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李玉兰之死   作者:谭湘   马林诺夫斯基说:“无论有多少知识和科学能帮助人类满足他的希望,它们 总是有限度的。人事中有一片广大的领域,非科学所能用武之地。它不能消除疾 病和朽腐,它不能抵抗死亡,它不能有效地增加人和环境的和谐,它更不能确立 人和人之间的良好关系;这领域永久是在科学支配之外,它是宗教的范围。”   (一)   一九七四年的暑假,我从县城回石包城农业队看望母亲,一到生产队,感觉 气氛不对。很少见人走动,远处有人交头接耳,我走过一间屋,里面有人重重地 叹息。我满腹狐疑。一进家门,母亲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晁钢的妈妈死了。” 我不禁愕然,骇怪。晁钢的妈妈,不就是李玉兰么,她那么健壮的身体,怎么说 死就死了?我便问母亲,晁妈怎么死的?母亲就把她听到的情况告诉我,又喃喃 地自语:“一个好好的人,怎么死得那么可怜!”说着,潸然泪下。我不禁悚然, 陪着母亲长吁短叹,   这天深夜,我蹲坐在树园子的矮墙上,一支又一支地吸烟卷,想起很多事情。 惨淡的月光映照着草湖滩,一团团黑影稀稀落落地撒在湖滩里,那是荆刺丛和芨 芨墩,它们犹如悲伤的精怪,颔首而立;有的黑影在活动,那是拴了马绊吃夜草 的马儿。偶尔能听到湖滩里的泉眼“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还有马儿“咴咴” 的呼唤声传过来。草湖滩之外的戈壁荒漠在月夜下显得混沌而奇异;樊梨花城堡 遗址的独山子黑魆魆的,如一头巨大的怪兽伏在榆林河边。榆林河哗啦啦的水声, 时远时近。   方才吃罢晚饭后,我曾去晁钢家看望。文革年代,没有任何祭奠仪式,晁钢 的父亲晁生福缩着身子睡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晁钢和他媳妇凄凄惶惶地 望着进来的人,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默默地离开了。院子里李春有、铁林香、 丁四爷、赵大撇子、赵拢手几个在说话,我站着听了几句,他们戚容满面,唉声 叹气,在说李玉兰之死,为她何以惨遭横祸而大惑不解。唉!人生无常,实非情 理可以揆度啊!   此时我蹲在矮墙上,不觉地又沉重地叹气。竟有一阵奇怪的咳嗽声回应我, 那咳嗽声苍老、浑浊、嘶哑,音量却很大。我寻声细看,原来是铁林香的那头足 有十三岁的母猪,它就卧在离我几尺远的矮墙下的阴影里,我一直没有看见它。 它在咳嗽,就像是耄耋年岁的老人,感叹岁月沧桑和生命的无奈。我抬头看夜空, 月明星稀,天幕深邃。我仿佛听见李玉兰在旷野里悲号、哀叫、恸哭;我不禁责 问苍天,你主宰人的命运,凭什么对善良无辜的李玉兰施以虐杀?   夜风无声地吹拂。树园子里长着石包城仅有的二三十棵树,因为海拔高的缘 故,这些白杨树长了十年还只是比拳头略粗些,真的像是老小孩。稀疏的树叶扑 愣扑楞地低声吟唱,就像是从遥远时代传过来的儿歌,令人油然而生不可名状的 惆怅。在朦胧月光下,我坐在矮墙上深深地陷入沉思默想,我所知道的李玉兰的 的悲惨身世在我眼前一幕一幕地浮现,定格。想到她在恐惧和绝望中备受死神的 折磨,死得那样惨烈,那样凄凉,那样孤独,我又一次地黯然神伤,悲从中来。 明天下葬,我要去参加,就算是表示一下我的哀怜的心意,还有深深的愧疚。   可是我完全没有料到李玉兰的下葬过程,竟是我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古怪 离奇、最难以置信的场景。   (二)   李玉兰是晁生福的老婆,他们是石包城农业一队的外来户。六八年我到石包 城时,他们两口子都是五十岁上下年纪。当时晁生福正在挨批斗。慢慢地,我对 晁家的情况知道了一个大概。   晁生福原本是青海人,年轻时流落到沙州,给一个靴子匠当学徒。手艺学成 后,他就在沙州城里自谋生路,当皮靴匠,不久和沙州女子李玉兰结婚成家。解 放之初,解放军在新疆哈密进剿乌斯满白军。乌斯满率残部南窜到祁连山,解放 军跟踪追剿,大军抵达沙州,要找几名当地群众做向导,晁生福应召给解放军带 路剿匪。这也就是说,晁生福应该是新社会革命的有功之臣。兵荒马乱过后,晁 生福继续做皮靴匠。   五十年代中国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即城市实行公私合营,农村实行合作 化,城乡统统消灭私有制,实现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中国社会由此发生空 前变化。不过这对小手艺人、小摊贩影响不是很大,因为一时无法对他们进行所 有制的改造。晁生福是沙州城里人,个体手工业劳动者,因此还是继续给人们定 做皮靴,自给自足,一家人继续过着还算不错的日子。   到了六十年代,毛泽东搞社教四清,要彻底消灭资本主义尾巴。于是沙州人 民政府把全城的小手艺人、小摊贩统统赶出县城,下放到农村,交给农村人民公 社管理。大概因为晁生福是皮靴匠,就连人带户口把他迁到牧区的石包城公社, 给蒙古牧民做靴子。晁生福手艺很好,服务态度讲究的是诚信,所以很受牧民欢 迎。不过他还是单干户,是资本主义尾巴。在两条道路阶级斗争日益紧迫的形势 下,公社又把晁生福下放到农业队当社员。晁生福的城市户口就此不明不白地丢 了——在当时,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命运绝对是两重天。城里人,至少还能享 受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若干福利;农民则只能在人民公社里一年四季撅着屁股刨地 球,而收获的粮食必须首先完成沉重的统购统销任务,之后经过集体再提留,最 后的剩余才分给社员们做一年的口粮。农村那真是大锅清水汤的日子。像石包城 能吃饱肚子的地方,在全国可不多见。   晁生福由城市手工业者变成农民社员,决定了他的苦难命运再也不可逆转, 悲剧结局已然注定。他不敢申诉,不敢抗争,事实上那时他也不甚清楚户口身份 所包含的全部意义,他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等他明白时,悔之已晚。   (三)   晁生福是做靴子的手艺人,他不会扶犁耕地,也不会赶马套车。他只会熟皮 子,使锥子,绞靴底子,剪靴帮子。石包城农业队奉命接收了他,却也嫌手艺人 管理麻烦琐碎;于是晁生福名义上归生产队,实际上还是单干,靴子自做自卖, 给生产队交口粮钱和管理费之类。这不怪晁生福,上面怎么安排,他就怎样服从; 没人管的话,他就自生自灭。不过他的日子,明显比下地的社员过得好。   文化大革命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红卫兵造反,破四旧,斗阶级敌人,揪反 动派,夺走资派的权,批修正主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风暴终于刮到石包 城。石包城农业生产队揪出的第一个牛鬼蛇神就是晁生福。实际原因其实很简单: 其一,生产队绝大多数人是凉州移民,宗族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窝里斗暂时还拉 不开脸,要整先整外来户,外来户势单力孤;晁生福是外来户,性格孤僻,沉默 寡言,不合群,不善巴结队里有势力的人,所以群众运动一起来,首先拿他开刀。 其二,晁生福家的日子比别家过得好些,不仅晁靴匠收入高于务农的社员,更由 于老婆李玉兰勤劳持家,会安排生活,尽量让丈夫儿子吃得有味道些,穿得干净 些。而队上的凉州人在集体所有制下,本来就没有生产的积极性和生活的热情, 又家家户户娃娃一大堆,自古以来就没有讲卫生的习惯,女人邋里邋遢,娃娃脏 兮兮的,饭菜马马虎虎,一切都是凑凑合合,将将就就。他们看见晁生福家的饭 菜香,有油水,于是嫉妒,心头不舒服;而李玉兰偏偏是直筒子脾气,对凉州人 不讲卫生、把日子过得窝窝囊囊很看不起,有时忍不住要讥诮几句,因此得罪不 少人。政治运动一来,发动阶级斗争,晁生福必然成了社员们的出气筒。   贫下中农批判晁生福是“走资本的尾巴”,不准他做靴子,叫他下地。于是 晁生福从此就扛起䦆头铁锨和社员一起开荒翻地。可是和晁家同住在古堡大杂院 里的铁林香在批判会上说:难道他晁生福把做靴子的工钱装进个人的包包不算贪 污么?难道贪污就不退赔了么?难道他晁生福走资本卖靴子的钱不算地主的浮财 么?地主的浮财不分给贫下中农能成么?一席宏论赢得贫下中农一致赞成,人们 齐声说要退,要赔,要分。那么,晁生福贪污了多少钱?该退赔多少呢?贫下中 农争论的结果是,从晁生福来到生产队落户那一天起,到文革他被勒令下地劳动 时止,总共五年的做靴子的工钱,都应该属于集体财产;他没有如数上缴就是贪 污剥削。于是算账:每天按做一双靴子计算,一年做三百六十五双,五年总共是 一千八百二十五双;每双靴子卖十元钱,总共是一万八千二百五十元。贫下中农 很兴奋,逼晁生福交出这笔巨款。晁生福乍听到如此数字,差点晕过去。他哭丧 着脸说,怎么能够那样算账?一天能做一双靴子么?何况还要花时间到处寻找材 料呢,更何况一连几天没生意也是常有的事呢。但是革命群众不答应,说他不老 实,狡辩,顽固,死不改悔。于是就斗他,杀他的嚣张气焰。在拳打脚踢下,晁 生福哀求说愿意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共三百八十六元交给队上,那原本是准备给儿 子娶媳妇的。贫下中农愤怒了,冷笑了,收走三百八十六元,继续批斗追赔,拳 打脚踢骤然升级。   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如恐怖大王从天而降,恰恰我也被打发到石 包城农业一队插队落户。我头一天下地劳动,是和六个沉默寡言人一起在泉垴芨 芨滩里开荒。那天开荒,我抱着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决心,先同一个长着一嘴络腮 大胡子、有五十岁出头、身体十分壮实的大个子搭话,大个子却阴沉着脸不理睬 我,令我一头雾水。我再换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小个子请教,也吃了闭门羹。晚 上开批斗会我才晓得大个子是晁生福,小个子是李春有,都是牛鬼蛇神。会后我 向队长刘大头表示不满,怎么把我和阶级敌人放在一起劳动?莫非把知识青年划 在阶级敌人里面了?刘大头干笑着说,队上定的是所有男劳力全部去开荒,但别 的人不服从指挥,就他们几个揪出来的人听话。然后他改派我跟上妇女们起圈翻 粪。   此时生产队里的贫下中农已经斗红了眼,队上一个病人被斗死。那六个沉默 寡言的牛鬼蛇神的名目是反革命、坏分子、漏网地主、四不清干部等等。有一段 日子,生产队和公社几乎每天轮流开批斗会,七斗八斗,晁生福挨打最多。   队上的贫下中农积极分子铁林香石天泰两口子还曾磨刀霍霍要揪晁生福的老 婆李玉兰,说她当过妓女,是坏分子。揪了几次,不了了之。   说李玉兰是妓女出身我不大相信。很可能是因为李玉兰没有生育能力,好事 者才有如此的丰富联想。她有个儿,晁生福上交的三百八十六元就是给这儿子结 婚用的。不过那是他们的螟蛉之子,名叫晁钢,年纪比我小三四岁。   (四)   批斗会越来越盛行武斗之风。我几次看到,平时胆怯老实忠厚善良的农民, 本来蹲在炕上抽自卷的莫合烟,批斗声浪似乎在酝酿着他的情绪。忽然,他好像 记起了同挨斗者之间曾经有过的鸡毛蒜皮的纠纷,但见他猛地一个蹦子跳下炕, 冲到“阶级敌人”面前劈手就是几巴掌;或者脱下鞋子拿在手,扑上前劈头盖脑 地打“牛鬼蛇神”。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的革命形象原来就是如此摇身一变而成 的。新掌权的革命领导小组组长赵拢手叫我给他写个发言稿子,我有意识地写上 坚决贯彻执行“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他也磕磕巴巴地念了,但是批斗 会照打不误,越打越凶,连他自己也没有丝毫的收敛。这里面肯定有属于国民劣 根性的东西,诸如善良下面的残忍,勇敢背后的卑怯,堂皇名义掩饰着的龌龊等 等。   赵拢手总是把两只手拢在袖管里,即便是担水,他也拢着手。他当了革命领 导小组长,更是成天拢着手发号施令,不干活。