住着很多这样的半边户家庭,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从江西农村来到这样一个郊区, 全家挤在窄小的房子里,在钢铁和水稻的夹缝中生活。是那种两层的旧楼,没有 粉刷,红砖裸在外面。一梯四户,四个公用水龙头管,底下是永远潮湿的水泥地。 阴暗的楼梯间,塞满了农具等杂物,过道里停放着春燕牌自行车和一垄一垄的蜂 窝煤,过道有一溜风,住户们就在那儿生炉子,呛人的煤烟像吐出的墨汁,每天 都蛇样地升起。房子全是一大整间,母亲用布幔隔开,我和弟弟就睡里间了。许 晓东就住我家隔壁,他家也跟我家一模一样。我们是那种早熟的孩子,在黑夜里 睁着大眼睛等待,默默无语,我们的父母在我们假装睡着的时候做爱、争吵。还 有艰难寒冷的冬天,丑陋的钢厂蓝制服,经母亲们改小,一年四季地穿在身上。 我一直相信,一个人性格的形成都可以在童年中找到痕迹。坚忍,像大人那样, 在沉默中想办法解决自己的事情,瞒着父母,我们有太多的秘密。半边户的孩子 注定是相对开阔的,他们了解钢铁,了解水稻,也了解忧伤。抬眼就是著名的西 塞山了,它多么像一个庞然大物从遥远的地方奔跑过来,然后跑去蹲在长江里, 伸出峭壁的脸,竖在江面上。我和许晓东时常在落日的黄昏前坐在山顶,吹着风, 看着江面上往来的帆船,不言不语。落日的金辉照着孤独的童年。多少年过去了, 西塞完全改变了模样,唯有西塞山,它依旧桃花流水鳜鱼肥。   “要是考不上大学,你们就只能回农村种地!”这句话在我们很小的时候, 父亲就唠叨上了,这个在中年就开始微微秃顶、腆着肚腩的男人自豪了一辈子。 炉火烤红了他的脸和胸膛,仿佛国有企业的荣光在他身上也镀了一层似的,他咋 咋乎乎的,喜欢吹牛,时常大发脾气,或者开怀大笑,他还经常摆出一幅瞧不起 别人的姿态:楼上顾师傅的大儿子找的对象是农村户口的,真没有出息!这个男 人从未插手家务,他把他所有的忠诚和爱献给了钢厂,他那一辈的工人,大多如 此。他的业余生活是多彩的,下得一手很臭的象棋,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它的狂 热程度,只要有人陪,可以下一天一夜;要不就备好渔具,骑上他的春燕牌自行 车,去野外的湖边钓鱼。因为父亲,我家具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中国工人家 庭的所有特征:黑白电视机,单卡录音机,自行车,瑞士机械手表。我们早餐吃 着钢厂食堂的白馍,冬天在大澡塘子洗澡,傍晚拎着热水瓶去厂锅炉房打回热水, 夏天拿着汽水票在钢厂福利处领回成箱成箱的桔子汽水,母亲把父亲几年积攒下 来的劳保用品换回肥皂、洗发水和卫生纸。多年来,母亲一直细致地照顾父亲, 小心翼翼地,头天晚上把菜炒好,装在一个小铝盒里,夹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 把他要穿的干净衣服拿出来,搭在他床边的椅背上。天一亮,父亲便一路叮叮咚 咚地去上班。他的工作服的口袋里装着红的、绿的、黄的塑料菜票,五角的,两 角的,五分的都有,好看极了,这种菜票在钢厂范围内可以充当货币,它可以购 买钢厂商店里的任何东西。但是这样的家,由于我们的母亲,它却有着一种不同 的气质。   母亲们和她们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城市不属于她们。她们来到这里,为的 是照顾丈夫和孩子。我的母亲在钢厂看澡塘子,许晓东的母亲是钢厂清洁工。她 们没有编制,是临时工。因为上班清闲,母亲们就把屋后的空地弄成了一个菜园。 