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落花屯   作者:王其学   1、   曾经吃人肉充饥的程玉芬,正在赵光哲的屋里过夜。   程玉芬为自己吃人肉的事悔恨得如同犯下滔天大罪,不时地拍打着自己的肚 子向面前的男人做解释。她说,俺那个男人虽然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是 实在没有办法,为了我和小惠活下去,他就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们邻居有 个桂芳姑娘很要脸面,宁肯饿死也不出来要饭,就饿死了,小惠他爸就和几个人 把她埋葬了。到了晚上,她爸一个人偷偷来到桂芳的坟上,把尸首挖出来,用刀 子剔下她身上的肉,放在柴筐里背回家。他瞒着我不说实话,只是说弄了一些牛 肉来,让我把牛肉剁碎,掺上些屋檐草,让我和小惠兑和着吃几天。我和小惠都 吃了,可是他说不饥困,坚决不吃,他只是吃点咸菜喝一些凉水充饥,躺在床上 不再动弹。等我们接近吃完那些肉的时候,他的腿就肿得很粗了。他在临死之前 才对俺说了实话,然后就逼我带上小惠出来要饭。他说只要过来黄河就会有饭吃, 逼我一定要嫁一个好人家。他说,小惠已经不小了,也该找主儿了,让我给小惠 找一个不挨饿的好主儿,嫁出去……   赵光哲听了,没有反感,没有讨厌,只是唉声叹气。他非常同情她的不幸遭 遇,赞成她出来要饭求生。程玉芬看见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怜悯与亲热的光,那是 一种柔情。   自从赵光哲的老婆在“放卫星”、“搞夜战”时突然死去,他就成了一个鳏 寡男人。他是个“正南巴北”的男人,不会去调戏不是他老婆的女人,不会去占 任何女人的便宜,所以两年多来他没靠到过女人的身子,没得到发泄。现在,一 个是“蓄性待发”的孤男,一个是“求生待嫁”的寡妇,互相冲动起来,那床上 的阴阳世界就难分你我,真可谓风光旖旎。   这屋里确实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不算太老气也不能太年轻的女人。这个 年龄组中失去了男人的女人,在当地很难找到合适的。面前这个女人是自己要饭 送上门来的,长得好看,年龄相当,只带一个女孩,不需费劲就可以填补空缺, 赵光哲认为这屋里需要的女人正是面前的程玉芬。   赵光哲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爬到床头上,从箱子底上拿出一只银手镯递给程 玉芬。这银手镯的对口处有两个很大的银疙瘩,沉甸甸的,正面雕刻着很秀美的 龙凤图案。这是宋朝留下来的古董,过去,很值钱。如今,最值钱的是吃的东西, 可能,这只银手镯比不上一块地瓜值钱。现在,不论是纸币还是硬通货,都极大 的贬值了,失去了它应有的威风,因为金银珠宝不能充饥、不能拯救人命。   他把那只银手镯给她戴在手腕上,她就对着灯光仔细照看,一时间银光满屋。 她说,俺不过是个要饭的,根本不配带这么珍贵的东西,只要有口饭吃,只要你 不嫌俺是要饭的,当人看俺,俺就心满意足了。赵光哲说,我知道这东西已经不 值钱了,给你带上是为了表示我的心意,让它做咱俩的订婚礼物,从此你就是我 的媳妇了,我就是你男人了,我一定能养活你,一定能养活小惠,从此不会再挨 饿。   赵光哲的房间比较陈旧和混乱,泛红的洋油灯以它微弱的光照见了室内的颓 萎。木棂窗户上,经过长年风吹雨打而透风撒气的窗纸上,浸染着一些如同写意 山水画那样的斑纹。白色的石灰墙,早已被无情的岁月锈蚀、扩散成一抹灰褐色, 昏暗无光。墙上揳着的一些木橛子上,挂了几把镰刀和一绺绺旱烟叶。屋当面一 侧,那些破衣烂蛋、地瓜秧子、草要子和秫秸箔之类,胡乱地竖在墙角处,堆积 在地面上。然而,房顶上的檩梁木架和把砖椽子却依旧排列整齐。   他们的床上,两头都放着一个“绣顶枕头”。何谓“绣顶枕头”?那是传统 的大枕头。它有大约一米多长,用蓝色的粗布做成,里面装满了柔软的麦糠,像 个圆圆的布袋筒儿,枕头的两个顶端,缝着绣花的锦缎用作装饰,所以叫“绣顶 枕头”。结过婚的人,床上都有两个这样的“绣顶枕头”。这种枕头,因其很长 而能容得二人同枕共眠,所以,两口儿不论睡在哪一头都行。两口儿睡觉,平时 都是分睡在两头,一人一头,互相通腿儿,需要“共枕”时,不论在哪一头都可 以共枕。赵光哲和程玉芬就是睡在这样的“绣顶枕头”上的。   她把那个被弄得歪歪扭扭的“绣顶枕头”捋得顺直了,抚平了上面的枕头护 布,把一床薄被铺开,盖住两个赤裸的身子,共枕在那个“绣顶枕头”上相拥着 说:“我会把这房间慢慢收拾好的……”   “小白菜呀,黄又黄,十三岁上,没了娘啊……”西北屋里的疯老头,开始 “演唱”他的“夜半歌声”,这是他每天夜里都必须温习的“功课”。唱过八遍 《小白菜》,疯老头儿进一步提高了嗓门儿,喊口号般的念起了他的诗: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 开道,我来了!”   疯老头是赵光哲的爸爸,名叫赵志奇。他的诗,是从一张旧报纸上学来的。 这首诗虽然非常时尚、非常跟形势,可是在这深更半夜“朗诵”起来,却像狂躁 的呼喊和撕心裂肺的挽歌,也像廊坊里的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吓得程玉芬 紧紧地搂住了赵光哲。   一会儿,叽叽喳喳的麻雀叫醒了天地。   麻雀,在当地叫做家雀,不论是“麻”字还是“家”字,好像都表明着它们 的数量之多。原来的它们,整天价漫天飞舞,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是一个相当 庞大的鸟类家族。当然,鸟类家族也是需要吃饭的。它们大量吞食庄稼的籽粒, 与人们争夺宝贵的粮食,就激起了人们的愤怒。前几年,领导上就把麻雀同老鼠、 苍蝇、蚊子一起列入了被消灭的“四害”之一。三年前,乡政府组织了万人大游 行,向“四害”宣战。男女老少高举着镢头、锄头、铁锨、禾叉、叉把扫帚等农 具,高喊着“除四害”的口号,逶迤拖沓的行进在大街小巷,像整整一溜长蛇阵。 万人大游行连续进行了一个星期,除四害的重要性就家喻户晓了。乡政府做出规 定、下达任务,每个人每天必需上交十只苍蝇、十个蚊子、三只老鼠、五只麻雀, 多交了有赏,完不成任务受罚。计算上缴“四害”数字,都是有规定的,比如两 条麻雀腿儿就可顶一只麻雀。完成任务后,多上交两条麻雀腿儿,可得到赏金二 分钱。于是,男女老少齐下手,千军万马捉麻雀。特别是那些半大小子,成了捉 麻雀的精兵强将,一个个白黑夜战,“蹬墙爬屋”,“寻巢掏窝”,觅踪缉拿, 捉得的麻雀一串串,一筐筐,兴奋地剪掉它的两条腿儿,争先恐后的拿到乡政府 去请功领赏。运动进行了两年多,麻雀越来越少,轻易见不到了,它们似乎已经 灭门绝后了。可是,偏偏又在去年,上级忽然发现麻雀家族不光与人争吃粮食, 还灵巧的飞行着,吃掉了庄稼上的大量害虫,为庄稼的丰收立过功劳。   这一发现,惊动不小,1959年中央向全国下达命令,要求立刻停止捉拿麻雀, 并把麻雀从四害的黑名单中剔除,让臭虫来顶替麻雀的“四害”位置。这时,麻 雀的数量已经极其稀少了,很像是一网打尽了,有人担心它们的复原。可是“天 不灭雀”,侥幸存活下来的少数麻雀,居然又以惊人的速度,迅速繁殖生长,仅 仅一年多工夫,麻雀的数量就又恢复到了原来。到了现在,社员饲养的公鸡、母 鸡基本上被收购殆尽,为国家顶债了,辽阔的乡村已经听不到公鸡打鸣,只有这 堪称烈烈悲壮的中华麻雀,无怨无悔的担负起了公鸡啼鸣的职责,为漫漫长夜的 复明叽叽喳喳的鸣叫,叫醒了昏黑不明的天地。   “家雀喳喳,待一霎霎”。过了“一霎霎”,赵光哲和程玉芬起了床。疯老 头儿起得比麻雀还早,早早的撅着粪筐出门去卖疯卖傻了。赵光哲就到连部里去 忙他的账目了,家里就剩下程玉芬和她的闺女张小惠。   程玉芬插好大门,把睡在北屋里的小惠叫醒,娘儿俩就忙活起来。其实也没 么好忙的,没有做饭的活儿,不过是在四块砖头支起的一个临时小灶上,座上一 把壶,燃烧几把柴草,烧点开水喝。她们把那些摊在院子里的白菜叶子,用木杈 翻动一遍,让它干得快一点,以便收藏起来,必要的时候煮着吃。再就是把屋里 的那些草要子捋顺了,把麦穰弄到屋外面,把一些用不着的“破衣烂蛋”归并起 来,用鸡毛掸子掸去大桌子和“搁几板”上的尘土,扫扫屋当面。这是两个勤快 女人,她们的勤快不光因为他们是女人,更因为她们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   娘儿俩那讨饭用的打狗枣树条和破旧的筐子已经弃之不用了,才来了不足两 天,吃了几顿饱饭,就再不是那蓬头垢面的要饭模样,俨然是这菜园人家的女主 人了。娘儿俩都觉得已经逃过了一场被饿死的劫难,那男人口口声声说一定能养 活她们,虽然尚不知他用什么办法养活,可从他的口气中就能得到安慰,她们觉 得赵光哲是个说到做到、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她们能从这个被毁掉东墙和一部分南墙的院落中,体察到这个院子曾经被某 种激进的意志所摧毁,显出一些颓败和凄凉的气息。对于室内的家具,程玉芬有 些诧异。她听赵光哲说他们的出身成份是贫农,可是从屋里却看不出贫农的样子 来,她不知道一个贫农家庭哪来的这种很大又很结实的木头床,怎么会有大漆漆 过的搁几板、八仙桌和罗汉椅子。这些家具不仅上了大漆,还雕刻了许多花纹。 这种老式家具虽说不时兴了,而且上面的大漆已经有几处脱落了,露出斑驳的枣 红底子来,带给人们的感觉是极其陈旧的,甚至是对万恶的旧社会的痛苦回想, 但是,它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某种似乎曾经富贵的神秘历史。程玉芬就猜测着, 这些高贵的东西可能是土改时上级分配给的。   她把她在河西时的家庭与这个家庭相比,那就没法比。她那个河西的家里别 说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就连睡觉的床也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土炕。吃饭的那张破 桌子只有三条腿儿,用一些坯块支起来充第四条桌子腿。吃饭的座位也是用土坯 支起来的,土坯上放一个草垫子。她和她的前夫就是坐在土坯垒起的座位上,度 过了一个个苦难的、清贫的日日夜夜。她们吃饭用的都是黑碗,有几个黑碗的边 沿上残留着被碰伤的灰白色茬口,吃饭时一不小心就会划破嘴唇。许多年前小惠 还很小,这种碗就曾经划破过她的嘴唇。现在,这一家却是用白瓷碗吃饭的。白 瓷碗的边沿整齐,比起黑碗来要高档得多、高贵得多。   不过,她没有发现他的粮食瓮,也没有发现粮食囤,尚不知他们的粮食藏在 哪里。对!这几年用不着自己储藏粮食了,一律吃大食堂了,谁家也不可能储藏 粮食。但是,她不会因为看不见他们的粮食瓮和粮食囤,就怀疑赵光哲养活她们 的能力。程玉芬感到这是个富庶之乡、救命之乡。虽然大跃进的痕迹,斑斑点点 的残留在一个个农家小院里,可它还是一个有白菜、萝卜充饥的好地方,她就下 决心在这里定居下来,和她的小惠死心塌地的守着这个家,守着赵光哲,相信一 定会有饭吃。赵光哲就是她们心中的天,听他的不会错。   小惠和她妈打完水,擦桌子抹板凳一阵忙和,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只剩 下那间西北小楼因为疯老头儿锁着门,无法去整理。小惠就说:妈,俺爷爷怎么 老是锁着门呢?我想去给他铺铺床。她妈说:散(算)了吧,夜来过午我也想去, 可他总是往外推我,不去整理也罢。   “大娘大爷呀,救命啊……大娘大爷呀,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救…… 救……救命!”这声音有气无力,似在呻吟。细听,是个柔弱女孩儿在门口乞讨。   如今到落花屯来乞讨的河西人太多了,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络绎不绝, 赶上门来要饭吃。所以她们不敢随便出门去打发要饭的,只把大门插得紧紧的, 给要饭的人以“家中无人”的暗示。按理说,庄户人家过日子,大白天是不可以 插大门的。设若大白天插上大门,就好像这一家绝了人烟似的。可是,现在不行 了,程玉芬知道要饭的人太多了,你要是敞着大门,那些要饭的人就会一拨接一 拨,一茬接一茬地拥上门来,就打发不过来了。所以她还是把大门插上了,赵光 哲要是回来,会自己从外面拨开进来。于是,许多要饭的人来到门口,叫上几声 大娘、大爷,没人去开门,只好走开,另寻别处乞讨。   要饭的乞丐当然是最下层的人,不论是新社会、旧社会都一样。所不同的是, 旧社会那些要饭的,有时是一种职业,常常会组织起一个很大的丐帮,对一个个 村子,一户户人家进行包抄,用一些软硬兼施的手段逼迫人们,特别是逼迫大户 人家施舍,若不施舍,他们就会使出抹大粪、放明火或者舍人命、耍无赖的本事, 搅得你不得安宁,不得不赶快舍财。新社会已经没有这种丐帮了,几乎所有要饭 的人,都是立在门口喊着大娘大爷,老老实实要口饭充饥。要饭的人是不能进入 人家大门里头的,更不能到人家的院子里和屋里,否则那就有做贼的嫌疑,即使 是女人也不行。若取个名字,可以叫做“文明要饭”。   大门插死了,居然也有人在大门外乞讨、呻吟。要饭的人,大概是看见这一 家的房子好,或者听到里面的动静,知道这个家里肯定会有人,就赖着不走了。 女人心软,程玉芬和小惠,竟对大门外的乞讨者关切起来。程玉芬蹑手蹑脚的来 到大门里面,张小惠跟在后头,仔细听着,那声音十分可怜,是一种呻吟,濒死 的呻吟。一种习惯的盲动,一种不设防的直觉,驱使她们赶紧开大门。   拔开大门的插关,立刻从门缝里歪倒进一个人来——一个要饭的闺女,踉踉 跄跄顺势倒在地上。   那闺女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已经不再喊叫了。小惠莽撞地说:俺爸爸还没 领回饭来呢,俺也没有饭吃啊!那闺女不说话,死死的躺着。程玉芬喊着:这孩 子是饿昏了,快!架进来!娘儿俩赶忙把她架到当天井里。程玉芬给她灌了口热 水,那闺女就咽了下去。要饭闺女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得令人发憷,要死的火 势。娘儿俩向她问话,她一句话也不说,想必,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程玉芬 可怜她,就把她揽在怀里。小惠就给她喂了几口水。   须臾,赵光哲一步迈进来。他端相着那闺女的脸,露出怜悯的神情,连忙从 篮子里拿出一块冒着热气的地瓜,递给程玉芬,娘儿俩赶忙去喂她。   一块大约七、八两重(注:当时,一市斤为16两。)的地瓜喂进去了,那闺 女睁开了眼睛。程玉芬深知挨饿的滋味,也知道拯救“饿死鬼”的一些常识,她 见过饿不死反倒撑死的人,叹口气说,可怜的孩子啊!不能一次吃饱啊,一次吃 饱,饿不死反会撑死的。所以她就过一会儿,让她吃一点儿,再过一会儿,再让 她吃一点儿……那闺女完全苏醒了,他懵懂的、仓皇的,翻身呈跪着的姿势,连 忙磕头,不住的喊着亲爸妈和姐姐,凄凄惨惨地说是救了她的命。   侍奉这个将死的陌生闺女,全是程玉芬和张小惠娘儿俩的事,赵光哲只是就 着咸菜吃了几块地瓜喝了几口水就走了,疯老头子的早饭都是自己到大食堂里去 吃。于是,那闺女依偎在程玉芬的怀里,有气无力的与她们攀谈起来。   这闺女名叫蔡福英,比张小惠小一个月,欠俩月初中没毕业。她也是河西县 份的,距离小惠那个村庄只有二十几里路。她爸妈全都饿死了,一个哥哥外出要 饭求生,不知下落。听人说只要渡过黄河来,就会有饭吃,就随了成群结队渡河 要饭的人们来到这盛产大白菜的落花屯。可是她肚子里没食儿、身体虚弱,要得 了一星半点的糠菜团子,根本充不了饥。饿了几天,眼看就要饿死了,才不屈不 挠的找到这里来喊救命,喊了半天没人开门,便倚着大门晕了过去。   蔡福英说:妈,你救了俺的命,你就是俺的亲妈。姐姐,你就是俺的亲姐姐。 妈,亲妈呀,亲姐姐呀,把俺收下吧!只要有口饭吃,当牛作马都行。俺再也不 去要饭了,这样的年景,是要不到饱饭吃的,要来要去,误不了饿死。妈,姐姐, 你就收留了俺吧!俺求求你了!   蔡福英的嘴很甜,这番话是哭着说的,她哭得很痛,很伤心,声泪俱下、凄 凄惨惨,打动着主人的心,惹得她娘儿俩眼泪汪汪。孩子呀!程玉芬哭道,咱们 都是挨饿的河西人啊!俺能在这个家里吃上点饭,连今天算上才两天啊,我不能 收留你。他这份小日子,凭空里添上了两口人,已经够难为他的了,再添上你, 吃么?所以我不能答应你。说完,起身回到屋里去忙别的事。   蔡福英蹲在墙根处,倚着墙根垂泪。张小惠坐在她身旁,安慰她道:妹妹呀, 咱姊妹俩挺结缘,我愿意留下你,正好和我做伴儿,夜里我就不害怕了!可这事 儿得俺爸做主啊!俺爸晌午回来可,跟他商量商量再说吧。   蔡福英在弄清了这娘儿俩也是河西人后,更加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长叹了 一口气,抹了抹脸上的泪,乞求道:妈,姐姐,好好跟俺爸爸说说,收留了俺吧! 出去这个大门,就是一条死路。   赵光哲本是个很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可是自从实行合作化、成立高级社, 他就变了。满坡里长着那么好的庄稼,收那么多的粮食,庄稼人谁也不愁没饭吃 了。千家万户都是一样的心眼儿,一心一意扑在高级社的集体生产上,自己家庭 过日子的心思就被合作化冲淡了,冲散了,只剩下一个合作化思想了。高级社的 社员们,男女老幼都是劳动力,都得上坡干活挣工分,家家户户都没人做饭了, 一家一户起火做饭就成了最落后的生活方式,于是大食堂就应运而生。为了吃饭 省劲儿,他曾经积极拥护过吃大食堂。为了支援大炼钢铁,他曾经把家里所有用 不着的铁器家什让人们收集起来充作了大炼钢铁的产量。他还从公社里领到过每 月六块钱的工资,虽然只领了三个月,但已经看到了共产主义的希望了。他觉得 现在的农民和工人已经没有区别了。现在的这个“桥梁”已经取代了家庭种地过 日子的诸多麻烦。什么桥梁?人民公社。“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 这个口号最能体现人民公社与共产主义的密切关系,现在大家正走在桥梁上,过 了这座桥梁就是共产主义了,什么样的单干日子能比得了共产主义呢?后来,他 老婆突然死去,他只是哭泣了几天,也没有造成长久的悲伤,他依然毫不松懈的 坚守在人民公社基层统计员的重要岗位上。   公社化以来,赵光哲一直是连部里的统计员。   他每天都得把各个排、班干的农活数量汇总起来,向营部里作汇报。尽管大 兵团作战的高潮时期已经过去,现在,不过是一种惯性、一种余波,可这种余波 也是很规矩的,所以赵光哲仍然惯性似的,每天都必须进行认真的数字统计。这 些统计数字是非常复杂的,包括出动了多少劳力,其中多少男劳力,多少女劳力, 多少整劳力,多少半劳力。深翻土地多少亩,修渠道多少米。就连挝柞子、砸坷 垃、搬坯块、沤绿肥、使用农具、动用各种牛车、马车,以及大食堂吃了多少地 瓜、多少瓜干、多少干菜叶,都得汇总起来一一上报营部。这些数字,不论大小 多少,横加竖加,左加右加,都必须对路、相等、相符才行,不然,非挨熊不可。   当然,这些数字大都是他弟弟、党支部书记、连长赵光明,按照多快好省的 原则估量出来的。上报得少了,连长得挨熊,过分少了,全连就得挨通报,甚至 受批斗。上报得过多了,公社领导虽喜欢,但连长的心里过意不去,就得斟酌着 比实际数字扩大个十倍八倍。而且,公社和营部里的领导们,大都是原来农民运 动、农民革命、农民战争时期的老八路,一个个腰里别着匣子枪,带着一班人, 不辞劳苦,徒步跋涉,三天两头到坡里转悠着检查生产。他们要求社员们干农活 要像急行军、打碉堡、埋地雷、挖战壕、打伏击那样的紧张和严肃。干部辛苦, 社员劳苦,他怎能忍心埋没偌大一个连队的上游成绩?赵光哲历来是服从安排的, 他就像一盘机器,整天与那些数字打交道。数字是枯燥无味的,那一张一张表格 也是枯燥无味的。可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报到公社里,却发挥着指挥战斗、部署工 作的重要作用,所以他从不懈怠。   通常,赵光哲是用电话向公社汇报统计报表上的数字的。这电话是两年前安 装的,那是老八路下放来的旧话机。黑色的话机一旁有一个摇把子,话筒放在上 端的“叉巴股”上,墙上连接着两节很大的电池。野外的电话线,是用独股铁丝 架在一些歪歪斜斜的木头棍子上的。各村架起的铁丝,都通到公社的总机,可以 人工接通各个村子。虽然一个村子只有一部电话,可它却是眼下最新鲜、最神奇 的玩意儿。这些新奇设备,与连部办公室的土坯墙形成了洋与土、城与乡、先进 与落后的鲜明对照。电话刚接通时,乡间百姓都觉得稀奇,引来许多人参观。真 是的,两个人隔着老远老远的,通过一根铁丝就能对话,互相之间还都能听得清 楚,一旦听不清可以再问一遍,你说神不神、奇不奇?它激励着许多社员,倾心 的走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时代。电灯、电话是共产主义的标志,已经有了 电话,只是还没有电灯,就是说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一半儿了,再过一头半年, 就会有电灯,有楼房,那时候,在大食堂就可以吃面包、喝牛奶了,共产主义就 实现了。   可是,眼下的跃进形势却颇显式微,有些鱼鳞蛇尾,好像大风刚刚过去,河 面上翻滚的波浪变成了层层涟漪,涟漪就是余波,余波还不是风平浪静。   余波中的赵光哲毕竟不是木头人,毕竟不是机器人,他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压 缩在实现共产主义的规矩之中,完全服从“桥梁”的理念,可他无法克制、无法 扼杀与女人媾和的欲望。他还是需要一个“填房”,需要一个像程玉芬这样的女 人。所以,赵光哲尽管夜里没睡好觉,他还是要强打精神,飞笔填写报表,疾手 拨弄算盘,搞好统计报表,电话汇报数字。接近晌午,他才从大食堂里领着饭回 到家。   那个叫蔡福英的闺女大体上已经能站立和走路了,坐在西屋的门槛上望眼欲 穿,等他回来收她作亲生闺女。她已经把那副哭得略带浮肿的脸洗过了,蘸着水 梳理了头发,两条黑油油的短辫子顺流而好看,脸色也基本正常了,眉心处一颗 红宝石般的美人痣凸现出来,闪烁着诱人的光彩。然而,她怎么也抹不掉心中的 企盼、怅惘与悲伤,她盘算着怎么样给即将成为她爸爸的救星赵光哲行大礼、磕 响头、认亲爸爸。   她终于看见救星了,赵光哲跨着篮子走进来了。对,亲爸爸,他是我生命的 救星。“爸爸!”她连忙叫着爸爸,迎上前去磕头。可是走得太急,心里又发慌, 居然摔倒在地上,事先准备好的跪拜大礼,变成了难堪的一跤。她赶紧趁势矫正 姿势,端正跪拜的样子,双膝跪地、两手撑住,纳头就磕,嘴里颤声喊着:“爸 爸,亲爸爸呀!你搭救搭救俺吧!收下俺作亲生闺女吧!”这是垂死地呻吟,这 是求生地呼喊,这是感天动地的呼唤,这是催人泪下的乞求。字字珠泪、声声可 怜,打动着手提饭篮的爸,打动着赵光哲的心。赵光哲一沉吟,看了看程玉芬那 张难为情的脸,心里盘算起一个不太清楚的念头来。他把篮子递给小惠,弯下腰 去扶住蔡福英的双臂,柔声说:“孩子呀,快起来,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2、   赵光哲的独生儿子叫赵祥林,乳名林子,今年十九岁了。   赵祥林长大以后很喜欢朝阳花(向日葵),原因在于朝阳花的黄花和很好吃 的葵花子儿。那如盆子大的花朵上,饱满的籽粒整整齐齐的排列有序,比人工排 列的还要整齐,有点像同学们做操时的整齐队列。它的周围生着长久的黄色花瓣 儿,直到籽粒接近成熟时,那花瓣儿还是那么黄黄的鲜活与可爱,它可能是世上 最大的花朵。赵祥林曾经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上了几棵朝阳花,站在朝阳花跟前, 悄悄与它比谁长得高、谁长得快,可是那朝阳花只需在一个春夏就能长到高出他 的一半儿,而他在一个春夏几乎一点也不长,还是那么高,于是他落后了。他常 常为此而沮丧,也就只好叹息着“人不如葵”。实行公社化以后,紧张的情绪酿 造出了他的天真与烂漫,又开始喜欢起各种颜色的花蕾来,再后来他就贪恋起了 一切红色的花朵。今年春天,他找来了凤仙花、牵牛花种子,种在自己家的北屋 前,果然就开出来两种不同色调的红花。两种花都开得很茂盛,也很诱人,把他 的北屋门前点缀得花花绿绿,每逢回家一趟,他都要欣赏一番,嗅一嗅鲜花的芬 芳气味,总有一份惬意与期盼。   凤仙花很美丽,甚至算得上妖艳,粉红色的花朵渐次第盛开,在火红的花瓣 上徐徐然露出缕缕粉白,显出一丝均衡的美与协调的艳。他听说,一些俏丽的女 孩儿常常把它的红色花瓣儿揉成糊状,掺上白矾染指甲,就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可 以染一染。于是摘下一朵,揉搓成红色的糊,贴在指甲上。可是因为没掺进白矾, 那红颜色挂不住,很快就褪色了。凤仙花的花期稍微短一些,早在立秋以前就凋 谢了、枯死了。它被霜打焉之后一片凋零,红色的花瓣变成了烂糊糊的紫色,很 难看,他就采下种子,已备来年再种,然后铲除废株。   牵牛花虽然开得晚,但那花骨朵儿一层一层冒出来,初时如霞,晚者如绣, 一茬未败,一茬含苞。那紫红色的喇叭花,好像比凤仙花更诱人。他就想,既然 如此好看,是不是也好吃?他摘下一朵含在嘴里咀嚼,开始还甜甜的,末后有些 苦涩,只好把它吐掉。那牵牛花到了下霜后还坚强的开过几朵。虽然它的花期长, 也耐得一点寒冷,却不喜欢在太阳的照晒下开放,总是等到午后太阳西斜时才把 喇叭花绽放开来,一直开到翌日太阳高照时就枯萎了。它的每一朵花都只能开一 个夜晚。哦!好花不常开嘛!还得算是好花。只不过它也是草本花,需要一年一 种。   一个同学曾经对他说,你养的那些花都是掉头花,凤仙花是“吊死鬼花”, 牵牛花是“屈死鬼花”,都不吉祥,可不能养在家里!他却说,那花红红的花朵, 绿绿的叶子,多好看啊!有么不吉祥的?老封建思想!就凭你这思想,还能实现 共产主义?   那年,学校的一个数学老师为了积极参加大鸣大放,给党提意见,就改编了 一首唐诗,在大会上朗诵:“昨日入城去,归来泪满襟,能吃香油者,非种芝麻 人”。立刻就被打成了右派;一个语文老师在给上级提意见时,因为说了一句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也被打成了右派;新来的一个语文老师在讲课时 朗诵了一首古代民谣,“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 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辨得什么真共假?只见得,吹翻了这家, 吹倒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不想,被一位同学告发,这个老师也被定为 右倾,受到批判。于是,赵祥林迷惘起来。老师们有许多被打成右派,失去了教 学的资格,被人监督着劳动改造。仍在教学的老师都是左派。左派老师们把学生 看作是人民公社的劳动力,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参加人民公社的农业生产,学生们 的读书问题被打在了“二门子后头”,说是半工半读,实是多半劳动,赵祥林当 然也不例外。   在公社化和大跃进的特大环境中,一个个小家庭过小日子的单干意志,被 “四化(行动军事化、生产战斗化、生活集体化、运输机械化)”的新生活所取 代,集体化和军事化的生产体制,主宰着人民公社的大家庭。赵祥林,这个生在 父母运里、慢慢宠大的孩子,就从家庭的宠爱中跌落下来。随后,在大兵团作战 的日子里,他妈突然死去了。母亲死了,汹涌的跃进大潮淹没了应有的悲伤,只 把人民公社当作最慈善的母亲。的确,人民公社的爱比起母爱来要重要得多、强 烈得多、广泛得多、深刻得多。   只可惜,初中毕业后,人民公社扣留了毕业证,不准出身成份好的毕业生考 学升高中,只能服从分配,到公社的商店里做财贸干事。于是,赵祥林一心考高 中、考大学的美梦,彻底破灭了,喜欢红色花朵的美梦也变得昏暗起来。没有选 择的机会,只能干好公社商店的财贸干事。   财贸干事赵祥林并不是在公社商店里上班,而是被安排在五连蹲点,负责收 购生猪、鲜蛋、毛鸡、菜羊这四种商品。他带着一帮社员挨门逐户寻找社员家里 幸存下来的毛猪、绵羊、活鸡,从社员的鸡蛋罐子里,很大方的拿走被偷偷保留 下来准备做月子吃的鸡蛋,然后指派社员一筐一筐送到商店,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中国词典里有个词叫奢侈,奢侈,与腐化、堕落联系在一起。赵祥林收购的 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奢侈品不是社员们可以接触的东西,那应该是非共产主义 者胡乱糟蹋的玩意儿。所以他们把这些东西收购起来,让商店里的马车一车一车 的运走了,据说运到了苏联,偿还国家欠下的外债了。没出息的苏联老大哥,你 可也真够赛的,你为奇那些奢侈品干么?真不够意思!嗨嗨,那就让号称“老大 哥”的苏联人去奢侈吧!   这几年,大食堂里的地瓜都是随便吃的,吃地瓜是从来不要钱的,你吃饱了 地瓜,撑得肚子鼓鼓的,根本用不着再去吃那些可导致腐化堕落的奢侈品。赵祥 林就是本着这样的思想去收购这些商品的。可是,大食堂的人兴许是羡慕他,也 分外照顾他,常常给他吃白面卷子,不让他吃地瓜,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 慢慢的,他就适应了收购工作,觉得服从公社的安排也不错,挺风光,也挺舒心。 他走在五连的街上,一群半大小子看见他,就羡慕地一齐冲他呼喊:“小干部! 小干部!光吃细粮不吃粗!”他心里高兴,却不去理睬。赵祥林一心扑在工作上, 白天黑夜的忙碌,不轻易回家。于是,他经常受到驻地工作组和上级的表扬,也 常让他登台讲演,动员大家上缴活鸡和鸡蛋。后来,干脆把他编进了搞“中心工 作”的工作队,赵祥林的革命情绪日渐高涨。可是,天气开始变冷了,晚上出发, 赵祥林常常冻得浑身发颤,他需要回家一趟,拿几件衣服穿。   赵祥林回到家时已是傍晚,繁忙的工作和高涨的情绪忽然把母亲的去世忘得 一干二净,刚踏进门槛一步,就口不由心地大声喊了句“妈”!话音刚落,即觉 错了,心情悲凉,几乎涌出泪来。   此刻,程玉芬正在当天井的井边洗衣服,听人叫“妈”,慌忙起身一扭头, 正好从影壁墙垛子和房角形成的夹缝中瞥见了赵祥林,认定这就是赵光哲的儿子, 觉得这孩子真是很懂事儿,一见面就叫了一声妈,便激动起来,拖着长腔地答应 一声:“哎……”随后,就连忙跑上前去迎接他。   这一下,可把赵祥林弄懵了。怎么啦?一个陌生娘们儿怎么在我的家里充起 我妈来?刚才那一刹那的悲凉心情,立刻转化成一股无名怒火,向喉咙里冲来。 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程玉芬吼道:“哪来的熊娘们儿?在我家干什么?还敢 冒充俺妈!”他瞪着牛一般的大眼睛,喘了口粗气,紧接着说:“熊娘们儿…… 你……给我滚出去!”   程玉芬怎么也没想到答应了一声“哎”,竟会招来如此指责,无意中激怒了 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知道他这是误喊误叫,悔恨自己的莽撞应声。唉!这个孩子 是不会认下我这后娘的。她那一双湿漉漉的手和挽着袖子的半截胳膊颤抖起来, 表情极为难堪,口角也在不自主地颤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偌大的院子,根 本容不下自己的身子。   半晌,程玉芬终于说:“孩子啊,日子还短,你不认识我。我……就是你爸 爸给你新找来的妈呀。我当是你叫的我,就随口答应了。你不愿意叫妈,我不强 求你。你让我出去,我不能走。是你爸爸留下我的呀……”程玉芬很庆幸,在这 突如其来的冲突面前,自己还能说出这番话。   赵祥林没了下音。好像心中委屈,委屈得眼泪夺眶而出。他竟觉得自己需要 大哭一场。他那抻得笔直的手,不自主的移到脸上去擦泪。泪帘儿遮住了他的视 线,凭着熟悉的感觉,哭着、泣着,摸进北屋,趴在了这几天已不属于自己的那 张床上哭泣着,无论谁进来说话他一律看不见、听不见。   此刻,张小惠和蔡福英都来到院子里,看到了发生的一切,知道这个眼睛很 大、英俊潇洒的小青年就是她们的哥哥,可他一进门的那副架势却把她们吓了一 惊,幸亏那当妈的几句挺有分量的话才使他转怒为悲。他这一哭,极大地勾起了 各自的思亲之情,姐妹俩在床的另一端,抱着头也痛哭起来。程玉芬也不去管, 跑到西屋里去垂泪了。不过,无论谁哭,都没有放开大声。   赵祥林莫名其妙的哭过一阵,就从眼角上瞥见了两个女孩儿的身影,就对家 里的这种变化产生出一种猜测,就对他爸爸的这种安排有一个说不清楚的念头。 渐渐的,不哭了,他害怕丑化了自己的形象,害怕在女孩儿面前丢脸……   晚饭之后,洋油灯的光线把一双女孩儿的脸庞映照成两幅仕女图。从她姐妹 俩的窃窃私语中能听到“咯咯咯”的笑声,如同悠扬的琴声。偶然打个照面,相 互矜持起来。英子,不但脸盘好看,还镶了一颗难得的美人痣;张小惠的一举一 动处处张扬着诱人的稚嫩。赵祥林看得有些呆,与后妈的那段不愉快,被一种莫 名的情绪所取代,心中荡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甘甜……   他忽然把这两个妹妹分别与牵牛花、凤仙花联系起来。她俩都像鲜活的花朵, 一个是凤仙花,一个是牵牛花。如果给她们换件好衣服,穿在身上,一定能比花 朵还好看。   赵祥林的房间被两个妹妹占据,他没处睡觉了,他爸爸安排他到他二爸爸那 边去睡。林子告别了父亲,走出屋门。惠、英二人赶忙出去送他。到了大门外, 三个人靠得很近。天空升起一轮美好的新月,那新月弯弯的,像女孩的眉毛。新 月,把一抹缥缈的青光洒在大门外,映照在三颗年轻的心上。乡村的夜晚很静, 静得互相听得见对方的呼吸,三颗心儿都在怦怦跳动。   小惠说:“英子啊,咱俩去送送咱哥哥吧!”英子“咯咯”地笑着答应了一 声,小惠也“咯咯咯”地笑起来。赵祥林听这笑声,浑身酥软,双腿挪不动了, 呆呆地立在那儿,傻傻的看着她们。半晌,他说:“你俩笑得真好听,我愿听你 们笑!”于是她俩就重复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小惠笑着 说:“是吗?可能比哭要好听一些吧!咯咯!”英子说:“哥哥哭来么?俺怎么 没听见?”小惠说:“对对对!哥哥是男子汉,从来不会哭的。”英子说:“就 是么,咱哥哥长得这么英俊,就算是哭也是很生动的。”   赵祥林有些拘谨,有些矜持,觉得不好意思,想走开,舍不得。他们久久的 互相注视着,许久,赵祥林才慢慢挪动双脚向前走去。走到胡同口上的时候,还 能听到她俩那“咯咯、咯咯”的笑声,走到他二爸爸的门口时,笑声还在耳边缭 绕。   公社大商店的三间会议室,设在农家的一座大屋里。这商店本身也是合作化 时期老百姓入股建立起来的供销合作社,如今不再叫供销合作社,改名叫公社商 店了。那是因为“供销合作社”的称呼不符合奔向共产主义天堂之路的新形势, 更不符合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新体制。这种改变就像变魔术般的令人目不暇接, 眼花缭乱。于是,过去那供销合作社的名分已经过时,同初级社、高级社一样, 都显得陈旧不堪,都不符合公社化的新潮流而被淘汰了。   公社大商店会议室外面的院子里挤满了赵祥林的同学,他们早已经强迫自己 忘记不许考学的苦恼,代之以对财贸干事工作的惬意和埋头工作。都觉得自己是 每个月都能挣到18块钱工资的大人了,只要好好干下去,在这热火朝天的公社化 革命大洪流中经受锻炼和考验,就会有出息,就会很光荣,就能比社员们高出一 大截,就能像那些老干部一样每月挣到几十块钱,什么爱情啊,幸福啊,都会招 手即来。所以他们豪情满怀、精神抖擞、神气十足。大家一见面,就像刚刚卸了 绳套的一群驴子来到场院里,不停的撒欢、叫唤、打滚儿,随后就互相诉说着离 别之情,拥拥抱抱、打打闹闹;赵祥林也就很得意地向同学们吹嘘他完成任务后, 被驻地工作组编为正式成员的得意。有的同学就显摆自己如何对藏匿鸡蛋的社员 进行斗争,有的还标榜自己是如何兼任了团支部书记云云。   直到会议开始了,才平静下来,大家纷纷走进会议室。   两张三抽桌对接起来的讲台后面,端坐着商店的领导,还有公社的一位副书 记和一位副社长。商店的领导同志主持会议,他先请那位副书记讲了国际国内形 势——这是一种惯例,只要开会,就必须有一位能看懂《参考消息》的领导同志 首先讲解国际国内形势。他讲的内容很多,主要是是美国人民如何游行示威,反 对美帝国主义的头目艾森豪威尔等等。总之,社会主义阵营正在走向全世界胜利, 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已经走进死胡同,革命的形势一片大好。   副书记讲完了,副社长又讲话,他颁布了公社的一项重要决定。这决定讲得 并不认真,听得也有点囫囵吞枣。但是却包含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不许讨价还价 的牢固。   什么决定?下放。   赵祥林的头脑里“嗡”的一声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他们,所有的财贸干事,全部地、一个不留地、无条件地下放回家了。 理由是苏联老大哥的债务已经还清。财贸干事对国家还债起了重要作用,谢谢大 家努力工作。现在国家有困难,负担不了每人每月十八元的工资。希望每一个同 志都要体谅国家的困难,安心回家种地当社员。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回家当社 员有出息、有前途、可以大有作为,照样可以报效祖国。这是党和国家的需要、 人民的需要、人民公社的需要,每一个青年同志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需要。   下放,谁也接受不了,可是谁也不敢抗。   