然而开批斗会,他可不拢手了, 能噼里啪啦左右开弓,打得阶级敌人哇哇叫。他掌了一个多月的权就下台了。   对晁生福的斗争不断升级。比如说,某年春节,李玉兰包了香喷喷的饺子, 给邻居石天泰家送了一大碗,石家六口人几嘴就吃光了,大小娃娃香得啧啧有声, 铁林香抹着嘴当时就很不满意,对老头子石天泰说,为什么不端来六碗?好让自 家每人一碗?那饺子多么可口呀!才端一碗,塞牙缝也不够,石天泰愤愤地说, 这明摆着不是故意勾人馋嘴么?欺负人呀?在批斗会上每每想起这样的事,石天 泰就火冒三丈,恨得咬牙切齿,就冲进包围圈狠狠地揍晁生福。铁林香也是夫唱 妇随,跟着上前去“呸!呸!呸”地啐晁生福。又有丁家老二,回忆起某日李玉 兰蒸灌肠,他去站在她家门口看,李玉兰就给了他半截,他吃了,没有走开,因 为灌肠很香,但是她不再理他。批斗会上想起此事,丁老二就义愤填膺,阶级仇 恨就在瞬间爆发。他结巴着嚷“往,往死里打、打!”紧攥拳头挤上前猛砸晁生 福的头。   晁生福被打得死去活来。铁林香进一步揭发,有一次深更半夜,她听见晁家 屋里有奇怪的声音:滴滴答答。石天泰说,那是电报,晁生福在给台湾发电报呢, 报告解放军的秘密呢。此言一出,革命群众怒不可遏,继而兴奋异常。他们振臂 呼口号,拳头落下时,都狠狠地擂在晁生福的身上。晁生福大呼冤枉,说自己曾 给解放军带路剿匪,哪里还会反对解放军嘛?铁林香阴阳怪气地说,带路?怕是 要把解放军装进土匪的口袋,叫解放军全部报销吧?于是群情更加激愤,“打倒 国民党狗特务晁生福”的口号不知从何人嘴里脱口而出,紧接着便是“打死狗日 的!”一阵暴打,晁生福头破血流,趴倒在地。   晁生福从此就成了“国民党特务”,贫下中农不再对晁生福的剥削贪污账感 兴趣了,他们逼晁生福交出特务电台(发报机)。   铁林香说她亲眼见晁生福去半戈壁滩,他肯定是去埋电台的,史天泰说,就 是的!这一下把晁生福置于死地了。虽然众人都知道铁林香嘴里白话连篇,可是 运动期间,在小地方能抓出一个特务,那可是特大喜讯,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 利。革命群众兴奋得不得了,每场批斗会就拷打晁生福,勒令他交出电台。晁生 福受刑不过,承认是特务,领着革命群众到戈壁滩挖电台,挖不出来,挨一顿暴 打,换一个地方再挖,还挖不出来,再遭毒打。   (五)   农业一队的石天泰和铁林香两口子,是歪锅配扁灶,天作之合,都不是好惹 的主儿。石天泰一脸横肉,年轻时候被拉壮丁当了国民党的兵,又逃回家乡,从 此成了不务正业的游民。他常常穿着那灰色的丘八服,手里捏一个鸡蛋,在集市 上摇摇晃晃地转悠。看准外乡的良善之人,就过去故意一撞,手一松,鸡蛋摔在 地上打碎,他就抱住人家的腿号啕大哭,说给八十老母治病的灵丹妙药完了!值 十块大洋呢!赔钱!不赔我就死给你看。十之八九,他都能诈到钱财。他还干一 些帮人逼债的事:不是闯进债户屋里,直接睡在主人的炕上呻吟,说重病在身, 让主人一家好吃好喝地侍奉,就是冲进债户家,直奔厨房,跳到灶台上,往锅里、 案板上拉屎拉尿,骇得债户砸锅卖铁、去当铺当裤子,赶紧还债。   他老婆铁林香尖嘴猴腮,能说会道,自称当年走过十八省,见过大世事。五 八年大跃进,她是公社的翻地冠军,一天能翻两、三亩地呢!公社广播站的大喇 叭表扬过她。她的办法是蜻蜓点水:挖一锨湿土,把前面的生土盖过,东一锨, 西一锨,湿土一撒,盖住干土,老远看,天衣无缝,就这样创造了大跃进的纪录, 放了卫星。她还有一样绝活,和人吵架,若输了理,就当场脱裤子,把裤子搭在 肩膀上,大摇大摆去大队和公社告状。干部群众,没有不怕她的。后来政府往石 包城组织移民,就赶紧把石天泰铁林香一家送走。初到石包城,人们不知她的底 细。当地蒙古族牧民民风淳朴,他们到公社供销社买日用品,从来没有什么货不 离人的小心眼,买了东西随便放在厕所外面或者是卫生院门口,几天也不会丢失。 可是凉州移民来了以后,牧民买的烟酒糖茶,绳索马蹬之类,一转身东西就不翼 而飞。后来发现是铁林香手脚不干净,被失主捉住还强词夺理,很做过几回背着 牛头不认赃的事。结果是,牧民一见铁林香的影子,就如临大敌,赶紧把自己的 东西收拢,环抱着,眼睛盯着铁林香的一举一动,直到她消失,才松一口气。   文革开始,铁林香石天泰积极造反。土改时他们划的赤贫家庭成份,革命的 依靠力量,革命热情确实与众不同。石天泰敢打人,铁林香会说话,满嘴“我是 毛主席的阶级”、“社会的路我要走”,白的能说成黑的,死人能说成活人。文 革来临,两口子像当年斗地主一样狠狠地整人,斗晁生福尤其卖力。他们一心想 通过积极表现,让大儿子石生受当生产队长。可惜两人名声不佳,总是不能如愿。 石天泰当过几天贫下中农代表,去小学宣传毛泽东思想,很快就被公社取消了。 两人怏怏不乐,把所有的气愤撒在晁生福身上。他们和晁生福是死对头,是晁生 福的克星。   (六)   我在石包城下乡插队一年半,几乎不和人私下来往;并非我自命清高,实在 因为性格木讷,笨嘴笨舌,而且家庭出身不好,内心自卑,在农民面前也一样夹 着尾巴做人。除了和社员一起下地劳动,我很少去人家串门,去和社员拉家常。 晁生福家里,我有事情进去过两三次。他家境虽不丰裕,可确确实实干净清爽, 不像别的许多社员家那样脏乱窝囊。有一次在晁家,李玉兰向我诉说他们家失去 城市户口的冤苦,我默不作声,只是耷拉着脑袋听。我家和她家同是天涯沦落人 啊!我自己家因为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母亲和年幼的弟妹成了“反属”,被 政府遣送农村。那指定的地方农民年年挨饿,没办法,我以自己是下乡知青的名 义,申请家人和我一起落户,公社勉强同意收留。于是母亲千里迢迢,来牧区投 奔我,在石包城农业队落了户。由于没有劳动力,生产队很不欢迎,母亲不知受 了多少窝囊气。唉!有什么办法!   李玉兰对我诉苦时,晁生福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如果李玉兰一不留心说出不 满社会主义的话,晁生福顿时如同惊弓之鸟,立即厉声喝止老婆,同时怯怯地看 我,摆出接受批判的样子。我苦笑,装出什么也没有听见。   李玉兰虽然头发苍白,可是走路大步流星,说话高嗓门大喉咙,身体棒极了。 她很能干活,当然是喜欢给自己干私活,这就犯了公社的大忌。