很小的年纪,我能准确地辩认出各类蔬菜瓜果的秧苗,知道何时栽种,何时插杖、 何时打枝,并懂得打底肥,追肥的概念,我还能按说明书兑好农药的配比,能叫 出几种疾病、害虫的名字。母亲太聪明了,她种的菜都水灵灵的,正如她对我的 期望那样。她了解它们的脾性,我经常在菜地里,听见她一个人微笑着跟它们说 着话,她抚摸着它们,竟甚于抚摸我。我依稀在她身上看到农业浪漫的田园气息, 她健康的亮皮肤,结实饱满的臀和大腿,弯曲的力道和弹性,把阳光的甜都压进 那水嫩而丰美的蔬菜瓜果里,这样的性感,是我在城市里读书的同学无法感知到 的。母亲是相当专业的,她种的菜多得吃不完,我就提着竹篮到集市上去卖。我 的秤杆翘得漂亮,口算价钱迅速而准确。这样的背景,注定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 已经是个大人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很早就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父亲和母亲, 一直以来都跟我有一种隔阂,面上生硬得很,我们不多话,就一两句,我就匆匆 逃离。但我知道底下那灼人的亲情却是烫的,我仿佛是害怕被烫着而故意躲开似 的。这种古怪的隔阂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有,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们 从未对我有过亲昵的举动,我从来都不会撒娇,甚至很少叫他们。我想我是一个 独立的孩子,不要人操心,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然后又自顾自地长大了。父亲 粗糙些,也许没有多想,但是母亲一直为我担心着。孤独,我这里是,而父母之 间也是。多少年后,我一个人去外地读书,上了车才发现牛仔裤口袋里塞着500 块钱,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   因为借读费太高,我们半边户的孩子在西塞读完了小学和初中。高中才进入 钢厂的子弟学校。西塞是我的故乡吗?或许钢厂才是?不,它们两者都是。而对 湖北黄石这个城市,我素来是陌生的,它存在于我的视野之外;至于江西农村老 家,我几乎没有印象,尽管我出生在那里。也许我的一生,只要有西塞和钢厂就 足够了。我的童年、少女时代,许晓东和苦贞这两个人是无法绕开的,一提起, 他们的名字必然会齐刷刷出现。许晓东的父亲是电工,和我父亲是棋友。苦贞是 西塞人,父母都是农民,种田,也种地。她家住在西塞山靠西边的村庄里,平房, 有很多间。写到这里,我想描述一下西塞农家的风貌。我想,只要我把它们描出 来,它们将永远不会消失。啊,太多的美好类似如此,比如我的西塞,我的已逝 的青春岁月。   房子都是红砖的,外观干净平整。玄漆木大门,狮子鼻的铜环锁,叮当有声。 一推,吱呀一声响,显出村庄的寂静来,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便把这寂静推往 季节的深处,天空也由此更加辽远。门前是青石的门槛和石凳,冰凉,光滑,总 有一只懒懒的花猫趴在上面假寐。这标致性的东西,图标一样,永远刻在记忆深 处了。进门就是堂屋,两边各摆着四把暗红漆靠背木椅,擦得一尘不染,卫士般 队列着,却有一种森严的威仪效果。抬头看墙上挂的中堂轴,两侧有对联,画面 有仙翁寿桃的,有松鹤长青的,也有花开富贵的。