他们不再“撒欢”,一个个垂头丧气。有轻声怒骂的,有自叹命薄的。他们 自知无理可讲,那对抗情绪只是化作了脸上的沮丧,没有人敢于挺身而出找领导 提要求。他们很清楚,不服从安排,是一个禁区,闯不得。况且,即使你真的闹 事,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打不着貔子惹腚臊,那是十分可怕的。就连胆子比 较大的赵祥林也没有任何办法。   赵祥林再一次受到精神上的强烈刺激。这个刺激比起不许考高中升学的刺激 来,更显得突然与不可接受。于是,一时的革命豪情一下子变成了屈辱与愤懑, 陷入了极端的思想困境。天塌下来了,自己的前程、理想、出人头地的欲望,一 辈子的前程,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在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沉重的板镢和 黄色的坷垃,出现了夏天里的农夫形象——这个农夫正在举起板镢砸坷垃。啊! 十年寒窗后的我,居然难逃这样的农夫命运,误不了回家砸坷垃当庄稼汉,误不 了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揣着一份晦气和怨愤,晕晕张张地走出商店的大门,红着那张十分难为情 的脸,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使劲地掷向公社商店的木头牌子,“当啷”一声, 那牌子立刻被砸了一个小小的坑,晃动了几下,“哐当”掉在地上。哼!去你娘 的!没正事儿!   他垂头丧气地从五连带回行李,无精打采地走进家门,装聋作哑的不理睬别 人,一股脑地趴在床上蒙头大睡起来。   就在赵祥林去公社大商店开会的那天,赵光哲率领她们娘儿仨,在北屋的最 东边,用土坯、木头、秫秸箔,做了一个大床,又把那两间北屋用秫秸箔和黄泥 巴粘合起来做成一道夹批墙,隔成了里间和外间,中间留个门洞,吊了一床旧竹 帘儿,以便让儿子睡外间,闺女睡里间。他仨,都有了自己的简单窝铺。这几天 林子就是睡在外间床上的。小惠和英子见他情绪那么低沉,恐怕惹他生气,谁也 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和他说话。夜里,姊妹俩在里间的大床上通腿儿,睡不着的 时候都替他唉声叹气。   赵光哲对于房间的这些安排,是很讲究的。   按照农家宅法,这宅子是走的西南门,即大门设在西南角上,叫做“坤门”。 宅中的西北楼子最高,比西屋、北屋都高出一大截,是全宅的“主屋”。做了爷 爷的疯老头子赵志奇就得住在西北楼子的下面。西屋,低于西北楼子,比北屋高 一些,叫“二主屋”,做了父亲的赵光哲就该住这里。“主屋”和“二主屋”都 是“里生外熟”的青砖小瓦屋。北屋是土坯墙。而且,北屋比西屋又矮下几土坯, 属于偏房,赵祥林和他的两个妹妹理当住在偏房里。至于南面的两间老饭屋,低 矮又狭窄,盛满了柴草和杂物,混乱无序。被摘走了铁锅的“锅墙子”,只是个 黑洞洞的窟窿,屋顶和土坯墙上被多年烟熏火燎,成了一色的黝黑,当然不堪居 住。   “主屋”和“二主屋”的顶上都挂了青灰色的古老小瓦,小瓦的下面铺了几 层厚厚的万年灰,再下面就是把砖、椽子了。“主屋”的楼板全是木头做的,很 厚,也很结实。楼梯也是木头的,有十几层台阶,下面安放着一张床。小楼的上 面很宽绰,可放置许多东西。从楼的外面看上去,一条屋脊很顺直,两端微微上 翘,四条“屋稍”的末端,略呈上翘地托起前后滴水的屋檐。墙上的青砖与楼顶 的小瓦浑然一体,看起来有些古朴和神秘,也能使人感觉到它那坚不可摧的牢固。 只是那阁楼的顶端自然生长出了许多瓦松和野草,在这深秋的冷风中不停的摇曳, 向四周飘散着颓败与凄凉的气息。   这样的建筑在全村不多,除了老地主赵可新和其他几户地主家有几座这种青 砖小瓦的房子,其他满街上的农舍都是黄色土坯墙。那些陈旧的墙皮有许多已经 脱落,露出一些并算不上整齐的墙窟窿,斑斑驳驳,一片苍黄。那些农舍的顶端, 都披了一色的麦秸,本来是黄白色的,可是由于年代久了,经不起风吹日晒雨淋, 变得发乌,与下面颓败的土坯墙组成了黄而不黄、黑而不黑的别样协调。   落花屯没有一座新盖的房屋,所有的农舍都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财富。相比 之下,赵光哲的房屋就显出了周正、牢固、结实于宝贵,当然就应该有个好风水。 据说,这种西南门的宅法,是完全可以留住风水的,使家庭的日子过得顺顺当当, 不出问题。疯老头子住在西北楼子里已经多年,总的来说还算顺当,只是在两年 多以前的大跃进中,为了打破家庭之间的壁垒,铲除封建的家庭意识,实现各家 各户四通八达,东面的墙被推倒了,南面的墙也扒出了一个豁口作了通道。于是, 好端端的“宅法”被破坏了,风水留不住了,赵光哲就失了“家下”,没有了女 人,只剩下了三个男人。   没有女人的家就像一座寺庙,除了和尚还是和尚,常常被一些女人当作禁地 而不敢擅入。所以,赵光哲这个没女人的家往往被一些“闲人”当作笑料来讥讽。 今年春天,有人用石子儿在他的大门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一门 三光棍”,下联是“父子六个球”。那是一些专好尖嘴溜猴的坏小子们,有意识 戏耍他们、出他们洋相的歪招。对此,赵光哲甚觉不安。疯老头子的疯劲儿也上 得厉害起来,他跑到大街上,冲着连部的方向唱他的《小白菜》,唱得人们心里 腻烦。后来他就不断地用他的破粪筐,一筐一筐的往家撅哒树枝和柴草,撅回来 插在被扒倒了的墙基处,以充作临时的院墙。于是他们的东墙和南墙就成了堆集 树枝和柴草的假墙,有点像篱笆墙,又比篱笆墙厚得多。有点像一堆柴垛,可是 又透风撒气,似有若无,既不整齐,也挡不住人。不过,那可是疯老头的“风水 杰作”。   赵光哲在动手分隔开那两间北屋时,觉得林子早晚是要在外头成家立业的, 现在偶然回来一趟、两趟,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况且不是一个,是两个女孩儿 在一起,形影不离,能出么事儿?所以他就没有安排林子睡觉的打算。可他却没 想到林子突然下放回家,要长期住在家里了。   林子下放回家后,因为没法安排他的床铺,赵光哲也曾经有些着慌,他就想 让林子在疯老头儿的小楼上居住。他耐心地说:“爸爸,家里添了几口人,林子 没处睡觉了,就让他在你屋里安张床吧,让他住楼上,你……你还是住楼下,也 好有个照应。”那疯汉忽然拧了个对头花,抄起粪叉子向赵光哲打过来,赵光哲 连忙躲闪着走出大门。疯汉撵出去,厉声说:“狗屁!不行。我就是玉皇,我就 是龙王。狗屁!不行。我是玉皇,我是龙王……”   疯汉不同意,赵光哲又能把他怎么样?他只要一出门就上锁,谁也别想进他 的小楼。赵光哲再也没有别的房间让他们男女分开来住,也只好凑和、截就了。 所无法回避的是,并无血缘关系的兄妹三人,已是男大女大了,同居于北屋一室 中,仅有一帘相隔,会不会带来某种不便或方便?   “喂!你爸爸呀,孩子们都是男大女大的了,在一个屋里睡觉能行么?那一 床竹帘子能管么用?我总是怕闹出事来。”   “唉!我也不放心,不过没有别的办法呀,咱就这么一座屋。你也别太担心 了,两个女孩子了,又不是一个,不至于出什么事的。”   “你也是,收留了俺娘儿俩以后,就不该再留下英子。多一口人就多一些麻 烦,俺也不知你是咋想的。”   “嗨!别这么说呀,还不是幸亏留下英子呀,要是光小惠一个女孩子,你就 更不放心了。”   “嘿嘿!我有个想法,我倒是愿意把小惠嫁给林子,那样,咱俩做夫妻,两 个孩子做夫妻,你想想,该多好哇!”   “倒也是。不过,夫妻不是捆绑的。得看看小惠和林子是不是都愿意。这种 事,有一个不愿意的也做不成。”   “行,等着我问问小惠,你问问林子。只是那个英子有些碍事!到时候也正 好可以送她走。”   “别这么说,我做事从来是说了就做,我已经把人家孩子留下作闺女了,就 不能再让人家走。英子没爸没妈,怪可怜的,咱收留了她,不也是行好积德么! 一个男人,吐口吐沫就是一个钉,红口白牙的,不能说话不算数,那种说了话用 脚搓的事我做不上来。你也别后悔和埋怨我留下英子,到底林子和哪个女孩子有 缘分,也说不准。现在是新社会,总不能像旧社会那样父母包办。等等看看再说 吧,现在你先别把这事向小惠捅开。”   赵光哲在赵光明家里和他商量与程玉芬登记结婚的事。   赵光明说:“哥,登记的事儿好办,找两个人带上俺嫂子,去河西一趟,从 那里写张介绍信来,你的信你自己写好后,你俩拿着两张介绍信,到公社办公室 去领结婚证就行,只要登了记,那就是合法夫妻了。可是,你……你可得想好 了……这个人到底行不行?林子都这么大了,他愿意不愿意?他要是不愿意就会 出家忤,到时候打得人命天火的就难办了。再说,不光程玉芬,还有什么张小惠 呀,蔡福英呀,她们对咱家,是不是‘死贴死向’呢?那小惠属于‘随娘改嫁’, 没么不好的,那蔡福英却不同,她是你收留的一个要饭的,无根无头的,你对她 了解吗?这个程玉芬更是无根无头的人。她们都是外乡人,咱不知道她们的来路, 还得多长个心眼儿才好。人心隔肚皮嘛,一人做事两不知。过去有些放鹰的,和 人家过不上一头半年就一翅子刮走了,落得个人财两空。肃反的时候,反右派的 时候,那是反出来了多少坏人啊!那些反革命,那些右派,光男的呀?也有女的。 我这不是多心,我不是党员干部嘛,咱不是烈属嘛,咱就得有点儿警惕性啊!当 然了,看样子这三个人是河西农村来的,不一定是坏人,可至少也得弄清她家的 出身成分和有没有历史问题呀!就这么登记我总觉得太仓促。不过,哥哥,咱是 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俩,我是不藏不掖,有么说么,说在我,听在你,不管你赞成 不赞成,反正我是为你好,只要你下了决心就行,需要我办么事儿我都去办。只 是,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我不提醒你。”   赵光哲作为哥哥,虽然在弟弟手下当个统计员,属于赵光明的部下,但他们 从小“在一棵树底下打干棒——谁都知道谁的准手。”听赵光明这么一说,赵光 哲心里有了底儿。他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说:“你二爸啊,嘿嘿,你可以就从 连部里派个调查组,到河西去调查调查,如果有问题呢,那就散伙,没有问题咱 再商量登记,怎么样?”   赵光明觉得他哥哥给他出了个很大的难题,不答应吧,那是自己提出来的, 答应了吧,又不符合一般的工作程序。全连三百多户人家,总不能对每个要求登 记结婚的人都由公家派调查组去调查呀,要是从自己的哥哥这里开了头,今后就 得都这么办理,那麻烦可就大了。本来是想在哥哥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阶级觉悟 和政策水平,没想到竟揽来了胡萝卜蒿没处搁放了。于是,他连忙改嘴说:“哥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娘儿仨肯定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这调查嘛,就不用了。 登记结婚就是了。”   赵光哲看他退下阵来,就说:“你二爸呀,既然这样,你就亲自和她跑一趟 河西,到她那里把介绍信写回来,顺便打听打听情况,咱不就都放心了!”赵光 明连忙说:“我……我?是该去,可我哪有工夫哇!这不,刚接到通知,到后天, 还得去县里开五天会哩。要不就找个别人去?让赵飞去怎么样?”赵光哲听了, 觉得只要坚持下去,他还得退一步,就不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抽闷烟。   一盏用泥巴掇住个玻璃瓶的洋油灯,泛着极其有限的亮光,映照着分别坐在 两侧椅子上的兄弟俩,也影影绰绰照见了靠在西面床沿上的赵光明媳妇姚立琴。 按当地风俗,兄弟媳妇在大伯哥哥面前是不能随便乱说话的,叫做“天大地大大 伯大,大伯面前少说话。”否则,就是对大伯哥的不尊重,也显得没规矩,会惹 人嗤笑,所以姚立琴一直没做声。可她听得很明白,知道哥哥想玩省劲的,赵光 明却没明白过来,导致了谈话的僵局。姚立琴看出了这个僵持不下局面,不得不 冲赵光明说:“你看你!咱哥哥找来的新嫂子长得多么漂亮啊!赶快结了婚,不 就把那边的日子过起来了啊!省得咱哥哥孤零零的。这是咱全家的喜事呀!得赶 快办才行。依我说呀,根本用不着上河西去开介绍信,从咱连部里给嫂子开一张 就行。那公章咱哥哥自己攥着,何必再跑那些冤枉路?那公社管登记的人,他认 的谁呀?还不是见信为准啊!”她又冲赵光哲说:“你说是吧,哥哥。”   她这番话说得挺实在,正中赵光哲的下怀,但他却仍不吭声。   赵光明明白过来了,如释重负,也想这么办,但他却不能当着哥哥的面让自 己的老婆占上风,那不是说我他妈的连个娘们儿也不如了么!于是开口骂道: “熊娘们儿!不够你的,男人们说话没你娘子们的事儿!上一边儿去!”先把姚 立琴的话斩断,又冲赵光哲说:“哥哥,说也是,咱管那么多干么?别罗嗦了, 你自己写好两张介绍信,去公社登记就是!”   真想不到,这样的“娘们儿见识”,比赵光明的大理论省劲得多。赵光哲用 “少说话、多闷缸”的办法要求结婚登记,得到了弟弟、连长、支部书记的批准。   第二天,赵光哲自己写了他和程玉芬的介绍信,到公社里办了结婚登记手续, 领取了结婚证。   3、   赵光哲保留着一些餐证,那是两年前实行“生活集体化”、兴办大食堂时, 按人头发下来的。那餐证的样式全县统一,用一枚小小的牛皮纸印制而成,上面 有“一餐”字样,盖着公社的大印。社员们外出干水利工程、土方工程时,可以 凭餐证在全县的任何大食堂就餐。如今,听说大食堂快要解散了,再留下去就作 废了,赵光哲全都找出来交给程玉芬,让她到大食堂去领饭。   领饭的活儿比起做饭来要简单得多,既不需支锅燎灶,也不必和面炒菜,所 以她觉得挺省劲。可是她还没正式结婚,抛头露面去领饭有点怯生生的。又不好 让惠、英二人去,赵光哲既然已经交待了,不去不合适。况且自己和赵光哲已经 是夫妻了,虽然没举行婚礼,可那结婚证书就能证明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主妇,便 硬着头皮,提着个瓦罐子向大食堂走去。   大食堂离家不远,程玉芬随着街上那些提罐子的人们走进大食堂。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四合院,除了土坯的大南屋,那三面房屋,与他们的西屋 一样,都是挂斗子的青砖和青色的小瓦构建起来的,大门开在东北角。一进门, 就看见排了长长的领饭队伍,她赶紧排上去。   今天,大食堂煮的地瓜块儿。从前的大白馍馍,从前的大菜包子,从前的玉 米窝窝头,从前的水煮囫囵地瓜,从前的……大食堂再也做不出来了,只好把生 地瓜放到大盆里倒上水,用扫帚蘸着水除去土,用菜刀切成地瓜轱轮,放在锅里 煮熟煮烂,呈粘粥状,稀的是粘粥,囫囵的是地瓜轱轮,凑付着连吃带喝。这几 天大家都是吃的这种饭食。   大食堂的人把煮好的地瓜粘粥倒进一个很矬、很粗的瓦瓮里各家分吃。那瓦 瓮的肚子很大,口径很小,为了保温,瓦瓮的“肚子”上包了一层一层的旧棉被, 旧棉被上积沾着很厚的粘粥伽巴,看上去有点窝囊。整个瓦瓮像个喝饱了水的老 牛肚子,也像一座很小的坟墓。不过,那瓦瓮上端的小口上,却腾腾地向上冒着 热气,表明里面的地瓜粘粥非常热。   有一个人站在瓦瓮一旁分饭,另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前记账。记账人手里拿 着铅笔和账本,给领到饭的人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的空格里打对号。那舀饭的 人就用一个长把的大勺子,伸进瓦瓮里,一勺一勺地往外挖,挖出来倒进社员的 瓦罐子里。挖出一勺就使劲地喊一声“×××一勺”,再挖出一勺来又喊“×× ×一勺”……每口人一勺,有几口人就舀几勺。   舀饭的人是必须大声喊的,他一喊,大家都听得见,即使数错了数,有人多 领了或少领了,人们都在场,都看得见,都可作证,以便出了差错时“差账来 回”。那记账人就按喊声一个一个打对号,这样百分之百不会出错。那副认真劲 儿,即使再刁滑的人也难蒙混过去,没有人能打得了马虎眼。   大食堂的生活集体化,已经十分认真地坚持了接近三年,确有些“各取所需、 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的风范。这种风范是决不会出现贪污腐败的,在人民公社 强大魅力的感召下,贪污与腐败在这里没有一点生存的土壤和气候。   有些爱说风凉话的坏小子,看见程玉芬,觉得脸面生疏,就半开玩笑的说: “哟!你就是新来的哲奶奶呀?长得好漂亮啊!还没结婚就来领饭,真够解放 的!”有人解围:“去你娘的!就你毛病多,不知道哲叔忙么!”程玉芬排着队, 只是和人笑笑,不作解释。有人就跟她找话说,问长问短。她也想认识认识这些 人,便很谨慎的打听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是什么辈分。她希望尽快熟悉这 个环境,了解这个给她带来了生存希望的村庄。   说着话,就挨上号了。两个分饭的人早就从人们的对话中知道了她就是赵光 哲新找的媳妇,但还是很认真地问:“你,你是哪家的?”程玉芬无法避讳她男 人的名字,红着脸地说:“赵光哲家。”一片嬉笑声过后,记账的人看了看账本 说:“你家就两口人的饭了,疯汉的饭,已经领了去在餐厅里吃过了,只剩下哲 爷和林叔了。”于是那舀饭的人让她把罐子拿得近了点喊道:“赵光哲一勺!赵 祥林一勺!完了。”程玉芬慌忙拿出五张餐证交给她:“我有餐证,五张!”   “餐证?现在还能用么?大食堂都快解散了,还用什么餐证?”   记账人挤弄着眼睛,挑挑嘴儿:“解散?不是还没解散吗!还得用!快舀上 啊!”接着,记账人准备在另外一张空白纸上记录三个女人的名字:“都叫什么 名字?”程玉芬回答:“程玉芬、张小惠、蔡福英。”记账人把剩下的两张餐证 退还给她解释说:“这两张你得带回去,留着它,每人每顿饭只能用一张!”程 玉芬诺诺连声,接过那两张餐证来。于是,那舀饭人再舀她仨的饭,边舀着饭边 喊:“程玉芬一勺,张小惠一勺,蔡福英一勺!”   凭餐证领饭,这种事过去常有,如今少见。社员们见了,嫉妒不得,诋毁不 得,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一片吃惊和哗然。那记账人大声说:“哎哎哎!这有什 么好奇怪的?餐证,不是大家都有来呀?你咋不留着呢,人家哲爷,嘴里不吃肚 里省下的,你拿什么怪?别弄这些熊毛病!”人们陆续平静下来。   一个孩子饿了,等不得回家吃,伸手抓自己罐子里的地瓜块儿,很热,还没 填进嘴里,就烫得扔在地上。那地瓜轱轮翻了个滚儿,滚下去几步远,孩子连忙 去追。一不小心,一脚踩到地瓜轱轮上,踩成了一摊烂糊糊的、黄烘烘的地瓜泥。 他妈骂起来:“小私孩子,你急得么!”那舀饭人不愿意了,停下手里的长把舀 子,掐起腰大声骂道:“那地瓜就是粮食,你怎么叫他踩了?活该饿煞你这些私 孩子玩意儿!不知道粮食是宝中之宝吗?”那孩子的妈就去打孩子,那孩子就啼 哭起来。记账的人又骂道:“你还打孩子?还能怪孩子呀!你是干么吃的?怎么 看的孩子呀?你这种人活该饿煞!”舀饭人继续发脾气:“拿着地瓜不当干粮? 活该饿煞这些丈人操的!”排队的人们有埋怨她不看好孩子的,有说不要和孩子 一般见识的,也有催着舀饭人快舀饭的,大食堂里顿时一片混乱。   人们在院子里喧哗,鸟儿在树上吵架。大食堂的院子里有棵很高的秋树,蓬 乱的虬枝上筑了几个鸟巢,秋风扫去落叶,鸟巢裸露出来,孤零零的悬挂在高高 的空中。不知是鸠占鹊巢呢,还是鹊占鸠巢,鸟儿们不停地嘶叫着打架,而后更 换着巢穴,嬉闹着鸟瞰人间的世事变迁。它们看见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直直地冲向 它的巢穴,使它们眼红毛乍,希望贪吃一些大食堂里的地瓜渣儿,却怎么也得不 到,只是得到一份虚无缥缈的炊烟带来的刺激。现在,可能它们被院子里的喧哗 气氛所感染,也就跟着打了起来,一会儿飞到空中打,一会儿飞到树上打,唧唧 喳喳乱叫唤。   疯老头赵志奇曾经有个三儿子叫赵光宝,前些年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于 是这家人就是烈属。烈属是要受到照顾的,赵光明就占了这个光。赵光明生得不 高不矮的身量,确是一表人才,除了左脸上有一块槐叶大的疮疤外,几乎找不出 别的毛病来。互助组时他就入了党,初级社时当过粮食保管,高级社的时候就当 了社长,大跃进的时候做了连长和支部书记。他踌躇满志,心气颇高,为了取消 家庭、搞好大兵团作战、大炼钢铁和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他常常白黑昼夜的泡在 坡里指挥生产。他的工作方式是四个字“坚决服从”,所以一直是上级党十分信 任的好干部。可是不知为什么,社员们总说他瞎指挥。近一年来,他的威信每况 愈下,竟有人说他是个破家五鬼,是败家子儿,败坏了人民公社的多少财产,弄 得劳民伤财、神鬼不安。于是,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败家狗”。   赵光明从县里开会回来,正在大食堂的南屋里召开全体党员大会。   会议的第一阶段是传达上级文件。之后,赵光明讲话,他说:“去年,彭德 怀跳出来反对大跃进,说什么‘大跃进搞糟了,人民公社高早了’,组成了一个 反党集团向党中央进攻,中央已经粉碎了他们的进攻。同时,党内也出现了一股 右倾思潮。我们山东省的省委第一书记舒同同志,也跟着彭德怀犯了右倾错误。 舒同同志怀疑我们的小麦产量‘虚夸不实’,以到东郊公社体验生活、调查研究、 当社员为名,去核实那里的小麦产量。他率领他的全家人亲自割了一亩小麦,亲 自脱粒过磅,可是一过磅,亩产仅有三千斤(作者注:其中二千多斤麦粒是有人 事先装进脱粒机哄骗他的),离上报的单产25万斤差得相当远。舒同同志就连这 单产3000斤的产量也不相信,就抓住了亩产不是25万斤的证据,坚持他对大跃进 不满的观点,说大跃进是什么‘吹牛皮、放大炮、欺上瞒下’。所以舒同同志犯 了右倾错误,被撤销了省委第一书记的职务。像舒同同志这样身经百战的老革命, 都会在人民公社化的新形势下犯错误,何况我们这些解放后参加革命的新同志呢? 所以中央提出要反右倾。   “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是中国农民的一个创造,是农民革命、农民运动的继续 和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我们党必须尊重农民的首创精神,绝不能挫伤 农民的积极性和创造力,所以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是社会主义的三面红旗, 必须坚持,一切反对三面红旗的言行都是反党反人民的,都是右倾,都是不能容 许的;当然,一方面要反右倾,一方面要对人民公社进行调整,实行体制下放。 就是把大公社分成小公社,取消军事化的连、营编制。一个村庄作为一个大队, 一个大队分成若干小队。要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政策,要逐步取消大 食堂,恢复一家一户的单独起灶……”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每个人都听得很认真。   党员们有的坐了小撑杌,有的坐在坯块上,有的靠着墙根儿股低着(注:两 腿下弯、臀部下垂而不坐的姿势)。多数人的嘴里叼着旱烟袋抽旱烟,弄得那本 来昏暗的室内,烟雾缭绕,呛人口鼻,出现了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咳嗽声。变 了,又变了,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人们就像喝了迷魂汤,想不明白。本是白天, 却宛若黎明。本是室内,却恰似东海。心中波澜起伏、大潮涌动,是激动?是留 连?是兴奋?是悲哀?是欢呼?是向往?是企盼?是忏悔?有是的,有不是的。 不过,迷迷糊糊的当“听合士”,像“人家种么咱种么”一样随大流,不假思索 的赶大潮,一味的“坚决拥护”,谁也提不出不同意见,每次通过决策率都是高 达百分之百。这似乎是农民党员天经地义、不须质疑的一本正经,他们只是把自 己心里的那杆小小的秤上,暗暗的数清楚本地和身边的那十六颗星子,因为那些 星子,他们看得见摸得着。   会议的第二阶段是党支部换届选举。新分出的小公社里,派来了两名干部, 主持了选举会议。   候选人本来只有赵光明一人,可那无记名投票的结果却令人吃惊。一唱票, 赵光明只得了十五票,不够半数,不能当选;另一个叫赵有佩的人也得了十五票, 也不够半数,也不能当选;还有一个叫赵飞的党员得了两票;赵光明事先毫无思 想准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窘境,如同身陷十面埋伏,只觉得草木皆兵,脸面上 火辣辣的,心里突突直跳,无地自容的火势,巴不得一下子逃出去藏进地窖里。   赵光明很纳闷,今天这事儿为么如此邪门儿?我这么拼命的干工作,怎么就 不能赢得那些党员们的选票呢?那个专会和稀泥的赵有佩,怎么就有威信呢?他 不就是一个副连长嘛!有什么了不起?今后,我非得整治他不可,看你还敢和稀 泥不!紧急中,忽想起自己的那一票投给了赵飞,若是写上自己的名字,岂不就 成了十六票!他后悔不尽。   主持选举的公社干部在宣布选举失败后,讲了一段话,对赵光明的工作给予 了肯定,希望大家能选他,当然也表扬了赵有佩。然后进行第二轮投票。这回, 赵光明就把自己那张票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一唱票,赵光明成了十六票,赵 有佩仍是十五票。于是,赵光明以多出一票之优势,刚够半数,连任了党支部书 记。赵光明捏着一把汗,侥幸留任党支部书记,好险呐!   赵光明心里像开火车般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也不断的鸣起火车上的汽笛, 拉响警惕性的警报,揣摩着怎么样驾驭这个复杂多变的局势。散会之前他作了总 结讲话:“同志们,上级说了,三面红旗没有错,我们必须坚持下去,不能右倾。 我过去的工作在方式方法上有很多缺点甚至错误,但是我对党、对毛主席、对共 产主义、对落花屯父老们的一片诚心,苍天可鉴。既然大家还信任我,我就只好 再干下去。我们这个连队,已经改称落花屯大队了。我决心把落花屯大队搞成全 公社第一流的大队,走在全公社的最前列,希望大家支持我……”   程玉芬带上惠、英姐妹去看她们的二妈。娘儿仨走在街上,有些人就对三个 要饭来的女人“把头瞅茆”地看洋景,一些半大小子就说俏皮话,“三个男人的 家里来了三个女人,平均每人一个了,正好配对儿啊!”当然也有人反对,“真 他娘的,你也忒损了啊!缺德不?这是平均的事么?”自从三个女人一进家,那 “一门仨光棍,父子六个球”的龌龊,就像撒在白菜叶上的人粪尿,被雨水冲刷 得干干净净了。也像嗡嗡乱飞的窝囊苍蝇,冬天里躲藏得无影无踪了。然而,那 却是乡下人对某人或某家庭,心生羡慕的一种表达方式。在乡间的落花屯,就连 嬉笑着骂人往往都是一种爱的表达,何况这是羡慕呢?这娘儿三个走在街上,不 那么契实,对这种闲话只能当作没听见或是耳旁风。   她们来到赵光明家里,姚立琴迎出来,嫂子、嫂子的叫个没完,惠、英姐妹, 也一口一个“二妈”叫着她,四个女人在一起真是热闹。姚立琴让她姊妹俩从屋 后头搬来一个木头梯子,竖在北屋的梁头上,说是要拿下留了多年的朝阳花来吃。 程玉芬就不让她拿,姚立琴非要让小惠或者英子拿下来不可。这边的娘儿仨都说 不用拿,刚吃了饭,不饥困,不让她破费。姚立琴就要自己往上爬,刚爬上去一 层梯,英子就说让她下来,说是她要上去。于是,英子把她扶下来自己爬上去了。   英子爬到第六层上,探着身子往里看,见上面只是一些多年的破旧棉花套子 和杈把扫帚之类,没找到朝阳花,姚立琴就嘱咐她要拨开棉花套子,就能看见一 个青蓝色煮布的枕头套,那里面就是朝阳花籽,英子拨不动那些套子,只好爬上 虚棚,使劲去拨,费了好大劲,才把朝阳花找到,姚立琴就说让她扔下来。她一 扔,小惠在下面接着。   英子正想下来,就觉得裤裆处“嗤啦”一声响,那棉裤就开了缝子,露出里 面的破旧棉花套子来。下面的那三个人“扑哧”笑了,羞得英子红了脸。   英子一下来,姚立琴见她脸红害臊,不住地摸那撕破的裤裆,就说:“害什 么臊哇!你二爸爸又没在家,不是缝缝就是了。”英子羞愧地说:“二妈,咋缝 啊?里头又没穿裤衩子。”原来,英子只是刷着筒子穿棉裤,脱下棉裤来,就难 办了!姚立琴笑道:“唉!别怕,你二爸回来还早呢!你赶快上床,脱下棉裤盖 上被子,我给你缝缝。”于是她连忙去找针线。程玉芬和小惠就催她上床盖上被 子。   蔡福英脱下棉裤,坐在被窝口上盖着下身,紧紧搂着她的棉裤不让别人缝。 她说害怕别人笑话。于是,姚立琴把针线递给她,她自己缝了起来。   英子缝着棉裤,那娘儿仨就吃起朝阳花来。那朝阳花年数多了,有点胩味儿, 可是在这年景里,它仍然是招待客人的上等礼品。姚立琴说:“年数多了,有点 胩味,怎么样?截就点吧。”程玉芬说:“看你说的,多好吃的东西呀!俺还舍 不得吃呢!是该留着些。”小惠也说:“俺吃着挺香的,没吃出胩味来。”   小惠说:“英子,你快缝,要不,我都吃光了,不给你留着!”英子在床上 着急地说:“姐姐,不是开了缝子,那裆里的布都撕坏了,是硬伤,你看看。” 小惠过去一看,真的,那裤裆里本来就穿得麻花了的老粗布上,生硬的撕裂出了 一道新口子,胡裂裂了,没了对茬。她说:“二妈,你看看啊!非得用块蓝布补 上去才行。”姚立琴出了口长气,畏难地说:“有布,是有布,可是我……拿不 出来,你二爸锁在东屋里了,我拿不出来……那就等等,等你二爸回来了,我去 拿……”   程玉芬吃惊地问:“你二妈呀,怎么两口人过日子,他二爸还自己拿着钥匙 不让你进屋?”小惠也诧异起来:“俺二爸还管那么多呀?”英子亦觉奇怪,可 是她不去问,只是边缝着棉裤,边仔细听着下音。   姚立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沮丧,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叹口气说:“嫂子, 咱做女人,就是要给男人生孩子的,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哪个男人也不会喜欢。要 说他二爸对我不好,那倒不是。可是结婚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开过怀,一男半女 没生一个,还能怪男人啊?日子长了,男人就沉不住气了。这不,从打大队里开 会搞选举,差一点儿被人给选下来,他心里就窝火,常拿我出气。他这个支部书 记很不牢稳,为么?还不是没有儿子吗!没有儿子的人家就是绝户啊,没有帮手, 也没有后来人,人家就瞧不起咱,就会被人欺负!这不,那天拿我撒气,我反驳 了两句,就和我打起仗来,我受不了,就和他分床分屋,自己到东屋里去睡。他 又不肯让我单独睡,所以,他就把东屋门锁上了。说是女人单独睡觉更是怀不上 孕。他自己拿着钥匙不让我单独睡东屋,就和我怄气……”姚立琴越说越动情, 越说越委屈,委屈得就像挨了揍的样子,弄得程玉芬不知怎么劝她才好,半晌才 说:“你二妈呀,别为这事难过,不是那边还有林子么,你怎么会是绝户呢?有 林子你就不是绝户。你要愿意,你就把林子要过来……”姚立琴哭道:“不行, 要过来可不行,还有俺哥哥和你呢!”   英子在床上忽然说:“二妈,你可别为这事犯愁,俺妈有喜了,要是给俺生 个小弟弟,兴许俺爸爸就愿意把俺哥哥过继给你哩!”程玉芬连忙打断他:“小 孩子家别胡说,那事儿,还不知在哪里呢!”   姚立琴立刻收住泪,认真地问:“嫂子,真的,你真的有喜了?那可得谢天 谢地!果然生个儿子,还真得过继一个过来。”   听得大门响动,赵光明回家来了,姚立琴慌忙出屋门去迎他。她见了他男人, 就像老鼠见了猫,急忙接过他手里提着的篮子:“咱嫂子和小惠、英子过来看你 了,你来得正好……”   儿子下放了,家里又添了三个女人,就成了六口之家。赵光哲的心里洋溢着 一种苦涩的喜悦。那天晚上吃过晚饭,赵光哲一高兴,就跟程玉芬啦闲呱。   他说:没有饭吃,人是不会有力气的。咱这里有户地主叫赵可新,他爸叫赵 有卿,早死去多年了。赵可新小时候,赵有卿请来一个私塾先生教几个孩子念书。 这先生姓李,中等身材比较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是一肚子好学问。开始, 由家里娘子们去送饭,给李先生送到书房里去两个馍馍一碗菜,外加一碗稀饭, 李先生很懂礼节,把两个馍馍吃掉一个,剩下一个。送饭的娘子们给他送三个馍 馍,他就吃两个剩一个。后来,觉得李先生可能没吃饱,就给他加饭食,一次送 四个馍馍,李先生就吃三个馍馍,还是剩下一个。再后来,就给他送八个馍馍, 可是那李先生就吃掉七个,还是剩下一个馍馍。赵有卿知道了,就嫌弃先生的饭 量忒大,大得离谱,大得惊人,大得近乎于管不起饭。就觉得雇用这种饭量如此 之大的先生,不划算,下决心解雇他。赵有卿找到李先生问:先生,没想到我们 屈了你的饭量了。请问先生,你的饭量到底有多大?李先生反问道,说实话么? 赵有卿说,当然。先生说,不怕你笑话,自从来到你家,半年以来,本人就从来 没吃饱过一顿饭。主人看着那先生不过是个瘦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吃这么多 饭岂不是糟踏粮食么!就说,先生,本人小富,没有多少粮食呀。既然你吃不饱 饭,那就对不起了,先生另行高门吧。那先生被辞退心中不满,背起铺盖卷儿, 走到家门外面,就把铺盖卷儿放到地上不走了。主人站在门口就诧异起来,正想 上前问个明白,就见那先生走到那三个石头碌碡旁边,弯下腰,左右两只胳膊各 夹起一个石头碌碡,走到那眼吃水的井边,轻轻地把碌碡放下,复又回去夹起第 三个碌碡来到井边放下。你想啊,一个碌碡最少也得二百斤啊,那先生居然能一 手夹起一个轻轻放在井边,那得多大力气呀?所以就把主人吓了一跳。赵有卿连 忙喊着,李先生,我知道你有真本事了,我不辞退你了,快回来教书吧。可是那 先生却装作没听见,坐在井沿上,用两根腿叉在井沿上,用一只手轻巧地掳住一 个沉重的碌碡,放在膝盖上。又掳住另外两个沉重的碌碡,也用腿撑住。三弄两 弄,竟把那三个碌碡支成三角架,挡在了井口上,把一眼吃水的井口堵了个严严 实实。支完了石头碌碡,那先生大气不喘、小气不流,绝无劳累疲乏的样子。这 时候早就围过来一帮看热闹的人,人人都用吃惊的目光看着这个大力士,羡慕得 不得了,在一旁叫好喝彩。赵有卿赶忙上前去挽留他,先生,小老儿有眼无珠, 错怪了先生。先生,你别走了,留下来吧!我保证让你吃饱饭。可是哪里留得住 啊?李先生冲着主人笑笑,拎过他的铺盖卷儿,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先生走后, 吃水井上的碌碡三角架党在井口上,没法打水了。怎么弄下那三个石头碌碡来呢? 说是可以用三个有力气的人,分别在井的三个方向使劲地抱住这三个碌碡往外拽。 于是,赵有卿找来他的三个长工,个个都是大壮汉,三个人弯下腰,每人抱住一 个碌碡往上拽,喊声号子一起用力,可是那碌碡就像扎了根,死沉死沉的抱不动, 其中的一个碌碡刚挪窝缓气,另外两个就往井里坠,听的轰隆一声响,三个碌碡 全都掉进井里去。这种吃水用得小井子,那禁得住三个碌碡一起掉下去的强烈震 动,井水澎上来,不住的晃荡,井下塌了碹,井筒子震坍了,不出半个时辰,那 眼吃水的井就彻底坍塌,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大坑了。赵有卿只得把那眼吃水井填 死不用,另刨新井吃水……   程玉芬就说,可也是,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喂,你 说,吃饭吃得多了是不是就一定有力气?赵光哲说,不!也有吃饱蹲。不过有力 气的人,就得多吃饭,要不,那力气从哪里来?   4、   家庭,这个曾经一度泯灭的概念,就要重新回归了。赵光哲终于抽出一天时 间来筹备新起炉灶、自炊自食和操办婚礼。他让妇人和林子、小惠去自留地里收 拾白菜菠菜,自己带上蔡福英要去公社商店买东西。蔡福英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 头发挺黑,辫子挺长,脸面也红扑扑的。程玉芬已经把林子他亲妈抛下的衣服, 分给了她一身,穿在身上倒也合体,显出那副农家少女的俊俏,赵光哲也挺喜欢 她。   父女俩正走着,赵有龙迎面走来。他的下巴颏和下牙很突出的包着上牙,就 像地包天。地包天的嘴巴很别扭的坠在脸庞下面,两嘴角往上一翘,堆起来一团 笑容:“哲爷,你领的这就是刚来的干闺女么,哟!那我还得叫声小姑姑哩,哈 哈,长得可真漂亮,天仙似的。姑姑,你可能叫蔡福英吧,那我就叫你英姑吧! 英姑,知道么?我是你的侄子赵有龙啊,人家都叫我‘天下知’。小侄子我别的 没有能耐,就是会剃头,只是你用不着我。可说不定我能用着你了哇,是不?英 姑。”英子咯咯地笑着说:“可不行,你比我大着这么多,我怎敢当你的姑姑 呢?”赵光哲就说:“怎么不敢当?他虽然年龄大,那辈分却小,你尽管把他当 侄子看就是!你这侄子啊,真的是个天下知,土地爷爷家的事他也知道!”赵有 龙说:“英姑哇,别看你小,可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了,哲爷,是吧!”赵 光哲说:“行了,俺爷儿俩还得去买锅灶,你也快回去吧,免得说话耽误了卖膏 药!”   “天下知”走了。英子问:“‘天下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爸爸。”赵 光哲说:“嘿嘿,你二爸爸把他安排在理发店里给人理发,风刮不着、雨淋不着, 他挺知足的。他啊,什么人也接触,人人用得着,他又好打听闲事,知道的事自 然多。所以都叫他‘天下知’。不过,这人的人缘挺好,说起话来有的是词儿, 做起事来忠诚老实,是个向急向热的热心肠、畅快人。”   