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如果这也算冬天》   陶天财   1   我有五年没见过李小慢了。   十月底,为了给解放路的客人送一个写字楼门牌的样板,我才冒着风险骑电 动车去了以前短期就业的化工厂。那时候,她已经从怨声载道的人事科调到梦寐 以求的采购部做一个普通文员,协助部门经理开展工作。   准确地说,她没有什么变化。世上真有许多冥冥之中的事物,非要转几个弯, 倒几个拐,才有机会领略它带给你的折磨,像我这样被爱情冷嘲热讽的人,对于 某些声音,某些背影,某些动作,某些笑容,都保存着种种辛酸的回忆,那固然 是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免不了点一根烟一个人在走廊上寂寞踌躇。有时候, 纷乱的思虑竟可以回到林荫小路的椅子上,或者一幢宿舍的楼顶,或者一所害虫 泛滥的果园里,虽然从前不过是在工作之余或某个假日以打发时光为目的出游过 一回,然而它们却像身体上某个神秘莫测又马力十足的器官一般,稍不留神就会 发动起来,在精神的草原上大汗淋漓地乱跑一通,直到把错乱的神经从悬崖的边 缘抢救回来。   李小慢说,兰岛昨天发生火灾了,听说死了好多人。   不是吧?那里的扬州炒饭真好吃,我说。   就这样,签收完样板后,我们聊起了道听途说的趣事。她说,我上个星期还 在兰岛喝过咖啡。我说你肯定没有放糖。她说,你怎么还记得啊,我又没有跟你 谈过恋爱。我说对不起,记性太好了,有时候就是坏事。她望着我笑了,双腮微 红,赶紧把目光收回到面前的玻璃杯中,嘟起嘴来回吹拂着雾气腾腾的热茶,仿 佛有些心事,也只好欲说还休。   2   那天傍晚,我激动得像中了彩票似地向前跑,胯下的电动车雄纠纠气昂昂, 举着我穿过新修的高架桥和塌陷的环城路,沿途的人们根本没有听清我的口哨声, 甚至来不及把随风扬起糊在脸上的塑料袋躲闪开去,我已经穿过了一个常年滴水 的公路隧洞。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左边是兰桂坊,右面是海关大楼,街道两旁 的房子高低错落,店铺里的瓷砖、浴缸、沙发、吊灯、茶具,以及绿化带中停放 的车辆、悬挂的招牌、晾晒的衣物和行走的人们,风驰电掣地掠过眼睛的余光,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小本经营的广告店里。   电脑中毒了,谁有好的杀毒软件?   我给以前的同事、现在聘请的设计师南瓜说起李小慢的时候,他正在QQ里向 人求救。他在屏幕上连续发送着这句话,脸上却一付灾难深重的表情,那焦急的 样子与我莫名其妙的喜悦形成天壤之别。从心理上说,当时的情形不亚于有人往 炉子上浇了一盆冷水,不知是什么缘由,我当时只顾着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然 后拿起镜子,不停地刮胡子,不停地梳头发,直到挤完了脸上的暗疮,又找出去 年用剩的还有半个月就过期了的润肤膏,热情高涨地涂抹开来。在这个过程中, 窗外的路灯亮了,晚风从烂玻璃外面,把汽车的喇叭的声音和附近拆房子的灰尘 吹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提着一面镜子出去,打开锈迹斑斑的防护铁门,爬上三楼 房顶,抬头望去,几个民工还在藕断丝连的废墟上抡锤,世上的东西,哪儿还有 比这断壁残垣的景象,更令人伤心的?   也许是感觉口渴了,也许是有人喊我,或者是为了等一个客户的电话,又或 者是想看今天的电视剧在昨天的基础上将有怎样的进展,坐在三楼房顶上的我站 起来,抖了抖衣裤,往下走,到二楼放了镜子,带上门出来的时候,觉得有个什 么人跟着我,回头一看,门上除了一幅破旧发黄的《尉迟恭》的年画以外,就只 有一把没有钥匙也根本用不着的名牌弹子锁,跟市场上那些便宜货没什么两样。   我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昨晚没有睡好?   带着这个疑问,我径直下到一楼电脑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还响亮地叫了 南瓜一声。他扭头用秃鸷般的眼神望着我。   我问他,电脑怎样了?   于是他就向我汇报起了这天的经营状况。   