雕花的长条桌,放着座钟,热 水瓶,大肚瓷茶壶,搪瓷托盘装着洗净的茶盅,反扣着;塑料假花,在长着耳朵 的白瓷花瓶上红艳艳地开着,还有一个大大的短颈玻璃瓶,泡了药酒,小时候, 我们在那里认识了海马、人参、蛤蚧、枸杞子这些古怪的东西。条桌右侧的角落 里,放着主家逝去老人的黑白遗照,镜框裱着。少年时,我在很多西塞人的家里 都看到这种镜框,照片中的人,老态龙钟,皮肤松驰、涣散,但唯独眼神鹰隼般 凌厉,小孩子们在堂屋玩耍着,我分明能感觉到,这样的眼睛不论在哪个角度都 死死地盯着你。我曾跟苦贞说,我非常害怕你祖母的遗像,她像是要把我吸进去 一般。红漆,雕花,富贵中堂,阴森的黑白遗照,冷不丁座钟传来沉郁的声响, 这些既隐秘又华丽的记忆都无法在现实中复活,它们已淹没在岁月的深处。苦贞 的床非常古老,有粗壮的雕花圆腿,床是一个宽大的无盖匣子,她往匣子里填满 稻草,然后再铺上棉絮和用米汤浆过的床单。我曾多次在她的床上睡过,梦里萦 绕着稻草的清香。两个少女,在那个房间一起读了琼瑶、三毛,还有《简爱》、 《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还写着很嫩很嫩的诗,我们还反复听了张蔷、 费翔、齐秦、王杰的歌。这些书都是我用父亲的借书证从钢厂的图书馆借到的。 因为是农家,一般都会有谷仓、柴房和红薯窖。鸡舍是竹编的,搁在院子角落里, 晾衣竹篙上是半干的雪里蕻菜和苦贞的花裙、还有她的布胸罩和橡皮月经带,风 一吹就一搭一搭的,还有水缸、磨刀石,一蓬茂盛的栀子花,它们静静地守在小 院里,显出那样单薄的寂寞来。厨房是柴火灶,两口大铁锅,做出的米饭松软、 清香,苦贞的母亲腌制的咸菜,味道要比龙窟庵的尼姑腌制的还要好。厕所和猪 圈是一起的,青石板的过道,两边栽种着柑桔,春天,白色的小花开满了院子, 香气播洒得很远。我十四岁,苦贞和许晓东十五岁。初二,同班,两个少女的身 体慢慢在变化,我和苦贞都有了初潮,面色变得好看起来,乳房硬硬地胀痛,一 天大似一天,带着羞涩的欣喜,所有这些秘密,我们不知道许晓东是否清楚。   那一年的冬天,我带苦贞去钢厂的澡塘子洗澡。我们彼此看到了对方的身体, 两个过早地承受了重力的年轻身体,她劈柴、翻地、担粪、割谷、插秧,我捡煤、 挑铁、用板车拖菜、刷洗厚重的帆布工作服……苦贞的身体逐渐发育起来,麦色 的皮肤,细密的绒毛也仿佛镀了一层光晕,结实的大腿和有力的翘臀,潜伏着惊 人的暴发力,体型已有浑圆的立体质感,仿佛能破衣而出,好看的莲蓬乳房,娇 嫩嫩地抖动,她削瘦的锁骨,微微地显得单薄,却有着一种正面迎接生活压力的 泰然,整个身形精致得如同一只漂亮的蜥蜴,有快速的灵动感。十五岁的苦贞, 大眼睛里有了少女的天然风情,唇略略突出,由于惊愕表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美。 紧追其后,十六岁的我,能挑一百斤疾走一里路,十七岁,在钢厂子弟学校,班 上没有一个女生扳腕能赢我,我隐隐觉得,这种力量不仅仅是生理的,它更多的 是源于内心,它支撑着一个人的勇气,决绝,和一种力图改变命运的狠劲。多少 年之后的一天,我试图提一桶水去阳台浇花,三楼,中途竟歇了两次,额头青筋 暴胀,胳膊酸痛得厉害。我全然不知道,生活究竟在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抽走了力 气,抽走了铁质和盐,而把一堆苍白、柔弱、甜糯、做作且有一种虚伪优雅的皮 囊扔给了我。   我真切地感受到农业这个概念就在我身上是在一次夏季的双抢上。西塞的学 校,有农忙假,五月收割油菜和小麦,七月抢种抢收。应老师和同学的邀请,我 和许晓东都不同程度地参与过。而七月的双抢,他们要忙足一个月。初二那年, 我和许晓东应苦贞的邀请,整整一个七月,充当了她家双抢的主力。