走在路上,赵光哲问她:“蔡福英啊,今天咱买两口……”蔡福英连忙打断 他,套近乎地说:“爸爸!俺不姓蔡呀!俺姓赵哇!你怎么老改不过来呢?”赵 光哲歉意地修改着自己的神情说:“你看我这嘴,怎么老是说撇了呢?真该挨 罚……那就罚我……”那女孩儿连忙“咯咯咯咯”地笑着说:“罚你多吃一块大 地瓜!咯咯!”   爷儿俩正说笑,赵光哲忽生一个念头,这孩子这么可爱,将来是不是可以做 林子的媳妇呢?若是那样,就用不着改姓了,还姓蔡就行。这个想法早在他接纳 她的那一刻就萌生过,但没有今天这么明朗。于是他笑着说:“嘿!一个丫头片 子,姓么不一样?早晚还不得找主儿嫁人啊!”那女孩儿哪知道她爸的心思,误 以为当爸的不想要她,脸都红了,着急起来:“爸爸!俺多小哇,你就说这话, 你不想要俺了哇?”赵光哲不能直说,就问:“孩子,你看……你哥哥,他是不 是有点儿傻,叫人家下放了,在家里砸坷垃,修理地球,怕是今辈子也找不上个 媳妇。”   女孩儿的心里很乱,理不出头绪,虽然听懂了爸爸的意思,但觉得双方差别 太大,高傲的赵祥林是不会同意的,如今还没立住脚跟,根本谈不到别的事儿, 还是随她爸姓赵稳当。于是,装作没听懂他的意思,挤了挤那双泪汪汪的眼睛, 恳求道:“爸爸,俺就是愿意姓赵嘛,你快答应了吧!”赵光哲无法弄懂她的意 思,搪塞道:“行,依你……到落户口的时候再商量。现在,我就叫你英子吧!”   随着人民公社体制下放,公社大商店又恢复了供销合作社的老名分,但那门 市部里的货物却异常奇缺与寒碜。   卖百货的那里,没有任何布疋,没有任何服装,没有任何日用品,更没有任 何可供婚礼用的玩意儿。货架上,稀疏而凌乱的摆了一堆粗糙不堪的卫生纸。即 使这种廉价而粗糙的卫生纸,老百姓也是从不舍得购买的。庄户人家如果花钱去 买擦腚纸,那绝对是一种奢侈浪费。乡下人擦屁股都是用不花钱的坷垃块,这已 是千年的习惯,至今还是这样。妇女们来了月经,那绝对是最窝囊的角落,不值 得沾染干净玩意儿,只好垫破布,用完了洗,洗完了留着再用。谁也舍不得为这 些极小的窝囊事去花钱。所以货架上的卫生纸只是一种填充货架的摆设品,根本 没有人购买,就像破烂市上卖金元宝,尽是多余的穷摆;货架上还摆着一堆用青 石刻制的蒜臼子,极不周正也极其粗糙。这东西对庄户人家还是有用的,可惜没 有大蒜好几年了,买石头蒜臼子也是无用,当然也没人去买。所以,那也像是冬 天的蒲扇,或是夏天的火炉,隔靴挠痒挨不上,纸上画并不充饥,没人去买。   供销社原有的那些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商品,仿佛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 飞到九霄云外,飞得无影无踪,飞得无处寻觅,飞得人心里空空荡荡、惶惶恐恐。 啊!这世间的货物怎么会这样凄匮?这样穷脊?这样苍凉?凄匮、穷脊和苍凉的 供销社门市部里,几个还算得上敬业的售货员,孤零零地站在柜台里面,非常无 奈、非常冷酷地向前来询问买东西的人们回答着两个字:“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要什么,没什么。赵光哲和他的英子照样 得到了同样的回答,“没有!”   他们要买的东西很多,除了新起炉灶用的锅碗瓢盆,还有贴喜联用的大红纸、 扎挂(打扮)新媳妇用的服饰、营造欢乐气氛用的鞭炮,有酒席上用的白酒、烟 卷儿和复杂的各种菜肴,当然还有衣服、白面或者粗粮面……可是这一切,什么 都没有,什么都买不到。赵光哲的心里着实地发起慌来,他对英子说:“要么没 么,这可咋办噢!”英子安慰他说:“别着急,爸!咱到别处去看看。”   爷儿俩向另一个门市部走去。这是供销社的一个副食品门市部,门口一些人, 排了长长的队伍,抢购某种货物。爷儿俩赶忙跑过去,英子排上队。赵光哲说: “我到前面去看看,有没有烟卷儿和酒。”来到前面,啊!原来是抢购咸菜、盐 和醋。木制的柜台后面放着几个大瓷缸,分别盛着咸菜、盐和醋。售货员们忙着 装货、过秤、算账和收钱,个个忙得不亦乐乎。抢购的人疙瘩,红着眼的争相探 看和问这问那,人声鼎沸而嘈杂。   惶恐的人们互相问答:买咸菜干么?能充饥?有人回答:把咸菜泡在水里倒 倒盐,就不咸了,凑付着能充饥的,反正比饿着强。有人说,哼!要是黄土能充 饥,谁也不来买咸菜!有人说,醋熘白菜倒是有调料了。也有人说,其实,喝点 淡盐水也能糊弄肚子。   这场面虽则混乱,却也按号购买,只是那咸菜的供应有限制,每人只许买三 斤。除了这三样,货架上全是空的,再没了别的商品,根本没有赵光哲需要的那 些玩意儿。   赵光哲不相信偌大一个供销社的副食品门市部就真的没有烟酒糖茶,急切地 向一个女售货员问道:“同志,有烟卷吗?”那售货员忙得腾不出嘴来,没回答 他。他又大声问:“喂!同志!有烟卷吗?”那人还是没回答。他不得不第三次 问:“有烟吗?有酒吗?有糖吗?有茶吗?”售货员终于腾出嘴来,冲他摇着头, 说了那句他最不愿听到的话:“没有!你要的东西都没有!”   他这一大声问话,似乎侵犯了即将排上号的那个妇女的位置,那妇女搡他一 把,冷笑着奚落他:“什么烟啊酒啊的,能买上点咸菜就不错了,哼!半边铃铛, 你咋响(想)来哟!”众人都随声符合,参差、错落地说:“连饭都吃不上了, 饿煞人的火势,还抽什么烟卷儿、喝什么酒哇?能得你!”赵光哲心里说,可也 是,人都饿死了,哪来的什么烟酒糖茶啊,我这不是犯傻了吗?他悻悻的离开柜 台,到门外去找英子。   一霎功夫,英子的后面又排了一大邦挨号买咸菜的人。她已经挨到靠中间的 位置了。英子用企盼的目光看着他,问道:“爸爸,有吗?”赵光哲惋惜地摇摇 头,叹口气说:“别指望了,先买点咸菜吧!哼,咸菜也只能卖给三斤。”   英子往后靠了靠,腾出个空儿来,赵光哲趁势挤进长长的队列中,后面的人 们立刻发出一片嘘声。有人咋呼道:“喂,这么不自觉,快到后面去排队!”有 人喊:“把夹号的揪出来!”一时间群情激愤,大有把赵光哲揪出去的气势。英 子急中生智,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篮子,朝后面的人大声说:“他不是夹号的,他 早就在这里排着队,这就是他的篮子,我给他占着空儿哩!”赵光哲也说:“我 到前面去看了看,还能就没了我的号?我来的时候,你们还在食堂里排队哩!” 他爷儿俩这么一唱一和,后面的人无话可说了。都唉声叹气起来:“散了、散了, 不就是买点儿咸菜么,什么大不了的。”   “咸菜?要是黄土能充饥,谁也不会排队买咸菜”。   “没听说么,河西边饿死的人可多了。哼!还有吃人肉的哩!”   “别瞎说,新社会还能人吃人?”   “新社会好是好,就是吃不饱啊!”   爷儿俩买不到需要的东西,心里急得像一团火,不愿意和他们掺和这些无用 的事。不过,赵光哲也感受到了吃饭问题的严峻性,他悄悄对英子说:“孩子啊, 你放心,咱家是不会挨饿的。”英子说:“爸,我知道。老天爷总会搭救咱的。” 他们等着排上号,花了一毛二分钱,买了两份——六斤白萝卜咸菜,由英子提着 离开了那个纷乱不堪的地方。   他们又走进一个门市部。原来,这里是专卖农具、家什和炊具的地方,要么 有么,样样俱全,如今却十分萧索与穷脊,货物稀少得可怜巴巴。不过,却有些 粗糙的生铁锅摆在那儿,有大、中、小三个型号。据说这是专门为大食堂解散后 各家各户单独起灶做饭准备的货物,大锅小锅的货物还算充足,可能人人都能买 得到。由于各村各队、各家各户几乎是在同一天实行单独起灶做饭,所以那买锅 的人照样挨号排队,照样非常拥挤。他爷儿俩终于排上号买了一口大锅,一口小 锅,一把勺子,一个炉底,分别扛着,不无庆幸,不无感慨地说着话向回走。   边走着,赵光哲说:“大炼钢铁那年,各家各户的铁器玩意儿,大锅、小锅、 勺子、炉底、锤子、斧子、剪子、菜刀、箱子的合叶、橱子的饰件、墙上的钉子、 院子里的凉条,除去锄、镰、锨、镢,凡是姓铁的,都缴上去大炼钢铁了,就是 用现成的钢铁炼成新钢铁充钢铁产量。要说那时候也真邪门儿,老百姓都不反对, 不论到谁家去收集铁器,都是䞍着敛获,都那么顺从。可也是,连家都不要了, 谁还为奇这些用不着的铁器玩意儿呀!可是现在不行了,大食堂一解散,就得重 新买铁锅了。谁也没想到那大食堂会解散啊!不买新锅,用么做饭啊!”赵光哲 从来不会抱怨什么,这回,一是心情特别沉重,一是和英子找话说,就抱怨起来 了。英子说:“爸爸,只要你老人家在,我跟你好好过日子,咱准能过得好!”   他们回到家时,才半头晌午。英子赶紧把那两口新锅打磨、刷洗得干干净净, 又帮赵光哲去打水、铲土、和泥。大锅和炉底虽不在了,锅墙子和灶廓、风箱还 在,只是三年不用,显得异常陈旧与颓败。赵光哲把风箱安好,用泥巴糊住漏风 的缝隙,再把炉底下面窑道道里的灰土清理干净,重新放好那个球形的“窑蛋蛋 儿”,用黄泥巴安好新买来的炉底,又把那口新锅安上去,用泥巴堵住漏风的 “锅墙缝儿”,就算完成了新锅的安装。忙完了,赵光哲去洗手,英子已经把那 堆地瓜洗好,放在锅里,倒上水,盖上盖垫儿,准备煮地瓜。赵光哲看见英子配 合他干活挺有眼色,心中宽慰,不住的点头冲她憨笑。   原来,那地瓜是大食堂解散后分给他爷儿仨的“最后晚餐”,程玉芬率领着 三个儿女用布袋从大食堂背回家,放在了“饭屋”一旁的井窨子里。刚才,英子 一个人去井窨子里拿地瓜,赵光哲的两只手正沾着泥泞干活,没法帮她,挺费劲 儿。她就先把绳子的一头拴住篮子,先把篮子系到井底,再把绳子的另一头拴在 秋树上。然后,跐着井壁上的跐登下到井底,从里面的土洞里,把地瓜拾进篮子, 再履着跐登爬上来。剩下的就是两手分别握绳用力,把篮子里的地瓜拔上来。她 喘了几口粗气,就去洗地瓜、往锅里拾地瓜。这些动作,赵光哲看在眼里,喜在 心上,他就想:这么一个好孩子,居然有那么苦的命,小小年纪,父母双亡,老 天爷呀,你太不公平了!   赵光哲坐在撑杌子上抽旱烟,看着英子坐在烧火墩子上点燃那柞子头,点了 三根火柴,还没点着,便着急地直骂自己是笨蛋。赵光哲连忙磕掉烟灰,来到西 屋里,把床上那草褥子的一个角撕开,掏出一把干燥的麦穰,到饭屋里递给英子 说:“孩子,你不笨,挺聪明的,洋火就是点不着柞子头嘛,给,用麦穰引着。”   英子本知道得用干燥的麦穰才能点燃柞子头,可是室外的麦穰都很潮湿,又 不好意思去拆爸妈的草褥子。见她爸爸拿来了麦穰,就苦笑着点燃了,放进灶窟 里,轻轻拉动风箱把手,待麦穰的火芽正旺时,放上一个柞子头,左手稍稍用力 拉动风箱把儿,那柞子头就燃烧起来。当几个柞子头并作一起燃烧时,锅底下便 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通过竖长形的灶门洞儿,映照着她稚嫩而匀称的脸庞,显 出了一副农家少女的动人风韵来。   “柞子头”很好烧。英子想起她的疯爷爷用粪筐往家背柞子头的情景来,有 所感触地说:“爸,我怎么看着俺爷爷一点儿也不疯呢!要不是他往家背这些柞 子头,哪有这么好烧的柴火呀?”赵光哲笑了笑说:“傻孩子,疯汉就不能胡乱 地干点儿好事么?”   赵祥林自从被下放,情绪一直不好,愁眉不展、不愿说话。除了在家读点书, 几乎没有事情可作,整天睡懒觉,很少出大门。他不敢设想随社员们一起上坡干 农活、砸坷垃,自己将是个什么狼狈相,只觉得那一定是埋没这一肚子学问,屈 枉了一块好材料的深渊,就像把三尺长的玉璞埋进土里,放不出光明来,所以他 懒得动弹。他宁可蹲在家里死读书、睡懒觉、守寂寞,也决不愿下地劳动。这天, 他爸爸让他与后妈到自留地里去收白菜,可能是因为有小惠妹妹同去的缘故,便 同意出门了。   赵祥林挑起一对“宅筐”来到自留地里,脱去外面的薄袄,露出里面的灰色 对襟褂,弯下腰,先用刀子搅几下根系,然后双手抱住白菜用力拧动,那白菜的 粗长根系“吱嘎”作响,与地分离,一棵大白菜被起了下来。一会儿工夫,就起 下了七八棵。赵祥林虽说从小上学,讨厌干农活,但生长在这“园户人家”,接 触种菜的事比较多,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自然就懂得这白菜、菠菜的事儿,真 的干起活来,不是外行。   说也奇怪,公社里的大片白菜,有大兵团去作战,深翻土地两米半,上得 “旧土坯肥料”也多,水也足,就是赖皮似的不开个儿,三斤沉的就算大个头了; 自留地的白菜,没有经过深翻土地,浇水不多,施肥很少,就疯了似的往上长, 棵棵都在七、八斤。赵祥林起着白菜,心里悄悄涌起一股丰收的喜悦,情绪有些 好转。此刻,后妈和小惠也匆忙赶来。   她娘儿俩为什么姗姗来迟?原来有件奇怪的事让她们疑惑不解。匆匆来到自 留地里,程玉芬就亲切而困惑地问道:“林子呀,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呀?”林 子不无蔑视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纸包,拆开一看,立刻说:“这不是菠菜种嘛!” 后妈说:“我也觉得好像是什么种粮,有点像蒺藜,俺不认识它,才拿来让你看。 既然是菠菜种,那该什么时候种?”   这,完全是一副请教的口吻,尽管林子表现出不高兴、不耐烦的样子,也不 叫一声妈,却也顶不住后妈“不耻下问”的虚心召唤,居然焕发出他那一丝好为 人师的自满情绪,况且他对这菠菜种的来源也稍感兴趣。于是问:“哎!哪来 的?”程玉芬神秘兮兮地说:“我正好纳闷呢。我是从西屋外面的窗台上发现的, 不知是谁放在那儿的。早晨,我刚把那儿扫得光光悠悠,你爸和英子走的时候还 没有哩,怎么忽然就有了呢?”林子也觉奇怪,还觉得是稀罕物,有点儿激动。 就说:“不管哪儿来的,反正种上它就能长菠菜,现在种还来得及。”那娘儿俩 本是生在十年九不收的盐碱涝洼地带,对这种菜的事儿一窍不通,小惠也好奇地 凑过来问:“哥哥,几天就上冻了,现在种上还不得冻死了啊,它能长?”   这一下,可问到点子上了。赵祥林来了情绪:“菠菜是二年生植物,入冬前 播种,胚胎发芽,经过冬天的休眠期,来年开春后返青生长。它同麦子一样的耐 寒,只要埋得稍微深一点,就冻不死。老百姓有句谚语,‘麦子不倒股,不如土 里捂’,就是说的这个意思,菠菜也是这样。咱抓紧收完白菜和秋菠菜,倒出空 地来,把这春菠菜种上,来它个‘土里捂’,浇遍水,就会萌芽,只要能露出一 点芽来就行,明年春天,一准能吃到又鲜又嫩的晚菠菜。”   娘儿仨的好情绪,让这一包菠菜种全给提上来了,林子成了收割和种植的行 家里手,自己带头干,指挥着她俩干,有说有笑,也算热闹。很快,白菜收完了, 摞在地头上,堆成一大堆。又按程玉芬的提议,把所有闪在地里的干菜败叶,全 都收拾起来,以备度春荒。在收割秋菠菜时,按林子的意思“收大的、留小的,” 说是留着小的开春后就能返青开花,结出籽粒饱满的春菠菜种来。他说,这么一 来,在这一块地里,明年就有两种菠菜一同生长了。收拾完了,又开沟撒种,搂 平踏压,说是可以防冻保芽。   边干着活,程玉芬看着林子那英俊的面容上已浸出斑斑汗渍,就把一块手绢 递给小惠,神秘地微笑着说:“去!给你哥哥擦擦汗。”张小惠对赵祥林有意亲 近,只因他身上总带着一股傲气,最近又烦躁不安,她不敢靠前。他妈一提醒, 就给他妈施了个眼色,表示“我懂”。虽说小惠有些粗犷,但真的去接近他,还 真有些害羞。她脸色泛红,心慌意乱,扭动着细细的腰肢,轻甩着油黑的发辫, 表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程玉芬立刻回答她一个催促的眼色,怕让赵祥林瞅见, 连忙低头去干活。小惠走上前去,冲他那张英俊而有汗渍的脸,执付着手绢说声: “哥哥,你擦擦汗。”   赵祥林是个自命清高的后生,但自命清高的人往往经不起异性的诱惑。他心 里曾经产生过对于英子的奢望,愿意接近她,对于小惠也产生过这种要求,但尚 不强烈。现在,小惠就站在他面前,给他递手绢,小惠亭亭玉立、脉脉含情,绯 红的颜面上均匀的荡漾着层层秋波,就像夏天里太阳照晒下的凤仙花,他就不由 自主的产生出一种冲动,用那痴情的眸子凝视她绯红的颜面。他接过她递过来的 手帕,一面擦着汗,一面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小惠说:“哥哥,俺是你妹 妹呀,客气么!”   英子煮熟了地瓜,和她爸来到自留地里时,活已经干完了。   全家人把白菜、菠菜全都运回家,白菜晾在当天井里晒,菠菜放进井窨子里 藏起来,忙和了一大阵,吃午饭的时候,已是太阳西斜时。英子掀开锅,见那锅 里的地瓜少了几块,对她爸说:“噢!不知什么时候,俺爷爷已经吃完出去了。”   已是半过午了,单独起灶,“自炊自食”,咸菜就地瓜,全家人吃了大食堂 解散后的第一顿舒心饭。   院子里已经落光叶子的那棵大秋树上,裸露着它坚韧挺拔却多枝多杈的枝条, 在淅淅的北风中发出哨子般的声响,那声响如同为第一次“自炊自食”吹起的号 角。那是一种伴奏,对锅碗瓢盆叮当响的伴奏。这种伴奏人们已经久违了,如今 听起来颇感新鲜与生动。然而,在这初冬的午后却显得有些凄凉与单调,所幸的 是,冒着热气的地瓜蛋毕竟填充着全家人的胃肠,温暖着初来乍到的三个女人。   却说落花屯有个赵祥楼,此人对谁都有意见,经常喋喋不休的对时局说三道 四,所以外号人称“意见篓子”。大食堂解散后,他也置备了锅灶,自己起火做 饭了,可是,分得的东西非常少,照样没有饭吃,就常去坡里打猎。   一天早上,“意见篓子”扛上土枪一出门,就看见一个衣服褴褛的老妈妈, 挟着破篮子、拿一根枣树枝条,在他门口喊着“大娘、大爷”要饭吃。赵祥楼心 中烦闷,瞪着眼地冲她喊:“快走快走!我这里还没饭吃的哩,哪有打发你的干 粮?”那老人就扯着他的衣服哀告起来。赵祥楼急着出门打猎,不顾她扯着衣服 就往前走,把那老人拽了个趔趄,继而趴在地上。他不管她,径直向坡里走去。 可是,那老人被摔破了鼻子,淌了满地的血,昏了过去。幸亏他媳妇丛俊杏发现 了,把老人救起来,喂了她一点地瓜才苏醒过来。   赵祥楼在坡里转悠了一整天,中午饭只吃了一块带在身上的凉地瓜,眼看着 太阳就要落下去,天色灰蒙蒙的了,就连一只野兔也没能打着,还是一无所获, 心中不悦,只好悻悻地往回走。   空手往回走,总也心不甘,两只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环视着可能出现的猎物。 绕过一片坟地时,奇迹发生了。一只豆青色的大狐狸和一只幼小的狐狸,在那片 坟堆的另一端,正向前走。那只大狐狸和幼小的狐狸,对他手中的土枪似乎不屑 一顾,一前一后地,慢吞吞地在坟堆间徜徉,还不时地回头向他张望,赵祥楼激 动起来。可是,土枪的射程够不到它,他就急速的又是悄悄的匍匐着去接近它。 赵祥楼的行动都被那大狐狸摄进眼帘之中,但却决无仓惶逃窜之态,仍然慢不慌 不忙地往前走,它很快的就被罩进了赵祥楼的射程之内。赵祥楼从小就会打弹弓, 如今用土枪打猎,练得多了,枪法是绝对没说的,只要一抠板机,那两只狐狸必 定是口中之物。他口中念道:“跑不了它”。于是,一扣扳机,那支土枪就“砰” 的一声响了。可是很奇怪,那只狐狸却没有倒下。非但没倒下,就连受惊吓也不 曾有,依然若无其事地慢慢行走。赵祥楼来不及多想,重新装砂子、安炮子、前 行几步,瞄准后又是一枪,“砰”的一声巨响,那砂子明明击中了狐狸,狐狸却 依然如故,慢吞吞地走着,不理睬他。赵祥楼锲而不舍,紧接着来了第三枪。可 是,当硝烟散去,跑过去收拾猎物时,只拣到了那只满身流血的小狐狸,那只狡 猾的老狐狸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赵祥楼为老狐狸的消失而纳闷,为小狐狸被击中而庆幸,为有了肉吃而欢欣。 回到家,剥皮开膛、挖心掏肠、洗胃涮肺、剁肉切脏,好一阵忙和。赵祥楼和丛 俊杏,陈说起狩猎奇遇,他重复了好几次“奇怪”这个词儿。丛俊杏就说:“这 有什么好奇怪的,天快黑了,打枪又冒起一阵烟,你就看不见找不到了呗!别管 他,反正咱有了肉吃就不会挨饿。”他闺女赵荔枝饿得厉害,就催着他爸要吃肉: “爸,我饿得慌,想吃肉。”赵祥楼就说:“等着,我这就去煮肉给你吃。”   几天后的夜里,赵祥楼正在熟睡,被一阵哭声惊醒,坐起来,披上袄仔细听, 是有人在大门外哭嚎,听不清她哭着念叨的什么话,旦觉是女人哭的声音。他要 穿衣服出去看,丛俊杏说:“别管闲事儿!可能是谁家打仗了,管闲事落闲人, 吃饱了撑得呀?不如躺下睡觉。”赵祥楼就说:“谁去管闲事啦?不是她映得我 睡不着觉么?我把它弄走就是了。”他边穿着衣服边念叨:“这人可也真难做 (音,揍),你家里打仗,为啥他妈的跑到我的大门口来哭哇?弄得我睡不着 觉!”他开开屋门,开开大门出去看时,那哭声嘎然而止,外面黑洞洞的没有人 影儿。顺着大街向前望去,远处,依稀可见飘荡着簇簇鬼火。瞬间,那鬼火快速 地向这边移动飘摇过来,继而形成了一团紫红色的火球,猛烈地向他冲过来。   赵祥楼生来胆大,他怕过什么?而且他从来不信鬼神,他常说,什么鬼神? 那都是人造的假,自己吓唬自己。别说没有,就是真的有,那鬼也害怕胆子大的 人,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如今不行了。面对那来势汹汹的大火球,他害怕了, 退缩了,疾步退回门里头,迅速地把大门插紧了,又把屋门插紧了。他生怕那火 球闯进院子里、闯进屋里。待他脱衣上床后,心里还“砰砰”只跳。丛俊杏听他 说那大门外的吓人劲儿后,只吓得她紧紧搂抱着他,两口子都哆嗦成一片。   从这以后,几乎每天夜里,他的门口都有女人的哭声。   为了弄清情况,他听到门外的哭声时,就悄悄躲在大门里面从门缝里向外瞅, 明亮的月光下,照见了一只豆青色的狐狸,盘腿坐在他大门外面的石头上哭嚎。 赵祥楼知道这是那只失去孩子的狐狸向他索命。那该怎么办?他熬了一些陈年的 水胶,在哭声到来之前,把熬热的水胶泼在大门外面的石头上。过一会,听见哭 声又起,他立刻敞开大门,举着棍子去打狐狸。大门一响动,狐狸立刻逃跑,可 是屁股上的毛皮已经被水胶粘住,听得“哧啦”一声响,狐狸仓惶逃窜,石头上 留下厚厚的一层狐狸毛。   从那,那只豆青色的狐狸,再也没来骚扰他。   5、   昔日的大集,多么红火,卖什么的都有!如今却十分冷清,和供销社的买卖 一样冷清,买东西的多,卖东西的少,要么没么。赵光哲赶集买烟酒和红纸,不 但买不到,就连见也见不到。他只得悻悻的空手回家。但他也有收获,那就是白 菜、菠菜、萝卜、大葱、地瓜、瓜干出奇得贵,离谱得涨钱。   回家后,他嘱咐林子、小惠、英子三个人,到葛店集上卖一车白菜,顺便看 看能不能买到烟酒糖茶和红纸。小惠诧异地问:“爸,卖了白菜咱吃么?”程玉 芬也说:“白菜还有多着的呀,还是不卖好。”赵光哲冷笑道:“嘿嘿,过日子 不光吃饭,也得花钱啊!到么时候就得说么话呀!”林子却愿意去,英子也愿去, 他俩一同说:“咱爸说得对,还是去吧!”程玉芬改嘴说:“小惠,说也是,听 你爸的还有错!你们都去吧。”   赵光哲和程玉芬早把一宗大白菜系到井窨子里暖了起来,吃过晚饭,兄妹三 人要到井窨子里拾掇白菜。   这个井窨子大约有四、五米深,用老气青砖籀起了约40公分高、直径约80公 分的青砖井口,所以井口比较细,下面渐次粗一些,四周的井壁上有均匀的跐登, 能盛开人的脚,供人岔开两腿,跐着跐登上来下去。井窨子的底部向两侧伸展开 两个土洞,约一人高,一米多深,洞里可以储存白菜、萝卜、地瓜之类的菜蔬, 相当于后来城里的冰箱冷藏室。   天非常黑,小惠说害怕,不愿先下去,英子就说:“我下去过,没什么可怕 的。”她就摸着黑,先下去了。林子似乎心疼她,就让小惠用一根绳子系住竹篮 子,里面放了一盏煤油灯,慢慢系到井底,英子接过来挂在了井壁上。顿时,井 窨子里明亮起来。他们又系下去了拾掇白菜用的刀子、抹布和三个小撑杌。小惠 下去后,林子最后一个下去。小惠和英子是不会拾掇白菜的,她们说,“从来没 干过这种活。”林子就说,“我来教你。”他让小惠负责第一道工序,扒掉黄叶 子、刮去白菜疙瘩上的土。自己做第二道工序,用白菜刀削去白菜头上的缲叶子。 英子负责第三道工序,就是用浸湿了的两根稻草把拾掇好的白菜头部捆起来。   赵祥林用刀子削去那些缲叶子,里面那鲜嫩的白菜如翡翠一般露出来,晶莹 剔透,在灯光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他不禁把娇嫩的白菜与女孩儿比较起来: “看,这白菜真嫩潮,就像英子的脸。”   英子的脸一阵羞红:“哥,俺可没这白菜嫩,在河西,吃不饱饭饿煞的火势, 幸亏咱爸、咱妈和姐姐收留了俺,要不,早就饿煞了。现在俺这张脸就和老粗布 差不多,挺涩挺涩的。要说嫩潮,还是姐姐的脸嫩,比这白菜更嫩些。”小惠插 进嘴来:“英子说哪里话?我哪能比得了你?不光脸上嫩潮,那眉宇间还镶了一 块红宝石呢!那可不是大白菜能比得了的。”   “小惠,你也喜欢英子的美人痣么?”   “当然喜欢,可惜它没长在俺的脸上!”   “可惜么?一点用都没有!你要真喜欢,我宁可送给你,你拿去吧!给!” 英子把头递到小惠的怀里,开玩笑地说。   “别送干巴人情,把它安在俺脸上是长不住的……咯咯,要不,你送给咱哥 哥吧!”小惠把英子一推,英子的一只手搭在林子的腿上。林子像过电一样,心 中猛一颤抖,使劲捏住她的手:“好一个大胆的英子,你还敢打我!看我怎么对 付你!”于是他使劲捏英子的手。英子假意喊疼:“哥哥,疼死我了,快松开, 俺不是故意的!是姐姐推的我!”   赵祥林很不情愿的放开了英子,冲小惠来了:“好小惠!你还敢和英子一同 打我,看我怎么销缴你!”小惠连忙告饶:“哥哥,俺不是故意的,根本没推她, 别听英子胡诌!”赵祥林哪里肯听,一股欲火在胸中燃烧。他站起身来,抓住小 惠的小辫子轻轻拽着,让他的脸朝上,与自己的脸相对着问道:“快叫好听的!” 小惠只好叫一声“亲哥哥”。赵祥林不依不饶:“再叫,连叫六十个好哥哥!” 小惠便“好哥哥、好哥哥”的叫了十个,再也不叫了。她说:“叫一个足够,已 经十个了,宁死也不再叫了!你咋不叫英子叫呢?有偏有向啊!”   赵祥林说:“也是”。又对英子来了。不过,他没有抓她的头发,只是问: “你能不能让我凑近了,看看你的美人痣!”英子只是笑着说:“不行。”可那 脸却非常腼腆的凑到赵祥林的脸上去,距离与小惠和她的一样远近。于是,赵祥 林看了个仔细。   这一闹,耽误了不少时光。他们拾掇完白菜,从井窨子里上来的时候已是深 夜。   兄妹三人把白菜装在太平车子上,用棉被和陈旧破烂的稻草苫子包裹好了, 以防冻坏娇嫩的白菜,然后小惠和英子一同去上厕所。小惠说:“英子,我这下 边怎么这么湿漉漉的呢?”“姐姐,你是不是来血了?”“不是,刚走了没几天。 你也湿么?”“俺不湿。”小惠不信,用手去摸她,然后吃惊地说:“贼英子尽 是说瞎话,还不湿哩,都把我的手弄脏了!”英子说:“俺不是说瞎话,是不好 意思!一个女孩子对这事总说不出口来。”小惠说:“哼!瞎正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都老早起了床,程玉芬打发他们吃了早饭,三个人轮 流推着车子走了。   赶了一个葛店集,只推去二百多斤白菜,就出了奇的卖了一百八十多块钱, 能顶赵祥林原来十个月的工资。英子去供销社排了半天的长队,只是抢购了十张 红纸,没见到烟酒糖茶的影子。赵祥林作了个风趣的概括,“天下无烟酒”、 “世上无糖茶。”   赶集回来的路上,赵祥林为能买到红纸而庆幸,为能卖一百八十块钱而激动。 有英子和小惠陪伴着他,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火焰,飘忽着化作了在女孩儿面 前强烈的表现欲望和亲近渴求。于是,边推着太平车子,边哼起了小曲儿: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那个吹的风车转呀/蚕豆 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英子见他的情绪不错,就说:“哥哥,你唱得真好听,只可惜你推着车子唱 不得劲,来,我推着,你再唱一个,俺愿听你唱!”小惠也说:“哥哥,再唱一 个吧,俺也愿意听,我来推车子。”于是,姊妹俩争夺他的车把。赵祥林一松手, 两人各抢到一个车把,使劲不匀活,那车子咕噜一声歪倒在地上,车子上盖白菜 的草苫子和他们吃剩的地瓜都洒落在地上。赵祥林笑道:“你看,快拾起来,咱 别走了,歇一会儿吧,我给你俩唱歌听。不过,我唱一个,你俩都得唱一个!” 姊妹俩一面把车子靠在路边,一面拾起洒落的东西,催促着说:“行,快唱吧!” 他唱道:   姐儿我/生的/面焦黄(连还)/摊了个丈夫(他)放牛羊/挂在奴家我心上/ 哎嗨哎嗨哟/挂在奴家我身上……干渴了/(他)喝点儿/山泉水(连还)/饥困了 吃点凉干粮/挂在奴家我心上/哎嗨哎嗨哟/挂在奴家我心上……   赵祥林唱的这是一支很古老的女孩儿思春曲,向他的两个妹妹传递着一种她 们都能理解的情绪,希望得到回应。于是他笑道:“哈哈,该唱女声才好听。快, 你俩也唱一个!”英子说:“姐姐,你唱吧,咱哥哥想听你唱。”小惠不好意思 地笑笑说:“唱什么呢?”英子和林子互相递了个眼色一起说:“天涯歌女。” 小惠就清理了一下嗓子唱道: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夏季 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秋季到来荷花 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爸娘面/只见床前明月光/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 做好送情郎/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今小孟姜/   好容易把这段歌词唱下来,错把《四季歌》唱成了《天涯歌女》。赵祥林鼓 着掌说:“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把《天涯歌女》唱成《四季歌》了。”蔡福英 则说:“那四季歌的歌词唱得却并不错。”赵祥林接着说:“英子,你来唱《天 涯歌女》吧!”英子推让一番,终于唱了起来: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嗨哎 嗨哟/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巾/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哎嗨哎 嗨哟/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哎嗨哎 嗨哟/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英子本就好嗓子,那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带铜声,非常诱人,唱起来犹如琴声 飞鸣,一番的柔情美意,加上她在赵祥林面前初次唱歌,格外用心,使赵祥林听 得如醉如痴。但他只是鼓了鼓掌,并没有大加赞扬。他想到的是歌词中的意义, 啊,一双沦落天涯的姐妹,并不比那歌中的“天涯歌女”幸运多少!他们没有流 落在城市的马路上,而是流落在我的家中,就像两道天赐的美餐……英子的歌唱 得真好,小惠也有喜人之处。   小惠就一面鼓掌一面称赞道:“英子唱得真好!我看,你该去当演员了!” 英子说:“姐姐,你别笑话俺,轻易不唱,那嗓子都锈住了,也不过是没有外人 罢了,但自有个外人,俺就唱不出来了。”   冬天的太阳走得特别快,只一会儿工夫,已是半过午了。一片片庄稼地里的 麦苗儿,褪去了绿色的盛装,变得干燥枯萎,铺在田野里,泛起片片苍黄。微微 劲吹的东北风,在附近那片古坟上,卷拂着枯枝败叶,飞来飞去。成群的乌鸦鸟 雀,迎着寒风在天空中翱翔。远处,以远望那些无叶的树木裸枝和低矮房舍为标 志的村落,隐隐地散落在地平线上,显得是那么空乏、荒凉和没有生气。前方, 有直有曲、凹凸不平的庄稼道旁,有偌大一块白菜地,想必地里的好白菜已被收 去,剩下不成器的还没起掉,零星散乱的矗立在微风中,许多叶子已经枯黄,长 势衰微。白菜地的前面有一座小土坯草房,像是附近村庄社员看守菜地的专用小 屋。赵祥林往前一指说:“走,咱到前面那菜园屋子去避避风,这儿太冷了。”   英子还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小惠也懒洋洋地坐在地上不起来,她俩似乎没 听见,都没动弹。一会儿,小惠撒娇地说:“黑夜睡觉晚,又起五更走了二十多 里地,我累了,也困了,再歇一会儿吧!”赵祥林就说:“不行,歇一会儿也得 到前面的小屋避风处才行。上来,我推着你俩。”她二人也不推辞,就分坐在车 子的两侧,抻开腿,两手扶住车架干让他推,赵祥林抄起车把往前推行。看着那 些没长好的白菜,闪在坡地里,居然没人偷吃,他就想,那些要饭的人们,为么 那么守规矩?规矩得像是傻瓜,即使饿死,也不做贼。忽编出一个故事来:“喂! 你俩愿意听故事么?”他姊妹俩一起说:“愿意听,快讲啊!”   “从前啊,有个人喂了一头牛,那牛拉着车总是偷吃路边的庄稼。主人不舍 得去打它,就给它带了一个牛笼嘴。果然那牛就吃不到路边的庄稼了。可是每逢 出车,都得给它带牛笼嘴太麻烦,有时也忘了带。一次,正值麦收时节,没带牛 笼嘴就出了车。那头牛,边拉着车,边咬住一辆手推车上的麦穗子,使劲地往下 拽,把人家那车子给拽倒了,砸毁了车下面的一个喝水用的罐子。小推车主人不 愿意了,要向牛主人索赔。牛主人觉得一个罐子能值几个钱,就答应赔他。小推 车主人却说那罐子是玉石古董,价值连城,索要十万贯。牛主人没办法,托人求 脸、讨价还价,最后弄了个倾家荡产方才了结。他就想,怎么能让这牛,不用带 笼嘴,就不再胡乱吃路旁的东西呢?他就用鞭子抽打着牛腚,讲起道理来。讲一 段道理,喂一把草料。他说,只要我不让你吃的东西你都不能吃,吃了,不是惹 祸就是中毒。那么,你不是一头惹祸的坏牛,就是一头中毒的病牛。牛主人天天 这样抽打着念叨它,打得多了,念叨得多了,喂得也多了,那牛就听懂了,就照 做了。那牛主人喂牛喂得都很及时,从来不让它饿着。无论走到哪里去,只有主 人喂它,它才去吃,只要主人不喂它,再好的东西它都不吃。许多年下来,那牛 一直这样。后来,牛主人死了,那头牛就没人喂了。尽管它的身边就有很多庄稼 棵子和青草,它还是坚决不偷吃任何东西。一怕变成惹祸的坏牛,二怕变成中毒 的病牛,一个心眼儿的等着主人来喂它。很快,那牛就饿死了。这个故事就叫 ‘守着干草饿死牛’。”   英子听了,“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小惠也笑了,她说:“哥哥,这故事是 不是你自己编的,那牛还能听懂了人话?俺才不信哩。”英子忽然不笑了,她的 神情转向沮丧,对小惠说:“故事么,都是编的,不过,编故事也不容易,也得 有生活的影子,也得有生活的意义才行,靠瞎编是编不出好故事来的。咱们河西 人,不是有许多是‘守着干草饿死牛’的吗?”她这一说,小惠才明白过来。姊 妹俩的脸色都有些昏暗。   这一段路,叫做“官道”,文化人叫他古道,是古代当官的人坐着轿子或赶 着马拉轿车出差行走的专用道路。当官的轿子一来,鼓乐齐奏、前呼后拥,老百 姓都得回避着。如今,“多年的大道走成河”了,就有点儿像没有水的河沟,中 间是低洼的车行道,两边的边辄高出约半米。那中间的车行道,有两道深深的车 辙,那车辙是铁木轱轮的大车用多年时间压出来的历史印迹,似乎记载着某种世 道的永恒。最中间的路是牲口走的车径,两边的车辙上被车轮拥起两囵泥泞,晒 干后变成了两道小小的土壁。那车径的中心处,踏印着牛马驴骡留下来的深深的 蹄印,如同胡乱的、残忍的撂在泥泞中的牲口蹄子,纪录着数不尽的畜力辛劳。 那两边高起的边辄才是人行的便道,便道的外侧便是庄稼地了。便道上没有车径 上的牲口蹄印,被人们的脚踩得光光悠悠,然而却太窄了,不可能两人并行,只 能走开一个人或是推开一辆独轮车。当然,不光这官道,乡间的所有道路,都千 篇一律的分出车径、车辙和两边的边辙、便道。只是有些地方的道路,不像河, 相对的平坦罢了。   赵祥林在便道上推车子有些颠簸,她姊妹俩坐着并不舒服,也不安全,就从 太平车上下来,在后头跟着他走。   一会儿,来到那座菜园屋子一旁的路边,他们停下来,想去小屋里避风。   赵祥林和英子坐在车子的后端说话,小惠自报奋勇,穿过了那片近乎荒芜的 白菜地,去试那菜园屋子里的风。她累了,希望躺在这菜园屋的床上歇一会儿。 来到门口时,往里一瞧,“啊”了一声,就退了回来,咋咋呼呼地跑回到路边来。 赵祥林忙跑过去看,也吃了一惊,连忙回到路上来。英子也想去看,赵祥林说: “别去了!里面有死人!”英子更好奇,要去看看。她壮起胆子来到门口,弯着 身子向里瞧了几眼。回到路上,三个人分坐在车子的后面和两侧,说起这小屋奇 遇来:   “我看见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子,像是饿煞的,那妇女的脸肿得很胖,和俺 爸爸死的时候差不多,挺吓人的!”小惠联想道。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死人,虽然不害怕,可也总是惊惧潋的。”赵祥 林说。   “我看见那个妇女的脸上好像有些虱子在蠕动。人死了,身体发凉,身上的 虱子呆不住了,就从脸上往外爬!”英子看得最仔细。   “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小屋的外面就有白菜,无论是煮着吃、蒸着吃,还是 生着吃都行,只要吃进肚里,就不至于饿煞。可是她们似乎被牛主人吓怕了,就 是不敢吃,害怕变成‘惹祸的坏牛’,害怕变成‘中毒的病牛’,总是不敢吃, 总是不去吃,一个心眼地等着她的主人来喂她,可是她的主人已经没东西喂她了, 已经不喂她了,她终于和那头老牛一样饿死了——这就是‘守着干草饿死牛’。”   英子已经笑不出声来,怅惘的脸上泛起了难堪的表情,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 泪珠儿,双眉之间的美人痣,也部分的失去了光彩。或许是触景生情,她想起了 爸妈饿死时的悲惨情景。或许是庆幸自己无意中找到落花屯来与赵祥林奇遇而有 了饭吃,或许是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产生出了迷惘与期盼,她便后悔起刚才傻乎乎 的歌唱,她不知自己的未来到底是怎么样……   小惠却不同,虽也为那饿死的人伤心,虽也勾起了对她死去的亲爸爸一番痛 苦的追忆,但庆幸于“随娘改嫁”来到落花屯,已经足足地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 来。悲哀而不悲伤,脸上掠过一阵昏暗后很快恢复了常态。   坐了许久,谁也没说话。   