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无可名状》   陶天财   你说,你感到焦虑。每到年终的时候,和你一样的外省人,拼了命爬上火车、 轮船、汽车和飞机往家里赶,那儿有天下最好的宴席在等着他们;与此同时,报 纸、杂志、电视和网络开始谈论春运,朋友们也商量好了一般,提前把新年的台 历送给你,好像在暗示什么,但又说不明白。你觉得这是一个笑话!分明就是在 侮辱你这种对家朝思暮想偏偏又回不去的人。于是,你在房间里,徘来复徊去, 嘴里念叨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并假设这样可以上升到某种高度,然后, 你坐下来抽烟,听歌,看书,倦了就躺在床上,观察天花板上的那只壁虎——这 个攀岩高手,从东爬到西,稍作停顿,又一如继往,短暂消失,又突然出现,横 着爬,竖着爬,沿着灯管、线槽、插座、镜框和衣柜勾勒出的线索,顺便路过了 墙上的海报、地图、书法和明星海报。它在时,你望着它,它不在,你想着它, 其实,你还做过分析,它表面上是在旅游,暗地里,不可能放过一只蚊子。你甚 至以为它就是你的亲人。   所以,你显得悲伤,憔悴,堕落,好象需要吃药,一颗心全是猫的爪子。我 知道。你渴望泉水,喝下的却是可乐。你期待莲花,打开的却是电脑。是的,你 有这样的毛病。你的毛病就是过不了这个槛。你总是哑口无言,写不出字来,也 不想吃饭。昨天,母亲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说村上要集资修公路,每个人一百 元,砍了大树免得老鹞叫,左邻右舍都凑齐了,儿呀,你看是不是想点办法?于 情,于理,这是点小事,跟芝麻差不多。可为什么你突然觉得要是手机在这时没 电了该有多好?你就那么穷吗?难道,你所谓的“等我把那点帐收了就寄回来” 是真的吗?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是纸包不住火?   还有一件事。关于爱情,哦,不对,都三十岁了,应该叫婚姻。唉,这是哪 个狗日的起的名字?两种叫法,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你表个态吧?怎么 不说话呢?你这样对得起国家吗?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亲朋好友吗?无论如何, 也对不起——你的身体啊!上次过生日,你许下的愿望,现在想起来,后悔已经 晚了。来不及?不会吧?你说,故乡的屋檐下摆满了结婚的酒席,你是海子吗? 不然,你以为你是谁?都到了这个份上,还盼着有个好结局。你觉得往事像个说 书的人,跟随别人从月光下穿过小河流,自己却只能在向阳坡栽下两行竹。你说 你心如死水。我为你感到悲哀。   前几年,你分别做过美工、编辑、文书、记者、业务员和行政主管,也干过 传销,偷过单车,办过假证,由着性子活到现在,差点一口气没忍住,要提菜刀 出去抢劫了。性格决定命运——可大难不死,却未见后福。有一次,你说,如果 时光可以倒流的话,你肯定会一意孤行,将一条路走到底,管它黑,还是白,反 正就是图个痛快。我说菩萨保佑。我何尝不是这样以为?人从众,反之亦然;现 实的围栏多么高深,因为英雄所见略同,所以狗熊身上的脾气、表情、心跳和狐 臭大概也差不多。于是,你笑了。继而沉默。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你,一张 苦瓜脸,拧得出水来,又仿佛晴天丽日,突然刮来一片乌云,眉宇间再没有多少 光彩。随后,我们去四川饭店喝酒,红的,黄的,白的,长江滚滚,奔流不息, 一边喝,一边哭,一边抹鼻涕,一边拍对方的肩膀,不知不觉就趴在了桌子上, 像两条死狗;这时,那个满脸暗疮的老板娘走过来,摇了摇你的脑袋,随后她拧 着你的衣领,如同从大雪封山的地里扯一棵大蒜那般,隐隐约约中,我听到她艰 难地说:“我这是遭的什么孽啊?”   在我的印象中,你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起过你的生意,有时,被朋友们逼 上梁山,你才拐弯抹角地说,五笔输入法,连打YYTF,选1或2,都是差不多的勾 当。但事实证明,你作为这个行业的新手,想要赚钱,那只是一厢情愿,一来因 为竞争对手太多,而他们大多都是些阴险狡诈之徒,二来还是自己不够专业,资 本也捉襟见肘,不能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才造成了至今仍在垂死挣扎的局面。为 了生活得更好,你尽可能保持平常的心态,遇人不说恶话,对事不走极端,非要 等到烟消云散之后,才跳出来指桑骂槐一番,然后躲在夜晚的深处,写下诸如 “狗日的狗浑身长满狗毛/而品德高的狗应该去一棵枣树下哭泣”、“我要桃花 开/我要荷花开/我要菊花开/我要梅花开//我只剩下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 来死亡”此类无人问津的诗句。你说,父母在乡下开始讨论余生,从云南大山里 买回棺材,又悄悄地,请来带着罗盘的道士看好了墓地,仿佛具体的日期都安排 好了,可你还没有完成哪怕一桩足以让他们弥留之际闭上眼睛的事情。