例如生产队养着 几口猪,先后派过几个饲养员,都把猪越喂越瘦。没人喜欢干这个,嫌寂寞。人 们乐意和大伙一起在大田里磨洋工,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热闹。队长刘大头 见李玉兰勤快麻利,就派她喂猪。猪一下子就长膘了,很快长得肥头大耳。可是 李玉兰顺便在猪圈旁边给自己喂了几只鸡,母鸡咕咕地叫,下蛋下得欢。革命群 众不愿意了,说她偷猪食喂鸡,挖社会主义墙脚。刘大头就停了她的饲养员的官, 集体的猪又变成瘦骨伶仃,也没有人提意见了。文革开始,贫下中农也把李玉兰 揪斗一番。李玉兰嘴硬,她看不起那几户好吃懒做又邋遢又贪占便宜的贫下中农, 批斗会变成对骂会。贫下中农不斗她了,专门斗晁生福。要打在晁生福身上,疼 在李玉兰心上。李玉兰真的很心疼,每次开过斗争会,看到丈夫遍体鳞伤,她哭 得死去活来。但是晁生福厉声喝止她。她怕丈夫,只能默默地为他包扎伤口,给 他做有营养的饭菜。李玉兰还不满五十岁,已经白发满头,额上爬满皱纹,不过 她的身体依旧壮实。   李玉兰很会做各种各样的吃食。她买不起肉,知道牧民不喜欢吃牛羊的下水 (内脏),就用很少的钱买得几付羊下水,提到湖滩的泉眼里反反复复地清洗, 再用碱水反复浸泡,使劲搓揉,又用清水一遍一遍漂洗。她不怕麻烦,花很大功 夫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给羊肠子里装上配了佐料的羊血,上笼蒸,不久便香气四 溢。公社宰牛,牛筋又粗又硬,不值钱,李玉兰要回去,剁得细碎,配上佐料, 包成饺子、包子吃。起先她做了好吃的,总要给邻居分送一些,吃过的人都说味 道好。可是邻居从不礼尚往来,她就不再送了。于是院子里的那些人闻到晁家的 香气,就来站在她家门口,起先李玉兰不得不给他们一点,后来也不给了,任丁 老二他们站在门口。邻居们会吃不会做,也懒得做,以为谁家有好吃的请大家吃 是天公地道,现在李玉兰不给他们吃了,让他们闻香味,这不是奚落人是什么? 这些邻居愤怒得不行。   有一次我们在泉脑地上薅草,中午休息,我百无聊赖,小伙子于忠文不知从 哪里捉了几个小麻雀崽,我要了过来,把它们扣在一个铁筛子下。随后我又把在 猪圈里的李玉兰的大花猫引来。那大花猫一见麻雀,登时目露凶光,垂涎三尺, 它张牙舞爪,扑向雀崽,但却被铁丝网挡住。它急得抓耳挠腮,围着筛子来回地 走,时不时把爪子向筛眼里伸,可是够不到。它不停地舔着舌头,恨不能把麻雀 一嘴吞掉,可是它吃不上。再看麻雀,一个个哀叫着踉踉跄跄,东躲西躲,稀屎 拉个不停。我玩着这残忍的游戏,很觉过瘾。这时李玉兰看见了,她赶紧过来把 大花猫赶走,让我放了麻雀,说我是造孽。我放了那几个羽毛尚不丰满的雀儿, 谁知转眼之间,那大花猫冷不防一个箭步冲过来,咬死一只,又去咬死另一只, 三下五除二把几只雀儿全部咬死,再回过头来一只一只地茹毛饮血、大快朵颐。 这大花猫真狡猾呀,虽然被赶开,却惦记着小麻雀,它躲起来,窥伺时机,终于 得逞。   我造孽么?我和大花猫孰优孰劣?西班牙不是有斗牛的娱乐么?后来我常想 这件事,解剖自己的心理。我发现,我没有冒险精神,自己不去充当残忍的对象 物,却喜欢制造残忍把戏,由雀儿当牺牲领受残忍,让大花猫实施残忍,我自己 则赏玩残忍。在我赏玩残忍时,分明心里有恶念:既让强者有肉吃不到嘴,又让 弱者备受恐怖折磨。这恐怕和大花猫的生存本能不能相提并论,也和斗牛士敢冒 风险不同;我不仅残忍,而且卑怯。其实很多中国人都有如此的毛病。   李玉兰知道我是分配到县中学当教师的,我说起中学的校长叫景兆年,李玉 兰评论道,那人脾气平和,是好人。景兆年当宣传部长时,在石包城下乡,老百 姓对他印象很好。   十几年后,一直被认为是老右倾的景兆年终于时来运转,他当了肃州地委的 组织部长,临近退休时,调往省城一家大学当副书记。新世纪的头几年,我常去 看他。他生活优裕,收藏了不少价值连城的古玩古币。我和他谈论时政,发现他 是现行体制的热烈拥护者。   (七)   我和晁生福也很少有过正面来往。他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只是埋头干活,要 不就闷在屋里;有时可以听到他在屋里大声呵斥老婆和儿子,也仅是三言两语。 他不和人来往,很少与人讲话。社员们下地劳动,午间休息时,青年人在一起议 论天下事,晁生福听得逆耳,偶尔也插一言半语规劝年轻人,都是言简意赅的哲 理,如“屈死不打官司,穷死不借恶债”、“民不和官斗,穷不和富争”之类。 这些多半是弱者的生活哲学。可是虽然他恪守弱者的格言,但是命运却处处与他 为难。   我做过一件非常对不起晁生福李玉兰的事,实在很不好意思说出来。   那是一九七〇年夏天,可怕的一打三反运动把文革的恐怖推向登峰造极。晁 生福被正式逮捕,关押在县公检法的拘押所,罪名还是“现行反革命、特务”, 在拘押所里一边接受审讯,一边劳动改造。当时我已经调回中学教书。某天,石 包城来人,交给我一袋“炒面”(先把麦子炒熟,再磨成面粉,加食盐或糖)。 来人说是李玉兰托付我,让我去送给在押的晁生福。我不敢接受此项委托,但碍 于情面,又不得不收下炒面。我苦思冥想如何完成使命,但却无法可想。炒面一 直放在桌子上,我没有去监狱送给晁生福。我怕给犯人送食品,会使我自己受到 牵连,在档案上被记下一笔:和阶级敌人有密切关系;因为我本人是历史反革命 分子的儿子,地主的孙子,自己又在文革中犯了路线错误。那时我深知自己是社 会贱民,灵魂里深藏着对社会的恐惧,所以我不敢乱说乱动。每天看见桌子上的 炒面袋,我就心烦意乱,很后悔为何不拒绝这个委托。身边人也劝我万不可和这 样的事沾边。于是我安慰自己,坐牢的人不会挨饿的,新社会怎么会虐待犯人呢? 再说坐牢房总比在生产队挨群众斗争好些,公家的牢房总要讲政策些。家属送吃 食是多此一举。而且,牢房肯定不准许家属送食物。那时我对有关坐牢的事情真 的一无所知。两三个月过去了,晁生福被放回生产队,因为所谓特务之罪,完全 是莫须有。接着石包城来人取走了炒面。   后来在我回石包城探望母亲时,知道晁生福出了大牢回到家里后对老婆说, 坐牢的几个月把他饿坏了。每顿饭只有两个小窝窝头,他饭量大,根本不够吃, 何况天天要在荷枪实弹的士兵监视下干重体力劳动。