赵祥林看见南面的远处,闪动着几个渺小的身影,其中一个穿了白衣服。身 影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大了,越来越清楚了。五个人慢腾腾地来到小屋门前。赵 祥林猜测说:“这可能是来验尸的,咱去看看!”她俩都说:“俺不去!你自己 去吧!”   赵祥林大步三摇地走到小屋门口,那些人已经进了屋。他凑到门旁,探着头 往里瞅。   医生是一位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小青年,穿着并不很白的白大褂,脖子里挂着 听诊器。他从地上拾起一根草棒,把女尸脸上正在爬行的虱子拨拉下来,挽挽袖 子,给她解开衣服,袒露出她干瘪的、满是皱褶的乳房轮廓,把听诊器的听头搭 在左乳下面,非常简单、非常草率地听了听,非常坚定、非常无奈地说:“没有 呼吸音,没有心音,早已经死了。”掰开眼睑,用手电筒照看她的眼球,惋惜地 说:“瞳孔已经固定了。”然后,他又去翻动那具幼尸。那是一具还在吃奶的男 孩子的尸体,他的两只干瘦的小手还抚摸着他妈妈的破烂棉袄,那张同他妈一样 肿胖胖的小脸,毫无血色,那双可怕的眼睛半睁半暝,可以体察出他临死之前, 还在哭闹着去吸吮他妈妈那根本没有奶水的奶头儿。可是,医生还是把他的小衣 服解开,履行公事地听了听他那稚嫩、恶瘦的胸膛,然后说着完全相同的死亡结 论。医生检查完了,走出小屋。   一个身穿蓝制服的中年人,像是公社的干部,又翻动了一遍这两具死尸,坚 定地说:“没有任何伤痕,不是他杀,不是自杀!”然后对其余那两个看似某大 队派来的四类分子一挥手说:“刨个坑子埋了吧!”他忽又对其中一个社员说: “是你报的案吧,等一会儿你还得签个名呢!”那三个人忙着抬死尸,干部和医 生走出小屋,压低了声音争论起来:   “死亡结论怎么写?”   “当然是写病死了!”   “写什么病?”   “你还问我?写什么病都行,你不是检查过了么?”   “他们没有病?”   “没有病还能死人?”   “不是饿死的嘛!”   “你这人真罗嗦,人家李大夫和我多次出差,几乎天天处理这种事,都是写 病死,你怎么就死心眼儿呢!”   “我不是李大夫,我这是第一次干这事。”   “那不行!你必须写病死,不然我去找你们院长!”   “别!那……我就写……水肿……不,写营养性水肿行不?”   “不行!把营养二字去掉。”   “那就……只写水肿病?”   “唉!你这小青年就是没经验,只要排除了他杀,就不是案件了,写什么病 都行,就是不能写饿死,懂吗?”   赵祥林心里不是滋味,回到路上推起车子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小惠说: “哥哥的脸色真难看。”英子说:“哥哥,你哭了?”然而,赵祥林则说:“那 个小大夫真威风,看起来他不比我大呀?他怎么没下放?那个干部,比大夫还要 威风,他怎么也没下放?唉!人比人,气煞人啊!”   晚上,一家人还没睡觉,赵光明来了。他先到了他爸爸的屋门口,象征性地 问候了几句,惹得那疯老头子傻傻地唱了几句《小白菜》,只得回到西屋里坐下, 并对程玉芬说:“嫂子,你先到北屋里和他姊妹俩去说话,把林子叫来,俺爷儿 仨有秘密。”于是,程玉芬叫来了林子,三个人就围坐在桌前,对着那盏煤油灯 说话。   自从那次十分危险的换届选举,赵光明在很大程度上没有了自高自大的派头, 虚心了许多,但还部分的保留着大队领导人特有的架势,面对侄子,更是不能过 分掉价。   他先冲赵光哲说:“哥哥,我也不知是咋回事,拼命的干工作,却是费力不 讨好,换来的是意见和不满,是人家不投咱的票。你说这是怎么了?”赵光哲就 说:“光明啊,你别那么想。人家对你有意见,也不能全怪你,这里有个上边支 持农民的政策问题,你不折不扣地执行了那大跃进的‘四化’,就得罪了老百姓。 什么生活集体化呀,什么生产战斗化呀,什么行动军事化呀,什么收割运输机械 化呀?种地就是种地,和行军作战完全是两码事,收割庄稼哪能像打碉堡呢?哪 能让老百姓一律吃大食堂呢?家庭总是不能消灭的。你这么一搞,人人没有家了, 就得罪了老百姓。虽然是上级同意搞的,可实际上是老百姓自觉自愿的!叫我看 首先就得怪老百姓。现在,大食堂搞不下去了,就墙倒乱人推了,老百姓都是扶 辘轳不扶井绳,就得拿你撒气呀!唉!现在,上级知道农民错了,那可不是一个 人的错,上级不会对着农民使劲,对谁呢?就得对下头的干部使劲,所以,咱就 倒霉了。”   赵光明着急地说:“对呀!这个理儿我是知道的,可那投票的人不都是共产 党员吗?他们一点儿也不怪社员,不怪上级,好像那大跃进是我自己搞的,把账 全都记到我一个人身上,这不通情理呀!再说了,那上级那么英明,怎么不给咱 撑腰说话呢?他对咱的工作可是非常满意呀!”赵光哲说:“你看你,上级不是 说了么,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你是全村的最高领导,出了问题当 然得由你负责;英明啊!满意呀!那些脱产干部,都是外地人,叫做远来的和尚 会念经,念好了就念下去,念不好就调走。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啊,咱要是弄 不好,就没有遮挡了,祖祖辈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能躲到哪里去?政策一改, 人家能换换地方,咱不行,咱得世世代代住下去。那投票的是党员又咋着,还不 也是得在这里住下去的老百姓啊!他们既不会冲上边来,也不会怪罪社员,只能 来它个墙倒乱人推。光明啊,我就觉着,这大跃进,也不管是上级让搞的,还是 老百姓自己要搞的,反正就是农民运动呗。上级历来是支持农民运动的。上级是 谁呀?上级也是一些农民,社员也是些农民。都是农民搞的,实际上谁也怪不得 谁。为么?都是为好来呀!谁也不是出心搞坏的;行了,现在大食堂一解散,恢 复一家一户起灶做饭了,慢慢就会好起来。老百姓有句俗话,‘收不收,随大 流’。你随大流就行,别再冒进了。”   林子憋不住了,他说:“我看也是得怪农民。农民没文化,一心想过共产主 义生活,就冒冒失失乱搞一套。这么一搞,可把我们学生坑苦了。让我们学生收 购农副产品向苏联还债,那债还清了,用不着学生了,就下放。一霎一个变化, 农民运动没个准头,上哪儿去猜呀!到现在,去考学已经晚了,什么都耽误了, 十年寒窗全都白费了,只好和没上学的文盲一样的砸坷垃。”   他这番话极大的调动了赵光明的情绪,索性站起来说:“林子行,对!我得 培养自己的人。今天我就是为林子的事来的,到时候,还得指望你。这些小子们 欺我没有儿子,他妈的你不就是我的儿子呀!反正是灰热起土,一扎不如四指近, 到时候得给你二爸抻一膀子哩!你爸是因为当过账房先生不能入党,沾了资产阶 级的一点边儿,你就不一样了,生在水深火热的旧社会,长在鲜艳的红旗下,从 小受的是社会主义的教育,是棵好苗子,我得培养你。不听那一套,只要咱爷儿 仨抱成把,我就不信赵有佩那些小子们,能把咱爷们儿推倒了!从明天起,你他 妈的先给我干一队的会计,干好了,再干……就入党……莫非那些家伙还能把咱 爷们儿扛起来摔摔不成!”赵光明说得很激动,他似乎找到了援兵。   赵光哲也觉得林子不能光在家里蹲着,总得有点事做,加上弟弟有难,不能 袖手旁观,也就替林子答应下来。   林子就说:“二爸,我虽帮不上你什么忙,可打听个消息还能做到。”赵光 明说:“打听个消息就很重要,我他妈的就是缺少耳目。除了赵有龙、赵又杰这 些人,都他妈不和我说实话。”   赵光明临走,说是要解决婚礼上没有烟酒的事儿,他说他要到公社找张精锐 社长要烟酒票。   6、   生产小队是报账单位,不独立核算,会计赵祥林只有一本现金日记账和一本 工分账。他的主要工作是收支现金、汇总工分和分配东西。   他一接手就遇到了一件麻烦,分配两样东西。一样是镰刀,一样是绳子—— 这都是为恢复生产上级免费发下来的救灾物资。那镰刀出奇得粗糙,而且锈迹斑 斑,不堪使用。那绳子是用棉花柴的皮拧成的,毛毛糙糙,一抓就扎手。   赵祥林分这两样东西时,社员们都拥到小队的场院里来领取,可是一看就烦 了。有的就说,哼,这是救灾么?救什么灾?有什么灾?纯粹是人灾。有的就说, 生锈的镰刀,毛糙的棉花秸绳子能用么?赵祥林就耐着性子解释说:“行了,别 那么些事了,上级知道冒进错了,所以就搞生产救灾,发放点救灾物资,表示个 意思也就行了。总也不能没完没了地跟上级过不去呀,各位父老截就点儿吧!”   “意见篓子”不服气,他那张臭嘴就像蝎子一样蜇人:“救灾呀!救灾呀! 救他妈的什么灾?风调雨顺的哪来的灾害?这不是救灾,这是‘就宰’!就是想 把你宰了,像宰猪、宰羊一样的宰了!什么‘表示个意思’呀?你怎么不表示别 的呢?发这镰刀和绳子是么意思?没听说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哇!你要上吊给你 绳子用,你要抹脖子就给你镰头刀子使,谁要想自杀,那可就方便得多了。你看 看,一个个社员,满头的高粱花子,满脸的蜀黍莴子,满身的汗臭味儿,满嘴里 跑火车,不宰你宰谁!所以就该宰了你。哈哈,孔夫子早就说了,唯小人与女子 难养也。你这些整天修理地球砸坷垃的小人,甭想着自生自灭,还是得管管你, 要是不管你,还不得上天啊!怎么管啊?救灾,就宰,把你宰了……”   “意见篓子”的话牛唇不对马腚,用一些古谚古语罗列词藻,满腹牢骚不知 所指,似乎是对赵祥林来的,又像是特意为了耍小聪明和卖弄嘴皮子。   赵祥林新官上任,心气挺高,觉得这家伙纯粹是对上级党“耍穷腚”,他对 “意见篓子”这些“穷腚”话听不惯,就与他争吵起来:“楼哥,你想欺负我是 不是呀?我告诉你,你穷腚三千,不说人话,倒也不要紧,可要是敢反党反社会 主义,自然有人整你,还是快把你那臭嘴闭上的好,免得吃大亏。”   赵祥楼岂能服他,使劲咋呼起来:“反对你就是反对党啊,你是党啊!上一 边子玩玩去呗!别仗着你二爸是书记就敢和我撒野,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乳臭 未干的孩巴伢子,也敢给贫下中农扣大帽子,算什么东西呀!别觉着上了几天学 就了不起也似的。圣人云,天地玄黄,大地洪荒……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 兮……硕鼠、硕鼠,莫食我粟……这些你懂吗?有败家狗撑着腰能咋?你就涨饱 起来,你涨饱么?也就是败家狗用你呗,要是我当官,你给我提鞋,我也嫌你那 手指头粗哩!……没听说么,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彼 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遵大路兮,掺挽之子祛兮, 无我恶兮,不离故也……”   赵祥楼和他拽起古文来,一个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古辞令,夹带着俗话俚语, 掺合着自造语,铺天盖地的覆盖了所有的说话空间,自以为理论蛮棒的赵祥林, 怎么也找不到一点儿反驳的缝隙,怎么也插不上嘴。但他不示弱,大声和他争吵, 两个人都是脸红脖子粗,互相赶上赶下,伸拳头撸胳膊,几乎打成一堆儿。赵祥 林就说他的牛皮理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是耍穷腚。赵祥楼就说他是假积极, “浮上水”,舔腚溜沟子。大家就分别劝住他俩,使他们不能靠近,防止打成堆。 人们说赵祥楼也是贫下中农,说赵祥林也是执行者,也是为了好。人们硬是把赵 祥林拉到办公室,说了一些赵祥楼只不过是“穷腚三千”不屑和他计较的话,才 避免了一场打架斗殴。   “意见篓子”赵祥楼拎着自己分得的绳子和镰头刀,愤愤不平的站在当阳, 冲着赵祥林的办公室挥洒过去一大篇人们不知所云的牛皮理论,谁也接不上茬, 任他耍着穷腚,骂骂咧咧地走出场园。赵祥林听不懂他的意思,跟他没有道理可 讲,只觉得窝了一肚子火。   赵祥林吃了“意见篓子”的气,觉得委屈,到了晚上,就向他二爸作汇报。 赵光明着急起来,他说:“唉!赵祥楼是出了名的‘意见篓子’,你惹它干么? 他那一张臭嘴呀,能顶十张,谁能惹得起?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暂且存心忍耐, 等以后想办法、找机会慢慢整治他。”赵祥林说:“那小子真欠挨揍,他要是再 跟我耍穷腚,我就真揍他。”赵光明呵斥道:“胡闹!你这孩子!想惹祸呀!这 人虽然很坏,可他却是贫下中农,历史清白,社会关系都是贫农,追上八辈去也 是叫花子,揍了贫下中农那还了得!况且,他不是还有一只土枪么!那可不是闹 玩的。”赵祥林只得忍气吞声地说:“二爸,我知道了,今后我不惹他就是了。”   一天,赵祥林在会计室里,忽然闻见一股煳气味,从破损的窗户纸小孔里往 外一瞧,看见了一缕火苗。他机警地大喊一声:“失火了,快去救火!”随说着, 一个箭步窜出门。屋里的几个人随了他跑出来救火。场院的空旷处,一堆干草正 在徐徐燃烧,虽然算不上大火,可也有些恐惧。赵祥林从门口处顺手提起一只水 桶,来到敞棚门口,把桶里的水慢慢洒在尚未燃烧的一堆干草上,又抄起木杈, 把逶迤于敞棚和场院之间的干草,迅速除到远处,截断了火势的蔓延。人们都在 用叉把扫帚扑打燃烧的火焰,见他不救火,就喊:“喂!你糊涂了?怎么不去救 火,把水泼在了敞棚门口干么?”赵祥林立刻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尽管人 们扑打火苗,可是,禁不住火势旺盛,那一小堆干草还是基本上烧尽了,只是场 棚没起火。   那一小堆柴草烧尽了,火也灭了,有人抱怨起来:“喂,你怎么把仅有的一 桶水倒在没有火的地方?白白浪费了。”赵祥林笑道:“这,你不懂。场院里没 有井,要是跑下老远去打水救火,那叫远水不解近渴。不但救不了火,还可能烧 毁场棚,损失就大了。咱们只有这一桶水,那就得充分利用它。这桶水要是浇在 正燃烧着的火上是不管用的,所以我就得把仅有的一桶水浇在场棚门口的干草上。 只要敞棚不起火,就让那一小堆干草在场院里烧呗,没什么损失的。哈哈,这叫 做‘截火进棚’。”   有人赞叹:“哎!小小林叔,绝顶聪明。不愧是知识分子哩!”有人就说: “有文化的人,就是办法多。”也有人说:“林叔不仅有办法,还很勇敢。他是 第一个从屋里跑出来的……”   赵祥林“截火进棚”的事迹传扬开来,人们都说这是一棵好苗子,将来一定 有前途,大队团支部表扬了他,还让他兼任了大队团支部的副书记。团支部的正 书记是一名党员兼任,所以赵祥林就是实际上的团支部书记。   过了几天,赵光明就把烟酒票送过来了。什么烟酒票哇?就是张精锐社长亲 自签名的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五盒烟、一斤酒。赵祥林就在和小惠、英子去大 集卖白菜的时候,抽点空儿找到供销社的后院,向一个人出示了那张纸条,那人 热情的和他要了玻璃酒瓶和钱,让他等一会儿,转身去了。半晌,把大半瓶酒和 一整条香烟送了出来。回到集上,小惠和英子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赵光哲、程玉芬的结婚日期一天天逼近了,已经撒了请帖,但还缺两样东西, 一是肉,一是油。肉,实在不可能解决,不得不放弃。油,也完全解决不了,也 得放弃。没有肉,没有油的酒席,那是和尚吃的斋饭,确有点滑稽式的悲哀、饥 馑中的幽默。赵光哲苦笑着对程玉芬说:“不要紧,穷有穷的过法,穷有穷的做 法,光有白菜和大葱这两样,凉拌着来,也能做八个盘子。”程玉芬不解地问: “怎么做法?”他笑了笑说:“葱拌白菜两盘子,白菜拌葱两盘子,大葱两盘子, 白菜两盘子。这不就是八个盘子呀!”   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助忙的人们正忙着贴大红喜联。可是那大门上的木质门 框,早在1958年就被那些号称工人阶级的木匠们卸了去,做了木头小火车的道轨。 后来,风吹、日晒、雨淋、碾压,木涨、弯曲、走劫、腐朽,无法使用,就做了 大炼钢铁那土造炼铁炉的烧柴。如今,各家的门框那儿留下了一条宽宽的、竖长 的缝隙,门扇就没了依托,无法把长条对联贴在门框上了,就得把那本属门框上 的对联挤贴在门扇一旁,也算得上一道古怪奇特的新风景。   更加古怪奇特的事儿还有一桩:在西屋的窗台上,有人忽然发现了一个盛满 豆油的油罐子。这里正好缺豆油哩,是谁行好送来了一罐豆油哇?问这不知道, 问那不明白,所有的人问了个遍,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看见。你说奇 也不奇,怪也不怪?有人说那不一定是豆油,得验看验看才能确定。于是,舀了 一点点,放在锅里,炒了半棵白菜,虽说稍稍有点陈旧变味,哎呀!却也是香气 扑鼻、香气冲天,真是“一香一个骨碌子”,证明了这是一罐上好的陈年豆油。 可是哪来的呢?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神仙赏赐的?是貔哒狐子(传说中的一种神 兽)捋掇来的?这神奇的豆油不翼而至,不径而来,被广泛传开,都说赵光哲的 窗台上有了神。   有了豆油,翌日的酒席上就有了香气。   婚礼开始了,有人愿意凑热闹,非得让新郎、新娘给毛主席、刘主席鞠三个 躬。于是,就把毛泽东主席、刘少奇主席的画像挂在墙上,摁住他俩的头,鞠了 三个躬,才算罢休……   这种“二婚”的婚宴,在这饥馑岁月,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也就是白菜当家, 地瓜做主罢了。不过,幸亏还有一瓶白酒,兑上四斤白水,就成了五斤水酒,确 有点酒味儿,只是太淡了;幸亏还有五盒香烟,根本不够抽的,有人就想出办法, 把香烟一剪两截,让人一次抽半支,于是,你抢我夺的争着过烟瘾。   吃完喝罢,闹腾一阵、“狗乱”一霎、走人拉倒……   尽管那婚礼寒碜得滑稽可笑,可也蕴藏着某种约定俗成的认可。   人民公社实行了体制下放,赵光哲顺理成章的升为大队主管会计。他儿子在 小队里的报账会计也升为独立核算的主管会计。然而,赵祥林是个新会计,一时 半会还适应不了会计工作。赵祥林虽然是初中毕业,能列出一元一次、多元一次 方程式,懂得基本的数理化,也能凭一支笔用笔算计算出一些复杂的算式,但是 那算盘儿可就不行了,主要是不会用归除乘流打算盘。他只能用很慢的速度打加 法和减法,对珠算上的归、除、乘、流则一窍不通,很难适应会计工作的需要。 不得不经常请教他爸爸赵光哲。那天晚饭后,赵光哲给他讲解归法、除法、乘法 和流法。小惠和英子也围过来听她爸讲珠算。   赵光哲说:“一位数的除法单列出来叫归法,归法的歌诀是:   “一除如不除;二一天作五,逢二进一,逢四进二,逢六进三,逢八进四; 三一三十一,三二六十二,逢三进一,逢六进二,逢九进三;四一二十二,四二 天作五,四三七十二,逢四进一,逢八进二;五一倍作二,五二倍作四,五三倍 作六,五四倍作八,逢五进一;六一下加四,六二三十二,六三天作五,六四六 十四,六五八十二,逢六进一;七一下加三,七二下加六,七三四十二,七四五 十五,七五七十一,七六八十四,逢七进一;八一下加二,八二下加四,八三下 加六,八四天作五,八五六十二,八六七十四,八七八十六,逢八进一;九一下 加一,九二下加二,九三下加三,九四下加四,九五下加五,九六下加六,九七 下加七,九八下加八,逢九进一。   “两位和两位以上的除法是真正的除法,要参照归法按位进行。也可以抛开 归法、除法的模式,把它变成减法、加法的双重运算,就是每在左边的被除数上 减掉一个数,就在右边的空档上加一个商数,这叫小扒皮。如果每在左边被除数 上减掉两个数,就在右边空当上加上两个商数,就叫大扒皮。等左边的被除数全 部减完了,右边反复相加的数,就成了求得的商数。小扒皮、大扒皮虽然慢一点, 但比较准确,用起来也比较方便。   “乘法的基础歌诀是‘小九九歌’,但把它用在算盘上,还得先乘第二位, 然后是三四五位,最后再乘第一位进行破位。这样容易记忆,出错较少。   “流法,是专门针对十六两秤用的一种简易除法和乘法,是一种混合运算。 你想啊!一块钱一斤,一斤是十六两,一两是多少钱?要是没有流法,算起来就 麻烦了,有了流法,就变得非常简单。你应该把《流法歌》背得滚瓜烂熟,才好 算账。”赵光哲就把那《流法歌》写在一张纸上递给儿子看。赵祥林接过来一看, 上面写道:   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五、三一二五;六、 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九、五六二五;十、六二五;十一、六八七五; 十二、七五;十三、八一二五;十四、八七五;十五、九三七五;十六、一。   赵祥林一琢磨,噢!原来,一块钱一斤的东西,一两就是六分二厘五,这就 叫“一退六二五”。同样,三块钱一斤的东西,一两就是一毛八分七厘五,这就 叫“三一八七五”。他很钦佩父亲的算盘儿,也钦佩古人对数学的创造力,他觉 得油灯下面照耀的那副慈祥的脸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某个店铺里的账房先生。 他仿佛是在远古的时空里聆听着一种神秘历史奇迹的演讲,油然地生出探求古代 数学知识的欲望来。原来,看似复杂的十六两秤运算起来是如此简单,这在自己 读过的数学课本上是找不到的。但他又觉得总是不如十进位好算账,禁不住向父 亲请教道:“爸,那古人为什么不用十进位,反用十六两做一斤呢?”   小惠觉得这珠算的学问枯燥无味,女孩子根本用不着,听得有些不耐烦,就 拉着英子坐回到床沿上,窃窃私语起来。英子虽说愿意听下去,可也不能不听他 姐姐的话,于是,姊妹俩一同走出门,说是去方便。   姊妹俩方便完了,来到北屋里,小惠说:“英子,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你愿 意么?”英子的脸一阵绯红,害羞又撒娇的捶打着小惠的肩膀说:“姐姐,羞死 人了,你尽是拿穷人开心,我还想给你介绍对象呢,你倒好,耍戏起我来了,没 见你这号当姐姐的。”小惠说:“害什么臊哇?我给你介绍对象那是关心你,你 不愿意那就算了。”英子说:“姐姐,真的,我是真心真意的想给你介绍个好对 象,你听我说说他的条件,保准你相得中。他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的名 字叫……”英子还没说完,小惠就捂住了她的嘴:“别瞎说,当心让人听见……”   继而,小惠说:“我看啊,你俩倒是挺般配的,所以我就想把话挑开,挑明 了,省得你俩总是眉来眼去的,弄得我左右为难。”英子着急地说:“姐姐,我 的好姐姐,你这是说哪里话呀,俺什么时候和他眉来眼去的了?行了,既然这样, 俺以后不再理他就是了……”   程玉芬在西屋里侍奉着那盏洋油灯。眼下,由于帝修反的经济封锁,石油的 进口变成了天方夜谭。所以那洋油灯里面的“洋油”已经不“洋”,是中国人自 己从玉门油矿开采和提炼的“土油”,一遇冷就冻成粘粥状,灯头上经常结出灯 花,所以应该叫煤油。这煤油不好用,程玉芬就得用一根草棒不时地拨拉灯花, 以便不耽误她男人与儿子讲珠算。忽然不见了两个闺女,就站在门口朝北屋里喊: “小惠,英子,你们干么呢,怎么不来听你爸讲呢?”   北屋里,尽管姊妹俩为了那件不能对第三者说出口的事闲扯,可听他妈这一 喊,收起那幅羞怯和窘态,当作没事人儿,慌忙走出来答应着说:“来了,来 了!”于是,他们重新回到西屋里,挤坐在床沿上听他爸继续讲珠算。   赵光哲笑了笑说:“古人最讲究的是仁义道德,不讲仁义道德就什么事也做 不好。做人做事做买卖,特别是过秤算账收钱,都得讲究天地良心。做买卖卖东 西,不论价钱高低,只要成交了,就是两厢情愿的事,决不能以次充好,以假充 真,不能缺斤短两。秤上的星子,与天上的星星相对相应和相同,无时无刻不在 照看着着买卖人的心,使你不敢缺斤短两。十六两秤上的十六颗星都是什么星? 是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共是十六颗星。你少给人一两就会折 你的福分,少给人二两就会折你的俸禄,少给人三两就会折你的寿限。坑人坑得 多了,福禄寿全折光,即可当场毙命。所以古人不用十进位,而用十六两秤,十 六进位;过去,做买卖是要学徒的,首先要学规矩,不依规矩不能成方圆,不依 六律不能定五音嘛。其次才是学做买卖的技巧、学算账、学挣钱。我是经历过学 徒的。”   赵光哲本是教儿子打算盘的,既然说到学徒,忽觉得应该把自己学徒的经历 告诉儿女们,让孩子们一方面知道一些家庭的历史,一方面懂得些做人的道理和 过日子的道理,就继续坦言开来:   “民国年间,我只读了六年私塾,你爷爷就不让读了,要我到济南估衣市街 一家杂货店去学买卖。那店名叫‘天星恒’,就是天上的十六颗星,永远监看着 店里的木杆秤,一定是足斤足两的意思。那店是章邱回村人开的。知道回村吗? 回村是一个庄名,离旧津村不远。章邱有四个很大的村庄,都很富有,俗说‘金 旧津,银回村,铁打刁家庄,纸糊张家林’。这四个庄中,最富的是旧津,旧津 孟家是个大财主,全国各大城市都有他的瑞蚨祥绸缎庄。回村是第二富村,所以 叫银回村。就算那纸糊张家林,也比一般的村庄富。天星恒的掌柜的也姓孟,与 ‘旧津孟家’一样,也自称是孟夫子的嫡系子孙。那时的孟掌柜三十多岁,一脸 黑麻子,外号人称孟麻子。孟掌柜很会做生意,平称买进来,大秤卖出去,价钱 比别的店贵出一停儿,那买东西的,还是买他的不买别人的。为么?到家一过秤, 一斤里多出二两沉,还觉得合算,根本就用不着跟人家争秤、讲价钱。每逢过完 年第一天开业,就把第一个来买东西的客人,看作是财神。那‘财神’一分钱不 用花,白白地拎走奉送的一疋白大洋布。孟掌柜的买卖越做越大,不光在济南有 四座门头,在青岛、淄博、泰安、济宁、滕州,都有他的买卖。我去学徒的时候 那买卖正红火,人家不收学徒工了,是你爷爷托人求脸,找别人说情才收下我的。   “一去的时候,根本不让你到门头上去卖东西,只不过在后院里打杂而已。 整天就是劈木柴、拉火、做饭、挑水、刷锅洗碗,到了晚上就由账房先生教给打 算盘,背诵那些归、除、乘、流的口诀,不到半夜是不让睡觉的。不光这,还得 背诵那些和规矩有关的书,如《孝经》、《弟子规》、《神童诗》、《女儿经》、 《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什么的。吃饭的时候,掌柜的和先生,出了徒的大师兄、 二师兄按次序坐着,学徒的都得站着,叫做‘人家坐着我站着,人家吃饭我看 着’。对掌柜的、对先生、对师兄都得有礼貌,要恭恭敬敬,垂手立站,还要给 他们‘铺炕叠褥端尿盆’。吃饭的时候,只要掌柜的和各位师傅还没动碗筷儿, 学徒的就决不能先吃东西,如果学徒的吃饭抢在前头,那是大逆不道的造反行为, 是绝对不能容许的。就连什么时候放碗筷也是有规矩的,只要掌柜的还没吃饱, 没放下碗筷,学徒的就不能先吃饱放碗筷。有一次,那个上了年纪的账房先生着 凉了,差不多快吃饱的时候,放下碗筷去擤鼻涕,我误以为他吃饱了,自己就放 了饭碗,另一个北园的学徒也跟着放了饭碗,我们便开始拾掇碗筷,准备刷锅洗 碗。账房先生回来了,要继续吃饭,看见我们已经收起了饭碗,非常气愤,立刻 发起脾气来。第二天,他就与掌柜的商量赶我们走。我连忙认错说好话却不顶用, 他骂我们是不守规矩的东西,不配做买卖人,只配去干下九流。边骂着,抱起俺 俩的铺盖卷就扔到马路上去。北园的那个学徒早就受不了这口气,抱起自己的铺 盖卷冲着先生发起火来,他说,哼!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让干就不干!到哪里还 不一样混饭吃?他拧着脖子后头那三根犟筋就跑回家。后来听说他三十多岁的时 候还没娶上媳妇,再后来混得要了饭,成了叫花子。当时,我没这么办,我觉得 让店里赶出来忒丢人,无脸回家,回到家你爷爷非打死我不可,即使打不死,三 年五年的抬不起头来,街坊邻居就会笑话我不长出息,一辈子就算完了。所以, 我抱起铺盖卷边哭着边冲着先生磕头,苦苦哀求先生把我留下。先生不但不答应, 反而飞起一脚把我踢出去两步多远,铺盖卷也滚到一边去。这时,我觉得自己是 在求生,便不顾一切地再次抱起铺盖卷冲着先生磕头。最后先生终于同意了,但 很不情愿地对我说,你既不愿走,那就暂时留下,再不守规矩,决不留情。我就 夹着尾巴地回到店里,小心翼翼地继续干活,比以前谨慎了许多。实在没想到, 三个月以后,掌柜的不让我打杂了,提拔我做了先生的帮办。第三个年头上,先 生调走,我接替他作了店铺的账房先生。总算是熬出来了……”   赵祥林边听着边冷笑道:“旧社会么,规矩太多,要这么些规矩干么?就连 卖东西也得学徒,有什么好学的?白白的断送了学徒人……”   赵光哲却说:“那时候都兴这些个规矩。况且做买卖,卖东西,至少得学会 打包挽扣、过秤点钱啊!你的言谈举止,脸面表情,都和生意息息相关,不学徒 怎么行?我就是遵循着这样的规矩当上账房先生的。我做了先生后,一直非常谨 慎,买卖也更红火,店里的钱,就像流水般地从我手上过,我是绝对不贪不沾。 掌柜的说‘人不混账,账不混人’、‘逢长必短、逢短即短’,我也就按他说的 记账、算账、过账,那账目就没在我身上出过差错。掌柜的渐渐的开始信任我, 依靠我,就给我涨工钱。掌柜的要经常到各个地方的店里去检查,估衣市街这个 店就基本上交给我来经营了。那时候当先生的大都抽大烟、逛窑子、赌博,而孟 掌柜不喜欢这种人,我也觉得那不是正道,不如老实巴交的好。   “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忽然发了横 财。那一年,与我很莫逆的宋老板出了事。他的纺纱厂忽然要被日本鬼子的局子 查封,宋老板提前得到消息,悄悄告诉我,要我们能立刻廉价买下他的货物。碰 巧,我们的孟掌柜不在家,我觉得这是店里发财的好机会,就自作主张,倾其所 有,把我攒下的一些钱,加上店里所有的钱全都花出去,廉价买下了他的大部分 库存,帮助宋老板逃命去了。当时,我连夜把货物抢运出来,加了一倍的价钱, 转手倒卖出去,赚了一大笔钱。孟掌柜回来以后很高兴,因为这桩买卖从始至终 是我自己操作的,我自己还垫支了许多钱,孟掌柜就把赚得的钱分给我一半。   “我忽然有了很多钱,我把这些钱和平时攒下来的钱,交给你爷爷,慢慢购 买土地。你爷爷也是个鸡子里能算出黄梁来的理家能手,也攒下了一些钱,他加 上我的钱去购买宅田物业,土地越集越多。直到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年,咱家已 有大亩二十五亩地了。一大亩地顶现在市亩二亩六分八,二十五大亩就是现在的 六十七亩。这时候,林子才两岁。你爷爷、奶奶和你妈、你二爸、三爸在家种着 十五大亩地,顾着三个伙计干活,其余的地租给别人种着,䞍着吃租金,那日子 过得非常好。还新盖起了这座青砖小瓦的宅子,又买了两处宅子。在当时的落花 屯,除了地主赵可新就数咱家最富了,其他几户地主富农都是后来才富起来的。   “可是树大招风,在林子三岁的那一年,家里出了事。按说,也是因为我没 有那样的富贵命,担不起大财,最后还是穷下来了。那时候,鬼子横行、汉奸逞 凶、土匪遍地,大胆的吓煞小胆的。有些大胆的人,只要弄到一两条枪,就拉队 伍、当土匪,抢劫财务,绑票行凶。一个黑夜里,你爷爷突然被一伙土匪绑了票。 我在省城得知你爷爷被绑票的消息,连夜赶回家来,急得团团转,请客送礼寻找 票信儿,票信儿传话说十天的期限,缴上一千块大洋就放人,缴不上就成了死票。 那时,家里有点钱,我也带回来点钱,可是加到一起,倾其所有,也不足一百块 大洋,必须赶快卖地赎人。论卖地,沉住气的卖,一半土地就能卖一千块大洋。 事情紧急,救你爷爷要紧,只有十天的期呀,就得急卖,急卖,怎能卖上价钱去 呢?到了第七天上,急急忙忙卖了二十四大亩地,卖了一处旧宅子,加上现有的 钱,才凑足了一千块大洋。到了第八天,你爷爷终于被赎出来了,全家人团聚了。 可是你爷爷听说已经把地和宅子基本卖光了,把我和你二爸、你三爸挨个痛打了 一顿,打得我最重。他边哭着边骂我是败家子儿。他说,我一个半截老头子,死 了有么不好的?早晚还不是得死?为了我一个人,葬送了偌大一个家业值得吗? 你他妈当的什么账房先生?怎么连这个帐都算不过来呢?我这把老骨头就能值一 千块大洋?你爷爷发了很大的脾气,不吃不喝好几天。从此你爷爷就有了问题, 好一阵、歹一阵,到现在也不正常……”   她娘儿仨,都叹口气说:“噢,原来是这样……”   赵光哲接着说:“我在家里一呆就是半年多,回到济南后,才知道孟掌柜被 日本鬼子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明火执仗地绑了去,把他在济南的财产全部没 收了。日本鬼子给他从鼻子眼里灌辣椒水,让他坐老虎凳,受尽了折磨。后来他 老婆变卖了章丘老家的许多家产,买通了管监狱的人,才把他私自放出来。听说, 他在一些朋友的帮助下,带着妻儿老小,辗转数千里,飘洋过海,逃到南洋去了。 再后来,他又在南洋又发了财,当了大老板。于是我那账房先生的差事也就丢了。 没有办法,只得回家。我是老大,就率领着你二爸、三爸种地,希望能靠我的好 算盘,把失去的家产重新挣回来。为了生活,抽空儿,我就和你二爸到赵可新的 油坊里去扛活。后来日本鬼子投降了,可是世道仍然不太平,兵荒马乱、战火连 绵,国民党趁机大量征收苛捐杂税,聚敛财富,运到台湾去,搞得老百姓穷困潦 倒,背井离乡,逃荒要饭。我想再挣回那些财产来,就成了痴心妄想。   “这人世间的事,实在令人不可捉摸,账面上的加减乘除或是归除乘流,无 论多么复杂,我都能算得清楚,这好事坏事,是喜是忧,却怎么也捉摸不透。为 了赎出你爷爷,我几乎变卖了全部家产,从富人,一下子变成了穷人,还能算好 事吗?可是到了土改,咱却成了贫农,成了新中国的主人,就变成了好事,要不 然的话,早就成了大地主了,早就该挨批斗了。”   赵祥林听着他爸的这番话,若有所悟,就说:“爸,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句话好像不对,像孟麻子和你这样的好人,怎么没得到好报呢?那些吃喝嫖赌 的先生们怎么没得到恶报呢。想必是另有讲说,有的说‘好人无长寿,祸害渣滓 活万年’,想必也是有道理的。”   小惠就打断他:“哥哥,咱爸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插嘴。”英子就说:“爸, 还是行好心的人遇到的好事多,我就信好人自有好报,爸,是不?你说下去吧, 俺愿意听。”   赵光哲正说到兴头上,没理会孩子们的插话,接着说:   “我当账房先生的时候正值年轻有为却没有前后的眼,打紧开支、省吃俭用, 从不乱花一分钱,一心一意积累财富、攒钱过日子,置办了一分田产物业,可是 就在一夜之内倾家荡产了,一下子成了穷人。人家那些上了几岁年纪的先生们, 却是老谋深算、看破红尘,一不攒钱,二不置办田产物业,挣多少花多少,吃喝 嫖赌吹,捎带着咂烟灰,后来都成了穷人,我和人家一样也是穷人,这就叫做殊 途同归。那时候,我就比人家少个心眼儿,就不知道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只顾享 乐、不顾财产的理儿。解放后,土地改革,我和人家都是贫农,人家没当地主, 我也不是地主,结果都一样。这叫什么理?这叫命。命里有的没不了,命里没有 的,不能犟求。不过,自从解放以来,人的命运操在了共产党毛主席手里,情况 就不一样了。别看大跃进搞得没了饭吃,饿死人的火势,可这终究是暂时的。现 在,没有鬼子占领,没有土匪抢劫,没有兵荒马乱,没有奸淫烧杀,路不拾遗、 夜不闭户,除了生活不好别的没什么不好的。穷,不要紧,不是都穷吗?既然有 都穷的时候,就会有都富的时候。这要比穷的穷煞、富的富煞好。你看看,自从 解放以来,抽大烟的没有了,开窑子(妓院)的没有了,赌博的没有了,不是盛 世,却也太平。所以解放后我这思想也跟着解放了,决心跟着共产党干,积极参 加各项运动。第一个动员你三爸去参加抗美援朝,所不幸的是他光荣牺牲了,为 国捐躯了。为了保住这人民的江山,他死得值格。我和你二爸就积极的搞互助合 作,加入初级社、高级社,一直到人民公社。你二爸比我积极得多,进步得多, 也挺好事儿的,上级喜欢他,就让他入了党,当了支部书记……”   西屋里正说着话,疯老头不知在屋里黑灯瞎火的捣鼓什么,有时咕咚、咕咚 的响,有时唰啦、唰啦的响,赵光哲就不说了。赵祥林连忙出门来到西北屋的门 前,喊着:“爷爷,半宿落(音,蜡)夜的你捣鼓什么呢?当心点,别葬着了。” 小惠和英子也跟在后头喊:“爷爷,你开开门!我去帮你!”老头回答说:“天 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   7、   一男两女同居北屋一室,虽有一堵薄薄的夹批墙和一床竹帘相隔,但屋梁以 上却是没有遮挡的,各自躺在床上,就能相互对话。男女之间,隔帘对话,夜夜 有词。于是,赵祥林了解了不少关于河西人的生活情况。   那条卷着泥沙的黄河,居然就是“阴阳界”,一河之隔,生活条件就不一样。 英子说,小时候听老人们说,黄河西边在古代曾经遭受过海啸的灾害。海啸时, 渤海的潮水漫过山东北部,把黄河以北以西的地方全部淹没和覆盖了。大海水退 去以后,留下一片盐碱涝洼,既不长树,也不长草,成了一片不毛之地。后来黄 河多次改道,多次淹没,又覆盖了多层很厚的沙土,才得以长出比较干瘦的庄稼 来。上面是沙土,下面是盐碱,怎么能长出好庄稼?小惠说,那里没有很高的大 树,许多树木长到碗口粗细,自己就慢慢枯死了,总也长不大。连棵大树都长不 起来的地方还能长好庄稼?   赵祥林说,咱这里就不同了,落花屯大队现在有两千八百五十六亩半土地, 没有一块是盐碱涝洼,没有一块是浇不上水的旱田。不但能长好庄稼,还能长出 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地势较高不怕涝,水位挺浅不怕旱,再厉害的荒年,顶多 吃不上好饭食,但是能吃饱,怎么也不至于饿死人。光那大白菜的帮叶子、白菜 瓦子、缲叶子,也能填饱肚子。他说,河西人、河东人,都是一样的人,都一样 的勤苦、聪明,只是地利不同。况且河西人更加实在,更加老实可靠。   日子一长,他们的对话就不限于正经事了。夜里,睡眠中的鼾声、梦中的呓 语、偶尔的屁声、尿泚尿盆的响声,甚至脱衣穿衣的声音,互相之间都听得清楚, 常常激起惟妙惟肖的目标联想。于是,对话内容就界限模糊、言语趋浑、彼此彼 此了。   