3   南瓜说,你骑车出去之后,有两个人来过,房产中介公司的,三十多岁的样 子,见你不在,他们留了个条子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倒回来,说忘了写电话号码 ——在那边桌子上,我没动过,你看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哦,电话,还有一 个电话,是个女的打来的,好像说她那里有个什么结婚请柬要做,叫刘小姐,九 江村47号,她说她一个人在家,房子在树林边上并且和公交车道相隔很远,所以 要求派人去她那里谈价钱和取资料。她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可能是感冒,也可 能是屋里开着电视或音响之类的玩意儿,太吵了;不过,我却听到了相当响亮的 “稀糊稀糊”的吸鼻涕的声音,我猜,没准她正在吃泡椒牛肉面,辣得眼泪花子 直流呢——你应该有她的电话吧,这部电话不知怎么搞的,不显示数字,净显示 些星星,我刚想问,她就挂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拿过纸条一看,那是什么电话号码呀,“833□5□□□赵 先生”,八个数字四个看不清,被水浸湿了,氤氲朦胧,气象万千,像一幅水墨 画,只有“赵先生”三个字勉强可以辩认。   算了吧,我说。   心里却想着,估计是一面之交的熟人,刚好路过,想起来了,顺路就抬腿进 来打声呼招。开店半年多了,这样的事儿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并且多数情况下, 如果打过电话去,不是张冠李戴,就是时机不巧。抛头露面不容易,所谓“做生 意”、“谈业务”和“交朋友”,都是男人的事情,只不过对我而言,这样的 “赵先生”太多了,以前的“李经理”、“王厂长”、“罗主任”,以及那些修 锁配钥匙水电安装疏通厕所的,诸如此类的电话号码存了满满一个月饼盒子。事 实证明,过不了三个月,这些废纸都将在清理垃圾的时候全部丢掉。   相反,倒是像刘小姐这样的,很是能引起我的遐想,且不说她订做结婚请柬 的事,就打这偏街陋巷的生活,也着实够牵扯男人的魂儿的;要知道,在响水市, 暄嚣已经无孔不入,男人们去酒店里快活,女人在美容厅消遣,都是司空见惯的 事情!   我开始翻查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发现姓刘的女性总共有三个,刘英是我的高 中同窗,在家乡县城结的婚,过着通常的生活;送外卖的刘秀娥,隔一条巷子, 包括炒菜和走路在内,只需十分钟,就可以见上一面。另一个是我妈。在这个问 题上,她们没有任何嫌疑,我的生意好坏,与她们也挂不上钩。我想,刘小姐应 该是一个生活上出了点问题,感情上将要获得丰收的那种人。她漂亮吗?将要嫁 给谁呢?她穿上婚纱会是什么样子?——其实,这些问题与我无关,而她能否最 终成为我的顾客,取决于见面时的交谈,如果价钱合适,设计风格又合她的口味 的话,没准儿今后还能成为朋友?我觉得只有最后一种想法才切合实际。   晚上我们吃什么?   天黑的时候,南瓜问我。   我想起中午剩的冷菜冷饭,近段时间经济也不宽裕,于是就凑合着,加了几 个鸡蛋一锅炒,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当初,南瓜带着作品来面试的时候,也谈 论到伙食问题,不过他欣然同意了协议书上列出的“以艰苦朴素为原则,丰衣足 食自己动手”的条例,没想到,在这次吃饭的过程中,他却露出了些许不满的情 绪。他时不时从碗里拔出一小撮饭,堆在桌面上,咀嚼的牙齿有时候突然停下来, 将饭吐掉,喝一口茶回来,然后说:怎么里面会有沙子?有几次,他将一根空心 菜往嘴里送,脸上却挂着边缘地区的穷乡僻壤才有的秋霜,那委屈的样子,就好 像是牙口不好的老黄牛,嚼食枯草季节的玉米杆、稻草或其它什么东西。   4   人类是世界上最贪婪的动物。   据研究历史的专家透露,自古以来,由女人挑起的战争屡见不鲜,为了霸占 更多的粮食、石油、木材和领土,有些国家对士兵实行魔鬼般的强化训练,在笼 子里,和一只老虎争夺一腿羊肉,或者逼迫两个光着屁股长大的好朋友成为对手, 活着的前提是必须杀死对方,才能从笼子里出来;类似的调教愈演愈烈,从来没 有停止,也停止不了,他们的后人甚至美化这些行径,将之奉为骁勇善战的民族 精神,继续发扬光大。   