母亲还告诉我,李玉兰待她 很好,有时做了好吃的饺子,就盛一碗,放在水桶里,乘挑水路过我家门口,左 右一看无人,就偷偷递进门,说:“大娘,给你吃吧!”   那一回我没有见到晁生福李玉兰两口子,他们已经去山上给生产队放牛了。   每每想起送炒面的事,我就为我的胆怯、自私、冷漠而羞愧难当。我因此知 道我的为人,可圈可点之处真是多多。我懦弱无能,孤僻而自卑,倔强而敏感, 木讷而死板,对外界深怀戒备心理,对他人有很重的猜疑。我的此种被动消极性 格实在除了遗传因素外,乃是两种暴力合成之结果:人民专政的威力、阶级路线 恐怖政策的威压,还要加上家庭暴力。我在儿童时代,父亲在遭受政治审查、批 判斗争的压迫后,常常以暴打我求得心理平衡;他经常无缘无故地突然出手狠狠 揍我,我被打得灵魂出窍。唉!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   晁生福李玉兰把我当好人,待我不坏,但是我却连举手之劳的事情都没有给 他们做。何况后来我知道,牢房并不禁止家属给犯人送食物,这个古已有之的老 例在文革中我们小县城没有作废。其它地方怎样,不得而知。   顺便一说。害晁生福不浅的石天泰铁林香也没有好结果。他们害无权无势老 实善良的晁生福李玉兰得心应手,却又和队里的严家结了冤。铁林香揭发:严家 女人私下对人说,她们严家有一只金马驹子,还让她铁林香看过。于是严令章被 揪成漏网地主。当时严家的女婿是公社文书,也被公社造反派揪成了牛鬼蛇神。 但后来落实政策,严家翁婿都得到解放。适逢严家的大儿子从部队转业,回石包 城当了公社武装部长;二儿子初中毕业在县革委会当了通讯员,严家进入中兴盛 世。于是石天泰该倒霉了。不知什么人传说石天泰身上有个神秘的肉窝,每到天 气变阴,就痒得不行,小丫头石存子就给爹爹挠痒痒。联系到石天泰当兵痞的历 史,人们怀疑石天泰身上有血案;而很多人亲耳听铁林香吹嘘她走过十八省,旧 社会走遍全中国的女人是些什么人物?于是某个夜晚,公社组织人连夜提审石天 泰,令他脱光身子,找那枪弹之眼。连审带验,花了一个通宵,把石天泰吓得大 汗淋漓,浑身筛糠。结果也没查出什么,批斗了几回,两口子彻底蔫了。   但是晁生福李玉兰的结局却悲惨之极,完全事出意外。   (八)   大概就是晁生福从大牢里出来回到石包城以后,两口子向生产队提出要求, 愿意上山为生产队放牛。刘大头队长正为找不到合适的牛倌而大伤脑筋,见有人 毛遂自荐,立刻答应。不久晁生福李玉兰老两口子就骑着骆驼赶着牛马浩浩荡荡 上山了。   那时生产队每年春播后,一定要把大牲畜赶到山上放牧,以防田里出苗被牲 口糟践。上山放牛甚是辛苦,尽管给的工分高,社员也并不愿意去。这是因为从 出苗到收割,地里除了浇水、薅草,没有什么活计,乃是一年的农闲季节。社员 们每天晃晃荡荡,既能在地头和女人们调笑,又能在饭后茶余听某地公公爬灰、 某地大姑娘怀孕、某地枪毙了人的消息,还轻轻松松挣十分工,谁还乐意去雪山 沟里过风餐露宿的苦日子?那里又有高山反应,又有野兽出没,特别是与世隔绝, 那孤独寂寞,非常人可以忍受。但是晁生福两口子却选择了上山。生产队委实伤 透了他们的心,一看见铁林香、工作组、宣传队,他们就心惊胆战;一听说要开 会,他们就惶惑不安,两口子已经患了运动恐惧症。再说在队里劳动,他们干的 活苦,评的工分却低,又要受种种窝囊气。还有晁生福的“国民党特务”问题, 虽说查无根据,也没有人宣布他是被冤枉了;那说不定啥时候又来运动,又要拿 他问罪。晁生福说惹不起,躲得起,躲得一时算一时,于是自告奋勇上了山。   他们在野马南山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鞭把沟里扎了一顶小帐篷,放牧着生 产队里的三、四十只牛马,还有几匹骆驼。离开家在野外,生活有很多不便;然 而最难受的是一下子没有了喧闹,那寂寞真如大毒蛇时时噬咬他们的心。巉岩绝 壁后面,朦胧星月下面,有豺狼、狗熊、猞猁、豹子游走,抬头就见雪山威严地 屹立在面前,虎视眈眈。在万籁俱寂的深沟里,甚至盼望空谷足音也是奢侈。然 而,毕竟没有复杂的人际矛盾纠纷,没有可怕的批斗会,因此在一段时日过后, 两口子基本适应了寂寞,适应了高山反应,感觉日子甚是逍遥自在。   七二年夏天我回石包城,曾问晁钢,老爹老妈在山上吃得消么?他说爹妈在 山上过得很好,还长胖了。这时晁钢已经结婚成家了。   (九)   不料晁生福李玉兰在山上放牛马才过了三个夏天,山里的生活刚刚过顺当, 李玉兰却突然死了,而且是死于非命。   李玉兰是一个急性子人,还是个话匣子,晁生福却是个闷葫芦。好在距他们 的帐篷十几里以外的白石头沟里,有两顶蒙古包,是两家蒙古族牧民。李玉兰有 时便骑上骆驼去蒙古包串房子。那两家的女主人很欢迎李玉兰,虽然她们上了年 纪,说汉话很是吃力,不过能做简单的交流。李玉兰从蒙古大妈那里学会了做酸 奶子、奶豆腐、马奶子酒,还能交换到酥油、奶皮子、酪旦子,这些食品很好吃, 晁生福喜欢吃。李玉兰也教两位蒙古大妈做包子饺子。山上有的是沙葱、野蒜、 沙参、蘑菇、“地打”(木耳一类的山珍),她们就地取材,拿沙葱蘑菇和羊肉 做成馅,配上佐料,包的包子饺子,在蒜泥辣椒和酱油醋里蘸着吃,味道绝佳, 蒙古牧民特别喜欢吃。李玉兰很会做吃食,两位蒙古大妈跟她学了不少的绝活, 她们甚至学会了做“驴肉黄面”,那是李玉兰老家沙州的名特风味食物呢!当然 还有她拿手的灌肠,里面装上肥嫩的牛羊肉,而不是杂碎下水牛筋,那味道就不 可同日而语了。鞭把沟里沙参遍地,李玉兰取沟脑里千年不化的冰雪,化成清水 炖沙参,又好喝又养人;还有大片大片的孢牛葱,虽然没有沙葱那样鲜美脆嫩, 比沙葱粗糙,又有一股臭味,但腌做咸菜,照样好吃。她每年腌两大桶,回生产 队过冬不愁没有下饭菜;给左右邻居送,也很受欢迎。   李玉兰爱上了雪山沟里的日子,她常骑骆驼串房子,甚至敢独自骑骆驼去七 十几里之外的昌马公社采购调料,蔬菜,杂物,每回都不忘给丈夫灌几斤红薯干 散装酒,那是当时仅有的无需票证就能够买到的烈性酒精饮料。有酒喝,晁生福 就等于过年了。再说他们的亲家就在昌马,从鞭把沟到昌马公社来去一趟有一百 四、五十里路呢!她越走越胆大,一九七四年的夏天她又去昌马,终于出事了。   (十)   根据事后从各方面凑起来的情况分析,事情的经过大概如下:   那天李玉兰又骑骆驼去到昌马买盐醋调料。她在昌马公社供销社买了所需的 物品,又去到亲家家里住了两天,就要回山上。