我和许晓东 真正做了一个月的农民。我必须说,那一次我看见了农民清澈如水的命运,那种 深藏在丰收喜悦背后的悲伤:世代都无法改变的贫穷,靠天吃饭,像牛一样,有 的只是原始的、体能的较量,终其一生,直到老死。那首《悯农》的五言,我不 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解其中味。贫穷,卑微的地位,苦贞觉得许晓东无论如何也 不会爱上一个农民。啊,我们都是土地的背叛者。   谁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呢?满眼的金黄,像是佛光普照,风微微地吹,浪潮 的波被风传得很远很远,刷啷啷的声响此起彼伏,仿佛神的低语。稻谷静穆的立 着,等待收割,那情状,让人感动得直想下跪。天空是让人窒息的钢蓝,云朵锃 亮,正值盛夏,沙镰,它锋利的锯齿,凝闪着酷暑最毒的一滴阳光。我们全都穿 着密实的长袖厚布衬衫,长裤卷及膝盖,跳下稻田,左手把稻,右手用沙镰尖轻 轻一抹,“噌”,稻子割断了,这金属般的声响,像阳光的簧片被轻弹,坚挺而 瓷实。双抢开始了。稻子不断在后退,倒下,而人,深入这盛夏的深渊。这是一 场战役。   苦贞的父亲是一个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宽阔的肩膀,褐红的胸膛和脸,好 一口劣质的旱烟和浓酽的黑罐茶,他厚实的背脊像两块峡谷,朝两边分开,四块 腹肌像波浪般,非常清晰,他话不多,偶尔一笑,无声的,两颊露出很深的法令 纹,那是生活给刻下的,看上去却有一种坚毅的气质。阳光照着他满是油汗的身 体,如同钢铁浇铸一般,苦贞说,她的父亲年轻时能把一头倔牛给拉趴下。我想 起我那骄傲的工人父亲,他肥白的身体,头上开始秃顶了,话多、挑剔、琐碎而 脾气暴躁,加了一个晚上的班,他的表情是那样痛苦,像是生了病,倒在床上呻 吟不已。我有一种奇怪的偏见,一个人的体形,很大程度上体现他的精神面貌。 我在很早的时候,骨子里就崇拜力量、崇拜骠悍的体格之美,我认为,拥有力量 和强健体格的人是一个明亮、进取而开阔的人。挥汗如雨,炎热和高强度的劳作 终于把我们三个孩子撂倒,苦贞的父亲告诫说,一开始不要用力太猛,一个月, 还长着呢。我们喝着搁了盐的茶水,吃着当年的荞麦馒头,有点黑黑的,却有一 种天然的甜味,很多年以后,我在法式西餐厅吃到的全麦烤面包,居然吃出了这 种久违的甜味。   天空的钢蓝一直蓝蓝地烧着,我们的脸蛋、脖颈全都红红的,当弯腰挥镰已 失去了前面几天的兴奋和热度,面对让人生畏的金黄,挥镰是别无选择的事情。 齐头并进,巨大的噌噌声,织成一片,我们连话都不愿多说,我理解了农民的沉 默。劳累,我和许晓东想退出,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是的,面对苦贞和稻子, 我们说不出口。收割完,看着堆成大山的稻子,心里突然涌起感动,那场面,很 是悲壮,仿佛黄金的尸体,不断放大的光芒,在等待一场盛大的法事。喜悦,也 只是在泪水背后,苦贞的父亲低声说,换不来几个钱的,换不来几个钱的。紧接 着,就是插秧,就是命令,我理解这季节残酷的命令,它再度命令农民弯腰。烈 日把稻田的浅水晒得发烫,锃亮的白云也倒映在水中,擦来擦去。我们默念着, 每插一棵,就离结束更近一步。我突然发现苦贞的裤裆湿湿的胭黑一片,漫至屁 股后面,呈醒目的枫叶状,啊,她来月经了,深蓝的布裤,映出的红是黑黑的, 我跟她说了,她理都不理,继续疯狂地往田里搁秧苗,捣蒜般,一搁一顿,头都 不抬。当我回望她身后微风中的秧苗,淡淡的绿意,它们每一棵都像是苦贞的笑 脸,在点着头,那苦涩的味道。我紧追而上。   西塞的夜晚是静谧的,月光皎洁得可以畅饮。