赵祥林说,其实,我最喜欢河西女孩,咱落花屯这一带的闺女们,尽是一帮 地瓜妮子,长相不好,穷毛病不少,吃醋嫌酸……我才不喜欢哩……   林子躺在自己床上,听得她俩都脱了衣服躺到被窝里,忽然说:“喂!今天 黑夜不许再放屁了!”她俩都觉得害臊,小惠掩饰道:“哥哥尽是造谣生事,谁 放屁来呀!那是你自己放的,嫁祸于人。”英子也说:“女孩儿是从来不会放屁 的,不像男孩那么粗鲁。”   林子笑道:“是啊,女孩儿平时是从不放屁的,可是睡着了就避不住了。夜 来后晌,一睡着,就放了起来。我听得清清楚楚!开始是小惠放的,后来,英子 也放了起来。声音很大,崩崩的响,就像解放台湾,‘打单不打双’的炮火!”   惠、英羞怯,“咯咯咯咯”嬉笑着掩饰。小惠说:“不可能!哥哥你太夸张 了!”英子紧跟着说:“那是哥哥在做梦呢,反正俺没放,也没听见姐姐放。” 林子却进一步说:“别狡辩了,睡着了放屁当然自己听不到,可是瞒不住我呀! 两个劈叉妮子啊,好没出息,不但睡着了放屁、说梦话、打呼噜,还吱嘎吱嘎地 咬牙哩!”英子立刻打断他:“别别别,别说了,多丢人啊!哥哥,俺求求你, 别揭老底好不好?让人听见多不好意思!”小惠急切地说:“其实,那是哥哥造 谣哩,英子,别信他的!”   赵祥林更来了劲儿:“哼!我才不会造谣呢。我这双耳朵,可灵了,什么动 静都能听得清楚。我不但能听见你俩放屁,就连你俩尿尿时,尿泚尿盆的响声也 听得一清二楚,也能分辨出是谁在尿尿。”   小惠要主动回击,就说:“哥哥,你别光说按俩。哼!你那叫老鸹飞到猪腚 上,光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你几乎每天黑夜都说梦话,有一次我听见你 不断地喊英子……你是不是想她了?”   英子立刻捂住小惠的嘴:“没见你这号当姐姐的,尽是胡说!”小惠嬉笑着 挣脱出来:“那是咱哥哥在梦里说的。你是不是也说过,不然,他怎么能在梦里 喊得那么亲近?”英子一面捶打着她,一面反驳:“姐姐说的这话都是造谣的, 俺从来没听见过,俺也不可能在梦里说,可是却常听见姐姐在梦里喊哥哥,想必 是姐姐想哥哥了。是不?姐姐。”   赵祥林说:“你俩别闹了,我出一个字谜,你俩猜猜,看谁猜得对,看谁猜 得快。听好了:‘冬天没有它,春天才有它。今天没有它,明天就有它。用笔写 出它,有口也有牙。男孩说出它,女孩羞答答。’完了,快猜吧!”   小惠想了半天,说“没处猜的”。英子让他再说一遍,他又重复了一遍。英 子笑了笑说:“我猜中了,只是不能说出来。”小惠问:“什么字?”英子凑到 她的耳朵上说:“日,咱哥哥想日你哩”!小惠如大梦初醒:“对对,是这个字, 可是他不想日我,是想日你!”   赵祥林催促道:“猜呀!能说出来么?”她俩都不愿说出来,小惠就说: “反正俺是知道了,说出来,你甭想!”   赵祥林心里荡漾着一份亢奋,一份勃勃野心。这个夜晚,他几乎不能入睡。   又一个晚上,赵祥林忽然说:“我的眼睛这是怎么了?总是硌得慌,好像里 面有沙子”。小惠连忙下来床说:“那就洗洗吧,我去给你打洗脸水!”于是, 小惠出门去了。英子就说:“哥哥,我来看看!”英子下来床,走到外间,小惠 已经用一个陶盆子打来洗脸水。林子闭着一只眼睛下床洗脸。他边洗着脸,她俩 边在一旁笑,小惠道:“哥哥洗脸就像一只猫。”英子用手递着毛巾说:“不像 猫,倒像是假装的。”林子洗完了脸,冲她们吼:“好啊!两个黄毛丫头,不拿 哥哥当会事哩,看我怎么制裁你!”边说着,直起身来,抓住小惠的肩膀,摇晃 着逼她:“谁是猫?”小惠只得告饶:“我是,我是,我是猫好不好?”他松开 小惠又抓住英子的肩膀晃荡:“谁是假装的?谁是?”英子连忙赔笑道:“哥哥, 我是说着玩的,别当真,你要是真硌得慌,洗洗脸是不管用的,得用嘴吹才行。” 林子就说:“那,你来吹!”于是,林子躺在自己床上,英子骑在他身上,两手 轻巧的掰开他的眼睛,鼓足了一口气,使劲猛一吹,迅速下来床说:“好了,一 定好了。”林子坐起来,睁了睁那只眼睛说:“不行,还得吹!”小惠就说: “看我的!”于是,小惠爬到床上,骑在他身上,给他吹眼睛,一下,两下,三 下。赵祥林才说:“行了,行了,吹得挺难受的。”   女孩儿骑在男孩身上,用她们红红的嘴唇,微微的气流,吹动了男孩的敏感 地带,吹走了一层男女间的隔膜,只吹得三个人之间成了零距离。   三个人的对话,从此有了改变。说着说着,就说到他们自己的身体上来,当 然也免不了一些生理上的问题。小惠问道:“哥哥,乳房的乳怎么写?”英子讪 笑道:“姐姐,你怎么还好意思把这个字说出口来呢!”林子赶紧恭维说:“小 惠还是个开放式的女性呢,敢于问这个字就不简单,英子你得学着点儿,别那么 封建疙瘩似的。我来告诉你,乳房的乳,左上边是一撇三点,下面加个‘子’字, 右边是一个竖弯勾。乳房这个词得算个文言词,咱们当地人不叫乳房,叫妈妈。 哈哈哈!此妈妈不是彼妈妈,此妈妈不是指母亲,而是指乳房。”   这一来,英子也笑着接上话:“哥哥,既然你和姐姐都这么思想进步和开放, 那我也问一个字行么?”小惠打断她说:“英子啊,尽是假装正经的,你这一问 一定比我问得更那个!”赵祥林打断小惠的话对英子说:“你问吧,我不怕你问 得荤。”英子笑了笑说:“月经的经,是哪个字?是不是精神的精?”赵祥林笑 道:“傻妹妹,不对。精神的精,和精子的精是同一个字,月经的经,是经过的 经才对。”小惠插嘴说:“哟,哥哥真是个大学问家,精子是男孩的东西,月经 是女孩的东西,你分得可清楚了。英子那天悄悄对我说,她早晚要得到……”英 子着急地把小惠的嘴紧紧的捂住,又一面锤打她的后背,边锤打着边说:“那是 你说的,怎么嫁祸于人?造谣!造谣!”于是,姊妹俩在床上翻滚着互相嬉闹起 来……最后还是赵祥林走过来,以给她俩拉打架的名义,把她俩紧紧搂抱起来, 先后趴在他俩身上轮番亲吻……   一天晚饭后,赵祥林正在自己屋里挑灯夜读,小惠和英子也凑过来问这问那, 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哥哥长、哥哥短地跟他耍顽皮,一个说哥哥是先生,一个 就说哥哥是大学问家,弄得他思绪极其纷乱。他觉得火候已经到了,自己再也憋 不住了,巴不得就在今天晚上……他正在想入非非,准备着用什么样的话语挑逗 她们,是不是先抓她个不是……   “林子!”   忽然,听他爸在门外面叫他,答应一声,迅速收敛起那股亢奋的情绪,不耐 烦的扔下书就往外走。   从明亮的灯光中走出来,“光差”很大,院子里黑得如同地窖。适应了一会 儿眼睛,才影影绰绰看见他爸的身影。他问:“有事啊?爸。”   赵光哲说:“走,咱到你办公室里去看看。”   “看么?天这么黑,明天不行吗?”   “我想看看你的账目,现在就去。”   林子没办法,只得随他爸去了场院。   在林子的办公室里,赵光哲却根本不看他的账,而是面对那盏明亮的玻璃罩 子灯,焖着缸地抽旱烟。林子把几个大厚的账本子放在他面前,他只瞥了一眼, 就把目光投在儿子的脸上。看得出来,赵光哲没有生气,他有重要的话要避开其 他人同儿子单独说。林子也不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沉默良久,赵光哲说: “林子啊,你长大了,也该找媳妇了。小惠和英子,你看哪个可做你的媳妇?”   这本来是正中下怀的问话,却一下子涨红了脸,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蹦蹦乱 跳,显出一副非常难为情的样子来。这个问题换作同龄的男孩子问,他会面不改 色心不跳地胡乱诌来,用不着耗费任何心思。可今天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与父 亲谈论这种事不知为什么竟是如此难为情。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愿意 让父亲看出难堪的样子来,但怎么也抑制不住心脏的剧烈跳动,思绪混乱,说不 出一句话来。   沉吟半晌,父亲又问了一句:“怎么?都相不中?”赵祥林尽管羞怯,可毕 竟读过初中,懂些道理,慢慢的趋于镇静。他觉得在父亲面前是不能说出那句真 心话来的,就假说:“爸,我还小,我……还没考虑这件事儿呢,你……让我考 虑考虑行吗?”父亲弯下腰,把烟袋锅里那余烬的烟灰磕在地上,直起身端坐着 说:“是这样,明天我去公社开会,想顺便给她们娘儿仨报上户口。不报户口, 队里分什么东西都没她们的,到春天吃饭就成了问题。趁着报户口的当口,可以 更改姓名。她姊妹俩,小惠姓张,英子姓蔡,谁要给你做媳妇,那姓名就不用改 了,不做媳妇的就做闺女,就跟咱姓赵,所以我就得问你相中了哪个。当然,如 果两个都相不中,那就都让她俩都跟咱姓赵了。”   父亲很开明,并没有逼迫自己找哪个作媳妇,全由自己做主——这是从小宠 起来的习惯,凡事大都这样。不过,一个敏感的问题摆在面前,总是难以启齿。 而且,他心目中希望两个都要,都做自己的媳妇,媳妇还有嫌多的呀!可这话却 是不能说出口的呀。婚姻法明文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娶两个媳妇是违法的。他不 禁埋怨起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法来了。唉,如果一定要从中选择一个的话,要不就 选英子?她的眉宇间不是有一颗诱人的美人痣么。赵祥林心里这么想,口里却怎 么也说不出来。只得违心地说:“爸,他姊妹俩都不错,我还真的拿不定主意哩。 爸,你看呢?”   赵光哲叹了口气说:“是啊,两个孩子都不错,都是好孩子,都能作你的媳 妇。哈哈,你可只能选一个呀!要真的依我,我觉得好像英子更合适些。只是…… 你这后妈,却很想把小惠嫁给你。她说,让小惠嫁给你,你既是她的儿子,又是 她的女婿,小惠呢,既是她的闺女,又是她的儿媳妇,里外没个外四角,那关系 好处理。她说得是有道理的,我也觉得,你和小惠结婚可以使家庭和睦稳定,若 是那样,小惠不用该姓名,还是叫张小惠。英子的名字可以改成赵富英,我就会 想法把英子好好发嫁出去。可是现在是新社会了,应该婚姻自主,别人不能包办 代替,也不能干涉,所以这主意还得你自己拿,还是你自己说了算。”   做父亲的已经把话说得很分明了。   今天的选择,是很紧迫的事。今天的选择,也是一件关系家庭感情的事。今 天的选择,赵祥林很为难。林子觉得屋里的空气稀薄起来,几近窒息。   爷儿俩再次限于沉默。他姊妹俩的户口到底该怎么填报呢?   赵光哲从林子的沉默中似乎感到了一种危险,他忽然告诫说:“我再说一遍, 你可以在小惠和英子之间选择一个做媳妇,相中了那个算那个,我只听你一句话。 如果两个都相不中也可以另找其他的心上人,但是,必须是找一个,一夫一妻。 你和两个女孩子睡在一个屋里,要规矩些,要知道你现在是当哥哥,要做出个当 哥哥的样子来,千万不能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来。你要是出了格,不但会葬送你的 名声,也坑害了别人,我也不会饶你。”   林子听了,脸上不住地泛红,就像火烤,内心里却生出一份怨恨,哼!这么 严厉!也忒不相信人了!但是赵光哲的这些话,却无懈可击的。林子只得红着脸 说:“爸,你放心就是,我不是三岁两岁了,不会出格的。”   赵光哲收起那份认真,换了一幅关心的神态,叹口气说:“唉!有你这句话, 我就放心了。”   林子做不出明确的选择,僵持了半晌,赵光哲决定:两个孩子都按原来的姓 名报户口,等等看看再说……   赵祥林在后面锁门,他父亲已走下去一箭之遥,把他落在后面。他不无故意 地立在那个空旷的场院里,仰望着茫茫夜空。没有任何灯火的照扰,没有人为光 线的阻障,没有白日的喧嚣,没有鸟雀的飞鸣,宁静、寂幽、深邃而无垠,一派 天然的夜幕。夜幕上,星星相映,星云灿烂,光芒互衔,连片连串。上方的“神 门儿”三星竖排,等距离悬镶在茫茫苍穹,正中的一颗,不偏不倚,不接不连, 夹在中央左右照看。看不见水流的银河里,那如云的稠密星涛,在并无大风吹拂 的深处,似乎也卷起层层涟漪。一会儿,那星云的涟漪似乎被大风吹拂,掀起层 层波浪,波浪在暗暗翻滚,一股狂潮在隐隐地拍击堤岸,震撼着一颗年轻的心, 在黑夜里颤抖。青春的夜空好美丽,青春的夜空好玄妙,青春的星空好动人!   过了几天,一片天赐的白色严严实实的封锁了整个大地,这是自入冬以来的 第一场大雪。那大雪在傍晚的时候就开始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一开始,尚有微 风吹动,而且边下边化,边化边下,地上不时出现并不均匀的裸露地皮。过一会, 风停了,雪大了,风停雪密,大雪霁霁,那裸露的地皮就被雪花覆盖了,天下成 了一片纯粹的白色。雪下得越来越大,雪飘无声,扬扬洒洒,镳镳皑皑,一宿没 停。   大雪下到地面上,就像给地面铺上了一床厚厚的白地毯,单调一色的皑白, 代替了五光十色的复杂,除了白色,天下已经没有别的颜色了。大雪覆盖了所有 的凄凉与悲伤,覆盖了所有的邪恶与善良,覆盖了美好与丑陋,覆盖了贫穷和富 有,也覆盖了少男少女的矜持与羞怯;   大雪下在屋顶上,就像给那屋顶和上面的蒿草,披上了白色的婚纱,那婚纱 是天赐的和免费的。大概,这是为三个女人入住落花屯举行的贺礼,更是为庆贺 一把钥匙打开两把锁谱写的雪花诗。雪花诗中,此青春与彼青春相互吸引,包含 了移民与土著的媾和与依存。在乞讨者与施舍者共同营造的泥潭里,洋溢着轻浮 的欢乐和悲哀,凝结着不能摆脱的柔情美意。于是,就有了人生第一次偷吃禁果, 就有了对异性的享受,该怪谁呢。   大雪下在树枝上,像是为某个殉葬者的坟墓打起了招魂的幡,也像为那僵直 的树枝复活穿上了白色的婚纱。那白花与白花之间没有距离,互相重叠着、拥挤 着,一团团、一串串,紧紧地拥抱着树枝。那树枝也就尽情地享受着天赐大雪的 拥抱,很高傲的吸吮着这洁白雪花的营养,直到把白雪熔化成流水。   大雪下在窗台上,似乎是为吹灭的油灯添加了一片固体灯油,白皑皑的大雪 足足的取代了有烟有火的油灯,放射出白皎皎的寒光。寒光透过菲薄的窗户纸把 一间黑漆漆的屋子照得通亮,通过室内的反光物体,折射进年轻人那幼稚单纯的 心中。他们演绎着、重复着亚当和夏娃的错误,不断地为这茫茫雪夜中的春潮增 添一份尤云殢雨般的欢乐。   大雪下到麦地里,叫做“冷雨热雪”。当大雪把田野上的越冬小麦覆盖住的 时候,凛冽的寒风吹不着小麦的植株,就像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使它们在这白 色棉被下面,尽情地享受着雪花带来的水分滋润,那滋润甜滋滋的,暖融融的, 异常舒心,异常不知疲倦。在那雪水的滋润中,小麦丧失了自制的能力,忘记了 秋风横吹时的忧伤,把这种滋润看作是生存下去的精神和物质而无比庆幸……   如果“零”也算作数字的话,这个春天就得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二个春 天,有些人的账目就是这么算的。依本书作者说,“零”不能算作数字,那么, 它就是第一个春天。第一个春天是美好的,落花屯大队的春天也是美好的。可是 春天风无定向,雨无定时,忽冷忽热,寒暖交替,有时会有扬沙天气,甚至还会 出现沙尘暴。青黄不接之时,吃不上饭的人们总是埋怨春天那无情的冷酷与漫长, 抱怨它残暴无情的让人们缺粮断炊。所以,美丽的春天并不是人人都觉得美好, 也有光彩失落的人们。尚且有饭吃的赵光明,居然也在这个春天里失落了。   不知是谁,莫非是“意见篓子”,鼓动着几个社员,在大队门口给赵光明贴 了几张大字报。说他官僚主义瞎指挥,搞得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他高高在上、 脱离群众、不顾群众死活,弄得社员没有饭吃,根本就不称职,应该罢免。几天 后,那大字报又贴到了公社门口,惊动了公社党委领导,党委就采取了措施,派 来两名干部,在先前大食堂的大屋里,挂了毛主席、刘主席的巨幅画像,三十二 名党员挤在里头,对党支部进行改选,无记名投票。赵光明只得了五票,赵有佩 得了二十五票,还有两票弃权。犹如摧枯拉朽,也像墙倒乱人推,把赵光明无情 地推下台来。赵有佩则以遥遥领先和压倒多数之优势,光荣当选为落花屯大队的 新一届党支部书记。   赵光明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犹如冬天的积雪势必要被春天的温暖所溶化, 他的职务终于被无情的选掉了,公社领导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和颜面,就安排他做 了第一生产队的小队长。   赵光明含着泪水回到家,趴在桌子上不抬头,痛心疾首的说:“咱的差事砸 锅了呀!赵有佩那小子成了钻天猴儿,公社里只让我当个小队长啊!他妈的一切 都完了!”姚立琴一听,知道男人在外头受了很大的委屈和欺负,立刻就骂了起 来:“这些没有良心的私孩子玩意儿,俺男人犯了什么错误哇?就给俺贴大字报, 不投俺的票!俺怎么得罪你了?俺不都是按上级党的指示干工作的么?老百姓没 了饭吃就怨俺啊!俺倒成了垫背的了。他妈的赵有佩有什么了不起!你他妈到处 为好人儿,拉拢这拉拢那的,顶着上级不干正事,反倒成了好香芋了!今后哇, 你么事儿也别管了,上级说得再好听,也别信。兔子架辕——别听他那一套。真 他妈的阎王不知鬼受的!”   赵光明站起来,擦了一把羞愧的泪水,冲姚立琴骂道:“熊娘们儿,别骂了! 管么用?你他妈要是早生了儿子,顶起这个门户来,那些私孩子也未必敢欺负咱, 这绝户当书记还能当长久了哇!你看人家辛元大队的辛书记,两个儿子晃扇晃扇 的长着,两条小伙子,如狼似虎的保着驾,谁不服气就跟谁动硬的,谁敢不投他 的票!咱行么?咱能比得了么?去他妈的!不让干咱就不干!如今还有真事儿啊! 还有正事儿啊!人家都没了真事儿,人家都没了正事儿,咱为么就得板着脸的去 认真呢?这一回啊,我算想好了,我他妈的算是想通了,就得他妈的嘻嘻哈哈的 搞人缘儿才行。什么是威信啊?威信就是人缘儿。你没看见赵有佩呀,专门顶着 上级干就是好样的,谁抗上谁就有威信,咱顺着上级干就不行,那老百姓就是喜 欢抗上的干部。谁和老百姓嘻嘻哈哈的抗上,谁就能当选,谁他妈顺着上级干, 谁就倒霉了。不是让我干小队长么,我他妈的就得彻底的换换法子。你说,这嘻 嘻哈哈地去抗上,谁还不会呀,还有什么三篇文章不成?”   他这一说,姚丽琴也自觉命薄,不生孩子让这家人成了绝户,当然就得受欺 负。越想越难受,干脆趴在床上哭起来:“老天爷呀,俺这是哪一辈子作了孽, 怎么就是生不出孩子来呢!你还不如把俺离了另找个媳妇哩……”虽是如此,赵 光明还是搂着她安慰道:“不,不能离婚!你的心眼好,除了不生孩子别的没么 毛病,我不能没了你……”   赵光明就觉得,虽然下了台,可这并不表明自己比谁差多少。论长相,我除 了左脸上有块疮疤受点儿影响以外,总体上要比赵有佩强过十倍。赵有佩只有三 叶豆腐干子高,那张脸黑呛呛的,黑眼皮上的胎记就像趴着一只屎壳郎那么难看, 和我站成堆他还达不到我的肩膀稍,没个人样。除了比我生多出来三个儿子、一 个侄子,他哪里也比不了我;我当高级社社长的时候他还不是党员里。当时,那 小子在我面前整天爷爷长爷爷团(短)的跟我胡离戏,我他妈画个圈儿,他转半 天也转不出来,从来就调弄不过我,我那脑筋能比他差?论口才,那小子简直就 是个结巴,一句话里带着好几个‘这个’,说不出个糖的枣的来;现在了,你赶 上政策变了,就来拾漏沫了,有么了不起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先忍下这 口气,变个法子慢慢来,早晚有他好看的时候!   赵光明干了一队的小队长,从高处一下子跌倒低处,痛定思痛、荣辱尽抛, 整个儿地修改着自己的思维方式和交际作风,真的换了个人似的。他首先考虑的 一个人是“意见篓子”,弄不好,那大字报就是他啜哄着一些人写的。不管是不 是,反正他是个专好耍穷腚的柞子头,要不先整治他,就连这个小小的小队长也 没法干。他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终于下了决心从报复“意见篓子”开始。怎么开 始?揍他不行,得变个法子。   曾经和赵祥林争吵的赵祥楼,四十多岁了,生得一副瘦长而多皱褶的黑脸膛, 特别在笑的时候,那两腮处就会皱褶重叠。然而他却有一副好嘴巴,巧舌伶俐, 吐字清楚,那“纲口篇子”整天挂在嘴上,之乎者也的话语喋喋不休。他对公社、 大队、小队里的事,没有一件赞成的,天天牢骚满腹。谁当官他就说谁的坏话, 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穷腚三千,专好提意见,专检那难听的话说。除了对毛主 席共产党没有意见外,他对谁都有意见,好像当干部的都欠他的、该他的,永远 还不清他的债。他那古言古语里夹着歇后语,之乎者也里带着风凉话,老臊嘴中 吐着顺口溜,他的肚子里似乎除了意见决无别的玩意了。于是,他的外号就叫 “意见篓子”。”赵祥楼的名字并不响亮,那“意见篓子”的外号却是叫得叮当 响;   早在搞合作化的时候,“意见篓子”就说“入社好,入社好,不长庄稼光长 草。单干、单干,自由方便”。粮食统购统销运动时他就说,“够不够,三百六, 草帽子底下吃人肉”。到了大跃进他就说,“锄禾日当午,太阳不能光晌午”。 现在了,他就常说:“天地昏昏,落花纷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也就是 沾了贫农的光,要是混进知识分子队伍,早就不知道打过多少次右派了。对待这 种人,大队、小队的干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似乎是某些人的代言人,有时候, 他的纲口篇子会受到一些落后分子的赞成,所以,一些群众也跟着他瞎起哄。他 “不党不团”,难以约束他。打右派,他不在范围,打反革命他不够料,又不是 地主富农,他又不偷不摸、不奸不淫,你给他争论,又争不过他。他那一张嘴能 顶十张,你能拿他怎么样?下台书记应该怎么整治“意见篓子”呢?   那天,赵光明用一麻袋胡萝卜,从济南一个没饭吃的工人那里换了一件羊皮 大袄,准备留着冬天御寒。赵光哲抱着羊皮袄走在街上,“意见篓子”看见了, 他问了问,看了看,张口就说:   “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当大官,当小官,不如一包地瓜干儿; 工人老大哥,不如一包胡萝卜;下台干部街上走,不如社员一条狗;因嫌纱帽小, 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 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赵光明听不懂他后面的话,但前面的话,特别是“下台干部街上走,不如社 员一条狗”,极大的刺伤着自己的心。若在过去,他只好躲得远远的,叫做“好 鞋不踏臭屎”,如今不行了,我……决不能饶过他。   “嘿嘿!窝们儿(骂人或是玩笑话),好一个‘意见篓子’,今日黑夜,你 没把你媳妇弄恣啊,你他妈的就在街上浪咧咧,包准是你那玩意儿不好使呀!你 那个丛俊杏是不是性欲忒大呀?回家告诉她,我去弄弄她,保准能把她弄得腚眼 子朝天,省得你他妈的累得慌。”   “意见篓子”很吃惊,他觉得,此种极其下流的玩笑话不该出自前书记、现 队长赵光明之口,面前抱着大皮袄的人很不像赵光明,可仔细看来却一点没错, 明明就是他吗!他怎么今天学精了,跟我开这种玩笑?于是说:“你看看,你看 看,还有个当叔叔的样子吗!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岂不有辱斯文么!怪不得人 家都叫你‘败家狗’呢!”赵光明哪里听他那一套,只由着自己事先捉摸好的一 些下流话,向“意见篓子”猛烈的挥霍出去:“你骂我是狗,我骂你是狗,‘意 见篓子’真是好狗狗。好狗狗,跟我走,我跟你媳妇睡一头,你在床底下喝香油。 你之乎者也是好狗,嘻嘻哈哈不犯愁。老子今天真高兴,操煞你妈不回头。”   原来,“意见篓子”那些让人插不上嘴的话,都是事先编制好的,遇到一定 火候,就不管网子帽子的去泼洒。今天没有思想准备,一时编不出对付赵光明的 顺口溜来,原来背诵得滚瓜烂熟的一些古言古语,在这突如其来的怪变中忘记了。 在赵光明那用顺口溜啳啳骂骂的玩笑话中,显得笨拙和椎鲁,心里着急又不得发 泄,有点恼羞成怒,恨不能与赵光明翻脸打架。但是他知道,老少爷们儿之间互 相闹着玩,属于顺风人情,不能较真翻脸,否则,还算男子汉?他没有办法对付 他,只得夺路走开。边走边讪笑着念叨:“你看你看,成什么体统……”赵光明 却不依不饶,边笑骂着,边赶上赶下,上头扑脸地把他紧紧搂住,和他拔起骨碌 来,拔过几个骨碌,赵光明一直占上风,弄得“意见篓子”精疲力竭,却不敢翻 脸,茫然无措,败下阵来。两个人都弄了一身土、一身汗。然后,互相啳骂了一 番,拍打着身上的土,说笑着各自回了家。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丛俊杏去推碾子回来,端着一簸箕地瓜面子来到自己家 门口,忽听得门口处有野兽的怪叫声,“呕、呕、呕”的乱叫唤,惊得她头皮发 炸、心慌如筛,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隐约看见门口处有一白乎乎的野兽,似狗非 狗,似猫非猫,似熊非熊,边叫唤着边向她扑过来。吓得她魂不附体,六神无主, 顾不得一切,仓惶地往回急跑,边跑边喊:“救命啊!快来人啊!”不想被一块 砖头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那簸箕泷在地上,里面的地瓜面撒了一地。   有人听到喊“救命”,赶忙出门来看,一会儿工夫围过来一堆人,“意见篓 子”也出来了。丛俊杏指了指那个“呕呕呕”叫着,爬到远处去的白东西,颤抖 着说:“可吓煞我了,你看那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有些惊惧,一个个壮起胆子, 慌慌张张地走过去看,可是看不清楚,那东西越走越远了。人们紧紧追赶,追下 去一畦之地,才看见那白东西忽然站立起来,忽闪了几下,就变成了穿黑衣服的 一个人,那人还继续张牙舞爪地“呕呕”乱叫。凑近了看时,原来是赵光明的恶 作剧。   人们恍然大悟,知道是赵光明翻穿皮袄趴在地上充野兽吓唬人,既好笑又好 气,男人们就站在一旁骂他“败家狗、没正事”,女人们就跑上前去跟他拔骨碌 制裁他。几个妇女把他拔倒,骑在他身上连捶带打。他就使劲地翻过身来压住一 个,逼她叫哥哥。有骂他“没正经”的,也有骂他“吃饱了撑的”的,也有人抱 怨他“不知当爷爷、当叔叔”的。他就争辩着说:“不说不笑不热闹嘛”,“为 么吓唬你?还不是让你这些女流之辈练练胆嘛”!“谁要再捶打我,我就给她褪 裤,我不管她是什么兄弟媳妇,侄儿媳妇,孙子媳妇,那都是狗放屁!”   打打闹闹、乱乱哄哄,一些男人们苦笑不得,一些妇女也拿他没办法,都觉 得懵懵懂懂,不可理解。闹腾了半天,“意见篓子”把他媳妇丛俊杏领回家去后, 其余的人们嗟呀叹息一番,陆续离去。   从此,“意见篓子”再也不愿在赵光明面前耍穷腚了。   8、   赵光明的恶作剧广泛传开,那“败家狗”的外号声震落花屯,男女老少见了 面没个不跟他闹玩儿的,他也就跟那些女社员们说着下流话,啳啳骂骂、胡乱腾, 甚至推推搡搡、拔骨碌,没有一点儿正经事。时间长了,都知道这“不说不笑不 热闹”的理儿,与人见面,如果人家忘了跟他开玩笑,都觉得远了似的,总得互 相挑逗着对骂一番,或是说几句臊话、臭话才算亲近。   不过,赵光明也有不闹着玩的时候,他对他哥哥赵光哲,嫂子程玉芬,侄子 赵祥林,以及惠、英姐妹,还有一些老年人,他还是本着脸的该咋说咋说,一是 一,二是二,不开玩笑。当然在小队里开会,商量事儿,也是该咋办就咋办。其 余不开玩笑的就是地主富农了。他是一名老党员,阶级立场十分坚定,一见了地 主富农,那绝对是横眉冷对、决无戏言。他搞的这“人缘儿”,不包括阶级敌人。   有一天,他从场院里出来,走在街上,看见五、六个妇女正坐在那里说什么 秘密话,都没看见他过来,没人理睬他。他心生一计,凑过来板着脸地说:“你 这些娘子们真迂磨,什么事不都耽误了?哼!光知道张家长李家短的,还知道 么?”有人就说:“就你‘败家狗’知道!你老婆都快叫老和尚背走了,还不回 家去看看!”他说:“哼!娘们见识。旁人跟你说正经事儿呢,你就知道闹着 玩。”   “哼!什么正经事啊?你那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呀!”   “实话跟你说吧,供销社里进了一批花布,黄地儿白花,挺好看的。两毛八 一尺,也挺便宜。人家南头的人都去挨号了,你们还迂磨,再迂磨就买不着了。”   人们瞪大了眼睛,将信将疑地问:“真的?你不是造谣吧!”   他板起脸来,极其认真地说:“我骗你干么?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愿去 就去,不愿去算拉倒哇!反正去晚了就买不着了,谁也别埋怨我不告诉她!”   商品供应比起去年来,虽说好了一点,可是那唯一卖东西的供销社里,别说 漂亮的花布,就算青的蓝的也很稀罕,人们听了,兴奋不已。赶忙回家拿钱,争 相跑着去买花布。消息传开,都呼呼隆隆地向供销社跑去。   人们跑到供销社一看,冷冷清清的根本没有挨号的,那柜台上、货架上,只 有少量的青布蓝布,见不到花布的影子。大家急急忙忙地问售货员,有没有花布? 得到的回答是冷冷的两个子“没有!”人们这才知道上了“败家狗”的当。乘兴 而来,败兴而归。这伙娘子们下决心要报复这没有正事的“败家狗”。   过了几天,几个很好事儿的妇女齐了心,终于在一天中午下了手。几个妇女 把他摁倒在地,给他解开腰带,有的妇女给他往裤裆里塞土垃。有的竟说,给他 把那里头的东西绑起来,省得浪得他光发坏。有的就说要看看他那东西有么毛病, 为么就是给姚立琴种不上孩子。一个妇女抓着一把石灰撒在他那东西上,弄的白 乎乎的,像个白狗一般。一直弄得他求爷爷,告奶奶,说好话才罢休。从那,他 的外号就由“败家狗”改成“白狗”、“老白狗”了。   可是那么多妇女总不能天天齐心,总还是常让他的小阴谋屡屡得逞。   赵光明领导的落花屯第一生产队,尽管大片良田里后来长出了一人高的蒿草, 几乎把庄家吃掉,收成当然不好,可赵光明当的这小队长却并没得罪人,除去赚 了个“没正事儿”外,没留下什么恶名,那名声比起当书记时好了许多,当然那 人缘儿也好了许多。他的威信不是靠手中的权力,而是靠这最难搞好的“不说不 笑不热闹”的人缘儿。   自从赵光哲给她娘儿仨填报了户口,她们就成了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公社 政法部和大队的户口卡片上赫然写着,户主赵光哲、父亲赵志奇、妻子程玉芬、 儿子赵祥林、女儿张小惠、次女儿蔡福英的名字,那可是确确凿凿的事实,所以 十分牢稳。赵光哲不想给惠、英二人改姓名,想让她俩仍姓原来的姓,以便将来 从中选一个做儿媳妇。时下,在落花屯这一带落户口的河西人为数不少,公社管 事的人也就不假思索的默认了惠、英二人那家庭成员的身份。于是,这一大家人 就有了赵、程、姚、张、蔡五姓。   只可惜,当初赵光哲对儿子的忠告,就像冬天的风,吹不热坚硬的顽石,也 像夏天的雨,冲不走深深的水湾,青春的壁垒终于被欲望之剑所戳破,那姐妹俩 都与赵祥林有了那种极其亲密极其奥妙的关系。于是,曾经濒临饿死的两个女孩 儿,似乎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靠山,心里非常踏实。听说快要分地单干了,要 是真的单干,只要你勤劳能干,大部分家庭就会丰衣足食。不过,分地单干的问 题只是传说而已,尚不知真事在哪里。可是眼下青黄不接,正是缺粮断炊的“掐 脖子”时刻。只要度过这一步坎儿,分地之后的日子就好办了。可是,就这一步 坎儿,也足以使一些没有饭吃的人家吊起锅来当钟敲,足以使某些人留在坎儿的 这一端挨饿等死;所以,人民公社向社员发放了赈济粮食的《购粮证》,每口人 每月七斤高粱粒儿、八斤霉烂的地瓜干子,加在一起十五斤,全家六口就是九十 斤。   同时,这个春天,国家按人头发放布票,每人一丈六尺半,赵光哲全家六口 就是九丈九尺,只欠一尺就是一疋布。从这,供销社的柜台、货架上,就有了数 量和花色都极其有限的布匹和食品了,你只要下决心从半夜里去排队等候,第二 天上午就一定能凭票和钱,买到限定数量的那一份,而且只要买到,那价钱就出 奇得便宜;人民公社还按人头儿发放了一种《购物证》,可按照规定的限量,凭 证购买煤油、火柴、香烟、食盐、调料、猪肉什么的;那“千佛山”、“秦岭”、 “藤萝”牌的香烟,自由市场上三块钱一盒,供销社只卖一毛五,相差二十倍。 其他商品也是这样:猪肉,公家卖每斤七毛,黑市上每斤二十块,差价更大。从 这,就有了平价、高价(议价)的区别。   布票、粮票、购物证、赈济粮,那是贫穷逼出来的均匀,那是悬崖上的急刹 车,那是桥梁垮塌后的便桥,那是通向“共同吃饱”之路的云梯……   赵光哲家里人口多,享受的供应就多,这使他感到欣慰。然而,供应得多也 消费得多,大食堂解散时分得的地瓜、瓜干,早已吃光了,靠每人每月十五斤赈 济粮,实在不够吃,加上那三个青年人的饭量都非常整壮,妻子怀孕需要补养, 饭量很大,一个月的赈济粮,掺糠兑水、树叶菜帮的掺着吃,也不过半月就吃得 精光。自由市场上偶然也有卖粮食的,可那价格却是天一般高,地瓜每斤三块, 瓜干每斤五、六块,棒子面每斤十五块,白面每斤二十块。而且,有其行,无其 市,很难买到。可这六口人要吃饭,人人都是张口货,哪一顿不吃都不行,哪一 个吃不饱也不行。作为一家之主,责任重大。   眼看就要断炊了,赵光哲把林子叫过来说:“这个月的赈济粮已经吃光了, 还欠十来天才能去买下个月的粮食,明天早晨就没有饭吃了。怎么办?你先把小 队里的事放一放,带上小惠和英子到坡里去脔地瓜,地瓜秧、地瓜钗子都行,凡 能入口充饥的弄回一些来,上磨推成面子凑付着吃吧!”林子毕竟年轻,每天沉 溺在与惠、英二人的双重狂恋之中,无心顾及过日子,听他爸一说吓了一跳,又 听得让他带上惠、英二人同去,亦觉高兴,便满口答应下来。   今天的春光不明媚,本无云彩的天空却飘洒着灰蒙蒙的雾气,使太阳的光芒 只能穿过那层层迷雾投射到苍茫的原野上。柳树的枝条早已吐芽在先,那乳黄色 的嫩叶慢慢变成了绿色,随着和煦的春风在半空里低垂和摇曳。回归的燕子,十 分灵巧的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寻觅昆虫,成群结队的喜鹊、乌鸦、麻雀在刚刚萌芽 的草地上,嬉闹着餐食草种子。几块方正的麦田里,麦苗儿早已经返青,但因为 种得过密长势依然不景气,不过从它的嫩叶间仍然能感受到一股并不盎然的生机。 这毕竟是春天,春天的美好大概须在仲春之末。   柳行头的坡地离村大约有三、四华里,是邻村去年栽种的地瓜地,如今就成 了一片凹凸不平的空闲春地,所以就有可能脔到落在地里的地瓜。远处,早就被 脔过多少遍地瓜的空旷土地上,居然拥挤着一群陌生的外乡人来重复脔地瓜。   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呢?林哥让惠妹去接近他们问问情况,说是他和英妹先脔 着点儿,惠妹就去了。临去前她警告说:“我不在,你俩放规矩点儿,别让人看 出事来!”英妹向她撒娇地说:“看你,这么不放心,真小气!大天白日的,还 有这么多人,还能有么事啊!”   英妹对林哥说:“林哥,其实惠姐说得也对,咱不能光顾玩了,脔不到地瓜 明天早晨就挨饿了,咱快干吧。”于是,两个人都操起镢头,挝地翻土,寻找那 金银珠宝般的地瓜蛋。可是,这里早就不止一次地被人翻过,即使挖地三尺也找 不到一块地瓜。挝了半天,累了一身臭汗,却一无所获;因为他们都镶在一样的 “景框”里,也因为农家女照样有着同所有高贵女人一样的身体,所以农家男从 不嫌弃农家女;英妹脱下上衣,只穿了一件单褂子,胸脯上露出美丽动人的、微 微耸起的乳房轮廓来。春寒料峭时,女孩儿的上半身轮廓分明而耀眼,也像在不 自觉地料峭。林哥眯起眼睛,欣赏着她那美丽的身姿、月亮般的脸庞、宝石般的 美人痣,感慨地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她 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愿舍弃 了财产/跟她去牧羊/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我愿变一只小 羊/跟在她身旁/愿她拿着细细的鞭儿/不断轻轻抽在我身上/   他唱得正起劲,英妹冲他着急起来:“我的好哥哥,俺求求你了,别那么浪 漫好不好,别唱了行不?明天早晨就得饿肚子了,快脔吧!”她的林哥却不以为 然:“哎呀,我的好妹妹,有了爱情还怕挨饿吗?有了爱情还怕脔不到地瓜吗?” 他嬉笑着扶住她的肩膀,把下身贴近她的下身,逼她:“你也得唱,不要管别的, 先给我唱一段!”在这大白天里,她如何敢与他近乎?吓得她连忙甩开,仓惶地 退出几步,边埋怨边应允:“看你,看你这是咋着了?我唱,我唱。”她清理了 一下嗓子,轻声唱道:   在这静静的田野/吹来一阵风/绿色的柳丝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让你好好劳 动/不要做那春梦/这是小小英妹带来的幸福/   她唱完了,他很开心,他还想让她唱,她说坚决不唱了,得赶快换个地方脔 地瓜。他就依了她。他们推着车子走下老远,终于在一块大田的地头上,找到了 一方未被脔过的处女地,挝了好大一片土,挝出来几块地瓜蛋,还有一堆地瓜须。   林哥孩子般激动地说:“怎么样?傻媳妇,刚才我还说过嘛,有了爱情,还 怕脔不到地瓜?爱情啊,原来你就是地瓜!”   爱情就是地瓜?这不是奇谈怪论,这就是我的身世啊!我这条命的确不如地 瓜值钱啊!他说得是实话——英子禁不住悲伤,暗暗垂下泪来。这种寄人篱下的 生活怎么也伸不直那柔弱的腰肢,怎么也无法抹掉先失双亲、后坠情网的忧伤。 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生存下去,我一个黄花闺女,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学生,就只 有吞下自己流出的眼泪来充饥了。   镢头、粪篓、太平车、地瓜须、黄土地、一男一女。男孩的浪漫够刺激,女 孩的眼泪不充饥。林子还在说傻话,英子听不清了。她毫无目标的胡乱挝着土地, 装出继续脔地瓜的样子。   林哥终于发现了英妹在流泪,心里有些发慌,赶忙过来,股低在那里朝上仰 视她的脸,试探着问:“英妹妹,你怎么哭了?我怎么得罪你了?”