昌马亲家公亲家母一再挽留,说 天气不太好,可是李玉兰放心不下自己的老头子,越劝她,她越是要急着回鞭把 沟。勉强又住了一天,次日李玉兰说啥也要走。昌马亲家放心不下,出门看天, 天虽然是阴,不过有薄雾,这样的阴天是不会下雨的,因此倒也不妨碍上路,于 是就不再强留。他们给石包城亲家母装了半袋子好面粉,在自留地里铲了几棵包 包菜,一家人就给骆驼上鞍鞯,捆驮子,送石包城亲家母上路了。   李玉兰骑着骆驼离开昌马堡子,径直向鹰嘴山走。这一路是五、六十里上坡 的戈壁滩,过了西湖大队就见不到人烟。她在茫茫戈壁上骑着骆驼踽踽而行,并 无恐惧。尽管见不到一个人,可是戈壁滩视野开阔,一览无余,反而没有什么好 怕的。南山是绵延无际的野马南山,那是祁连山主脉的一部分,它不远不近地横 亘在李玉兰的左面;她右面和前面的远方,是祁连山外缘的低矮山群,总称七个 驴北山,因那里有远古的崖画,画的是野驴,故名。阴天兀鹰是不出巢的,地上 也很少见马蛇鼠(荒漠蜥蜴)、沙赖娃子(荒漠壁虎)出穴。偶然有受惊的野兔 狂奔乱窜。李玉兰时时吆喝骆驼快走,骆驼跨着大步,看似不慌不忙,速度其实 是快的。   四个多小时后,李玉兰到了鹰嘴山。这里童山濯濯,是一片杂乱的怪模怪样 的山岗,总轮廓从远处看像鹰嘴,这是七个驴北山的尽头。因为这里是昌马盆地 和石包城盆地的交界处,所以地势颇高。穿过鹰嘴山,往石包城走,又是下坡了。 但要去鞭把沟,还须左拐走上坡往野马南山去。鹰嘴山和野马山之间是一道大阪, 大阪两头的山峦遥相对应,相形之下,鹰嘴山低矮而杂乱,野马南山却逶迤连绵 而耸入云霄。站在鹰嘴山看大阪、野马山和苍穹,景象甚是怪异:南山似乎横压 在人的头顶,苍穹则如千仞绝壁垂直而立,倾斜的大阪如与苍穹平行,侧立在人 的身旁。假如看得久了,会突然有山崩地裂将一触即发的感觉,即使胆大包天的 人,也顿时面如土色,心头狂跳不止。   穿越鹰嘴山,人还是害怕的。万籁无声,阒无人迹,怪模怪样的乱山似乎不 怀好意地俯瞰行人,它们背后像是埋伏着数目不详的野兽,强盗,或是鬼怪。如 此一想,行人无不汗毛倒竖;还有哐嘡哐嘡的声音,明知是骆驼脚步声的回音, 还有回音的回音,却十分恐怖。李玉兰好容易走出鹰嘴山,抬头看,不禁大吃一 惊。她看见面前大雾弥漫,十几步以外,白茫茫如汪洋大海,而昌马方向则是轻 雾淡淡。一山之隔,天气竟然大相径庭。这一下继续向前走,方向就不好分辨了。 当时李玉兰肯定心里发慌了,但是她没有止步,骑着骆驼在茫茫雾海里攒行。后 来人们分析,她行到一处,或者是为了确定方向,或者是要解小手,总之她从骆 驼背上下来,下到地上,结果不知怎么一松手,骆驼缰绳掉落,那骆驼乘机溜走。 李玉兰急忙追骆驼,骆驼三步两脚,钻进茫茫迷雾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哪里还 追得上?等李玉兰确信己经无法追到骆驼时,她自己也彻底迷路了:哪面是昌马, 哪面是石包城,哪面是鹰嘴山,哪面是野马南山,不可辨认。雾越来越浓,简直 要伸手不见五指了。可以想象,李玉兰是何等恐慌。她不辨东南西北,凭着感觉 一个劲儿向上坡走,相信总会走到野马山脚下。黑夜也来临了,她顾不得害怕狼 和狗熊,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一直摸索着往野马山走。她终于走到山下了, 在山脚下她歇息过夜。她不知是怎么熬过那个可怕的夜晚的。   天亮以后,大雾依旧,李玉兰开始找鞭把沟沟口。这一带有白石头沟、鞭把 沟、狐洞沟、麻黄沟、大熊沟、小熊沟等等,沟口大同小异,晴天因为远近有参 照物,识别并不很难,可是在大雾中哪里能分得清哪是哪?当时李玉兰沿山脚寻 找,跋涉十几里,发现了一道山沟,可是不像鞭把沟;她又饥又渴,又焦虑又恐 惧,但是不敢停下脚步。后来她可能放弃了找鞭把沟,走到一个山沟口子,她就 决定进去。很不幸的是她进的是小熊沟。她挣扎着直往沟里走,她可能想,总能 碰到一顶蒙古包,蒙族牧民会救援她的。后来的几天,她就一直在沟里转圈圈, 跌倒,挣扎着爬起来,走几步,又颓然跌到,站不起来了,就爬,挣扎着往前爬。 然而她没有碰到蒙古包。小熊沟里没有水源,夏天牧民不在那里放牧。不知为何 李玉兰没有想到这一点?只能说明此时她已经很慌张了。   不敢想象在这可怕的几天里,李玉兰的精神、肉体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和摧残。 她和死神拼斗。焦虑、恐惧、绝望、沮丧、哀伤,怨恨,轮番交替。她的心灵如 在地狱,备受熬煎。她嚎哭,她悲啼,她哀泣,她祈求,她呼天抢地,她如疯如 狂。她精疲力尽,她站不起来,她几度昏迷。但是冥冥之中,她听到老伴在呼唤 她,她看见儿子央求她,她苏醒过来,求生的欲望促使她攒一口气再鼓劲向前爬。 她发现天放晴了,她要爬到山顶上,看明方向,或是希望有人能够望见她。她爬, 爬,拼命地向山顶爬,她甚至恍惚看见了远处有人。   (十一)   在李玉兰离开昌马的第二天,一个蒙族牧民在半戈壁滩上看见了一头失群的 骆驼,驮着物品,却不见骑手,他认出这是农业队的骆驼。他回山上后就托一个 去公社的牧民把消息带给农业队。消息带到,已经是第三天了。队长刘大头知道 这骆驼是在鞭把沟放牲口的晁家夫妇的坐骑,就打发于忠文到山上找晁生福,看 是怎么回事。   于忠文赶到鞭把沟时,那驮着东西的骆驼也回到鞭把沟了。晁生福一看骆驼 回来了,还驮着蔬菜面粉油盐酱醋,老婆却没有来,一下慌神了。他哭起来,说, 肯定出事了,完了,都三天了,饿不死也冻死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跳脚, 又哭着央求于忠文赶紧回队上,请生产队多派些人到各道沟里找人救人。于忠文 立刻转身马不停蹄地回生产队。晁生福自己急得爬到最高的山顶,四下张望,什 么也看不到;他又奔到沟口,看戈壁上有无老婆的踪迹,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于 是号啕大哭,又爬山顶再看。   队上刘大头得知李玉兰失踪,也慌了,和副队长赵大撇子商量。赵大撇子挠 着脑壳说:调几个人去找呢?这些人的工分谁负担呢?是不是应该由晁家负担呢? 两个队长拿不定主意。