有时候在酒桌上,一些肥头大耳朵的生意伙伴告诉我,前些年的响水市,做 一条横幅标语,可以在200-300元之间随便要价,因为竞争少需求多,实在没有 几个人知道真正的市场行情。他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方面脸上带着光荣凯旋 的喜悦,一方面又恨不得时光倒流;作为一个悉心受教的听众,三番五次,五次 三番之后,我的眼前甚至浮现出他们躲在被窝里一边数钱一边偷笑的情景。也就 是说,对于投身广告行业,我多少有些懊悔。   立冬那天,很冷。我外出送货,回来的时候,心惊胆颤地躲过了几拔治安员 的拦截,心里却直犯嘀咕,这电动车要是被没收、拖走或打烂了,以后的生意怎 么办啊?买小货车吗?“长安之星”六万多,“五铃”还要贵些,一部二手的 “昌河”如果手续齐全的话,少了两万五,那四个轮子也是不会专门为你而转动 的。这是个硬道理。也是块硬骨头!我告诉自己,这种事想多了,不益于身心健 康。   刚回到店门口,车子“哧”的一声,后胎蔫了气。南瓜伸着鹅颈子,从屋里 将目光甩过来,努起半边嘴角,一阵傻笑。他的左手伸在打印机前。他习惯了带 着新鲜油墨味道的样稿到达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我朝屋里走。他说化工厂那边 叫报价过去,如果价钱比别人便宜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把采购单传真过来。随 接,他又说,真是奇怪了,打电话来那个女的声音好像是李小慢,简直太像了, “传真”说成“全真”,“门牌”说成“名牌”,跟我以前认识的李小慢一模一 样……他话没说完,我就笑了。不过,我的直觉马上告诉我,那天我给他说李小 慢的事儿,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我说,什么李小慢,人家叫刘英,我上个星期见过。   我就说嘛,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南瓜若有所失。   话音落下,他走到跟前,将样稿递给我,然后拿着杯子,去饮水机前续了点 开水。我随便看了看,发现有两个错别字,我指给他,说了句“以后做事要仔细 点”什么的,就转身进了工具房,倒腾出镙丝刀、掰手、砂纸和502胶水,准备 修理停在门口的电动车。我点起一根烟,蹲下来,开始拧镙丝。这时,我突然想 起都一个星期了,九江村47号,刘小姐的业务还没去谈,这事儿怎么就忘了呢?   一阵劲风吹来。   透过面前的胎圈的缝隙,我看见几米之外的地上,一个干瘪的烟盒径直打滚, 三五片皱巴巴的糖纸、枯树叶和包装方便面的胶袋,快速地移动着它们的地盘。 旁边杂货铺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趟出来折叠好屋檐下平时方便顾客喝啤酒剥花生 的桌子,并将它靠在墙上。她做的另一件事,是猫着腰捡起了二楼阳台上掉下来 的两只袜子,掸拭着灰尘,匆忙地闪进了屋去。近段时间,街上来回的车辆不多, 遇上红灯那会儿,有些司机会从我们店铺门口这一段开始减速;我觉得他们都差 不多,喜欢瞅一眼干燥的寒风中修电动车的傻瓜蛋,却懒得扫描一下我头顶上方 那块颇让我感觉良好的金字招牌。不过,有一个场景还是值得会心一笑的。   当时,一辆别克停下来,年轻的司机摇开车窗的玻璃,将烟屁股从里面弹出 来,而我刚好从与他相对的方向将烟屁股弹过去,因为彼此都是无心之举,两朵 细小的火星,在溅落时,都划出了一道弧度相当的抛物线,却没有伤及他人,所 以我们相安无事。但是,我却不敢保证那个司机也同样观察到了这个挺有几分戏 剧性情景,虽然这算不了什么,在这座城市里,每天发生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可以 装几大箩筐。   5   李小慢后来再也没打电话到店里来,我告诉她原来的号码过期了,现在正申 请安装新的,还特别叮嘱她,有事请打我手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说门牌的 报价单已经收到,他们经理看了,很认真地,还带上了老光眼镜。