遂又站起身, 为她抹泪,又说:“好妹妹,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不知哪句话伤害了你,我给 你赔礼好不好!”哄不欢喜她,就后退两步,学着京剧小生的那句常用道白,一 边弯腰打躬施礼,一边唱道:“啊,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英妹虽说勾起了一番忧伤而落泪,但她知道林哥是真心对自己好,好得超过 惠姐,加上“说者无心”或“有口无心”,也就不再和他计较,收住泪赔笑道: “谁哭来呀?是风吹地流泪,快别出你那洋相了,娘子、娘子的,也不怕人笑 话!”林哥知道她在掩饰内心的忧伤,就打着混,半是说、半是唱地:“英妹妹, 你也去牧羊吧,我愿舍弃了财产,跟你去牧羊……”   蔡福英的情绪略有好转,哀告道:“小祖宗,快脔地瓜吧!还等着下锅呢!” 于是,两人又脔起地瓜来。   却说惠妹去那些陌生的人群里打听消息,回来时找不到了他俩,极目眺望, 发现了他俩在远处的身影,便匆匆赶过来,见到他俩,很激动地说:   “你俩先停下,歇会儿再脔,听我给你报告新闻:现在呀,可不是光河西里 没饭吃,也不是光咱这落花屯没饭吃,那济南府里就更没饭吃了。那些来脔地瓜 的都是些工人老大哥、工人老大姐,都戴着工人的八角帽,穿着蓝色工作服,一 看就是城里人打扮。城里没饭吃了,就趁着礼拜天到咱乡下来脔地瓜。他们是坐 市郊火车来的,说是满火车的人都是下乡脔地瓜的。他们有些都是七级工、八级 工,工资都很高,可是却买不到粮食,那钱再多也不中吃。他们说呀,‘七级工、 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和‘意见篓子’说得完全一样。城里人来到乡下, 人生地不熟的,根本脔不了几块地瓜,只是装了一麻袋一麻袋的地瓜钗子和地瓜 秧子回去,说是煮熟了也能充饥。柳黄头南面,哪个河沟子一侧的小道上,现在 成了大集延伸过来的自由市场了,许多城里人用崭新的自行车、缝纫机、手表、 大皮袄来换地瓜干。咱二爸还到城里去换皮袄哩,舍近求远了!我看见一个工人, 用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只换了多半包地瓜干。用一满包地瓜干,能换到一 台缝纫机和一件大皮袄。林哥,英妹,咱家要是有几麻袋瓜干,就能换好多的好 东西,咱就什么都有了。林哥,你说是不?”   七级工、八级工、八角帽、工作服、脔地瓜、一沟葱、自由市场,啊!这是 怎么了?赵祥林向那边极目眺望,但见人头攒动,纷纷扬扬,像赶会,像大集, 只是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交易。   小惠如说书般的诉说着她的所见所闻,林、英二人搞不清这天底下为什么会 成了这种样子,那些看似富贵的城里人为什么也成了河西人的模样。英子说: “惠姐,你先别高兴,你说那城里人饿得着了急,会不会也吃人呢?”这一句话 就把小惠的兴致打得烟消云散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昏暗。赵祥林见英 子忽然说到小惠的痛处,怕刺伤她的自尊,就打圆场说:“哈哈,要是咱家也没 了饭吃,我就把你俩都吃了,你俩的身子一定很好吃,你说是吧,惠妹!”英子 也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打着圆场冲小惠说:“姐姐,林哥不是早把咱俩都吃 了么,吃你吃得最钟情,是不?”小惠终于在这一番不文明的嬉闹中下得楼来。 换一副笑脸说:“快脔地瓜吧,别说话耽误了卖膏药!”于是,各操起家伙儿, 脔起地瓜来。   中午饭,没回家吃,只是吃了带来的三块凉地瓜。凉地瓜都是那种“干面” 的,嚼碎了往下咽的时候都感觉噎得伤,赵祥林说:“得弄点水喝呀,饿不死噎 死也不行啊!”小惠说:“在这荒草野坡里到那里去弄水喝呀,截就点吧!”英 子说:“我有办法。”随说着,她就跑到远处找来几根比较柔软的地瓜秧,捋顺 了,挽个扣儿接起来。小惠看出窍门来,就帮她挽扣儿,接得很长很长。赵祥林 就去找来一个相对干净的棒子莴,缠在地瓜秧的一头。然后,他们来到一眼小井 上,一同低头看井水的深度。平静的水面上,立刻映照出一男两女的影子。赵祥 林惬意地说:“看,这岂不是一夫两妻的结婚照么!”不知是谁不小心,把一块 坷垃“驱哒”进井里,听得“叮咚”一声响,那“结婚照”,便在水面上飘荡起 来。小惠说:“什么结婚照?变成哈哈镜了。”   英子把那缠着棒子莴的地瓜秧系到井里去汲水,可那棒子莴却漂在水面上, 就是不下沉,根本灌不进水去。小惠想出了办法,她说:“不压伐呀,快拔上 来!”于是,她伸手把那棒子莴拔了上来。小惠找来一块小石子儿,放在棒子莴 里,重新系下去。果然就下沉了,灌进了不少的水。英子伸手往上拔,那盛满水 的棒子莴,边上升、边漏水,哗哗啦啦的响,待拔上来了,里面的水不过两口。 英子嬉笑着,小心翼翼的递给林子:“林哥,你先喝!”林子只喝了一口就递给 小惠:“惠妹,你再喝一口。”小惠接过来只喝了半口就递给英子,英子推让着 说:“姐姐,你就喝了吧,喝完了再打就是。”小惠却不干:“叫你喝你就喝, 咱仨在成堆,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快,喝下去。”林子附和道:“说得 对,两个媳妇,我对哪一个也不会偏向的。”英子拗不过她,只得把仅有的那半 口水喝下去。英子喝完了,连忙再去汲水。   地瓜吃光了,肚里不饱,只是喝了个水抱,饿着肚子继续脔地瓜。可是,脔 到黑天,也没脔到多少,就连他仨的晚饭也不够,只得悻悻地回家。   一家人好容易凑付着吃了一顿晚饭——每人分吃了半块地瓜,那一堆地瓜须, 只咽下去少量的地瓜瓤,扔掉了丝线一般的地瓜丝,像吃鱼。   疯老头子也是吃的这种饭食,所不同的是,他连地瓜丝也咽到肚里去。   没吃饱饭的一家人,肚里咕咕叫着,“暗宿”在各自的床铺上。   程玉芬睡不着,考虑明天该吃什么饭食。她问她男人:“明天咱只有煮地瓜 钗子吃,我已经把一些地瓜钗子晒干了,明天上碾子压碎了,再用磨推成面子是 不是也能做粥喝?”男人漫不经心地说:“你看着办就行,你做么我吃么,你不 是内当家吗,做么都行。”男人的心似乎挺大,他的话近乎于开玩笑,对于明天 就没有饭吃的事儿,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程玉芬很不理解,甚至她还暗暗垂泪。   到了下半夜,程玉芬还没睡着,迷迷糊糊的听着外面的动静。疯老头儿没有 傻唱。程玉芬听惯了,听不到疯汉的歌声,本来清静了许多,可是反倒觉得稀罕 与出奇。到了下半夜,她就听见老头子的小楼里有动静,似是在捋掇什么东西。 她就捅了捅正熟睡的男人说:“天这般时候了,咱爸咋还不睡,他也没唱,干么 呢?”赵光哲就说:“我害困啊,别管他,不会有事的,快睡吧!”   早晨起来,程玉芬惊奇的发现,在西屋北窗下,竖放着一个装得鼓鼓的麻袋, 翻开口一看,啊!居然是满满一麻袋地瓜干,是比什么都值钱的宝贝。   这宝贝从何而来?是天赐的么?出了神的不是?她激动地连忙叫醒了男人一 同来看。   男人抱起那麻包,掂了掂说:“哟!能有六十多斤!”   林、惠、英三兄妹都起了床,他们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看那包瓜干。 它不胫而来、不翼而至,觉得神奇。于是,一家人回到屋里兴奋地议论起来。   程玉芬回忆着说:“也没什么奇怪的,下半夜我听到你爷爷屋里有动静,让 你爸起来看,他害困没起来,我也懒得动。早晨就有了这包瓜干,很像是你爷爷 从他屋里背过来的,反正天上掉不下瓜干来,咱今天就要断顿了,是你爷爷在搭 救咱!”   赵光哲闭着嘴不说一句话。   小惠没看出他爸的意思,就插嘴说:“爸,我也觉得是俺爷爷背来的,还有 过去的一罐子豆油,那一包菠菜种,都和这窗户台有关系,若不是俺爷爷,谁能 白送咱这宝贝瓜干啊!”她又说:“哈哈!这包瓜干能换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哩……”   程玉芬打断她说:“小孩子家别胡诌,那自行车能中吃,还是中喝呀?”   英子虽也觉蹊跷,但她懵懵懂懂的感觉到,一份家庭秘密被她爸紧紧包裹着, 即使对林哥也不会轻易袒露,自己无需多言多语,不如说些混话为惠姐帮腔: “妈,俺姐姐说得一点也不错,昨天柳行头南面的自由市场上,就是一包瓜干可 换一辆自行车嘛!”   赵祥林夜里寻欢有些疲困,惺忪的睡眼还没完全抬开栅门,强打精神地说: “哼!管它哪儿来的,就算是上帝赏赐的吧!反正吃饱了就不饥困。现在是,七 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啊!”   赵光哲不愿听老婆孩子的混账话,但自己又没法做出解释,便坐在一旁的小 撑杌上抽起旱烟来。半晌,才畏难地说:“你们不要再问这瓜干的来历了……你 们要相信,咱家……反正……不会挨饿。”赵光哲这些吞吞吐吐的话充满了神秘 的色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使全家人谁也不敢争论了。是啊,只要有饭吃, 何必问它的来历呢!   赵光哲吩咐程玉芬,今早就直接煮瓜干吃,饭后把这些瓜干上碾子碾成面子, 再把干燥的白菜叶、地瓜钗子也碾成面子,掺和起来,糊饼子、蒸窝窝头吃。于 是,程玉芬就把成片的地瓜干洗了洗直接煮在锅里,待煮熟了,那汤是粘的,瓜 干是软的,吃的喝的都在一个碗里,全家人都吃得十分香甜。西屋里充满了糊涂、 迷惑与庆幸的气氛。   西屋是二主屋,比较宽大,既是赵光哲两口儿的卧室和会客室,也兼作全家 人的餐厅。一家人在西屋里吃饭的规矩是男上女下,就是他爷儿仨围在那张大方 桌上,疯老头儿和赵光哲分坐两边的椅子,林子在前面坐一个圆杌子。她娘儿仨 围在下面一张小圆桌上坐了撑杌子。尽管这样,由于小圆桌离大方桌还有点距离, 朝大方桌的那一面不坐人,所以她娘儿仨都能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疯老头儿和赵光 哲,也能看见赵祥林的后背。往常,他娘儿仨怕那疯老头儿上疯劲儿,总是列得 远远的,不敢靠近。今日个别,都不再害怕他。英子反倒觉得他非常可敬。   英子看着爷爷脸上那又深又多又黑的皱褶,多么像在哪本书里见过的一幅油 画。他那混浊得发灰的眼睛是如此呆滞,虬须蓬乱得几乎遮住自己的嘴巴,两颗 仅剩的下牙,与上面的散乱的牙床龃龉着,碰撞着,每嚼一下,那两腮处就陷下 一道沟壑。英子似乎从他那苍老的面庞上读出了某种财富的积累、智慧的胜利和 毅力的刚劲。仿佛看到他被土匪绑票时忍受的折磨和煎熬,好像体察到他不服贫 穷、决心致富的坚强信念。她觉得,只要有爷爷在世,全家人就有饭吃、就饿不 死。   她看见爷爷那件打了许多补丁的破夹袄,沾满了尘土和污垢,很想让他脱下 来给他洗洗。于是,她一时冲动,唐突道:“爷爷,你吃完饭,把夹袄脱下来, 我给你洗洗!”可是她却忘记了林子“不要和爷爷说话”的嘱咐。   话音刚落,见那老头子咽下嘴里嚼着的最后一口地瓜干,扭头对着英子傻笑 起来。“哈哈哈哈哈……”他笑得酣畅淋漓,笑得凶气凝滞,笑得那眼泪都流了 下来。边笑着,站起来就脱他的破夹袄,脱下来,抓在手上,挥舞着出了屋门, 像玩龙灯般地玩了起来,一会儿抛在空中,一会儿扔到远处,边笑边扔,边扔边 笑。林子跑出去拾起来,搡到英子身边。老头子背起粪筐,唱着“小白菜”出了 大门。   林子埋怨道:“看你,惹祸了吧!”赵光哲笑了笑说:“不要紧,你爷爷就 是这样!”程玉芬告诫说:“要记住,以后吃着饭,别惹你爷爷。”小惠也给他 妈帮腔说:“爷爷的衣服脏,谁还洗不了,还用着你了啊?”英子却不当会事儿, 因为她已经试探出爷爷的心思来,她觉得自己和爷爷的心是互相连通的。尽管爷 爷傻笑着乱扔了一番,但他毕竟脱下了那件夹袄,他还是很听话的。她笑了笑说: “行!我惹的祸由我来办理,今后我不惹他就是了!”饭后,她和小惠推完碾子 回来,就去洗那件夹袄。   黄土地,不长腿,从不会走动,只有象征地界的桑墩和界石是可以移动的 “活物”。于是那桑墩和界石,便经常被无边的法力来回拨弄,使那些小小的地 块不断地更换着主人姓名。旧社会,每一次更换姓名,都将是一次贫穷和富有的 命运转换。新社会就不同了,新社会的土地第一次彻底更换姓名是土改。土改, 谱写了中国历史的无比辉煌,地块们在地主的名字下面呆不住了,不用花任何钱 财,就换了主儿,换到了贫农的名下。可是,好事不一定人人都欢迎。新土地的 新主人们,有争先恐后抢着要的,有听之任之、顺风接纳的,也有拒绝不要的。 最后,经过了许多思想工作,随着时间的流变,都接受下来,都把名字改成了自 己的。人们高高兴兴地耕种了几年,创造了农村经济的迅速繁荣。可是,没承想, 互助组以后黄土地又改了姓名。开始时它姓初级社的“初”字,慢慢的改姓了高 级社的“高”字。到了大跃进,桑墩和界石被公社化的农民运动大潮所厌恶,所 有的桑墩被连根拔出,所有的界石被刨出来扔掉不用。于是,土地连片、没了界 限。从此,一大片没有桑墩和界石的黄土地,不再有复杂的姓名,如果一定要有, 那就是一个统一的名字——“人民公社”。这个统一的名字维持了三年多。   现在,落花屯大队换了赵有佩当书记。他对这些不长腿的、从不会移动的黄 土地,又进行了一次新的拨弄。据说,这叫“三自一包”、“包产到户”。除了 留作集体的少数土地外,大片的黄土地又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了,每家每户都分得 了七八块。这一块块零零星星的黄土地又有了各自的姓名。有了复杂姓名的土地 边沿上,是必须要有桑墩或界石的,用以象征你的我的,免得为你抢我挤打仗为 火。可是三年前被连根拔掉的桑墩,早已做了烧柴,满坡里已经找不到一墩桑棵, 旧时的桑棵,似乎已经在落花屯绝种了。用什么做地界?不要紧,可以埋界石。 可是,一时又找不到老界石在哪,那该怎么办?   赵有佩在社员大会上说:“各位父老,这个……这个……揳橛子,打灰眼!”   落花屯大队开始了“满地揳橛子”工作。木头橛子一米长,用大锤夯进黄土 地里一大截,再晃动着拔出来,留下一个深深的、细细的窟窿,用水壶灌进浓浓 的石灰水——凝固成了白色的石灰柱。那就是象征不同主人、不同姓名的地界, 你即使刨下两锨深,它也没不了,谁也甭想拔走它。哼!比桑墩和界石都强。虽 然没有挂上“单干”的招牌,却非常接近单干的味道,名曰包产到户,实是“半 边单干”。也有的说,这不是“第二次土改么”!   太阳滚在汗珠上,月亮赶走了疲困的星星。飘忽不定的春风,吹着男人的脊 梁,撩起女人的头发,润平老人的皱纹,催生儿童的个头。生命的种子,撒播在 生存的喜悦中。霏霏细雨,下在希望的心地里。一定要吃饱饭的幽灵,光顾了一 块块新田地。春天的晚霞同朝霞一样红,每天都亲吻着辽阔的大地,努力修复和 裨补着失去桑墩界石的忧伤。忙碌的黄土地上,重新飘散起浓烈的香气,熏染着 田埂阡陌和庄稼小道,焕发出盎然的生机。复活了的雀儿,成群结队地飞舞着, 欢呼雀跃,好像是在庆祝某种旧生活的重新回归。   土地可是庄稼人真正的命根子,谁不抢着种啊?于是,家家忙碌起来。栽地 瓜的,种棒子的,种高粱的,种谷子的,点芝麻、绿豆的,种么的都有。赵光哲、 赵光明、赵祥林都在大队、小队里的坡里忙着算账和丈量土地,男爷儿没有空去 种地。这小两家总共分了16块地,加上开垦的撂荒地、坟旮旯子,就更多了。这 么多地,全靠程玉芬、姚立琴妯娌俩,带着惠、英两姐妹去种。忙活了半月功夫, 才算种完。   9、   一天中午,蔡福英到供销社去打酱油了,北屋里只剩下了小惠和林子。小惠 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想多占有一次她的林哥,便从箱子里拿出她亲爸遗留下来的 一件港靠蓝衬衣,给他穿在身上。他那本就亢奋的情绪被全面调动了起来,就紧 紧的搂住她不放松。她假装不同意的样子轻柔地躲闪着说:“好哥哥,别这样, 今晚我的班,别心急,耐心等到晚上就都是你的了,任你怎么日都行,大天白日 的让人看见可咋办啊!”林哥就说:“中午加班还是头一回哩,误不了黑夜的 事。”小惠要去插屋门,林子不让她,回头就把小惠抱到床上去,小惠就给他解 衣服……   事有凑巧,程玉芬看见北屋前的牵牛花和凤仙花被太阳晒得焉忧了,就提起 梢(水桶)里的水去浇花。正好听到窗户那里传出了小惠极度兴奋时的尖叫声, 还有林子的一声“啊”,他立刻明白了这一切。连忙躲回到自己屋里,暗暗高兴 起来。好啊,我的小惠和林子已经是生米熟饭了,我的意愿终于实现了,我们娘 儿俩也就永远在这里扎下根了,哈哈……忽又想,既然小惠与林子这样了,那英 子会不会也这样呢?不行,我得留点神。   她找准了一个与小惠单独说话的机会,把她的所见所闻,对小惠说了,让小 惠承认已经与林子有了那种关系,问英子和林子是不是也有这种关系。弄的小惠 一阵阵脸红,矢口否认她和林子的关系,还和她妈上起犟来,弄得娘儿俩不愉快。   程玉芬就耐心地说:“我愿意你和林子好,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那是我求 之不得的事呀,我都听得真真切切了,你还不承认,承认了我还能不更高兴啊!”   “妈,你就别问了行不行?管那么多干么?我要告诉你的是,林哥早晚是你 的儿子,早晚是你的女婿,跑不了的。可是我和英子都没和他有真事,你怎么总 是想那种事呢?”小惠的脸绯红绯红。   小惠非常自信,觉得她和英子一同做赵祥林的两个媳妇已经很长时间了,也 习惯了,相处得都很好,相信这种关系是能够长久的。这种自信心,驱使她不与 她妈说实话,弄得程玉芬无计可施,总是担心英子占有了他的女婿。唉!这种事 靠拷问是问不出来的,我得多长葛心眼儿。于是,她打算给英子一个中午的机会, 看看他们是否也有同样的关系。   有一天中午,小惠被他妈支使出去买青线,说是要用它沿鞋上的沿条子,小 惠就出去了,林子和英子在屋里说话。三言两语,林哥就下了道,挑逗得英妹难 受。英妹希望摆脱他的纠缠,就说:“好林哥,你看,你耳朵里怎么这么多的耳 屎呢!真窝囊,我给你掏掏。”林子便一头扎在英子的怀里。英子小心翼翼的用 火柴棒掏他的耳屎,掏出一点,就抹在林子的手心里,一会功夫掏出来几小片让 他看。掏完这一只耳朵,就再掏那一只。林子很敏感,每掏一下,他都会眯起眼 睛、皱起眉头,表现出另一种甜美的刺激感,可是他的亢奋劲儿却被这种甜美的 刺激所覆盖,一时忘记了那件事。英子终于给他掏完了,他忽然觉得上了当,悄 悄说:“你的心眼真坏,原来是为了分散我的激情啊!不行,我不能饶你!”他 重新振奋起来,硬要褪英子的裤子,英子拗不过她,半推半就的被他褪下裤来。 她让他去插门,他说等不得,她说自己去插门,已经不得脱,他甚至说你要不同 意我就强奸你。他还说,那天中午我和惠妹也好了一次,我不能偏了你,后妈要 是听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早晚要公开。他说,中午加班黑夜照常。于是, 他让她快点儿来……   万没想到,好事还没做完,后妈程玉芬推开那两扇虚掩着的门,一步迈了进 来。两副裸体相,无一遗漏地暴露在后妈的视野中。林哥正处在最大的兴头上, 此时此刻,即使天塌地陷,似乎也干扰不了他那份未尽的极度兴奋,所以并没有 立刻滚下身来,而是仍然紧紧地搂抱着她那酥软而白皙的身子,继续着那种十分 紧张的动作。英子却吃了一大惊,“啊”地尖叫了一声,猛一翻身坐了起来,那 东西随之脱港。她的林哥哪里肯让?他很迅速的把她重新摁倒,命令似的说: “不要怕,天塌下来有地接着!”英子也未尽性,用他的身躯遮住自己的臊脸, 勉强让他的东西重新入港。于是……   程玉芬见状,“啊”了一声,“他妈的”了一句,猛回头退出屋外。   赵祥林的好事终于做完了,公开做完了,当着后妈的面做完了,虽然不顺心, 毕竟做完了。只是,仍未尽兴的英子,性空缺的恼怒和被后妈撞见的羞臊交织在 一起,生成了一份怨恨,怨恨取代了激情,怨恨变作痛恨,她居然骂了一句: “流氓,你真的好坏!羞死人了!”   英子草草穿好衣服,就痛哭起来:“丢煞人了,叫俺怎么再有脸见人啊!” 她趴在床上,用被褥包裹住臊脸,“呜呜呜”地哭起来。她觉得太阳忽然从空中 掉下来了,烧着了她的心,烤焦了她的肝,所以应该立刻毁掉丑恶的自己。   赵祥林的心也跳得厉害,他没有说话,也没对英子的咒骂有任何反感。一会 儿,伏在她背后劝导着说:“好妹妹,别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一定是坏事, 纸里包不住火,早晚有公开的时候。你别怕,我会处理好的!”他穿好衣服,亲 吻一番,表示安慰,就出去了。   后妈正趴在西屋桌子上哭,林子走进来,也坐了把椅子,故意咳嗽一声,表 示自己的存在。那后妈的呜咽声渐渐减弱,抬起头来哭丧着脸说:“林子啊…… 你好大的胆子!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哇!英子可是你妹妹呀,怎么会这样呢?”   林子坚持说话不叫妈,今天更加仇视面前的女人,抖起精神愤愤地说:“窝 们儿姓程的!反正你都看见了,看见了又能怎么样?我真想不到,你这么大年纪 的一个娘们儿,心里还是这么花花。你何苦要监视年轻人的事呢?实话对你说吧, 小惠和英子,早就都是我事实上的媳妇了,那天中午小惠和我睡,今天轮到英子 了,你还真想管管吗?”   后妈听了“前窝儿子”的骂人话,怎能受得了,哭得更厉害了。她感到委屈, 林子不但不叫妈,反而骂她“窝们儿”、“姓程的”,还骂她是“娘们儿”,她 怎么能忍受?抬头就说:“林子啊,我虽不是你亲妈,可我毕竟当着当妈的班儿 啊,你连一声妈都没叫过我,我没怪你。可你自己做下事了,反骂起我来,窝们 儿窝们儿的,嘴里不干不净的,还叫我‘姓程的’,骂我是‘娘们儿’,你也好 意思说出口!你还有理呀?你说她姊妹俩都是你媳妇,我咋不知道?你结婚来呀 是登记来呀?你和你妹妹胡搞乱搞,自己不认错,反骂我花花,我怎么花花了? 我和你爸是登了记、结了婚的,这也叫花花?莫非你愿意你爸打光棍子呀?你要 真愿意,让你爸和我离婚啊!别看我是要饭来的,过起日子来了,当妈的还能比 你当儿的矮多少?”   后妈毕竟年长,况且这日子过下来她确实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今天说的都 在理儿。林子与她姊妹俩的不正常关系本属违法,也违背了他爸的忠告,只不过 对她突然闯进去感到不满与厌恶,骂她和争论都是为了给英妹调调脸儿,要不, 英妹还怎么出门见人?那后妈的理由抓得是如此正当,自己还有么说?跟她动硬 的,一来没有道理,二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当爸的知道了就更不好办了。所以, 不如干脆软下来,叫声妈,求求她,把这关系在家中公开化。于是,林子扑咚一 声跪在地上叫了声:“妈!手下留情。”   下跪,那是中国人的最高礼节。叫声妈,那是她久久的期盼。   程玉芬早就盼着当他的妈,他终于叫了一声,而且是跪着叫的,怎能不赶快 答应:“哎——!”她拖着长腔甜甜地答应了。她觉得,林子一声叫,明显的标 志着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得到了认可和巩固,心里能不高兴?一时间,她有 点儿受宠若惊了,居然忘记了刚才故意“捉奸成双”的目的。他激动地连忙把他 扶住,甜蜜地说:“儿子啊,快起来!你只要叫声妈,我那气全消了!儿子呀, 快起来!当妈的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林子几乎掉下泪来。   后妈接着说:“儿子呀,当妈的并不是有意地去堵你俩的,我是去拿小惠用 的那把剪子来呀,就让我碰上了,碰上就碰上吧,有么丢人的?我是你妈,又不 是外人。谁还不是打年轻走过来的呀!不过……儿子啊,嘿嘿,你可不能找俩媳 妇啊!人家都是一夫一妻,你找俩媳妇那是犯法的啊!其实呢,你和她姊妹俩的 关系我早就觉着不大对劲儿,只是不知道到了这般地步。要是依我说呀,你还是 找小惠合适,那样,我既是你的妈,又是你的丈母娘,亲上加亲,咱不就真的没 个外四角了啊!”   林子听得很明白,知道她是想让小惠跟自己结婚,可是如果真的从中只选一 个的话,宁可选英子,不会选小惠的。我和小惠只是既成事实,无法摆脱,不忍 心摆脱,摆脱不掉而已。况且,已经生米熟饭了,都是自愿的,自然促成的,我 有俩媳妇不是更幸福么!面对后妈的劝说,他只能将计就计了:“妈,惠妹我喜 欢,我几乎就离不开她,只隔一夜,就和她睡一个床。英妹我照样喜欢,同样是 每隔一夜就和她睡一夜。哪一个我都离不开,两个媳妇我都要。这么长时间了, 我们相处得都很好,谁也别想拆散俺仨。妈!你要真想当我的妈,你就成全了你 的三个儿女吧!”说到这里,他不顾后妈是否表态,急急忙忙跑进北屋去叫英妹。   英子已经无地自容,正在上吊自杀。   她摘掉了那床竹帘,把一条绳索搭在了屋梁上,搬个杌子站上去,挽了个绳 套,把脖子伸进了绳套里。只要用脚蹬倒下面的杌子,身子就会悬在半空,她立 刻就一命呜呼,变成吊死鬼,现在是千钧一发。林哥一步迈进来了,看她寻死, 吃了一惊,立刻把她抱下杌子来,抽掉了绳索,把她放回到床上。英妹顺势趴在 床上哭嚎起来。他说,好妹妹,你不能死,我们要想办法把咱们的事公开出去。 英子哭道:“俺没脸见人了,还是死了的好。你不该救俺。”林子纯当没听见, 亲吻她几口,生硬的拽着她就跑到西屋里来。   林子和英子跪在地上,甜甜地各叫了一声“妈”,哀求她妈成全她仨的“一 夫两妻”婚姻。林子说:“妈,你就成全了俺吧,你要不答应,英妹就活不成 了……他正在上吊哩,妈,你看看……她……”英妹只是哭,羞愧得无脸再说话。 程玉芬知道英子的脸上抹不开,但不知道她在上吊,英子一旦吊死,那还了得! 也害怕真的出人命,直后悔自己的冒失捉奸,可是又想不起说什么好来,便不住 地流泪,嗫嚅着说:“英子啊,你怎么会上吊!你看,你看,这……可叫我咋办 啊!”   这时,小惠忽然进了屋,英子看她来了,哭得更厉害了,跪在那里边哭边说: “姐姐,咱妈什么都看见了,我,无法活下去了。我死了以后,你就和咱哥哥结 婚吧!”林子补充说:“她,她正在上吊,是我把他救下来的。”这一说,小惠 立刻愤怒起来:“咱妈也忒糊涂了!要是出了人命,我看你咋办!哼!”程玉芬 继续趴在桌上哭。   小惠生气地看了看她妈,把跪在地上的英子拉起来,大声说:“两厢情愿, 三厢情愿的事,谁也管不着,没见这号当妈的!”边说着,拽着英子回到北屋。   程玉芬抬起头骂道:“小惠,你这个劈叉妮子,还反了你不成!看我怎么揍 你!”她站起身,气得脸色蜡黄,伸拳头、撸胳膊,立刻就要去打小惠,被林子 劝住。林子说:“妈,别和她生气了,要打,就打我吧!”   程玉芬哪敢打林子,也无法再去打小惠,只好趴在桌上哭嚎。   于是,一夫两妻的事实婚姻,在全家不再是秘密。   赵光哲听说了这件家庭内部的丑事,十分震惊和生气。他一方面对不听忠告、 放荡不羁的儿子非常憎恨,一方面后悔当初没听程玉芬的话,要是在他们出事之 前把英子送出去,也就没事了,若是光有小惠一个,让他们登记结婚,就不会有 现在的麻烦。可现在三个孩子真的酿成了一夫两妻,能怪孩子们么?只能怪自己。 如今程玉芬埋怨他,也是有道理的,所以他就对程玉芬的话重视起来。   那天黑夜,赵光哲没睡着,不断的抽旱烟。他看见程玉芬一直在被窝里啜泣, 也有些心痛。就说:“现在,给英子找一户合适的主儿,把她发嫁出去,还来得 及。只是怕出人命啊!英子能同意么?我总怕惹出事来,所以下不了决心。”程 玉芬说:“不仅是英子,还有林子呢,林子更不同意。他们到了这步天地,女孩 恋上了男孩,男孩也拼命的恋着她俩,恐怕用钢刀也割不断了。”赵光哲说: “可总不能让他们这么不清不混的下去呀,这种一夫两妻,旧社会有的是,如今 是新社会了,不合法。”赵光哲忽觉得这件事主要是怪林子:“唉!这个不争气 的孩子怎么如此没出息呢?年轻轻的正事不干,搞女人倒是挺有本事,居然同时 把她姊妹俩都糟蹋了!真是可气!不行,我得拷问他。让他从中只选一个做媳妇, 把另一个想法发嫁出去。”   不过,赵光哲不敢把事情办得太急了,总怕出人命,就暂时装作不知道。   隔了几天,赵光哲打发小惠和英子去坡里划锄麦子,把林子留在家里拷问。 他和程玉芬各坐了一把椅子,让林子坐在桌前。赵光哲说:“林子,我也不和你 生气,也不打你、骂你,只想和你商量商量你和她姊妹俩的事。现在是新社会, 新社会讲究一夫一妻,这是婚姻法规定的,可是你小子不听我的忠告,放荡不羁, 已经占有了她姊妹俩,这哪能行?新社会哪能容许一夫两妻的存在!我再问你一 句,你到底是准备和哪个妹妹结婚?只许一个,随你挑。你要说实话。”   林子想了想,很难为情地说:“说实话,她俩我都喜欢,一样的喜欢。”赵 光哲大声说:“不行!别说都喜欢的话。我只让你挑一个!”程玉芬很警觉地听 他的回答,盼着林子在他亲爸面前能说出最喜欢小惠的话,如果这样,一切都好 办了。林子沉吟半晌才说:“蔡福英。我最喜欢蔡福英。”程玉芬一听,立刻沉 下脸来。赵光哲心里也堵得慌了。   程玉芬难为情地说:“林子啊,你可不能图一时的痛快呀,英子是不错,可 是小惠不是更好吗。你要是和小惠结了婚,咱这个家庭就能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你怎么能和英子结婚呢?你要是真的和英子结了婚,你小惠妹妹就白让你糟蹋了 呀!她还能嫁得出去么?你想甩掉她?没门儿!”林子接过来说:“谁要甩掉她 了?不是你们逼我么!依着我,他俩我都要。要依着你们,我就只要蔡福英。只 要你们不逼我,我就都要。”   赵光哲听不下去了,忽然把桌子拍得山响,大声说:“不行!逼你,逼你就 逼你!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小小的孩子家,不听大人的话,自作主张哪能行? 这种婚姻大事是闹着玩的么?这事必须有当家的说了算。你听我的,你和小惠结 婚,我把英子发嫁出去。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就这么定了!”   程玉芬一听她男人这样说,心里松缓了许多,接过话来说:“林子啊,你爸 是当家人,咱都得听他的才行,碾磨都要有个碛儿管着,就别说一个家庭了。你 和小惠结婚,我保证把英子像亲闺女一样的发嫁出去,我不会难为她。”   林子看看他爸,看看后妈,觉得他们的脑子就像榆木疙瘩一样不可理喻,他 们说是商量商量,可事实上已经为自己做起主来,想包办婚姻。对于婚姻,林子 根本不知为何物,他只知道与惠、英二人的媾和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哪里还管得 了许多。听他们说要把英子发嫁出去,心中十分恼怒,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但 是他知道与他们争论是徒劳无益的,便立起身大声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谁也别想当我的家!”说完,一溜烟的飞跑出去了……   夫妻二人犯起了愁肠。唉!“男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啊!”   何事合成愁?父母心上秋。   麦收之后,天旱无雨。仅有火柴棒高矮粗细的柔弱谷苗,被火热的太阳烤得 半是枯焦,一根纤细的根与干燥裂纹的地面勉强连接着,顽强的搭熬着性命,西 南方的干热风吹过来,谷苗儿东倒西歪。空旷的田野上,一时少见绿色,尽是热 浪笼罩下的枯黄。几近干涸的谷地,只要等来一场好雨,那濒临旱死的柔弱谷苗, 就可以在一夜之间复活,并把它的根系迅速向地下伸张,使它的植株向上窜升。 那一天,阴云密布、雷电大作,一场好雨催下来,雷电停歇,急雨如注,下了一 天一夜没住点儿。谷苗儿被雨水滋润,被湿热的气温催生,便以一夜三寸的速度, 向上猛涨。枯黄的谷地,迅速变得生机盎然,几天工夫就覆盖了整个地面。于是, 满坡里变得清栩栩的、绿油油的,成为一片天赐的青纱帐。只是,在庄稼的植株 剧烈攀升的同时,那各种各样的野草也受益匪浅、借水行“苗”,与宝贵的庄稼 比赛和竞争。于是,雨后更是需要锄地,更是需要拔草。所谓“杈上有火,锄上 有水”,那是庄稼人的两大法宝。锄地可以抗旱保苗,翻场可以晾干禾穗。只要 不停地操动木叉和锄头,不断的翻场和锄禾,旱涝都是可以有限抵御的。   这天,惠、英二人被支使出去,在地里锄谷。谷地的邻居就是赵祥昆。   赵祥昆是个五大三粗的光棍汉,天生一副南瓜脸,比较丑。何谓“南瓜脸”? 就是头顶尖尖,脖子粗长,面庞泛黄而椭圆,就像本地种的那种南瓜的头。据说, 这个“南瓜脸”有流氓嫌疑,名声不好。惠、英二人都听说过,所以虽然隔着不 远,她们也不去理睬他。赵祥昆却是贼心觊觎,便在干活的间隙中与她们找话说: “惠妹子,英妹子,干这样的庄稼活真屈枉了你俩的脸蛋,祥林兄弟怎么不来干? 快来歇歇吧!可别累着。也不知为么,累着了你俩,我都疼得慌。”   小惠嘴快,冷冷地应声说:“哈哈!今天不是没下雨么,怎么旱地里踩出个 蛤蟆来?”英子就说:“这哪是蛤蟆?蛤蟆腚上插鸡毛,不知这算什么鸟哩。”   赵祥昆看她俩都不是吃茬,不好对付,但又都那么可爱,就唱起了一首古老 的“昏歌”《十八摸》:“摸呀摸,摸呀摸,一摸摸到头发上,妹妹的头发好婆 娑,二摸摸到……”赵祥昆分明是在挑逗她们,英子听不下去了,骂道:“癞蛤 蟆想吃天鹅肉,真让人恶心!”小惠也一敲一打的说:“猪八戒照镜子,也不看 看是个么长像。”然后,她拽着英子说:“咱离他远点。”于是,她们向远处的 谷地走去。赵祥昆自言自语地说:“腰里掖着扁扁货,走遍天下不挨饿。哼!瞎 正经!谁还不知道谁的构造?”   又是一个下雨天,赵光哲说有要紧事与他弟弟商量,让她娘儿仨到东宅去请 赵光明。程玉芬临走的时候,赵光哲还让她姐妹俩给她二妈抬去一包地瓜干。她 们用一块油布遮住麻包,以防淋湿瓜干,然后,姐妹俩抬起麻包,程玉芬跟在后 头,冒雨来到东宅子。姚立琴迎出来,咋呼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怎么下着 雨就来了,娘儿仨都淋成落汤鸡了!快进屋!嫂子啊,你还怀着身孕,也不怕着 凉啊!”三个人进了屋,程玉芬擦着脸上的雨水就说:“你二爸爸呀,你哥哥让 你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事商量,你就快去吧。”赵光明说:“什么要紧事啊? 还不就是为林子的婚事啊!这是不难办,我这就去。”于是,姚立琴赶忙找来胶 鞋和油布,给赵光明披在身上,又亲自给她穿上胶鞋。赵光明全副武装,踏着满 街的泥泞,去了西宅子。   因为姚丽琴一直不生孩子,她男人不舒心,既不当家,也不主事,凡事都得 和她男人商量才行。商量,赵光明也没有好腔口,对她总是连啳带骂,倒竖起眼 睛来,鼻子上挽起疙瘩,熊她,所以她总也伸不直腰。就如同她是他的丫头、仆 人。现在,姚立琴对嫂子和两个侄女的到来满心欢喜,为了显示自己是女主人, 就拿出一些地瓜面子和白菜,说是大家一起包包子吃。英子为程玉芬捉奸的事, 羞得只是低着头剁包子馅儿,不敢抬头。姚丽琴和她找话说,英子啊,别那么想 不开,你妈看见了有么不好的,又不是外人,又没怎么着你,还寻死觅活的,值 当的!这一公开,兴许还是好事呢,反正你两个爸爸总会想出办法来解决的。程 玉芬也说,害么羞哇?都这么大了,要在旧社会,都该生孩子了。那天,谁也不 能怪,只怪我莽撞,真不该去拿那把剪子,差点儿出了人命。唉!人啊,不就是 这么回事吗?小惠也劝她说,别拿这当回事儿,咱妈是挺大度的人。英子也慢慢 觉得,不能为这件事真的去死,既然没死,就得好好活着。她红着脸的叫着妈, 撒娇地说,可别再提这件事了,羞死人了!   姚立琴叹口气说:“唉!既然这样了,也没有别的办法。一个女人的贞节一 旦送给了一个男人,这一辈子也就定了局,就永远也忘不下、割不断了。别说是 你姐妹俩,就是再加上几个女孩,只要都和林子有了真事儿,一辈子也抹不了去, 永远也抹不了去。”程玉芬听着不大顺耳,就说:“唉!男人啊,其实都是一样 的。人啊,还不都是命么!”边说着,两眼就泪汪汪的了。   姚立琴的话无意中揭痛了程玉芬的二婚疮疤,自觉失言,连忙岔开话题,对 两个孩子笑骂道:“这两个劈叉妮子还真不孬,谁也没吃谁的醋,也是活该让俺 林子享受。别看你两个爸爸挺为难的,其实他们心里高兴着呢!是不,嫂子?” 英子和小惠都很不好意思起来,颦着眉的直喊“二妈”。一直把话题扭转到她们 的疯爷爷身上……   这边,赵光哲和他弟弟、儿子,商量起大事来。赵光明先问:“林子啊,我 问你,张小惠和蔡福英,你到底相中了哪一个?你总不能没个正主意吧!”   林子的胆子比从前大了许多,直言不讳的说:“二爸,我说实话。原来,我 心里只有英子,没有小惠。可是俺仨睡在一个屋里,慢慢觉得小惠也不错。因为 小惠是俺后妈亲生的,我不好意思冷落了她,她追我追得比英子还紧,我也没办 法冷落她。小惠的心眼好,英子注重良心,她俩好像是天生的一对双胞胎,谁也 离不开谁。英子主动推举小惠做姐姐,做我的大婆子。英子还甘心情愿的做陪嫁 的媵女。两个人相处得都很和谐,没打过仗,没红过脸,互不嫉妒,和睦相处。 所以,就……这样了。我也知道不能找俩媳妇的理儿,可我怎么也摆脱不出来呀, 时间长了,也就都有感情了。现在,你让我抛开哪一个,都不好办了。我确实没 了正主意……我知道,她俩都是黄花闺女,是我,把她们变成媳妇的……都是我 的媳妇了。如果你们一定要我从中找一个,我就只好与蔡福英结婚了。那样,小 惠就不好办了。小惠也可能要自杀,到那时,就后悔来不及了。所以我很为难…… 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林子觉得,男女间的那种事,一经开始,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罢了,用不着藏 着掖着。这可能是他在同时把两个黄花闺女变成媳妇的磨练中练就的新本事,也 可能是后妈程玉芬捉奸成双促成的“祛羞消蚀剂”。他和英子在那个中午时分干 的那种事,都能当着程玉芬的面把好事进行到底,现在给他的父辈说说,有么说 不出口的呢!   虽说赵光哲已是近五十岁的人,对男女之间的事,再熟悉不过。可是今天听 到儿子说起与小惠、英子的事,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比自己还在行,所以 很生气,用一双不解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林子:这是我的儿子么?