不幸的是, 你居然将此作为人生最大的梦想,而从目前看来,这荒谬中充满逻辑的追逐,依 然遥遥无期。你觉得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既得天意,又随缘份,当初,他们一 不小心,就给你带来了人间漫长的苦役,但这并不重要,你不能大孽不道,连死 亡抢在他们的前面。此事古难全。你根本就没这个权利。所以,你必须残延苛喘, 并保证在每个旭日东升的早晨,准时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穿衣,梳头, 打开门,投身于千军万马的乌合之众。   即便如此,你仍不得开心颜。晴朗的天气,你也打不起精神。你总是低着头 走路。你总是揣着手搭车。宁愿回家面壁思过,或者用铅笔,在纸上画出奇形怪 状的花朵。经常吃方便面,也不关心粮食和蔬菜。你变得疑神疑鬼,总担心有人 要谋你的财害你的命,有时走在巷子里,一阵风吹过,你觉得跟踪你的人,就躲 在墙角那边。亏你想得出来。可你从来不介意漆黑夜晚的恶梦,那里面血流成河, 蝙蝠乱飞,乌鸦用钉子一样的眼睛望着你,烟囱的出口爬满了毒蛇。你甚至梦见 了自己被斩首示众,在人潮汹涌的广场上,脑袋如南瓜般掉下去,浆髓四溅,行 刑者将全身的皮肉剥下来,戳几个洞,然后把骨头送进了博物馆——你说,不知 为什么,在梦里没有反抗,醒来后,却泪流满面,四肢发抖。   1998年,春天。你哪里也没去。成天在一条臭气熏天的河边玩耍,随手捡石 块打着水漂,那是你童年最爱的游戏。附近是一间化学厂,听说每年缴很多税, 员工的薪水也特别高。你的眼睛总是随着一条抛物线,望见了接二连三的死鱼, 情绪也变得低落起来。你说,这是一个植树的季节,应该有人出来认罪,而触目 惊心的景象,应该出现在报纸的头版。你说你看到鼓起的白色鱼肚中就要孵化的 鱼卵,由此联想到母亲的子宫和胎儿——现在,它们成了工业时代的牺牲品—— 你说如果你有足够的钱和权利,会押着那个工厂大腹便便的老板,罚他跪在河边, 失声痛哭,不断磕头,并为这些鱼儿举行隆重的追悼会。而你,除了承担撰写鱼 儿的墓志铭之外,就是邀请童心未泯的学生,前来写生作画。你说,应该这样。 但现实不是如此!   你是个狡猾的人。无为。自治。除了工作之需,鲜有向人提起家庭出身,曾 经蓄起长发和剃了光头从事的艺术,也没有整出什么名堂,空落得一场无疾而终 的心病。不过,江湖上还是流传着一些经过加工、筛选后的桃色新闻,比如,某 年某月某日,狂热的外地姑娘带着你发表作品的杂志,坐汽车,乘轮船,翻山涉 水总算找到了你,然后手牵手逛了一趟街,看了一场电影,吃了一顿饭,等等。 结果一律不详。很显然,没有人关心你真实的处境。没有一个机构愿意和你签订 超过三年的合同。你才不稀罕呢。你需要足够的自由。你的原则是知足常乐,相 信自然规律,为五斗米折腰,但仅限于此,第六斗米就留给别人。你说,世上还 有很多比第六斗米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们,也许,每个人都应该用一部分生命 去创造点什么,而不是安于皮囊的饱暖和享乐,成为地球有限公司的贪污犯。有 一次,你给我谈论一篇小说,情节大致是这样的:一个叫黑桃三的人,喜欢吃红 烧肉,因为家里穷,所以进城打工,由于体力活赚钱微薄,所以他只能偶尔享受 一次,多数时候只能下了班扒在对面酒楼的橱窗外张望,三番五次,五次三番, 就影响了别人的生意,酒楼老板叫来保安对他施以暴打,然后将他撵走,于是, 他买了一把望远镜,在自己租房的阳台上架了起来……你说得很精彩,我听得很 无奈。你问我,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情?我说,你愿意相信,就有,而且很 多,你要是怀疑,那就是虚构的,根本不存在;其实,大街上每个人都是黑桃三, 小说中那个,只是不明白节欲食以养胃的道理而已。事实上,那段时间,我正为 钱的问题犯愁,火烧眉毛一般,拆东墙补西墙,过着灰头土脸的日子。我跟你不 一样。我从来就不关心虚构的东西,也没有那份精力。你就是那种奉行多读书以 壮胆的人,并在生活中付诸于实践。   后来,你好象消失了。没有电话号码,也收不到信件。朋友们偶尔问起,我 只好摇摇头,沉思片刻,又回过神来。你不会出事吧?我这样安慰自己。转眼几 个月过去了,单位里忙着盘点,我必须绷紧神经,去张罗着那些“总结过去,展 望未来”的步骤和程序,领导还特别交待,为了顾全大局,必须采取一切措施, 保证员工的稳定性,而作为人事主管,每天让我恼火的事情,可以装几大箩筐, 同时,还要通宵达旦地筹备一台五千人的晚会——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光想起 来,就让人害怕。哦,对了,当时设计舞台背景,本来想请你来帮忙的,那是你 的专业。然而,鬼知道你在哪里?所以,我必须承认,在你杳无音讯的第二年春 天,单位派我去参加人口普查,我趁机谎报了一些数字。我觉得这样,心里起码 好过一点。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