停顿了一会儿, 她说,这个厂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要等老板娘签了字,才能正式出采购单。   事实上,我后来请她吃过几次饭。她每次都表示“无功不受禄”,非得有一 个充分的理由。于是,我绞尽脑汁撒谎,一会儿生日,一会儿店庆,说得最多的 就是今天又接了一个什么公司的大单。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我专门找了本《心 理学》来读,经过研究,我每次都西装革履、风尘仆仆地出现,拉链半开的公文 包里还塞上很多资料、文件,尽量保持“不经意”露出来的样子,这样的方法很 管用,她每次都准时赴约。只有两回,她说必须加班处理什么要紧的报告,所以 才没来成。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相处时候的愉快。   在饭桌上,我们比赛吃肉,互相敬酒,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她现在也是我以前 工作的这个厂,包括内部改革问题,各种人事变迁,某次员工打架,仓库被盗, 谁和谁摆了喜酒,谁有了外遇正在闹离婚,等等。每次的气氛都非常热烈。甚至,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感到时光倒流,空间变换,我的言谈举止恢复成当初在厂里 打工时的样子,吊儿郎当,天花乱坠——   那时候,我们办公桌背靠背,工作起来却面对着面,电脑插座、打印机和文 件柜也是共用的,她桌子上那盆花,原本还是我的,当初弱不禁风,后来被她照 料得枝繁叶茂的,为此,我还开过一个玩笑,我说:唉,没想到我这朵鲜花,只 有插到你这堆牛粪上,才能成为完美的作品。她也不傻,知道被人占了便宜,马 上就来考我:一头猪和一头驴,都要杀掉,请问先杀猪还是先杀驴?我想了想, 说:先杀猪。她说:恭喜你,答对了,驴也是这么想的。——让人哭笑不得的后 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叫范伟的相声演员捣鼓出来的鬼把戏。   有一次吃火锅,开始的时候,我给她夹菜,她也尽挑好吃的往我的碗里送, 两个人礼尚往来,有说有笑,吃得挺开心。随后,邻座来了几位女客人,从点完 菜开始,老用带刺的眼神打量我们,她们几双眼睛好像警察晚间巡逻的电筒光, 东扫一下,西扫一下,轮流着让我们难堪。为了证明我们的关系不是情侣,我和 李小慢只好悄悄地收敛起自已的行为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李小慢仿佛是一本 正经又仿佛是假凤虚凰地大声问我,怎么没带女朋友过来呢?我哈哈一笑,煞有 介事地提高嗓音回答说,男人嘛,总是需要有自己的空间。我觉得这样的回答既 是灵光乍现,又是假戏真做,以李小慢这样的智商是完全可以心领神会的。而且 那天的火锅味道很棒,辣椒也着实霸道,旁边的客人一边坐着等菜,一边将脖子 往大衣领子里缩,我们居然感到汗水蹿上了额头。可我们并不愉快,因为气氛的 破坏,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们的胃口。   不过,走出门来,李小慢还是说了一句,谢谢你的火锅。   你看,见外了吧,我说。   6   下雪了。   这天清晨,我起得格外的早。前夜,因为把垫絮让给了南瓜,自己冷得咯咯 发抖,所以,即使将被子裹来裹去,还是没有怎么睡踏实。于是,我搓着手哈着 热气,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白雪覆盖着的冷清的楼群和街道,准备在这个久违 了的与众不同的冬天早晨,生一炉子红通通的火。   我开始干活。从杂物房七零八乱的家什中搬出几近废弃的煤炉,放在屋檐下, 用铁丝刳扎一遍,再往炉脚腐朽的肚子里塞进两截砖头,使它不至于坍塌,然后 劈些木柴,取一块浇上煤油,用打火机点着塞进炉嘴,等添加进去的其它木柴都 燃得旺盛了,才用火钳夹了蜂窝煤罩在上面,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看着它慢慢地往 下蹲落,先前的白色烟雾也越来越稀薄,蓝色的煤烟紧接着袅绕开来。折腾了好 一阵子,我洗了手,打算进厨房煮一锅菜粥。