我们睡在露天的竹床上,仰面 看天上的星星。我和许晓东去旁边大队林场偷梨,林场的狗很凶悍,看林的徐跛 子嗓门特别大。啊,二十年过去了,很多人已不在人世。咬一口青梨,这清冽的 甜,皮和果肉的质感,脆生生的声音,像清晨的阳光。这偷来的甜,慌乱的气质, 一个浑圆的梨,在嘴边,来不及滚落,睡意已铺开,太香甜了,我依稀记得苦贞 在我耳边说,很害怕在田里跟许晓东对视,很害怕遇见他的目光,红,我一定要 读大学,我们都要……我不知道嘟哝着什么,梦境像涨起的潮,慢慢向黎明跌落。   也许,我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农民,我在当时无法真切体会苦贞的感受。我 很晚才意识到许晓东是个男孩。这个跟我有着相同成长背景的男孩,英俊,腼腆, 沉稳而不张扬,他身上没有农村孩子的自卑以及城市孩子的优越感。他天生就从 容着,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那幅样子,不会忘形,也不会沉沦,他很清醒, 却总有着自己的一套,去偷梨,用一块骨头就打发了那条看林狗。一直以来,我 把他当作伙伴,完全没有性别意识。我们家都是半边户,很小的时候,我和许晓 东的意识里就有如何去弄活钱的想法。一起去集市里卖蔬菜,这个钱上交给母亲。 而去西塞山捡枞树菇、砍树劈成片柴卖,这种钱就落到我们自己兜里,当然,来 钱最快的还是去偷钢厂的铁卖。而所有这些,他都带上我。许晓东,跟我一起在 西塞长大的男孩,手拉手的童年,他很小就是一个男人了,他懂得承担。我在多 年之后才感受到的。“红,我们是不可能成为农民的,你放心吧!”我们坐在西 塞山山颠,望着滔滔江水,他跟我说,我们都不会成为农民。那个时候,他不知 道,红连工人都不想做。那么熟悉的人,却有彼此不为人知的想法。那么深的寂 寞啊。   钢厂运铁的平板火车每天都会经过我们家的菜地,它呼啸而来,长长的悲鸣 着,我们忧伤的童年,永远有火车开过的背景。十一二岁,许晓东就能三下两下 爬上火车,以我的野性和矫健,却一直没能学会这个本事。他攀上钢铁料斗,在 押车人未发现之前,快速地往下面扔铁块,由于总想多扔点,难免会被押车的发 现,那人瞪圆了眼,疯狂地吹口中的哨子,挥舞着手中的三角旗并一路奔跑追过 来,许晓东纵身跳下火车,朝我跑过来,我见那人没有追过来,摆手叫他别跑了。 啊,那个时候,他仰着脸对着天空喘气,天空真蓝啊,空气清冽,我们兴奋地收 获着战利品,盘算着可以换到多少钱。但有时运气却不那么好,有一次押车人也 跟着跳下火车,他们有两个人,许晓东朝着另一个方向跳的,所以我没有暴露, 他被他们追上了,被打得遍体鳞伤,我的少年吭都没吭一声,只跟我说了一句: 统一口径,回家就说是跟同学打架打的。那些年,我们用这钱买了书,给弟弟妹 妹们零花,偶尔也贴家补,买了磁带,买了牛仔裤和衬衣,还买了带耳机的单放 机。在西塞的中学里,我和他的成绩一直领先,因为成绩,我们后来双双被钢厂 子弟学校录取,没有花家里一分钱。   友谊也无法抑制成长的寂寞。苦贞在男女之事上比我早熟。“我的终身一定 会误在他身上。”她常跟我这样说,她知道只有考大学才可以改变命运,实际上, 我和许晓东也唯有如此。初三上学期,苦贞的父亲在采石场被火药炸死了,我不 能相信这样的男人也会死去。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一下子改变了她的命运,家里 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根强劲有力的顶梁柱被抽走,一个家就这样瘫了。