消息传到公社,正好县革委会办公室主任薛建国下乡在石 包城,听见赵大撇子如此说话,很是生气,跑到生产队来训斥赵大撇子:人命关 天,救人要紧,什么工分不工分,赶快派人出发找!   赵大撇子连忙带了十几个男社员,去到四五十里外的戈壁滩上找李玉兰,报 信的蒙古牧民说是在那一带见到李玉兰的骆驼的。十几个人撒开在茫茫戈壁上, 在沟沟坎坎里找人,如大海捞针,哪里有李玉兰的影子?忙乱到天色擦黑,空手 而返。次日又派人去找,人们相信李玉兰必死无疑,找尸首罢,也就不那么紧迫 了,结果还是没有踪影。薛建国打电报给县上,说是包城有人失踪了。县上答复: 尽量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接下来又在各山沟里找死人,人们更不起劲了。 算起来是李玉兰失踪的第七天了,还是毫无下落。事实上李玉兰此时还活着。   因为又过了两天,忽然传来消息。原来离鹰嘴山最近的小熊沟有几个放牛的 昌马人,那天上午,其中的一个在山上看牛,无意中看见对面山上有个黑乎乎的 东西在动弹,手臂一举一举的。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他想这是不是狗熊呢?他 一个人不敢过去察看,那狗熊也没有移动,他年轻不谙事,也就没有去细究。直 等到太阳落山,他收工回到帐篷里,随口对伙伴们说,上午他看见狗熊了,那狗 熊好像不行了,一直卧在那里。众人一听来了精神,商定明日大家一起去看,能 捉一只狗熊,那收获不小呢!   次日几个昌马人提着棍棒去那个地方,老远就见黑乎乎的东西仍然在原地, 却一动不动。他们站在远处齐声呐喊鼓噪,却毫无动静;于是壮起胆子过去看, 一看,竟是一个死人,女的,惨极了。看样子她是从沟下面一直爬上来的,只差 几米就爬到山顶了;或许若是爬到山顶,那她就可以看到对面山上昌马人的帐篷 了。这里山坡陡峭,遍地都是锐利的碎石,荆棘丛生,在其间爬行,不知有多么 艰难!昌马人发现她在碎石山坡上足足爬了两里多路,中间几度昏死。她的十个 手指头除了大拇指,全都磨烂,成了半截,露出白厉厉的指头骨;贴地的衣裤磨 成褴褛的索索,鞋子都掉了,脚板磨得血肉模糊。死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 绝望地瞪着前面。昌马人还看见,沟里满地是人的脚印,显然是死者的,她在沟 里团团转,很可能神志不大清楚了。死者身后五六步处,有一小滩尿迹,还没有 干透。人们说,人死之前,有一泡尿,尿一排,就没救了。这么说,李玉兰即使 奄奄一息,也还挣扎着爬了几步,她真是死不瞑目啊!   算起来,李玉兰拼命举手求救的那天,是她失踪的第九天!   (十二)   我回到石包城的那天,李玉兰的遗体运回来已经三天了,停放在语录碑近旁 乱山沟里一个小山洞子里。之所以没有赶快下葬,是因为等做棺材。薛建国表态, 李玉兰之死应按工伤对待,生产队负责安葬费用。对此社员全无异议。李玉兰死 得太惨,唤醒了人们的同情心。队里派人去昌马买了一方原木,坟墓是赵驼子看 的,他懂风水,他在语录碑后面的乱山里选了一处宝地,墓穴也已经挖好。二队 的范木匠日夜赶工做棺材,花了两天工夫,一个很简陋的木头板拼合的棺木做出 来了。虽然简陋,但在当时却是隆重待遇。   次日下葬,队里男女社员,去了不少人,我也去送葬。晁生福已经回生产队 了,但他须回避出殡,这是风俗。铁林香是张罗人之一,她知道许多葬仪上非常 繁琐的讲究;张罗丧事,非她莫属。她一脸戚容,不再像平日那样贫嘴多舌,不 知是因为兔死狐悲,还是因为良心发现?。   我随送殡者的队伍来到停放李玉兰遗体的小沙梁下。几个人上去抬人,山洞 很小,勉强能遮风挡雨。民俗是,遗体一旦抬起来,不可再落地。坡陡,碎沙石 很滑脚,众人小心翼翼,手脚并用,七手八脚还弄不妥当。我很怕见死人,但此 时也上前搭手。好不容易才把李玉兰遗体搬下来。她整个人被紧紧裹在几道黑布 里,原来很胖的她此时显得很瘦小。一个活人忽然就如此死了,就成了这样一具 包起来的东西!我看着眼前的包裹,一阵心酸。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遗体放进棺材,棺材架在两个条凳上,这也是风俗,棺材 一旦投入使用,必须悬空,万不可再接触地面——大约是升天的意思罢。铁林香 和几个女人上前给死者换衣服,我们男人退在一边。   (十三)   当时谁也没有抬头看天空,谁也没有注意天气的变化。方才我们走在语录碑 沙梁上时,还是万里晴空,这时女人们正在给死者换衣服,忽然几片乌云飘飞过 来,转眼间黑云压山,紧跟着打起了闷雷。这悲惨的丧事又遇上了蹊跷的天气。 听着天上一声接一声的炸雷,人们顿时惊慌失措,脸色大变,一起看天空。只见 天空电光闪闪,随即一个个焦雷在我们头顶爆炸。严令章、严顺章、许守天这几 个中壮年汉子吓得脸都白了,其他年轻人更是簌簌发抖。我是这群人里唯一的大 学生,仗着自己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当时并没有联想到什么鬼神出动之类的迷 信,但不免也有些紧张。我看给死者穿衣服的女人们,感觉她们手忙脚乱,不知 所措,倒是铁林香有点胆量,主要是她在忙碌操作,其他人打下手。只听见她反 复说,千万不要把针和顶针之类的铁器留在死者身上。   我当时真的没有害怕,后来的后怕却纠缠了我很长时间。那天天气真的很怪, 翻滚的乌云就在我们头顶之上,雷声就在我们耳朵边炸响,“刷刷”的闪电撕裂 长空。更恐怖的是,地上也时有火蛇乱窜。我从来没有见过贴着地面闪动游走的 电光,如金蛇狂舞。送葬者低头看脚下,唯恐奔窜地上的电火冲自己而来。电光 火蛇就在棺材附近窜来窜去,幸而为死者穿衣服的女人们在铁林香的吆喝下无暇 四下张望,我站在几步之外,但见火蛇在沙砾地上奔窜,瞬息熄灭,天空霹雳一 声。沉雷就如贴着人的头顶轰隆爆炸。接着又有火蛇在地上蹿行,甚至两三个火 蛇同时出现,真是惊心动魄!不知是谁叫喊:这不行,赶快回吧!人们似乎巴不 得有这样一句话,不待赵大撇子开口,都就不约而同向沟外逃走,仿佛觉得后面 的雷电追杀过来了。   奇怪得很,我们刚刚逃出山沟到沙梁上,那老天却又放晴了,乌云消失,太 阳高照,蓝天无际。人们收住脚,又开始商量怎么办?