这时候,南瓜起床了,他窸窸窣窣 地下楼来,左右手互相抄进厚实的羽绒袖子里,耳朵也被头上的毛帽子的绳索打 了包,只露出一张惺忪的脸。   南瓜说,老板,今天是不是放假?   我说,随便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嗯,是这样的,南瓜说,我想寄点钱回家去。   这句话很直接,我的手触了电似的,突然一抖,从袋子里舀起的米打翻在地 上,于是,赶紧弯腰下去,把塑料杯子捡起来。   好吧,我说,你给个数,等会儿我取给你。   两千吧。两千就够了,南瓜补充道。   他听到响动,头伸到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地上的米。   要不要我帮忙?他随便问了一句。   我摇摇头,重新舀米,掺了水在盆子里,简单地来回晃荡一下,然后把水滤 掉,放在一旁,又揭开盖子看了看,发现锅里的水才刚冒出细泡。我拭了拭手, 蹲在屋檐下烤火,趁水烧开之前,我点了一根烟,算是等待,也为了想点儿事情。 具体地说,是关于钱。两千块。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可是,对我目前而言,这就 是个难题。   街面上陆陆续续驰过一些车辆,环卫的,邮电的,超市的,蔬菜公司的,屠 宰农场的,都零星斑驳地顶着一层雪,速度也比往日缓和了许多。看样子,公交 车的营业额也大打折扣,乘客都是些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上班族,要是在平时,第 一班车大多数是叽叽喳喳的穿着校服的学生,这天却没有见到几个勇敢的家伙, 反正就算认真起来,也只有两个星期就放假了。偶尔,我扭过头朝屋里望,南瓜 正握着遥控器,按来按去地选台,结果,他看了几分钟本市的早间新闻,就上楼 去了,再没有什么动静。   重新进得厨房里,水已经开了,蒸汽淋漓,一派热烈的景象。我揭开盖子, 下米,取锅铲浇几勺滚水,把盆子壁上的米粒全数冲进水里;当然,我还用锅铲, 搅拌了几个来回。这时候,我又回到屋檐下的煤炉旁。我觉得应该取一个凳子过 来,索性再有个红薯什么的放在火上,一边暖手,闻着香味,一边欣赏白雪皑皑 的街道,那些树,那些车,那些纵横交错的电线、路灯、信号支架和广告牌,那 些长期生活于此,或偶然路过的人们。无论如何,这场雪,真是难得,花多少钱 也买不到!前些天,听说响水市郊几十里地的小麦长势良好。现在,打心眼里, 我要说,那些热爱土地的人,你们有福了,熬过这个冬天,必将获得丰收;到时 候,面条和包子等,营养成分更高,味道也更好吃。当然,最重要的,是日子更 加红火了。   这天吃过早饭,我就去了银行。   7   银行还没开门。   我看看时间,离九点,还差三十八分。于是,我将公文包从斜挎的肩膀上取 下来,垫在大理石的台阶稍为避风的地方,点起一根烟,然后坐下来等。电动车 停在旁边,不但没有锁,就连钥匙也插在上面。众所周知,自从响水市打着什么 “提升城市品位”的“禁摩禁电”运动开始,许多像我一样的小老板,都在和那 些交警和治安队员玩“猫和老鼠”的游戏,虽然在许多人看来,这不过是鸡蛋碰 石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挨抓只是迟早的事。但话说回来,我们何尝不明 白这个道理?可又能怎样?卖掉?卖给谁?半价或者更低?托运回家,那不俨然 一堆废铁吗?家里父母年岁已高,就连马路都没有一条像样的,怎么个骑法?如 果是一匹马,我的乖乖,那在农村来说,还算得上是一件宝贝;驼粮食,背化肥, 运种子,怎么用都是个种庄稼的好帮手。——可我必须承认,这电动车跟我有感 情,因为自从遇见李小慢后,我经常激动得像中了彩票似地向前跑,是它雄纠纠 气昂昂举着我穿过新修的高架桥和塌陷的环城路,是它让沿途的人们根本没有听 清我的口哨声甚至来不及把随风扬起糊在脸上的塑料袋躲闪开去,也是它让我无 数次穿过了常年滴水的公路隧洞、红灯闪烁的十字路口、歌舞升平的兰桂坊、日 理万机的海关大楼,包括街道两旁高低错落的房子,店铺里的瓷砖、浴缸、沙发、 吊灯、茶具,以及绿化带中停放的车辆、悬挂的招牌、晾晒的衣物和行走的人们, 并且最终来到了这个万物萧条的冬天。   喂,老板,借个火。   一只手伸过来,打乱了我的思绪,我抬头一看,是南瓜。   你怎么来了?我说。   