苦 贞要辍学,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初冬的傍晚,我和许晓东的意见是,无论 如何要挨到初中毕业,钱的事情,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但是她下定了决心,而 且再也不愿意见我们。是那样一个傍晚,落日照着她家的小院,慢慢收回余光, 像是在慢慢告别。我们的话不多,心里炙炙地痛着。我明白,苦贞想把有关先前 那种命运的所有信息全部切断,了断自己的妄念,而把自己关进另一个世界的深 水里,我的在稻田里被经血染黑裤子的少女,她性格的刚毅,她身上潜伏着惊人 的暴发力,她尖削的锁骨,所有这些将不再浪漫,友谊,诗歌,爱情,音乐,将 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抽走,她要承担的将是另一种东西。我想起她写给许晓东的一 首小诗,只记得其中一节:   来生,我愿做你体内一枚小小的骨头   如果你情有别钟   我就使你隐隐作痛   对于初恋,苦贞其实早早就让它寂灭了,而现在,她要将她的一生也这样寂 灭。那年冬天可真长啊,去学校上学,我要经过成片成片的野塘子,窄窄的埂子 路,两边都是。冬天,出门时天色还是微微亮,我穿着母亲给我做的黑灯芯绒 “贝壳”棉鞋,轻快地往学校飞奔。每每,到野塘子处,我的脚步就会惊飞细腿 长嘴的鸟,一只,或是几只,忽地从我身边蹿出,飞向塘中央。一搅动,浓腥的 湖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接着,我便闻到了这死荷风干的药香。死荷。荷的尸体, 我看见死荷低头浸入水中,它的腐质与水相融,水色微微地昏绿,腐殖就沉在荷 页上。时间长久地停在那里,无人惊扰。那样的野塘子,除了风,没有人知道它 所发生的一切。我突然看见苦贞在前面的塘子里挖藕,这么早,这么冷的天,她 放干了塘水,穿着水衣在泥沼里挥动锹,把干枯的荷叶铲断。挖藕是一项很重的 体力活,男人都不愿意干。她的棉衣,鞋袜都放在岸边,新翻出的淤泥发出阵阵 腐臭。她一定看见我走过来了,但她一直低着头,挥着锹。我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没有问候她。我没法问候她。   那个时候,我迷上了诗歌这种东西,迷上了舒婷、北岛。我的世界变得很大 很大,我沉迷在波德莱尔、兰波、里尔克、艾略特、西尔维亚、荻金森们的世界 里,我了解这个国家出现了莽汉一族,出现了“非非”,出现了《今天》、《他 们》,还出现了我一直喜欢着的翟永明。坐在西塞山山顶,放下手中的书,俯瞰 着西塞,钢厂耸起的大烟囱还有寂静的村庄和我们半边户破旧的居民房,火车隆 隆地开过,那背影充满忧伤。啊,多年后,它们无数次出现在一个叫塞壬的女人 的梦境里,这让她在漂泊生涯中一直深爱的容颜,连同她的名字红,连同那段岁 月,物是、人非全都一去不返,了无痕迹。而那时,我常打量着自己的生活:卑 微,贫乏,无聊,被孤独浸透。我再打量我的父亲和母亲,可怜的父亲,一生只 为是一名国有企业工人而骄傲着。母亲,悲伤的母亲,生活的难,让她掏空了身 子,她睁着清癯的大眼睛,担心着我,这个从小就有太多秘密的孩子。我在诗中 看到别处的光亮,那光亮的口子越来越大,它照亮了我的内心,点燃了眼中的灯 盏。我的双肩仿佛要生出翅膀,全身涌动着激情,凝聚着惊人的力量。那些个有 月亮的夜晚,我成了《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抑制不住对未来憧憬的激情中。 寂静的田埂,蛙鸣寥寥,月光皎皎,我开始奔跑,沿田埂往钢厂方向奔跑,但塑 料凉鞋带似乎断掉了,我脱掉它,裸足狂奔。