大家抬头细看天色,那大 戈壁上空的蓝天,平静而高远,仿佛方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再回看身后乱山 的上空,乌云也已经退到七个驴山后面去了。人们的心安定下来。年长的严令章 开口说,还是把事情办完吧,棺材停放在野外不行;于是赵大撇子接口说,刚才 是“过雨”,夏天山里常有,已经过去了,赶紧把人埋了为好。这样说着,我们 又走回去。   女人们围着棺材继续给死者换衣服。一会工夫,总算换好,于是给棺材上盖, 钉牢。棺木两头各拴一道绳,插上杠子。从这停尸盛殓的地方到墓穴地有一里多 路远,棺材需要八个人抬,另外有两个人提着凳子,中途如果要放下棺材休息, 必须提前把条凳支好,在进墓穴之前,棺材是万万不可着地的。   经历了方才的雷电的惊吓,人们心慌意乱。此刻远处又响起闷雷,人们又紧 张了。几个精壮汉子畏葸不前,不敢抬棺材。有点文化的许守天带头抬棺木,我 也上前抓住杠子的一头,赵大撇子又点了几人。八个人凑够,赶快抬起棺材沿着 干涸的由洪水冲刷出的沟滩向沟里深处的墓穴走去。   (十四)   奇不奇怪?我们抬着棺材才走出去不几步,乌云挟雷携电又出其不意地铺天 盖地而来。霎时间天昏地暗,一阵雷鸣电闪过后,豌豆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从天 而降。恐惧的气氛登时笼罩着送葬队伍。大家低着头走,谁也不敢出声,连咳嗽 声也战战兢兢的。冰雹打到我的耳朵上,疼得我呲牙咧嘴,后面有人又踩了我一 脚,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送殡队伍慌不择路,磕磕绊绊急急前行。几个胆小的人已经溜之大吉。硬起 头皮前行的送葬者一定都在暗想:老天爷如此震怒,是否是怪罪人们对李玉兰的 不公正?老天爷是在惩罚活人呢,还是怪罪死者?还是李玉兰的在天之灵在愤怒 地发泄自己的冤苦?大家胡思乱想,不得要领。谁人不怕天打雷劈?不管心里多 么恐慌,我们抬棺人还是慌慌张张勉力小跑向前。没有人的说话声,只有雷声、 冰雹落地的噼啪声。   轰隆隆的雷声渐行渐远,闪电也不在我们头顶撕裂苍穹了,雷电往水峡口方 向去了。不过阴霾依旧,冰雹时急时缓,地上落下一层层冰粒四处滚动。到墓穴 地时,冰雹才慢慢停息了。   棺材卸放在两个条凳上,人们解开绳套,四组人用力扯住绳子头,形成张力 把棺材款款放进近两米深的墓穴。抽取绳索时,一根绳索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又 费了很大的劲,才弄停当。开始往墓穴填土时,天气又不对劲了,彤云密布,淅 淅沥沥又下起雨来。有人丢下铁锨,撒腿要跑,严令章叫喊,不能走!土必须埋 住棺材!可是没有人听他的,都走到远处面面相觑。只有严令章和我、许守天三 人手忙脚乱地把墓穴边上的土堆推进墓穴;总算坟墓隆出地面,我们才歇口气。 严令章说,等过头七时圆坟,再来填土加高吧。   这时天气又开始转晴,人们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看看这墓地,四周是 低矮的乱山岗子,干涸的河床,红沙土、白碱土、灰褐色沙砾石交错的荒滩,稀 稀拉拉的柴棵、刺丛,说是穷山恶水,一点也不过分。勤劳善良但却悲惨地死去 的李玉兰从此就长眠在此。沟里就这一个坟头,荒凉又孤零零的。这时我心头才 真正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悲哀。   铁林香端出事先准备的一盆水,里面放着一把菜刀。大家依次洗手,当然是 象征性的,意为阳世和阴世一刀两断。我谢绝了洗手,我也谢绝了吃一块馍馍的 讲究,对埋完人必须吃馍的风习,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说我不讲封建迷信。铁林 香一再劝我遵从规矩,暗示我不洗手不吃馍会大祸临头,我年轻气盛,执意不肯。   下葬结束,人们默默地朝沟外走。当我们从沟里走出来时,只见阳光普照, 蓝天明净,只是南山雪峰背后,正在往外喷涌出大朵大朵的白云。回想方才的情 景,人们开始小声议论,后来民间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虽是荒诞不经,却越 传越广。   (十五)   我母亲告诉我,晁生福不能去埋葬死者,这也是风俗习惯。他看见语录碑后 面北山上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就站在院子里哭着向苍天喊叫,老婆死得冤枉! 老天还为难她做什么啊?老天爷啊!你高抬贵手吧!你叫我往后怎么活呀!让我 也死了吧!他呜呜地一直在哭,哭罢后蹲在门口发愣。   丧事过后没几天,我得了重感冒,在公社卫生院吊了一天的药水。我躺在病 床上似睡似醒,迷迷瞪瞪。昏睡中,眼前仿佛一会儿是李玉兰在荒野挣扎爬行的 惨象,一会儿是电光火蛇在砂石滩上神出鬼没蹿行的情景。忽然我悚然而醒,一 眼看见盐水瓶里液体流尽,药液正顺着输液管往下移。护士玛牧草不在,我竟不 知如何是好。眼看空气就要进入针管了,玛牧草忽然推门而入,她一眼看见,一 个箭步上前,伸手拔掉了针头。后来我才知道,空气进了血管会产生严重后果。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总是把我在墓地上不肯遵守洗手吃馍的讲究同我的得病 而且遇险联系起来。对李玉兰下葬那天的古怪天气,我尤其觉得不可思议。   或许迷信这东西,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   过了不到一年,我在县上听说晁生福也死了。又过了四五年,世道终于大大 变样。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假如晁生福两口子能活到改革开放,以晁生福高超的 制靴技艺,还有李玉兰的善于做风味小吃的技能,以他们的诚信品质,勤劳吃苦 精神,他们能够首先致富的。李玉兰是那样的热爱生活,理应在改革开放时代过 上好日子;实在说来,她和晁生福并没有什么奢望,但求温饱、安宁、平静!仅 此而已,岂有他哉!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