嗯,南瓜抓了抓脑袋,欲言又止。   不想说,就别说了,今天放假,我估摸着没什么好事,语气就缓和了些,说, 你先回去吧。   南瓜不再言语,悻悻地往回走,雪地里多出两行脚印,一左一右,刚好在我 的电动车压出的痕迹两旁,远远望去,像一种蕨类植物的标本,原始,瘦弱,质 朴。此刻,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他就是我的一笔债,不能躲着,不能藏 着,惹不起也要让着;我告诉自己,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个只能遇见不可追求的 干净的好日子;我可以让他接受一个老板的坏脾气,却不愿让他受这雪地里刺骨 的凌寒。于是,我撑着有些麻木的腿脚站起来,大声喊道,南瓜,回来。   仿佛早有准备似的,我这一嗓子刚吼出去,南瓜就老远地转过身来,只一阵 小跑,就来到了面前。我刚要开口,这一下,他却抢在前面。他说,老板,借个 火呢,让我先把烟点起。我这才看见,他手里夹着一根烟,不知哪里弄来的,他 平时可不爱好这一口。有事。一定有事。到底什么事呢?我一边想着,一边掏着 火机,此刻,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掏火机这个举动是和南瓜要说的事是联系在一起 的,尤其是某些难度较大的事,必须要借助适当的外在条件,才能推波助澜,正 如我和李小慢一样,吃饭,就是外在条件。   这时候,壮观的景象出现了!车队。蚂蚁一样的车队。一眼望不到头的蚂蚁 一样的结婚的车队,贴着囍字,扎着鲜花,缠着彩带,插着汽球,从我和南瓜的 来时路气势磅礴地游行而至,就快经过我们眼睛可以辨认手指可以触摸的面前了; 敞开的车窗里,挥舞着无数只手,拥挤着无数张甜蜜的笑脸和同样多的嘈杂着说 话的舌头。这突如其来的场面,让南瓜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歪着身子,侧着脸, 举起手就鼓起掌来,香烟掉了也没有发现,嘴里还不停吆喝着说一些祝福的话, “百年好合”、“夫妻恩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早生贵子” 等等,能想到的华丽词藻全用上了。我固然为之喜悦,却不那么纯粹和彻底,相 反,在隐隐约约中,我感觉到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正在深深地责怪我,同样是关 于婚礼和酒宴,同样是关于洞房花烛夜和两个人油盐柴米幸福的前程——莫非— —难道——说不一定就是眼前的这一对?那个刘小姐,那个九江村47号,我怎么 会如此混帐,怎么会如此糊涂,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呢?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车队渐渐远了,我和南瓜收回目光,回到冰天雪地的现实中来。南瓜说,我 有事情要跟你说。我说,我也是。南瓜愣了一下,豁出去了似的说,我们是朋友 吗?这下,我却眉头一皱,我说,你怎么这样问?南瓜说,你自己知道。——很 显然,情形至此,对话无以为继续。银行也恰到好处地开了门。这大冷天的,谁 不想成为第一个顾客?于是,我指了指车子说,南瓜,你先回去,好吗?他没有 出声也没有点头,骑上车子神定气闲地走了。   我取完钱,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太阳出来了,蛋黄一样的脸,穿过万里 高空的乌云,投下箭簇一般的光芒,斑驳地,照耀在一些幸运的楼房上,明亮而 且鲜艳,影子还在缓慢地移动。我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各抓着一把新钱,可越抓 得紧,越觉得寒冷,竟然发起抖来,像两只饥饿时抽搐的兔子。街道两旁的店铺 门口,活跃着一些睡完懒觉的孩童,有的在堆雪人,有的在打雪仗;偶尔有几个 恶作剧的家伙,躲在二楼阳台上,抓一把雪捏成了疙瘩,看着过路的车辆吃力地 过来,数着一二三,然后,狠狠地朝它们砸去。   快到了,快到了。   我加快脚步,这样对自己说。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