我在书中看到那些诗人们在年轻时 去巴黎,对,必去巴黎,在那里,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开始。我也要离开这里,我 的人生在别处,离开水稻,离开钢厂,我要去——啊,这让人心碎的奔跑,多少 年之后,这其中的幸福与忧伤被塞壬一一擦亮。那个时候的红,多叫塞壬羡慕。   许晓东——我的一首小诗在钢厂报上发表了!我兴奋地喊着去推他的门,那 是高中二年级的一个清晨,他为我开门,他只穿着内裤,那里勃起得很厉害,把 内裤撑得怪异极了,阳光照着他赤裸的身体,高大、修伟,一个男人,一个完美、 有力的男人体呈现在我面前,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人吃惊,惊讶,害羞,慌乱, 我扭头就跑开了。我们的身体各自长大了,我们相互藏着身体的秘密,竟毫无知 觉。我和许晓东会发生什么呢,两个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人,这么些年,无 论去哪,他都拖拽着我。我中暑了,倒在田边,他背着我一路奔到钢厂门诊部, 他悄悄往我的菜盒里装红烧肉,替我整理课堂笔记,为我跟男生打架……生活把 我们彼此嵌入对方的内心,而且入了骨,牢牢地,两个孩子就这样长大,爱是什 么呢,像我们这种成长背景的孩子,要把爱字说出口,是那样地难。   红,别走,我想当着你的面做这个,求你别走……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是 那样难受,而我在慌乱中不知所措。手淫,他要当着我的面手淫,我看见他猩红 的阳具,胀得很大,像是发怒般地支着。“只一会,很快就好了”,恐惧、慌乱 和羞愤攫住了我,一个念头牢牢地映入脑中:许晓东变坏了。我转身就跑,身后 传来他绝望的喊叫,那喊叫,那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那个秋天的傍晚,在西塞 山,我和我的许晓东就这样完了,终结得如此简单。我伤害了他。几年后,我读 了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面居然也有类似的情节,只是,我做得太差劲 了。很对不起,许晓东哥哥,那个时候的红,她不懂一个男人的寂寞,不懂一个 男人内心深处的悲伤,还有什么事情比一个男人独自手淫更凄凉的?   大学实习安排在钢厂报纸的编辑部,应该说,我在钢厂的氛围中长大,但对 钢铁的理解却非常肤浅。当我跟着老记者下车间,那致密的,猩热的炼钢车间如 铜墙铁壁,压倒所有人的意志,我想起了那一望无边的稻谷,那让人无从逃离的 金黄,它们居然有相同的气质,令人生畏,唯有服从。巨大的马达声淹没了一切, 车间时常泛着浓浓的机油味、钢铁味、汗味、混着马达声、钢铁撞击声、车床声、 电机声和锻锤声一一展现在我这个年轻女孩的眼里。钢铁并不是具体的一个实物, 而是一个存在,它包围着你,渗透你所有的生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把实习当 成浪漫的人生体验,更没把“没有才华”的老记者放在眼里,在每一个车间,那 位老记者跟工人们都很熟悉,招手,递烟,寒暄,他们尊重他,或者说,他们尊 重劳动。这里面有一股朴实的真诚。“小红啊,你要了解炼钢的整个工艺,了解 工人们的内心情感才能写出好稿子”,我已交了几篇新闻稿,却被他批得漏洞百 出。他看出我并没有完全俯下身来贴近钢厂,眼毒的老家伙!我注意到,他走在 车间里,脚上如果踢到废铁,会习惯性地捡起,随手扔进料仓,看到没有关好的 水龙头,会赶上去拧紧,这些细节,我立即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在他们车间也是 这样,我突然感觉到,整个钢厂的气氛有一种特别熟悉的亲切,我会遇到很多像 我父亲那样的人,许晓东的父亲,那个老电工,楼上的顾师傅,搞化验的,他们 就像家里人一样。老记者藐了我一眼,说了一句重要的话,如果钢厂都不能让你 激发诗情,那其它的地方也未必会有……   实习初期,我的自尊大大受挫,慢慢地,我不由自主地贴近了我的钢厂。钢 厂有比较成熟的文学艺术门类,有才华的人非常多,但是,钢铁的气质却吸引了 我,我相信,太多着迷于文学、绘画、舞蹈等艺术类别的人被钢铁吸引。“向成 本要效益”、“全员挖潜增效,奋战最后一季度”、“把好质量关,出好每一炉 钢”……这些红色标语张贴在各车间的墙上,只要身处车间,我都能听见它们震 聋发聩的喊叫。我感到钢厂有一种场,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并不是报纸电视上 天天说的,这个季度比上个季度产量增长百分之几,完成全年计划的百分之几, 在我国航天领域上,我厂XXX钢被派上了何种用场,省领导XXX来我厂调研……诸 如此类空泛的陈词滥调,这种力量在于,每一个个体,为了炼出钢这么个事儿, 从不同角度使劲的过程,并从中获得快乐的过程,非常实在、具体,荣誉是别人 的事情,遥远得可以不管,唯有工作和生活才是自己的。这个场,也围绕着工资 奖金劳保福利、围绕着女人,围绕着生活的种种八卦,工友的老婆是可以调戏的, 厂长是可以开涮的,车间主任办公室是可以拍桌子的,扣奖金是绝对要计较的…… 钢厂,应该跟任何地方一样,是鲜活生活的场,散发着原生的、旺盛的活力。我 理解了钢铁带给我的关于平凡人生应该拥有的那种生活,并不卑微,无需伟大, 却泛着健康、自然的人生底色。钢铁,它跟水稻还是不同,水稻太敏感了,钢铁 根本不在乎我是否愿意成为一个工人。它的魅力就在这里。   我再一次打量我的父亲,这个快退休的中年男人,他一生所有的快乐和幸福 都与钢厂有关,我理解了他一生中的那点小骄傲,那种优越感,契合了作为一个 钢厂工人身上特有的痞气、狭隘、粗砺但却心地纯良、明亮的大方品性。他得知 我决定留在钢厂,兴奋得逢人就说,而我的眼睛闪出久违的泪花花。   多少年过去了,苦贞啊许晓东啊,西塞啊钢厂啊,他们跟太多的事物一样, 全都不知去向。我下岗只身来到南方,漂泊,终于堕落成一个舞文弄墨的人,一 个不再叫红,却叫塞壬的女人。而我有一只耳朵却异常灵敏地捕捉关于西塞和钢 厂的种种消息,然后又费力地去绕开它们,啊,我的脆弱。西塞和钢厂已不再是 过去的模样,半边户消失了,我们的房子早已拆迁,现在都住在城市,一楼是商 铺,二楼是我们的住宅,我们的孩子从小迷恋电子游戏,他们全然不懂水稻和钢 铁的意义,也许他们也不需要懂。出门,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它把一个人的 成长遮蔽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痕迹。诗歌,我丢失了多年,我的生活不需要抒 情。而在电脑前写就残章散句的黑夜里,我努力保持着水稻和钢铁的姿势,在南 方逼仄的生存的场里,在为了五斗米折腰的生存境况里,我疲于奔命。关于理想, 关于我们口中曾热烈传播着的理想,我们不曾提起已有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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