我怎么会有这么 一个不懂廉耻的儿子呢,他连害臊都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有什么出息?他觉得, 孔夫子的礼仪廉耻是检验一个人是好是坏的标准,不懂得廉耻的人,什么事都能 干得出来,一定不是好人。   他猛地夺过话题,没头没脑的诘问:“你……你……你!我问你,你知道什 么叫羞耻么?你知道什么叫最大的羞耻么?我告诉你,最大的羞耻就是不知羞耻。 这是孔老夫子说的话,是孔丘(作者注:‘丘’读‘母’,有些文人常避讳直呼 孔圣人的真名,把孔丘读做‘孔母’)的话,是千年的真理。你他妈年轻轻的一 个孩巴伢子,说起男女间的事来,一点也不知脸红。像你这种不知道羞耻的人将 来有什么出息?我真白养了你!”   林子正与两个天仙似的妹妹处在狂恋中,觉得公开给众人都不须害臊,想不 到首先反对的竟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简直就是个老古董。这有什么羞耻的,你这 么大年纪了,还管这闲事干什么?越想越有气,干脆冲赵光哲发起火来:“现在 是新社会了,还讲什么孔夫子!孔夫子不就是孔丘么?孔丘就是孔丘,还‘母’ 啊‘母’的,早就不兴时了!孔丘,早在五四运动的时候就被打倒了!你别光拿 我当三岁的小孩子看好不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懂不懂?我和英子、小惠, 永远都分不开。这也丢人?有么丢人的?笑话!”   赵光哲从未想到儿子敢于当着别人顶撞自己,这次又是当着赵光明的面让自 己下不来台,他如何受得了?赵光哲受不了的原因,还与他多年来古古板板做事、 老老实实说话的习惯有关。于是,他打算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逆子。只见他的 脸色发黄,怒目圆睁,“忽”的一声站起来,伸出巴掌,照准儿子的脸使劲的搧 过去。“咣”的一声响,赵祥林一个趔趄歪在一旁,若不是赵光明扶住几乎趴倒 在地上。   赵光哲大声骂道:“你他妈的长大啦!不但顶撞你亲爸爸,就连孔夫子都敢 不敬,算什么东西!”   赵祥林觉得冤屈,父亲这是发的无名之火,大可不必,所以继续顶撞:“你 这是独裁,强加于人!什么孔夫子,他是你的孔夫子,不是我的!如果没有孔老 二,中国早就富得超过西方列强了,就是有了孔老二,中国才穷得饿死人的!” 赵光明听不下去了,“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把正在与他哥哥评理 的侄子拽住,大声说:“不许和你爸这样说话!知道吗,他是你爸爸!”   赵光哲抽起了旱烟。林子委屈得流泪。   赵光明返回来继续说:“哥哥,你也是,孩子不孬哇,很有知识呀!你听他 那理论,比咱兄弟俩都强啊!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你还打了他,我当二爸的疼 得慌啊!不就是为着一句话么!孔夫子离咱远着呢!他的理论和共产党格格不入, 要是不打倒孔夫子,中国还能解放么?不过这一些都没用。为了这一句无用的活, 值当的吗?你快消消气!自己的亲爷们儿,这么认真干么?林子说的也不是没有 道理,那孔老夫子的老一套,有什么好的?不是没挡住日本鬼子进中原么,不是 没搞出电灯电话来么!你不能再用那些老脑筋看现在的小青年了!不光你,我还 不也是跟不上形势发展啊!只有林子这一代人是新脑筋、进步派,咱弟兄俩都落 在后头了!今天咱不是商量大事么,嗨!怎么把一些用不着的事摆在桌面上来 呢?”   赵光哲余怒不息,就说:“他妈的这个小子子,也忒不知道羞耻了!唉!有 么办法,摊着么的说么的呗!谁让我养了这么个不知羞耻的儿子呢!”   赵光明又返过来对心情平静了些的林子说:“可也是,你小子怎么还敢和你 爸犯顶呢?你爸无论说得对不对,你听着就是,用不着顶顶抗抗的惹他生气。俺 老兄弟俩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老年来还指望你哩,你倒好,顶顶撞撞的,惹人生 气!今后我不许你再这样,若是再这样,别说你爸,我就不让你!好了,咱还是 得书归正传,讨论讨论你和谁结婚的问题。”   10、   赵光哲没好气的命令林子倒了两碗白开水,分别端给他和赵光明,屋里的气 氛慢慢缓和下来。   这时,就见那疯老头子走到门口,傻傻的朝屋里张望了一番。赵光明喊了一 声“爸”,把他拎进屋。赵光明说:“爸,你快娶孙子媳妇了,娶了孙子媳妇, 咱家里很快就四世同堂了!”   老人用他很脏的手,捋了一下他那乱哄哄的胡须,咧开大嘴傻笑起来,他一 傻笑,那脸上的肌肉和皱褶就很不协调的上下抽动,很像哭的样子,是一种苦笑 貌,一直笑得眼里流出泪来。笑完了,一只手端起赵光明面前的那碗白开水,递 给林子让他喝水。林子陷于懵懂:“爷爷,你,你,怎么?”老头子把背在后面 的另一只手慢慢移到前面,捏着两朵花,递给林子,林子接过来,他回头就走开。 撅起他的粪筐,唱着“小白菜,黄又黄”出门去了。   外面的雨,还纷纷扬扬的下,赵光哲怕他淋出毛病来,急忙出门去撵他。可 是那老头子却很兴奋,冒着纷纷细雨,踏着满地泥泞,傻傻地唱着他的《小白 菜》,径直而去,很快就消失在霏霏细雨中。赵光哲只得回来。   刚才,疯老头子递给林子的两朵花,显然是从北面墙跟儿那里采来的,一朵 是凤仙花,一朵是牵牛花。疯老头用这种极其微妙的方式,表达了他十分愿意娶 两个孙子媳妇的意见,他的意见再明白不过了。他爷儿仨都悟出了疯老头儿的用 意。至此,林子和他爸刚刚发生的冲突,被疯老头子的举动所淡化,好像不曾发 生过。赵光明那个“书归正传”的意见,转回到正题上。   赵光明冲他哥哥笑笑:“虽说林子长大了,可总还是个小青年,光是一片玩 的心,也不想想这复杂的社会呀。我能听出来,林子是实心实意相中了英子,想 和英子结婚。可是小惠怎么办?咱要是把小惠嫁出去,就对不住俺嫂子,小惠也 不会同意。咱又不愿意一个儿子找俩媳妇,可巧,咱爸愿意,这就为难了。可是 呢……也说不准……没什么为难的。我算看透了,反正如今没正事儿。你二爸我 当了多年干部,谈不到什么经验,可跌打滚爬的,风里雨里的,总也有些教训吧。 我他妈算是明白过来了,你就是夹紧尾巴做人也不行,听了上头的,就得罪下头, 服了下头,就得罪上头。我就像老鼠钻进风箱道子里,两头都得吃气。社员不认 的上头,上头不认的社员,我就夹在中间受罪,两头挤我,谁能受得了哇!说这 些林子还听不懂,我是说你也别考虑什么前途,当了干部又怎样,误不了是个两 头吃气的小官儿,你干好你的小队会计和团支部副书记就行,也别再考虑什么远 大前途了。过去,你爸当了账房先生,买宅子买地又怎样,最后落得一场空。你 虽然有文化,也别想当大官,别想发大财,到头来都没用。就说赵有佩吧,别看 他把我挤下来,搞得一时风光,可他能风光几天?当年我那风光的时候,他还不 知在哪里打苍蝇吃哩!如今我不行了,他倒是风光起来了。可是没用,你看着, 早晚有他倒霉的时候,他的下场一定不比我好。我这不是给你泄气,说你的葬送 话,是说同意按你自己的想法办。你和你爷爷不是都想找俩媳妇吗,就找俩,只 是这找俩的办法是得核计核计……”   赵光哲有些思维混乱,自我抵牾,犹豫不决。他觉得把小惠嫁出去是根本不 可能的,觉得把英子嫁出去也行不通,不光林子死活不干,英子也会寻死觅活。 可是他总是对找俩媳妇忧心忡忡,如同那是一个看不明白的八卦迷魂阵,总也拿 不定主意,所以他的话就模棱两可,就绕起圈子来:“如今你二爸聪明起来了, 回到了他小时候那实实在在的脾气上来了,也那么解事儿了。想起我当账房先生 的时候,要和人家一样的吃喝嫖赌吹,不买房子不置地,你爷爷也不会让人家绑 了票,你奶奶也不至于急煞,你爷爷也不至于疯了。吃喝嫖赌嫖,混得下了街的 人,如今成了贫下中农。咱这种俭省细顾置办家业田产,又被绑票的折腾穷了的 人,也是贫下中农。懒汉二流子、愚笨无能的人还是贫下中农。这些人都是同一 个阶级了,都成了领导阶级。这样的事你到哪儿去捉摸?现在想来,当年我那红 火的时候,要是找上几个媳妇是没有问题的,那时候也兴这个,不违法。不是东 郑大队那个姓钟的,到现在还是仨媳妇哇,他那三个媳妇如今年纪大了,都还是 在一起过日子,都没有离婚。前几年推行一夫一妻的时候,政府动员她们离婚改 嫁,可是三个媳妇都不愿过第二个门槛,所以到现在还是仨媳妇。不是现在不兴 了吗?不是有了婚姻法了吗?规定一夫一妻,不许一夫多妻吗?所以就犯了难。 虽然你爷爷和你想的一样,愿意娶俩媳妇,可你爷爷是前清家的人,他怎么能理 解现在一夫一妻的婚姻法呢!你是新社会的人,怎么能和你爷爷想到一堆去呢? 你爷儿俩的这种意见根本不能听。你试试,要是真的娶俩媳妇,全村这么多人, 如果有一个人睁开眼睛去告状,咱就受不了。所以咱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娶一个, 这娶两媳妇的事断然不可再提起,那不是出洋相么!完全不符合咱这个家庭一老 本把过日子的规矩。再说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娶上两个媳妇,也是一台戏。这 台戏你唱主角,唱好了就不要紧,唱不好就会出事,出大问题。现在你能唱好, 以后你能不能唱好呢?下去十年、二十年,你能唱好吗?所以我不同意,必须赶 快散掉一个,免得以后出了问题,后悔就晚了。”   赵光哲的话令人费解,很矛盾,他似乎崇尚一夫多妻,又似乎反对一夫多妻, 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想咋办。他的话几乎等于没说,这——大概是他治不了儿子, 也治不了老婆的缘故。   可是,他的话却启发出赵光明的一些聪明和智慧。赵光明眼前一亮,有了好 主意,他很激动,“啪”的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有了!哥哥。不是咱爸和林 子都愿意娶俩媳妇吗!就娶俩!他妈的我豁出去了,一切责任我承担,坚决娶俩 媳妇!哥哥,你为么不愿意娶俩媳妇啊,说到家,就是三个‘怕’字,一是怕人 家笑话和告状,二是怕林子玩不了,三是怕惠、英二人将来出问题。依我说,为 了不叫人笑话和告状,咱可以名誉上娶一个,实际上娶两个,就是一个明着一个 暗着。你怕林子玩不了是不必要的,因为是林子自己造成的、自己愿意的,只要 林子表个态,保证把两个媳妇都和和睦睦的拢在怀里不打仗,就不要去管他。你 担心惠、英二人将来出‘变派’也不必要。小惠和英子都是要着饭送上门来的, 料她俩也不会出什么事,出什么事她都对不住咱,不是咱,早饿死了,她们能活 到今天?光凭这救命之恩,也管包她一辈子不出事。   “这么办,让林子和英子去公社里登记,到我那边去住,把英子的户口落在 我名下,就算做我的儿媳妇。他二妈反正生不出孩子来,英子生的孩子,就是我 的孙子。让林子和小惠在这边结婚,举行婚礼,生了孩子呢,哥哥,就算你的孙 子。让林子两边跑着,两边都有他的床。这样一来,林子这一辈儿上,一肩两挑, 到了咱孙子这一代,就两边都有后人了。省得他二妈整天吃药打针,为生不出儿 子来哭天抹泪的。省得人家一说她绝户,她就哭给人家看。林子的户口不用动, 还在这边。这样,小惠在这边是亲妈,林子既是俺嫂子的儿子,又是女婿,俺嫂 子肯定也愿意。我那边从来没孩子,添上个英子,既当闺女,又做媳妇,生了孩 子就是孙子,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呀?要是有人说什么‘非法同居’,我就把结 婚证拿给他看。只是林子就得两边跑着点儿,你他妈的要是哪一边跑得不勤了, 别说英子、小惠,二爸我就饶不了你小子!”   林子一听,高兴起来,情不自禁的说:“二爸,你真伟大!”   赵光哲还要坚持他的意见,就说:“不行!两个媳妇,一个明的,一个暗的, 纸里还能保住火?早晚会出问题的。你爷儿俩果然要这么办!我也没有办法,也 只好依着你们,可是我得要求林子一件事,你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不出问题!”   林子冲他笑了笑:“爸!你怎么不拿我当你的儿子了!父子之间,还用得着 写什么保证书啊!你当这是在大队里搞账目,打借条啊!就得一是一、二是二的 才行?二爸,你说是不!”   赵光明笑笑说:“哥哥,我不是和稀泥,你说的……唉!也忒玄了,漫说林 子不愿写这保证书,就算他写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保证书能管着他们不出问题么? 管不住的。要真能管住,只有林子自己。我看啊,林子你得向你爸和我做个口头 保证,就是说,保证你自己不和任何一个媳妇离婚,都要白头到老。保证惠、英 二人,不出大的纠纷,不打大的仗,和睦相处……”   赵光哲叹口气说:“事到如今,唉!就这么着吧!但愿全家人平平安安过日 子啊。”   赵祥林见他爸答应下来,高兴地说:“爸,二爸,我给你们表个态,我保证 不和任何一个媳妇离婚,和她俩都要白头到老。我保证她俩之间不打仗,我相信 我有这个能力使她们服服帖帖地围着我转圈儿。爸,二爸,我要是做不到这一些, 违背了两个父亲的意愿和苦心,你们就别认我这个儿子,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妈的!住嘴,这是什么话?”   说话间,晌午歪了,雨也停了,英子携着篮子走进来,把那用白菜叶子包着 的黑油油的地瓜面包子,放在桌子上说:“爸,二爸,快吃饭吧,这包子还挺热 的呢,这些,连俺爷爷的都够了。”   赵祥林站起来说:“你……今后别再叫二爸了,你可能得直接叫爸爸,这两 个老的,你得一个叫爸,一个叫大爸,知道了吗?”英子听不明白,林子把她拉 到一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她就笑了。   这个既聪明又嘴甜的乖孩子,脸上一阵泛红,立刻跪在地上,朝赵光明磕了 三个头,叫了一声“爸爸”!赵光明激动地“哎”了一声说:“我当了半生干部, 都是白搭,从没有人真正叫过我一声爸爸。孩子,快起来。从今天起,你就跟我 到咱那边去,你就是我的亲儿媳妇了。等我吃完饭,我领你到家找你妈,立刻拾 掇床铺,他妈的林子也跟我一块过去,今晚你俩就睡在我那边。”   从此,勤快的英子就帮她的新爸妈推碾蹈磨、拾柴捞火、下厨做饭、做针线、 拆洗被褥、洗衣服,坡里的零碎活儿,她也和姚立琴一同去干,赵祥林就每隔一 天过来与她同房,小日子过得挺舒心。惠、英姐妹分居两宅,赵祥林每天换一个 地方,每天换一张床,每天换一个媳妇,就成了真正的一夫两妻。只欠登记、结 婚这两道手续了。   一个晚上,赵光明说:“你妈呀,咱种的那些地瓜该翻地瓜秧子了。下了这 场雨以后,秧子长得快,要是不翻秧子,它就会在地瓜沟里生根,影响地瓜生长。 你看看,俺爷儿仨都那么忙,顾不过来,咱嫂子又怀着孩子去不了。你娘儿俩叫 上小惠去吧。”姚立琴觉得自从有了儿媳妇,赵光明已经当人看她,心里高兴, 就答应说:“行!英子,咱娘儿仨去。”   翌日早饭后,姚立琴领着两个儿媳妇上了坡,来到地瓜地里。   正如赵光明所说,雨后的地瓜秧长得可真快。雨前,嫩小的秧子才刚刚还苗, 晌午头,被太阳晒得干燥如柴,雨后,才这几天功夫,地瓜秧就快速生长,基本 上罩过地瓜地来。满地里青栩栩的,绿油油的,田野上发散着一股股沁人肺腑的 芳香。小惠说:“二妈,这秧子真好看,绿叶子、红杆杆,翘着头的满地里爬。 地瓜的长势这么旺,今年,咱准能吃饱饭。”英子也说:“就是,咱自己栽的地 瓜,不稀不密的正合适,一定能长得好。是不?二妈。”姚立琴就笑笑说:“嗨 嗨!你俩是挨饿挨怕了,总是怕挨饿。放心吧,咱家不会挨饿的。”娘儿仨边说 着话,每人一沟地瓜秧,蹲下来,股低着,两手掀动着,开始翻地瓜秧。   果然,那地瓜秧在向远处生长延伸的同时,也扎在地瓜沟里许多根。有些根 扎得挺结实,也挺多,非得用手使劲翻动,才能翻过去。翻动着,拽起来的那些 多余的根与地分离,“啪啪”作响。天气虽热,都出了汗,可是这娘儿仨有说有 笑的,也不觉得劳累和寂寞,所以翻得比较快。老长的地瓜沟,很快每人就翻了 两沟。姚立琴有些累了,就说:“孩子啊,咱歇一会儿吧。”英子说:“妈,俺 不觉累。你要累,就到树荫里去歇歇吧!”这一说话,姚立琴就落在后头几步远。   英子正翻动地瓜秧,忽然,摸到了一种软咕哝的东西,一看,是一条长虫。 那长虫被人摸到,受了惊吓,猛一蹿动,伸头探脑,摇摇晃晃。英子“啊”的一 声尖叫,魂都吓没了。长虫见到人,仓皇的翻滚,露出白肚皮,又翻过来,向小 惠那条地瓜沟里蹿。小惠也“吱吱”的尖叫起来,就像皮哨子,喊得没有人声。 她俩边喊叫着,向姚立琴那边扑过去。姚立琴也看见了,也吓得喊叫。可是,姚 立琴还是把两个媳妇搂住,慌慌张张地一同往后面跑。那是一条紫花蛇,有锨把 那么粗,担杖那么长,浑身布满了紫、黑两色相间的花纹,它的头,弯曲着向上 面翘起一尺高,嘴里向外面快速的吞吐着长长的、纤细的舌头,弯曲的身子踽踽 连连,拐来拐去,不时地翻起白肚皮,在地瓜地里没有目标的胡乱爬行。它那幅 凶恶的样子,就像长着瘆人毛,令她娘儿仨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姚立琴 和两个媳妇退出几步,忽然停下。姚立琴说:“快,把头发拆开。”说完,自己 带头摘下发卡,拆开头发,向那长虫抖篌。英子和小惠不理解,没有拆开辫子。 姚立琴命令道:“快!把辫子拆开!”她俩仍是不懂,只得盲从。学着姚立琴的 样子拆开辫子,把头发披在前面抖篌起来。   大概,那长虫真的害怕女人的头发,不再翻肚皮,慌忙向东面窜去,看不见 了。   姚立琴又气又恨地说:“走了,那熊玩意走了。今天真丧气,没想到遇见这 个熊玩意儿。早知道,就该用木头棍子翻秧子,省得害怕。”她又说:“英子啊, 幸亏你还没摸着它哩,要是摸着它,就更害怕了。”英子皱起眉头,后怕地说: “妈,我摸着它了,冷嗖嗖的,软咕哝的,可吓煞我了!”小惠惊踽敛地说: “二妈,咱可不能再用手了,过晌午用棍子翻吧!”姚立琴就说:“对,头晌午 咱不干了,收工回家,过午用棍子翻。”   娘儿仨来到一棵柳树下。这是一棵倒柳树(垂柳),修长而细密的枝条上挂 着碧绿的叶子非常均匀的瀑洒下来,迎着微风轻轻甩动,像一把巨大的伞。娘儿 仨坐在树下的地上歇一会儿,各自梳理起散乱的头发。英子问:“妈,那长虫真 的害怕女人的头发么?”姚立琴说:“是啊,老人们都是这么说的。那长虫翻过 身来露出它的肚皮,就是告诉你,它的肚皮上有着数不尽的腿,让你数数看,数 不过来,它就赢了,你就输了,你就得任他糟践你,那就没命了。女人拆开自己 的头发,就是告诉它,女人的头发比它的腿还要多,它根本数不过来,长虫一看 就知道自己输了,所以不再翻肚皮,慌忙走开。女人遇到长虫翻肚皮,就得拆开 头发。”小惠一面绑着自己的辫子,一面问:“二妈,那要是男人看见了呢?” 姚立琴说:“男人好办。男人们顶天立地,是女人的天,胆子也大,能压住事, 不怕邪魔鬼祟。有些厉害的男人,非得追上它把它弄死。有的还敢抓起来,倒过 来使劲捋,把它捋得浑身脱节,然后扎在腰里当腰带。”   小惠吃惊道:“还有这么大胆的呀?真吓人。”   正说着,姚立琴“啊”了一声,立刻站起来。小惠和英子以为又有长虫来袭 击,吓得脸都黄了。颤抖着叫:“妈!妈!”“二妈”。姚立琴笑笑说:“别害 怕,没有长虫。”“那是怎么了?妈。”英子关切地问。   姚立琴说:“不好,来血了。里面沾了裤衩子。”小惠说:“二妈,那么, 咱就快回家吧,回去垫上布。”英子也说:“妈,咱快回家吧。”姚立琴却为难 起来,有些腼腆:“不行,没法走了,走不了了,挺多的。”英子就说:“妈! 我来背你。”姚立琴笑骂道:“嘿嘿,你她妈说得容易。那算什么样!你背我, 我的腚露在后头,浸湿了后面的裤,人家还是能看出来。可不行。”英子说: “倒也是。可是,妈,该怎么办呢?”英子很着急。   辽阔的田野上不会在任何地方找到破布垫下头,回家吧,还有大约几里路程。 姚立琴在这田野上来了月经,确实不好办了。还是英子急中生智。她冒着再次碰 见长虫的危险和刚才的恐惧心理,来到附近一片棒子地,胡乱的掳来几把棒子叶, 捏在手里走到柳树下:“妈,只好用它了。”姚立琴就说:“可也是,除去用它, 再也没得可用。”小惠说:“二妈,准得拉得慌。”姚立琴说:“就得走得慢点 儿。”   一天,姚立琴走在街上,迎面走来“天下知”。“天下知”冲她笑笑说: “队长太太,莫不是去送米呀,哲奶奶是不是生了哇?哈哈!你那门里头可是人 丁兴旺啊!哲奶奶给你生个侄子,林叔和他小婆儿给你生个孙子,你就不是绝户 了呀!”姚立琴最不愿听“绝户”儿字,要是在过去,她一准哭个痛快,如今好 了,她有了儿媳妇了,过不了一头半年她就能当奶奶了,也就不忌讳“绝户”二 字了。笑骂道:“他妈哪个×的‘天下知’,真是名不虚传,土地爷爷家的事你 也知道。可就是摘不下头上的绿帽子!”   “天下知”的老婆本是正经人,“绿帽子”一词挨不上,这只不过是她临时 编造出来跟他开玩笑的。“天下知”来了劲儿,就走上前去,上头扑脸地摸索她, 口里嚷着:“绿帽子!那是我从队长爷那里借来的,今天我跟你玩玩还给他!” 姚立琴哪能䝼着摸?赶紧闪开,夺路就跑。“天下知”假装撵她,却不真撵,咋 呼道:“到晚上给我留着门,我去跟你睡!把绿帽子还给队长爷!”   他娘儿俩闹玩闹惯了,一见面不开几句玩笑,似乎有意见似的,叫做“不说 不笑不热闹”,真事儿是决然没有的。   “天下知”生着一副“地包天”的脸庞,开口三分笑。此人贫农出身、高小 没毕业,却头脑灵活,巧舌伶俐,人缘特别好,只是专好打听闲事。国际国内、 大队小队、城里乡里、张王李赵、各家各户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是谈话资 料。他在村西头弄了一间小屋作理发室,理一次发五分钱,全部上缴大队,由大 队给他计“义务工”的工分——叫做“大队义务工”。   到了过午,“天下知”开门上班,赵祥林走进来说:“有龙啊,给我理理 发。”“天下知”连忙迎上来:“林叔快请坐,当侄儿的好好孝敬孝敬你。”于 是,边理着发,边啦起呱儿来。   “有龙啊,你这‘天下知’可知道苏联老大哥为么跟咱翻脸么?”   “噢,你这知识分子想考考我呀!我试试看,能考住不……不行!咱先不说 为么翻脸,就说赫鲁晓夫来中国访问吧。他一下飞机,周总理迎上去和他握手。 握完手,赫鲁晓夫赶忙掏出手绢来,使劲地擦自己的手,擦完了,把手绢塞进口 袋里。那意思是嫌我们的周总理脏,怕沾了他的手。周总理看见了,一下子就明 白了,也掏出手绢,使劲地擦起手来。擦完了,他没有把手绢塞进口袋,而是使 劲地扔在地上不要了。意思是说,我不但怕你沾了我的手,还怕擦过手的手绢沾 了我的身子。赫鲁晓夫见了非常生气,就说,周恩来同志,我虽然称你同志,可 咱们是不一样的,我是贫农出身,属于无产阶级,你是地主出身,属于资产阶 级……”   林子接过他的话说:“赫鲁晓夫同志,咱俩也有相同的地方,都同时背叛了 自己的阶级。”   “天下知”不好意思地笑道:“真想不到,小小林叔原来也是天下知哩!看 来,知识分子就是行,佩服啊佩服!不过,你听说中央一位大首长,是怎么评价 爱情的么?”   “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   “哼!怎么样?这回不知道了吧!那些知识分子们说爱情是神圣的、是自私 的、是不可捉摸的,反正怎么说的都有,那大首长就说了,什么是爱情啊?爱情 就是一头公牛加一头母牛!”   赵祥林“扑哧”一声就笑了,他一弯腰,差点儿让“天下知”的剃头刀刮破 他的脖子。“哎哎哎,别动!别动!”“天下知”告诫着他,把他扶正了,继续 给他刮着后面发际处的头发柞子。赵祥林笑着问他:“这是你小子瞎编的还是有 什么根据啊?”   “天下知”不慌不忙地说:“哼!你不信啊?我要能编出来,就不在这里推 头了,早就去当大首长了。听说呀,是一位很有权威的大首长讲的,就是那位大 首长领导搞了三自一包。”   “天下知”接着这个话茬就说起赵祥林的俩媳妇来:   “林叔,我觉得人家讲得很对,什么爱情啊?不就是得有男有女么,光男的 或者光女的,那就没有什么爱情了,最多是同性恋。至于三角恋爱么,我就得请 教你了。林叔,趁着还没来人,就咱爷儿俩,你给当侄儿的悄悄地说说行不,你 搞的那三角恋爱怎么样了?”   对面的镜子里,映出了他乞求般的地包天的脸,林子的脸色阵阵羞红,尽力 抑制住不安的心情,用柔和的语调说:“窝们儿,你小子想挨骂的不是,我还用 得着搞什么三角恋爱呀?给你娶俩婶子不就完了,省得你胡猜瞎猜的!”   “行!林叔,好样的,当侄儿的佩服,我给你道喜了。”   “天下知”放下手里的理发推子和剃头刀子,给他解下了那满是头发的披布, 回身抖了抖笑道:“小小林叔真有本事,大婆小婆一起玩儿,好福气呀!只是不 知道么时候结婚啊?”   林子弯下腰,用两手扑打着残留在发间的头发渣子,又侧着身照着镜子,冲 他说:“告诉你‘天下知’,你那俩姑姑到秋后二月就娶,到时候,叫你去压轿, 我管你喝喜酒!”赵祥林给他扔下五分钱,开门就走。   原来赵祥林让他称“姑姑”,又让他去“压轿”,那都是骂人话。“天下知” 上了当,假装去撵他,他扶着门框冲他吼:“小林子!你别跑,我饶不了你,没 想到让你小玩意儿赚了我的乖!”   程玉芬的肚子一天天膨大起来,接近临产,姚立琴经常领着英子过来看她。 一天,程玉芬觉得难受,下坠,姚立琴赶忙去找来本大队的接生员,给他检查, 那接生员吃惊道:“快!子宫口儿已经开了,是顺产,估计今儿黑夜就能生。” 她让小惠和英子买来草纸,连同她的产包,大单子、会阴布等一同放在锅里蒸了 蒸,做好了准备,等待接生。程玉芬熬过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到了下半夜,在 那剧烈的阵痛中,生下来一个女婴。小惠和英子都争相看那孩子,躺在床上的程 玉芬很不好意思地说:“别看了!一个小劈叉妮子,俺还不够丢人的哩!这么大 年纪了还生孩子,可叫人笑下大牙来了!”英子就说:“大妈别这么说,有么丢 人的?别看她小,可是俺妹妹哩。”又冲赵光哲说:“大爸,快给俺妹妹起个名 字吧。”赵光哲如此年纪得了一个宝贝女儿,心里高兴,就想给她起个好听的名 字,想了想说:“嘿嘿,有一个林,一个惠,一个英了,就叫她小翠吧,是‘祥’ 字辈,报户口可,就写赵祥翠。”   11、   自从程玉芬出了满月,英子就不轻易过来。那天晚上,她婆婆让她给她大妈 去送一张革帛(济南方言,用旧布和浆糊粘合成的硬布板,可用于做鞋帮、刻鞋 底)。一进门,就按家里的规矩喊“大爸爸、大妈”,喊得挺亲热。她说:“大 妈,俺妈看着俺大爸爸的鞋都露了脚趾头了,俺妈就让我拿一张革帛来,说是让 你给她刻双鞋底子,做双新鞋穿。”程玉芬就说:“你妈可也想得周到,你大爸 本来有新鞋,我给她拿出来好几回了,可她就是不舍得穿,说是这么大年纪了, 还爱什么好哇,孬好有双穿着的就行。看来呀,他和你爷爷一样,从不舍得把钱 花在自己身上。”   赵光哲插嘴说:“就是么,咱们庄户人家,爱什么好哇,你爷爷从不爱好, 我也就成了不爱好的人了。要是把钱花在你们年轻人身上,花多少我都不心疼, 可是花在我自己身上,总是疼得伤。哈哈,要不怎么叫奴才呢!”   说到他们的爷爷,小惠也凑过来说:“咱爷爷?那可是个不简单的人,没有 它,咱还能吃上饱饭!”   赵祥林说:“别看咱爷爷疯疯失失的,可他却知道疼我。我小时候,他就疯 了。只要有人说起‘疼孙子,强起攒金子’的话来,他就傻笑着去给我买糖吃。 记得有一次,他为了哄我不哭,三更半夜的砸开人家杂货铺的门给我买糖吃,吓 得人家不敢开门,后来人家拗不过他,终于起来开了门……”   英子说:“那可是,爷爷是咱家真正的大救星哩!我看他一点也不疯,好人 似的……”   英子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赵光哲,他忽然觉得得把父亲的事向孩子们说明白 才行。赵光哲保守了多年的家庭秘密,在孩子们面前,已经面临着被张扬出去的 危险,而且若不把话挑明,说起话来自己总觉得尴尬,就像把她们当外人似的, 与其继续保守,不如把话说明了。也赶上高兴,赵光哲就拉开了话匣子:   “你姊妹仨,还有你妈,都听着我说说你爷爷的疯病问题,说明白了,你们 心里有了数。就知道该咋办了……唉!这荒年……如今,各家各户最大的问题是 吃饭,咱家是有饭吃的,可很多人家都是吃树叶,吃野菜。有的吃那些棒槌核子、 高粱莴子、暴糠、地瓜钗子什么的,咱这庄里就有许多户揭不开锅,听说山区里 还有吃滑石粉的。你们也都知道,有些人吃着陈年的咸菜喝水充饥,喝个水饱就 睡觉,慢慢的那腿就肿起来,长水肿病死了。有的吃那陈年的暴糠,吃到肚里不 消化,拔干,屙不下屎来,就得用锭杆尖子去抠。有的吃那些有毒的树叶、野菜 中了毒,那脸肿得就像关老爷。有的吃了滑石粉,那肚子里坠得难受、肚子疼的 没法治,得上医院。听说葛店大队有一家姓葛的,娘子们见井窨子里的地瓜发了 芽,泛着黄绿颜色挺好看,也挺鲜嫩,以为也一定好吃,就割下来用热水一烫, 加点盐调着吃了,结果中了毒。一家四口全都毒死了,也不知为么这地瓜芽就有 毒;不光咱乡下,城里更不行。乡下没饭吃,还能吃野菜野草,孬好的填满肚子, 城里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工厂里的机器、马路上的电灯、家里的自行车、缝纫机 都是好东西,过去都值钱。可是,到了现在,它就不值钱了。因为它不中吃,不 能充饥。你骑的那自行车再漂亮,那机器再值钱,可那人的肚子里没有食儿,都 是枉然。自行车不会自己走,机器也不会自己转。所以许多当了工人的农民,就 跑回乡下来重新当农民了。国家没法弄,管不起工人饭,就搞了精简下放,号召 工人回家种地。听说咱这个小公社精简下放回来的,连自己饿回来的,就有一百 多人哩。   “向长远处看,只要这分地的事儿办好了,把三自一包搞下去,从今年秋后 开始,就会好一些,过个三年五载,就能缓过劲儿来。可是今年的春夏两季,还 是非常困难,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吃不上饭。从现在看,大约还得有三个月的时 间,才能吃上秋粮。今年的麦收还是很不好,打出的粮食不比种子多多少,一来, 那土地尽是生土底子,长不出好麦子。二来呢,去年种得还是太密,长不出大麦 穗。所以,秋收以前还得挨饿。   “这挨饿的滋味不用我说,你妈和小惠、英子都很明白。可是你们放心,咱 们家是饿不着的。吃好的是没有,要说填饱肚子那是没问题的。这是为么?咱家 有你们的宝贝爷爷,正如刚才英子说的,他老人家才是咱全家的救星。不过,你 们都不知道你爷爷的过去,所以我得和你们说说。   “你爷爷这疯病,叫做疯迷症,从卖地赎人起棵,发展到了财迷疯。刚开始 的时候,疯疯癫癫、狂躁不安、呼天喝地、蹬梯上杆,很吓人。那时候,我就和 他到济南的大医院——‘齐鲁大学’去看过。怎么去?得好几个人架着他,有时 还架不住,好容易架到火车上,他还想从火车窗户里爬出去。到了齐鲁大学,一 个英国人给看的,经过翻译才能互相听懂了话。住了一个月的院,病情才稳定了 些,不大狂躁了,很少说话,后来又吃了很多中药,就逐渐好起来,一阵精神, 一阵糊涂的。好的时候也能勉强对话,不好的时候是多数,就没法对话了。他在 一阵正常的时候,人们就说他的疯病好了,不疯了。为了这,我又领他去济南看 了一回。这时候,原来的齐鲁大学医院就叫省立二院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说, 他的病没好,只能是阵发性发作,好好歹歹的就是了。我就说,我看他基本正常 了,他自己也说他没病,能不能吃点药给他彻底治好呢?大夫笑着问,你看他怎 么个正常法?我说他很懂得吃亏沾光,凡是沾光的事他都明白,凡是吃亏的事他 都不干,这还能算疯么?   “老大夫笑了笑说,说句行话,他这叫癔病,也叫精神病。精神病有许多种, 他这是其中的一种。有一种精神病叫‘羞食病’,这种病妇女比较多。她就觉得 吃饭是最丢人的事。吃饭的时候,得张开大嘴,露出舌头和牙齿,还得使劲嚼哒, 非常难看,能不丢人?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儿,所以,吃饭就不能让人看见。谁 要看见她吃饭,她就得和人打仗,就能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她只能自己藏 起来,偷偷地吃饭。你说这算不算病?   “再比如说吧,有一个人,念了几天书,认识一些字,就钻研起汉字来。他 觉得,一个提手旁,加个甲乙丙丁的甲字,念个押送犯人的‘押’,一个提手旁 加个丁字,就是打人的‘打’字。那么,一个提手旁,加个乙子念什么?一个提 手旁,加个‘丙’字念什么?把提手旁的右面,分别加上戊己庚辛壬癸,应该各 念什么?于是,他就造起汉字来,什么也不干,整天价造一些字典上找不到的字, 造得一篇一篇又一篇。他把自己造的那些字,都标上白字的注音,这念什么,那 念什么,这个字怎么讲,那个字怎么讲,说得头头是道。你说他有病么?他自己 决不承认,不但不承认,他还自以为是在发明创造哩!可他,就是忘记了一点, 忘记了他是生活在茫茫人海中,忘记了社会。社会上的事,虽然非常复杂,但是 大多数的事都是约定俗成的,共同认可的。你造的那字,再多、再好,也没用, 人家谁都不会承认,因为古人们造的那些字已经足够用了,你再造一些人家不认 识的新字,你就是有病了。   “前头那个‘羞食病’也是这样。张嘴吃饭的姿势,确实不能算做多么美丽。 可是每个人都得吃饭,不吃饭就饿得慌。守着别人吃饭,是不可避免的事,下馆 子,坐酒席,都得守着人吃饭。人家不嫌丢人你自己嫌丢人,你说这算不算病? 当然是病,是精神病。像你爷爷一样,你想得那些怎么样发财的事,既实现不了, 也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光在自己心里琢磨,那你就表现出精神病的样子来。你说 这是不是病?你说怎么能治好呢?我听了那大夫的话以后,就不再去给他看这疯 病了,任他自己想干么就干么,不去干涉他。   “按那大夫说的这理儿,我就觉得他就是把全部的心思用到了财物上来了。 他这一辈子,只要从外面回家,就一定要带回点东西来,实在没么可带,哪怕割 一把草也行,因为野草晒干了也是可以做烧柴的。总之,他空着手回家的事从来 没有过。他把钱财、财务看得比生命都重要。要不,土匪绑了他的票,我变卖家 产去赎他,他怎么还耿耿于怀呢?他就钻了牛角尖儿。可是你们想过吗?他既然 把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还要这些财产干么?岂不是无用?在他看来很有用,那就 是留给子孙后代,留给包括你二爸二妈在内的咱全家人,留给他唯一的孙子林子。 就像林子说的,他虽然疯,可从来忘不了疼孙子。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记得我 小时候,守着我,他对外人说过这样的话:儿女是什么?是父母身上的肉,是父 母那条性命的延续。他一直非常疼爱俺兄弟仨,而他自己却从不知道爱惜自己。 咱家里的人能看出他有时并不疯来。可外人,全村的人,却从没有人说他不是疯 汉的,他是有了名的疯汉。初级社、高级社的时候,看坡、护坡的民兵,看见谁 要从坡里偷一块地瓜,掰一个棒子,不是打就是罚,甚至能打得皮开肉绽,一个 月起不来床。可他们就是不去管你爷爷,因为他是疯汉嘛。他抱着几个鲜棒子来 到庄头上,民兵看见了,有时不管,有时夺下他的算拉倒,从不和他计较,更没 人去打他骂他。为么?谁和疯汉计较似乎谁就不懂事,谁和疯汉过不去,好像谁 就是疯汉,谁也不愿落下个疯汉的坏名声。   “不管你爷爷是癔病、神经病、精神病还是疯汉,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他早已经超脱出来了,进入到了一般人去不了的一个境地,他在那里过着以聚敛 财富为荣的快乐日子。过去,我当账房先生的时候,听人说过一副对联:‘天下 事了又未了不了了之,世外人法无定法非法法也’。就是说天下的事,大多是用 不去了断的方法来了断的。完全脱离开社会的世外人,就不须去遵守那不断变化 的法律,做了非法的事,做得长久了,也就合法了。   “1958年春夏,开始还是高级社,老天爷忽然疯狂了起来,五天一场好风, 十天一场好雨,真的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汤禹之世。那年实行了广种多收, 坟旮旯子、沟滩、河崖,都撒了种子,就连各家各户的土坯墙头上也栽上了地瓜, 不论什么庄稼,你只要种上去,它就傻了似地往上长,确确实实是大丰产了。从 我记事,就没见过有这么好的收成。最大的一块地瓜竟有八斤沉,最大的一个棒 子竟有三斤半,那高粱穗子有的像西瓜那么大。没有一块地不丰产,没有一垅庄 稼不喜人。当时有人算了一笔帐,说是把这些庄稼全收起来,那高级社里的粮库 里根本就盛不下。从毛主席、刘主席、上级党,到干部社员,都高兴得不知说么 才好。于是,一夜之内就成立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把所有的地片全部连结起来, 土地大连片,没有了任何界限,说是准备使用拖拉机。所以那桑墩、界石都没用 了,也不分哪个村、哪个队的,一概都是人民公社的了。每一个社员都成了公社 的主人,人人都是主人,干部们就是主人的主人了。你二爸看见人家别的村子有 了大食堂,他也不用请示上级,就领导着咱这个村子办起大食堂来。有人说大食 堂是共产党毛主席让办的,依我说是老百姓自己办起来的。如果说是错误,那是 农民的错误。‘民以食为天’嘛!既然大食堂里有着似乎永远也吃不尽的粮食, 还要那个私有制的小家庭做什么?依赖公社,什么事也能办得到,用不着自己操 心劳神过日子了。谁家也不去过日子了,都是跟着人民公社去大呼隆,粮食有的 是,要多少有多少,就成了无所谓的东西。入秋之前,搞起了大兵团作战,谁也 不爱惜粮食了,变着法地胡乱收割,弄得满坡里都是大地瓜蛋和粮食粒子。坡里 的地瓜蛋堆积得像一座座小山,那棒子撒得到处都是。社员在坡里屙屎,擦腚不 用坷垃,而是用地瓜蛋、用棒子。有人把一大堆棒子用火点燃起来烧着吃,烧焦 了的扔掉,烧不熟的也扔掉,只检几个烧得熟成又不焦的吃,使一大堆棒子变成 了一堆灰。一块干了叶子、还没收割的棒子地,失了火也没人去救。人们只顾大 炼钢铁,只顾深翻土地,只顾大兵团作战,满坡的粮食可就没人管了!到了秋后, 老天爷又下了一场雨,连阴了几天,就把满坡的粮食全淋透了。好好的粮食,焐 得焐了,烂得烂了,糗得糗了。好容易等到晴了天,起了一阵东北风,把接近坏 了的粮食全冻成冰冰了。黑夜冻,白天化,一冻一化,那些粮食烂得更快了。 1959年夏天,烂了的地瓜和棒子,臭气熏天,比臭屎还臭,还难闻。58年的大丰 产,却没有大丰收,从那,就没了饭吃。   “这时候,你爷爷有一阵清醒。他看着那满坡的粮食,眼都红了。他对我说 他要攒粮食,我说攒粮食没用。他骂我是‘不过日子的孬种’。他就唱起了那句 小白菜,念起了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那首诗。他就成了玉皇,他就成了龙王。他 就用他那个粪筐,一筐一筐地往家背,一天能背好几趟,白天背了晚上背,整天 价不闲一闲。背回家来,晒干了,就扛到他那小楼上攒起来。越攒越多,那小楼 上弄得满满当当,都插不进脚去了。你想啊,有民兵看坡的时候,民兵都不去管 他,后来,民兵只管给落后分子和促退派插白旗,根本不管这粮食的闲事了,就 更得了他的架子。他往家捋掇粮食,不但没人管他,甚至都不在意、不知道,他 是世外人嘛。日子长了,谁还去管一个疯老头子的事儿,那大炼钢铁、大兵团作 战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谁有闲心管闲事呀?所有的社员,都按连排班的编制, 编进了军事化的班、排、连里,唯独他是编外人士,任何人都不去管他。那大食 堂管饭是从不要钱的,皆是白吃。当然你爷爷去吃饭也得照样管饭。所以,他那 小楼上的粮食,光进不出,越集越多——这,就是你爷爷的全部秘密。因为林子 一直上学不在家,家里就剩下俺爷儿俩,许多事林子也是不大清楚的。你爷爷那 小楼上,到底有多少粮食?因为自从你娘儿仨进门,他就上了锁,我也搞不清。 不过,小楼上的这些粮食,绝不能算是你爷爷‘偷’来的,这个‘偷’字用不上, 没有主人的粮食,烂在地里怪可惜的,弄回家来不能算偷。   “我给你们说这些事儿,有两个用处,一个是要知道你爷爷对全家的一片苦 心,千万不能小看了他,要尊重他的劳动果实,尊重他对后代人的慈善、疼爱之 心,从心里知道应该孝敬他。你爷爷不爱吃、不爱穿,也不知道怎么享受,就愿 意看着家里人口多,最好的孝敬办法就是现在这个人口多的样子。今天在家里公 开他的秘密后,对外还是得严格保密,决不能从咱家里的人嘴里,说出这个秘密 去。如果外人有察觉,问这问那,也不能透露出去。让他们猜去就是了,不能从 家里人的口中得到证实。保守秘密就是对你爷爷的一份孝心。也得知道节约,知 道勤俭过日子。咱家有粮食,不愁吃饭,在全村人眼里那是大富豪,可是,咱不 能涨饱,不能烧包,不能扬霍,不能浪费。俗话说,‘省囤尖,强似省囤底儿’。 粮食再多,也总有吃完了的时候。所以,还是得掺糠兑水的节省着吃。那饭食, 也就是不至于肿脸、拔干、拉肚子、肚子疼而已,也就比人家强多了。现在全家 九口人,以后还要增加,吃饭的人越来越多,要不省着那还了得?如今有时想无 时,免得无时想有时……要想让咱这个家的日子过得好,必须俭省节约,不能挥 霍,不能奢侈,不能浪费。扬霍、浪费和奢侈从来都是败家的根源。别说家庭, 就是一个国家也是需要提倡俭省节约、反对奢侈腐化的。清朝、太平天国、民国, 怎么垮的台?还不都是跨在奢侈腐化上!”   林子不赞成他爸的这番说教,就说:“爸,你说的那一些都对,可结婚总得 买点东西呀,哪能就穿着这么一身旧衣服结婚呢?”   小惠打断他说:“你看你,咱爸说的哪里不对呀,你就打断他!还不是么, 要是不知道节约,到时候准得挨饿!就穿这一身衣服也一样的拜堂。”英子也顺 着小惠说:“就是么,你是没挨过饿,不知道挨饿的滋味。至于你说的结婚买几 件衣服,任咱爸去安排就是,咋安排也行,咯咯,反正俺又不和你拜堂。咯咯, 咯咯!你就别闲操心了。”   赵光哲特别喜欢英子,他觉得这孩子又本分又聪明,就说:“英子说得对, 我自然会安排给你们置办嫁妆的。当然不能让小惠穿这一身衣服拜堂了,也得给 林子、英子买点新衣服穿。可是,我哪有工夫啊?就让你妈负责,叫她娘儿仨自 己办就行。林子,你就把你那张胡说八道的嘴给我闭住,别他妈婆婆妈妈的惹我 生闲气!”   程玉芬就说:“你爸呀,别光把林子当小孩子看,动不动的就熊他,就骂他, 好像说不上三句话也似的。你别忘了,他不光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还是 我的女婿呢!我要给他好好做几件衣服,给她姐妹俩做些嫁妆。我和你二妈,加 上小惠和英子一起动手,不出几天就做好了,花不了多少钱的,顶多三包、两包 地瓜干。”   赵光哲笑笑说:“你妈说得对。哎,这事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就是了。不 过,一定别扬霍。”他转过话题又说:“我这个人啊,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从 来只知道一老本把,从不敢做冒险的事,不敢做不牢稳的事。可这一回不行了, 你们一家人阴合了天,连你二爸、你爷爷都要林子找俩媳妇。你们呢,一个个都 心甘情愿,你说我要不答应吧,拗不过你们,你爷爷也不会让我,还不知闹出什 么事来,所以我就答应了。既然答应了,那就得把事情办好。都要谨慎。即使这 样,我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放心不下。今天当着你们大家的面,我就要问问小惠 和英子。你俩到底是不是从真心里愿意找林子做丈夫,姊妹俩找一个男人总会出 些问题的,你们一定要想好了。如果真的愿意那就不许出变派,不许半道上后悔。 当然,我是做公公爸的,你们是做儿媳妇的,本不应该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可是 不这样认真不行啊。我的问题只有一句话,就是保证不出变派。你们可能不好意 思,那我就一个个问,答应我的就点头,不答应我的就摇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摇头的,就做我的闺女,由我做主,找户好人家,把你嫁出去……”他边认真地 说着,那“夫妻仨”就怯怯的笑。显然他那是多余的忧虑。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 板着脸,逼他们表态。   他问:“英子,你?”   英子死了爸妈,唯一的一个亲人是她哥哥,可是下落不明。要饭来到赵家后, 立刻有了饭吃,死里逃生。自己早已与赵祥林分不开了,春意柔情、缠缠绵绵, 即使用钢刀也割不断。家中已经决定她与赵祥林去公社登记,她将有个结婚证拿 在手中,决心一辈子跟随赵祥林,怎能不答应条件呢?于是,她深深地向赵光哲 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一切条件。   赵光哲板起脸对小惠说:“小惠,你只是和林子举行婚礼,不去公社里登记, 你没有结婚证书,但是你既然要成为他的媳妇,就要答应我刚才说的那些条件, 你答应么?”   张小惠是随娘改嫁来的,在家里的地位,自我感觉比英子更高一些。这里就 是赵祥林的家,住在这个家里做他的媳妇,和有没有结婚证毫无关系,那叫顺理 成章,谁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加上她和赵祥林的关系,木已成舟、生米熟饭,她 心里每时每刻都恋着他,分得开么?于是,他也同英子一样,深深地点了点头, 表示答应一切条件。   赵光哲见两个女孩子都点了点头,暂时消除了他心中的疑虑。他一阵好笑, 笑自己那多余的疑虑,也笑自己过分小心谨慎、胆小怕事。他拿起那支烟袋,装 了满满的一锅烟,点燃起来,恣恣悠悠地抽起来。他看见程玉芬以及孩子们都那 么坦然,都用感激的目光瞧着自己,高兴起来。   程玉芬既有了儿子,又有了媳妇,既有了闺女,又有了女婿,自己既当婆婆, 又做了丈母娘,亲生的闺女就在身边,英子住在她二爸那边,从不和小惠争男人, 相处得都很和睦,这还不时天赐的姻缘么。她抱着小翠,耐心听完了男人的话立 刻说:“真想不到,原来你爷爷是个聪明人,咱可得好好对待他。你爸和你二爸 都有那么大的本事,给你仨操了那么多的心,等你爸、你二爸老了,你们可得好 好孝敬他。”   那天,姚立琴对英子说:“英子啊,你妈我不光拿你当媳妇看,也得当闺女 使唤,你和你惠姐姐一样,既是闺女也是媳妇,你要有么事,别不好意思,跟我 直接说就行。咱这女人们事儿多,比如血来得不经常啦,白带多少啦,下头是不 是讲究卫生了,你都得给我说,免得和我也似的就是怀不上孕。人都说女人的下 头得经常用肥皂洗洗,别让它有邪味儿,免得男人闻见了影响那种事。你要是有 么病啊,就早去看,年轻轻的,可不能落下包瘫。”英子觉得毕竟还没领结婚证, 羞得脸红,红着脸地连连叫妈,然后说:“妈!俺什么都好,你就别问了吧!”   姚立琴见她害羞,就亲切地笑骂道:“还她妈的害么羞哇,林子又不是不过 来睡,都年轻轻的,还能不那个呀,既然那个,只要没有病还能不怀孕啊!我问 你,你这血多时节没来了?”姚立琴扶着她的肩膀晃了晃,追问道:“孩子!你 和妈说实话,到底多时节没来血了?”英子涨红了脸,极为难堪的说:“妈,才 一个多月呢。”姚立琴谨慎的高兴起来,她又怕听错了,就再次追问,直到她又 回答一遍,她才咋呼起来:“哈哈!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   英子怀孕的消息,传到姚立琴耳朵里,很快就传遍了全家。不久,英子就出 现了妊娠反应,恶心、呕吐、偏食,姚立琴就忙着伺候她。那老妯娌俩、老兄弟 俩,都高兴得不得了,也就加快了筹备登记结婚的步伐。   英子的妊娠反应慢慢过去了,少腹部微微隆起,可是还算不上“出怀”。她 就尽量的穿得臃肿一些,避免让人看出怀孕的样子来。   有一天,在赵祥林的带领下,英子去看她大妈。赵光哲看着他的四个儿女不 无感慨地说:“全了,全了。也有亲的,也有后的,四个孩子四个样,哈哈!恐 怕说书唱戏也唱不那么圆全。”程玉芬就说:“可别那么说,什么亲的后的,还 不都一样!只不过小翠是个丫头子,真是多余。她也忒小了,比他哥哥姐姐差了 二十岁哩,跟不上他哥哥姐姐的趟就是了。”小惠就说:“俺正想要个小妹妹呢, 跟不上趟不要紧,只要有饭吃,早晚都得长大。”   赵祥林看着英子的脸说:“小翠虽小,可她很快就要当姑姑了,是不?”英 子说:“去你的!那事儿还不知在哪里呢!”小惠笑道:“还在哪里?不就在你 肚子里呀!那肚子都鼓起来了,穿得衣服多也没用,可别这样,免得憋着俺那小 儿子!嘿,真没想到让你抢了先!”正说笑着,小惠忽觉得恶心起来,赶忙出门 去吐,赵祥林和英子忙去侍奉她。英子问她:“姐姐,你是不是也怀上了?”小 惠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吧!”   是的,小惠也怀孕了,她的妊娠反应很厉害,呕吐不止,吃不上饭,消瘦了 许多……   赵光哲已经把制备衣服、被褥、嫁妆的事交给了程玉芬,程玉芬就和林子、 小惠、英子忙活起来。他们指望疯老头子储存下的宝贝地瓜干,通过以物易物, 从大集上换来了各式男女服装、首饰和家具、用具。   那天一大早,赵祥林和英子一同起来床,没来得及吃早饭,就用一辆太平车 装了两包地瓜干,推了60多里路来到城里。   就在县西巷的街口上,被一帮工人截住,说是要买他的地瓜干。人家问多少 钱一斤?这市价本来为三到四块钱,英子唐突地正想说四块一斤,可那个“四” 字刚出口,赵祥林就立刻把她截住说:“八块!”围上来的人一听这价格,纷纷 绷起愁苦的脸咂舌头。“啊”!人们很不理解,为么卖得这样贵?英子也不敢再 说话。赵祥林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讥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七级工、 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算!我的瓜干不愁卖!”尽管 他的态度蛮横,蛮横得如同一只蛤蟆鼓起腮帮子使劲叫唤,可是这些城里人到底 不敢与他争论。他们眼看着这些可以救命的地瓜干自己无缘享受,也只能忍气吞 声,依依不舍,纷纷离去了。   一会儿,一个带了八角帽和近视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好像很能宽容远 道来的农民兄弟,折身回来,乞求般地说:“小兄的,我们家真的没了饭吃,我 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妈,三天没吃东西了。我的工资挺高,每月50多块钱,本来可 以养活一家人的。可是现在不行了。你想想,你的瓜干八块钱一斤,我一个月的 工资还买不到七斤,能够谁吃?我全家人连两天也不够。你就便宜……”   赵祥林不耐烦:“好好好,别说了!八块一斤,少一分也不卖,愿买就买, 不买拉倒。便宜点?没门儿!”那知识分子听了并没发火,强作笑脸,很耐心地 说:“小兄的,既然不能便宜,那也不要紧。我有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很新鲜, 刚买来一年多,我用它换你的瓜干行不行?”   赵祥林早把赵光哲让他节约的事忘在脑后,正想换辆自行车,骑着风光风光。 于是说:“那……我得亲自看看。”那人说:“行啊,只是我想多换一点儿。” 赵祥林就说:“看了货再说吧!”   他们随那人来到一个小胡同里,这胡同的口上,有一个很大的水龙头,许多 排队打水的人用水桶接水。那自来水真的是自己来的,不用拧辘辘,也不须用绳 索往上拔,那水就哗哗地向水桶里流淌。赵祥林就觉得这些城市人真会享受,所 以甚觉新奇。他让英子推车来到那个人的院子里,就进了人家的屋。房间里高高 悬挂着一盏明亮的日光灯,在这大白天里也亮着,似乎比太阳的强光照到屋里来 要明亮得多、柔和得多;他看见这个家里的桌椅床橱都上了深紫色的油漆,亮闪 闪的挺诱人;一个很洋气的女人正在缝纫机前做针线,缝纫机的沙沙响动十分好 听;用火电的电子管收音机里,亮着一枚小小的电灯泡,正在播放一支动听的歌 曲,那曲子是《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床上的被褥简洁、洋气、干净、柔软而淡 雅,那一定是这个知识分子和那个缝纫机前的女人做爱的地方。而他和他的两个 媳妇做爱的地方,只不过是铺着老粗布的深蓝色被褥,相比之下,自己的家里颇 显土气、臃肿、窝囊;他看见一个可以把人的全身都照下来的穿衣镜里,照见了 那副农民打扮:土垃烘烘,衣服不整,样式陈旧,显出了自己只是个土里土气的 土老冒;他心里说,啊,城里人,除了如今没有饭吃,哪里都比乡下好。   那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推出一辆自行车,停在明亮的日 光灯下,用一支鸡毛掸子掸着车子上本来就没有的灰尘,又用一块很干净的抹布 抹着本来就没有的污垢,笑吟吟地说:“兄的,你看看,我这辆车子能换多少瓜 干?你给个价钱。”   赵祥林早被这自行车吸引住了,他看见那电镀的车把手上、前闸上、瓦圈上, 都闪耀着、反射着日光灯的光芒,他看见车子的商标是金黄色的,中间用一种红 色的艺术体赫然写着“永久”两个字。他看见那车体、车架都是黝黑的钢管,黑 色的钢管亮晶晶的,照样闪耀着日光灯的光芒。他听到那车子后轮在转动的时候, 发出清脆的、细微的、嗒嗒嗒的响声。他真的动心了,看傻了。不过非常精明的 他没动声色,漫不经心地说:“这辆车子不新鲜,怎么也有三年时间了。”“眼 镜”着急起来:“嘿嘿,小兄的,你别开玩笑,前年刚买的,还不到二年!你不 相信?好,我给你拿发票看!”   于是,“眼镜”转身去拿发票。   英子是第一次进城,他本就言语谨慎,而且不笑不说话,现在来到这个陌生 的城市里,说话更少了。她默默的、笑吟吟的站在赵祥林身后认真地看着、听着、 思索着。她很佩服赵祥林与城里人打交道、谈买卖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她 同时也觉得赵祥林做买卖要价太狠,狠得连良心都没了,对面前的这个正在挨饿 的工人毫无怜悯之心。不过,她对赵祥林的良心问题只是一闪念,并未当真。她 安慰自己说,对呀,“庄家要紧,买卖要狠”嘛!林哥这样做是对的。   那个坐在缝纫机前做针线的洋气女人,根本不理睬进门来的这两个乡下青年, 她好像没看见,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她生得丰腴、白皙、文静、雅致,拥有一副 城里人特有的气质和风度。但能看得出,她虽然很高贵,高贵得对远道而来的乡 下人连腚也不抬一抬,连坐位也不让一让,但从她的面容上也能看出有些憔悴。 显然,这一家城里人正在为吃饭问题煞费苦心,只得由男主人出面,去乞求被称 为“土老冒”的乡下人。而这一家的女主人就用不着去乞求“土老冒”了,这大 概是他们家庭的分工。   “眼镜”很快拿出一张比较新鲜的发票,上面清楚地写着百货大楼、价格、 日期等字样。赵祥林看了看,愣说这车子已经买了三年的话不攻自破。可他还是 从那85块钱的原价上说最多能换8斤半瓜干。那“眼镜”的脸色难看起来,努力 耐住性子哀求道:“小兄的,你好厉害呀!怎么能按原价折算呢?这样吧,你给 我100斤瓜干,行不?你就算行行好!”   这时,听得里间屋里有老妪在说话:“别……别为着我,把车子,卖掉! 别……”同时,英子就看见缝纫机前的那个很洋气的女人,停下正蹬着缝纫机的 双脚,用手帕抹眼泪。   赵祥林毫不动心,一再讨价还价,还说要工农联盟,他要用这两包地瓜干, 换人家的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这三样东西。人家说这收音机是用电的,乡下 没电没法听,他这才作罢。最后,把他们推来的两包地瓜干换成了一台缝纫机和 一辆自行车。   当他们高高兴兴地把缝纫机架到院子里,装到太平车子上捆绑起来的时候, 英子就听见那个很洋气的女人失声痛哭起来。英子只觉得鼻子发酸……   12、   出来胡同,他们吃了点带来的凉干粮,林子想在那个水龙头上用嘴衔住水嘴 儿,喝点自来水。衔住它,旋松开关,“嗤”的一声,水流窜出来,不仅怆了他 的喉咙,打湿了他的脸,还窜湿了他的衣服,凉水没喝到,弄了个满身湿漉漉。 林子骂道:“这洋玩意儿,也敢欺负乡下人了!城里人,活该挨饿!”一个来打 水的妇女,看见他那滑稽样,轻蔑的一笑,然后,轻轻旋松开关,用她纤细的手, 蘸着缓缓流出来的自来水,很认真地洗了一遍那个水嘴儿。很清楚,她是觉得乡 下人的嘴脏,弄脏了城里人的水龙头。赵祥林自惭形秽,连忙走开。   赵祥林推着换来的自行车,推一阵,骑一阵。英子推着那辆装载着缝纫机的 太平车,慢慢往前走。英子见他总想骑着,就说:“有了宝贝车子了,你就骑上 兜兜风吧!”赵祥林说:“本来想兜风的,只是舍不下‘娘子’呀!让你一个人 推着车子走,把你落在大后头,不大像回事呀。”英子说:“别这样,反正我也 不会骑,你既然会骑,你尽管骑着走。是你的聪明换来的这两样东西,要是让我 自己来,恐怕连一辆自行车也换不来,哪还能换到缝纫机呀!你骑着走吧,早回 家去歇歇,免得……”   赵祥林恨不得听她说出这一句,追问道:“真的?”英子说:“当然!”赵 祥林说:“不哭鼻子?”英子说:“瞧你说的,我什么时候为小事哭过鼻子?尽 是瞎说。你快骑上走吧!”   赵祥林看看这辆崭新的自行车,越看心气越高涨,有了城里人的自行车,简 直就等于做了城里人。他很快就忘记了曾经溅了一身自来水的龌龊,忘了乡巴佬 进城后自惭形秽的尴尬,忽觉得城里人是很好欺负的。于是,骑上车子,一溜烟 地飞驰而去,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来个大撒把,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直惊 得路人摇头:“看!年轻的样子!”“哼!涨饱的他!”“唉!扬霍!”   30分钟后,他觉得有些疲劳,正想把车速放慢,就见前面一个小姑娘,穿着 淡雅而整齐的衣服,携着篮子向这边彳亍走来,那样子挺可爱。他很凝神的看着 她,看得有些发呆。一块小石头忽然硌了一下前轱辘,那车子失去平衡,向一侧 歪去,赵祥林摔了下来,把那女孩碰倒在地上,嗨,正好!赵祥林就趁势趴在那 女孩身上,心里很甜蜜。赵祥林闻见这城市女孩的身上有一股香味儿,便装做起 不来,赖在人家身上“哎唷”。那女孩只是摔了一跤,并没伤着。她只觉得是自 己没及时闪道摔着了他,心中非常歉疚。   赵祥林趴在女孩身上,一面用下身压着女孩儿,一面骂了起来:“真她妈的, 你怎么不知闪道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那女孩理亏似的笑笑说:“对不起, 我没注意。你伤着了么?不要紧吧?”赵祥林立刻就明白,是自己的漂亮车子, 把这女孩儿镇住了。这一镇住她,他就想入非非了。可是,那女孩儿,慢慢向外 挣脱,脱出身来,站立起来了。赵祥林假作生气的样子,把车子扶起来,忿忿的 对女孩说:“你看!这车把手都碰歪了!你陪我!”那女孩害怕了,说:“我, 我……可赔不起!”赵祥林变本加厉:“不赔不行!”那女孩吓得几乎要哭。   他的自行车本来就没坏,只是拧歪了车把手,正过来就是。他细看那女孩不 过十三、四岁,长得不错,很恬静。就说:“赔不起?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个要 求!”那女孩儿说:“什么要求?”他把那车把手正了正说:“你立正站好,闭 上眼睛。”那女孩儿不知是何用意,真的闭起眼睛,等候他的处置。赵祥林没有 更大的野心,只想沾点小便宜,便立刻对着那女孩的脸上亲了一口,并迅速骑上 车子,鸟儿似的飞奔而去。女孩根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好意呢,睁开 眼,看到赵祥林已经走远,冲他的背影说了一句:“谢谢!”   英子一个人,推着装有缝纫机的太平车,慢慢走着。三小时后,来到一个村 庄的一侧,已是擦黑,肚里也饿了。她看见路旁有个蓆棚,周围用秫秸泊围堵着, 细看是个小饭店,里面围着一些吃饭的人,就打住车子,准备吃点东西。这小饭 店坐北向南,可以为路人躲避东北风,只是,并无饭食可卖,只管为路人供开水、 烩干粮。只喝一碗开水要三分钱,烩干粮一毛钱。她花了一毛钱要烩地瓜窝窝吃。 店主人把她的地瓜窝窝切成片状,放进碗里,搁上一捏芫荽沫,倒进去少许酱油, 用滚开的水一沏,立刻热气腾腾。她从人缝里寻得一个空座位,把碗端到一溜矮 桌上,坐了个小撑杌,就闻着那芫荽、酱油的香味儿,香喷喷的,热乎乎的,食 欲倍增。边吃着,她忽然纳闷,在这又冷又饿的荒郊野路上,芫荽和酱油被开水 烫出的味道原来是如此鲜美,边吃着,就觉得是这一种很好的享受。有了这样的 享受,蔡福英就没有什么抱怨。吃完饭,推起车子上了路。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她把太平车放在西厢,听小惠已经与林 子睡下了,默默地回东厢去睡觉。   第二天,赵光哲见到林子换来的自行车和缝纫机,心里有气,叫过林子来说: “扬霍,涨饱!太涨饱了!你就不怕树大招风啊?”林子却说:“这有什么不好 的?人家城里人都不拿它当好东西,到了咱乡下就成了涨饱了!这算什么道理!” 赵光哲容不得林子如此顶撞,气得脸都黄了,又想给他递巴掌,小惠把他拉住, 才没打成。赵光哲坐在椅子上,余怒不息。程玉芬揽过责任来说:“你怎么光知 道和林子生气呢!他还不是为着把这日子过得好一点啊!再说,换这两样东西也 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我也是答应了的。你要打他,那还不是打我的脸啊!你还真 好意思的哩!”   赵光哲听说是妻子答应了的,怒气略消,就说:“你也是的,怎么能答应用 宝贵的地瓜干去换这种奢侈品呢?”   小惠就说:“爸,那怎么是奢侈品呢?都是用得着的东西。”   赵光哲不爱听:“用得着的东西?用得着的东西多得是!你能都换来呀!你 们啊,该置办的东西不去置办,不该置的乱置,怎么不知道换一辆地排车呢?那 才是用得着的农具。自行车、缝纫机,有也可,无也可,不是非有不可的东西。 如今,有,不如没有。有了自行车,有些人就会来借着骑,你要借给他,骑坏了, 你不好意思让人家包赔,就得自己花钱去修理。你要是不出借就会得罪人。都是 庄里庄乡的,你能去得罪谁呢!再说那缝纫机吧,都知道咱家里有这玩意,就都 来缝补衣服,过年的时候,找你来做新衣服。如今,乡下人穿的衣服,大都是用 手缝的,穿制服的很少,那办喜事的人家要做制服时,就来找你,你就得赔上功 夫赔上线,掌灯熬油的给人家白帮忙。你给人帮一回两回都高兴,只要一回不答 应,那情分全都没了。最后还是得落个得罪人。所以我说,没有自行车可以下脚 走,没有缝纫机可以用手缝。对咱乡下人来说,它就是奢侈品。你们啊!光知道 玩,一片玩的心思,哪知道过日子?”   程玉芬和小惠都觉得赵光哲的话很有道理,只是那东西已经换了来,总不能 再退回去,就说了些“只要不声张就行”的话。赵光哲就强调换辆地排车的好处。   “爸,你别生气了,都怪我不好,我以后不再换那玩意儿就是。按你说的, 再去换一辆地排车吧!”   赵光哲的激烈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哼!这还像一句过日子的话。甭说那地 排车能拉土、拉粪、拉自留地里的庄稼,自己方便,小队里使用一天,还能给两 毛钱的损耗费呢!一个月就是六块钱,一年下来就是七十多块钱。这个帐不能不 算。”   大街上来了个照相的,满街上吆喝,却没人敢来照相,换了几个地方也没照 得几张。日头西斜时在西头的一个场子里安顿下来,支起坛场,准备照相,一会 功夫,围了许多人看西洋景。照相人留着长头发,戴着近视镜,脚蹬大皮鞋,上 身披着长布衫,下面穿着鸡腿裤,本是男人,却男不男女不女的,挺招眼。尽管 他态度谦恭,言语柔和,说了许多照相的好处,说是可以留个纪念,留下美好的 一瞬间,不用花钱,照一张像只收一斤地瓜干云云,可都是些看热闹的,没人真 的敢照相。   “意见篓子”也围在人群里。赵有杰把他拉到一边问:“楼叔,俺妈这么大 年纪了,我想给她照张相留个纪念,可是咱不懂得这玩意。听人说照相伤身体, 你的见识多,你就说说,照相是不是真的伤身体?俺听你的。”“意见篓子”是 谁?仗恃着他丈人家的几本古书,就觉得自己是个现代大秀才。秀才不出门,便 知天下事嘛,他当然应该知道这照相的好处和坏处,见有人请教他,自然就神气 起来。他把找油价拉到没认出,悄悄说:“照相?照什么相啊?你可知道这照相 机是怎么回事么?” 赵有杰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听他继续说。“照相机是洋 玩意儿。它为什么能把你的样子照得那么准啊?那里面有个吸血器,你一站在前 面,他一摁上面的消息,那吸血器就把你的鲜血吸到里面去了,里面的机器就立 刻把你的鲜血印在那张纸上。它要是不吸你的鲜血,怎么能照出你的样子来呢? 所以,照相就是吸血。就是这个道理儿!你到底照不照呢?不怕吸血的就照呗。 我说有杰爷们啊,你先去问问你妈,她要是不怕吸血,也可以照一张。”   说话间,一些人就凑过来听唇儿。   赵有杰一听,吓得不轻,不敢叫他妈来照相了。一些半大小子也吓得咂舌头。 噢,原来这东西这么厉害啊!要是吸了血去那还了得?可别去照相。有个初小刚 毕业的孩子就说:“可不是么,老师让我们学生照毕业像,要贴在毕业证上,俺 就不得不照了一回。那个照相的,给了我一张底板三张相片。那三张相片真的就 和我一模一样,可是我看见那底板上红郁郁的,对着太阳,越看越像鲜血。” “意见篓子”借了他的话说:“我说得不错吧!那底板上的血就是你身上流出来 的么。一照相,可不光是流出底板上那一点点,留在那吸血器里的就更多了……” 有人问,他留下那么多血有么用?“意见篓子”就说:“还有么用哩!用处多着 呢!一滴血就能顶二斤地瓜的营养啊,不是城里人都没有饭吃么!如今,有些地 方的乡下人吃人肉,有些城里的照相人就喝乡下人的血。”   这么一议论,人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那边的照相人。很吃惊地看那可以吸 血的照相机。他们看见那照相机用一个木头的三角架支起来,上面蒙着一面红一 面黑的布,还从上面垂下来一个橡皮球,可能那就是“意见篓子”说的“消息”, 越看越糊涂,越看越奇怪,糊涂和奇怪酿造出一种恐怖。原来,照相人就是为了 吸取人们身上的鲜血,才设下这圈套的,心里说,照相的,真可恶!有些人就纷 纷扬扬的走开了。   照相人吆喝了半天没人照相,只听得一阵交头接耳、唧唧喳喳,不知他们说 的什么。待他找到一个孩子问清楚了是人们害怕“吸血”,才明白过来,可是一 时半会又解释不清楚,心中一阵好笑。幸亏照相人多才多艺,不仅会照相,还会 画像。看看没人照相,就重新吆喝画像,说是画一张像二斤地瓜干。   画像,是不会吸血的,这一下来了生意。   赵有杰见有人坐在那里,照相人开始给人画像了,心里不害怕了。又见到他 画的像既快又好,就把他的老妈领出来画像。他老妈坐在一个小撑杌上,照相人 与她坐了个对脸,打眼细看,手下不住描画,一会功夫,一张老太太的画像就完 成了。画像人问他,你看像不像?赵有杰说:“像,真得很像!先生,你等着, 我去给你拿地瓜干。”赵有杰回到家,用木杆称过了二斤地瓜干,觉得不够意思, 又再放上了一片,还觉不够意思,狠狠心,又放上一片。   赵有杰把足足的二斤地瓜干递给照相人说:“先生,你过过秤,看看够不 够?”照相人看了看那个小篮子里的瓜干,又用手掂了掂,拍了一把赵有杰的肩 膀笑道:“同志,你够实在的。”   赵祥林从场院里走来,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看人画像,又看见那个戴眼镜的 人身后有个照相机,他就问:“喂!同志,你有照相机不用,怎么画起相来了? 你还照相不?”照相人看他一表人才,像是读过书的人,就说:“只要有人照相, 我立马就照。小兄弟,你是不是想照相啊?”赵祥林说:“当然想照相了。”照 相人说:“你等一下,画完这一张,就给你照,价钱是,照一份一寸的,一斤地 瓜干,二寸的一斤半……”赵祥林说:“行,就依你,不过,你得到我家去照。” 照相人答应个“行”字,手下的活已经完成。于是,收起摊子,背着他挣得的地 瓜干,随赵祥林走去。   有人吃惊道:“林叔,你不怕照相吸你的血?”赵祥林轻蔑的一笑说:“无 稽之谈!”人们不懂得这个词儿,什么是无稽之谈?就理解成“屋脊支坛”了。 有人就心领神会、恍然大悟:“噢!原来得在有‘屋脊’的地方支起‘坛场’, 就不会吸血呀!”   照相人一进家,赵祥林就关上大门不让人进来。   照相人叫苏侑苑,赵祥林与他啦得挺近乎。在自己家里,苏侑苑给蔡福英、 张小惠每人照了一张像,又给他“夫妻仨”照了个合影。照完相,赵祥林按数付 给苏侑苑地瓜干,就说:“苏老兄,我佩服你的才干,咱们交个朋友吧。今天我 管你吃一顿面条儿”苏侑苑说:“小兄的,你,真够朋友!既然你有这个好意, 我就不推辞了。不过,我想免费为他娘儿仨再照一张合影。回去洗出来,一同寄 给你。”程玉芬初次照相,心里忐忑不安,有些胆怵,不敢照。禁不住小惠和英 子都劝她说,照相是一种科学,是光学原理,从小孔成像发展过来的,根本没有 吸血的问题,程玉芬总算同意了。于是,程玉芬、小惠、英子,娘儿仨照了合影。 照相人说:“小兄的,我住在济南市花墙子街23号,如果有机会进城,就找我去 玩玩。”赵祥林也向他通报了姓名,他觉得自己在城里有了一个好朋友。   程玉芬擀面条,小惠烧火,英子拾掇锅,面条下出来,苏侑苑吃了三碗面条, 千恩万谢地走了。   为了满足赵光哲的要求,赵祥林要再闯济南,去换一辆太平车。   一个晚上,赵祥林和小惠装上了几包地瓜干,借着朦朦夜色,推起太平车, 又进了城。   小惠这是第一次进城,处处觉得新鲜。只是大冬天里推车子,穿着厚厚的棉 衣,走不多远就冒出一身汗,汗水浸湿了里面的衣服。稍微歇一会儿,汗水退下 去,冷风吹进来,衣服就像铁一样凉,立刻就觉得冷嗖嗖的,浑身打颤。一路上, 汗出来,汗退去,再出来,再退去,一阵冷,一阵热,走了一宿,腿酸腰痛,甚 是辛苦,小惠直觉得疲惫不堪。   天色大明以后,小惠推车来到剪子巷。   剪子巷的路面不像别的沥青路,是用青石板铺设的。那青石板路经过多年踏 压,长期磨擦,都光悠悠的,滑滴溜的。不过,石板之间的缝隙里,却汩汩然流 淌着叮咚作响的泉水,小惠推的那车子就在青石板上打滑,车子一滑,失去重心, 朴咚一声歪倒在路上。本是一派大好风光,小惠却因歪倒了车子而沮丧起来: “林哥!你干嘛呢?快来帮忙!”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头看也没见到赵祥林的 影子。她只好自己把车子扶正了,可是有一个麻包却被流淌的泉水浸湿了一个角, 她觉得很可惜,又没有办法,只得把车子靠在路旁的干燥处,坐在车把上休息一 会儿。   小惠怀着身孕,起了个大五更,与林子交替着推着车子走下来60多里路能不 累?如今赵祥林远远落在大后头不见踪影,她很着急。要是换了英子,会不急不 燥的耐心等待,英子甚至可以让赵祥林自己骑上自行车快速回家,她自己落在后 头,慢慢推车回家,也不急不燥、无怨无悔。小惠却做不到。她心里又是埋怨又 是懊恼,巴不得把赵祥林臭骂一顿才解恨。可是,赵祥林却迟迟没出现。   其实,赵祥林并没落下很远的路,他慢慢的、恣恣悠悠的欣赏起这“家家泉 水、户户垂柳”的“泉柳风光”来。路旁那些低垂的柳树,已经完全退去它美丽 的绿叶,可那泛绿的、细密的枝条,就像女人婆娑的秀发,随着淅淅微风在路边 不停的摇曳;他看见那青石板的石头缝里,清澈的泉水汩汩然迂回流淌,居然还 有很小的鱼虾在细流中游来游去;他看见掩映在柳树后面的古朴房舍,一律的青 砖碧瓦,烘托出一派古色古香的典雅。啊!这是何等美丽的泉城风光。而城里的 人们,就是在这如诗如画的环境里享受着乡下人想象不到的安逸生活。要是有一 天我也能进城来,该有多好哇!只是,如今他们城里人没有饭吃,白白把这大好 风光辜负了。一时间,他竟忘记了小惠一个人推着车子走在前头。猛然想起来, 连忙赶上去,只见小惠已经把车子靠在路边,坐在车把上睡着了。他拍打了一下 她的肩膀:“喂!快醒醒!”   其实,小惠只是闭目养神,盘算着怎么出这口气。她听见赵祥林过来,猛地 站了起来:“你还知道走过来呀?怎么不死在后头!”赵祥林自知理亏,却又不 能过分吃她的气,就不紧不慢的说:“你看你,我这不是来了么?你看啊,这里 的风光多好啊!‘家家泉水,户户垂柳’,真是名不虚传!”   小惠知道这里的风光好,可她很累,哪有闲心看风光?一向心直口快的她, 像机关炮似的向赵祥林猛烈射击:“看什么风光?你也不知自己的媳妇有多么累 呀?推了一宿的车子,走下来60多里路,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就这么忍心 啊!你还有良心么?那车子都歪倒了你也不管,地瓜干都湿了你也不问!看风光! 看风光能当吃当喝?你你你,好狠的心肠!”   小惠真的生气了,她边诉说着,边委屈地掉下泪来。   小惠还是第一次和她的林哥这样发脾气。   赵祥林明知理亏,可也不能让这个尚未与他拜堂的媳妇欺压下去。他的理由 倒是蛮充足的:“你累!你累!我就不累呀?你推车子的时间不足一半儿,每逢 爬坡都是我推着,你还能比我累多少?你推着车子不顾我,闷着头子往前走,也 不知回头看看,好像有我没我都一样,我在后头看了看风光你就受不了了,你不 知道我感冒还没好么?”   小惠的一阵机关炮迅速的被赵祥林的迫击炮所掩埋。   小惠是个快性子,只要把自己心里的委屈发泄出来、喷射出去,她立刻就像 撒了气的气球软绵绵的了,至于对方怎么反驳、说什么话,那都是耳旁风,都激 不起她的二次进攻。所以,她就又觉得这事不能光怪林哥,也得怪自己走得太慌 张,没能等等他。于是笑了笑,把他拉到另一个车把上坐下,喃喃地说:“都是 你的理,全是俺的不是,行了吧!看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   赵祥林找回了男人的脸面,也没过多计较。趁人不注意,摸了她那个秘密地 方,悄悄说:“想男人了不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呀,这才多么一会儿,就受不 住了,真是的!”小惠立时亢奋起来,一下子趴倒他怀里。   赵祥林凭了他上一次的经验,顺利的换了一辆地排车,又到一个小市上换了 几个戒指、项链、手镯、耳坠什么的,还有几块时尚的围巾、几双袜子、手套、 香皂、香水、香脂……他嘱咐小惠,别让咱爸知道!   他们这一次进城收获颇丰,只是耽误的时间长了些。   天不作美,就在他们把太平车装在地排车上,准备返回的时候,下起了蒙蒙 细雨。天已经黑下来,只得冒雨来到城边头的一家客栈准备住宿。很可惜,这家 客栈没有双人房间,只有大通铺,男的一个房间,女的一个房间。他们只有分开 来住。于是,分别找到自己睡的地方。赵祥林一看,啊!这哪是人住的地方!黑 洞洞的房间里,用破旧的红砖垒起来约半米高的炕,下面是麦穰和草蓆,上面是 破旧的被褥。那被褥上一片片油腻,泛着一股霉味。据睡在上面的那些人说,夜 里还有臭虫爬来爬去,咬得人浑身发痒,根本睡不着。赵祥林一听,不寒而栗, 连忙叫过女房间里的小惠,退了住宿费,坐在客栈的屋檐下,等雨停后继续赶路。   雨没停,可是小多了,夹带着“矾巴拉子”,随后又下起小雨雪。赵祥林让 小惠上了车,自己拉车前行。走下一段路,小惠说,你上来躺下歇歇,我来拉吧。 赵祥林果然停下来,小惠正要下车,被赵祥林复又把她拥了上去,拼命地挤弄她 的乳房。于是,天作被,车作床,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雪中,在这座城市的郊外路 旁,在漆黑漆黑的夜幕中,两个人翻云覆雨起来……   小惠陶醉了,悄声喊道:“哥,你还挺浪漫哩!你说这叫什么?”赵祥林的 确挺浪漫,他想了想说:“风雨同舟!”小惠紧紧地搂抱着他说:“这么黑的天, 我真的很害怕。你别闪下我。”他也紧紧搂着她说:“永远不会的。”小惠紧追 不舍:“那要是闪下我呢?怎么办?”“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小惠也主动说: “反正我是离不开你了,我要是对你不忠心耿耿,你就给我吃老鼠药,把我毒 死。”他们都互相捂住对方的嘴,不许再说下去。这一番番山盟海誓似乎感动了 上苍,天上的雨雪居然停了。   林子说,睡一会儿吧!于是,他们相拥在地排车上,盖上麻袋包朦胧睡去。   当他们被冷风吹醒的时候,两个人都打起了喷嚏,只好趁着夜色继续赶路。 路上的小雨雪随下随化,有点泥泞。他们交替着拉车和躺下,行进在茫茫夜色中。   天地大明了,来到化肥厂的一旁。赵祥林看见化肥厂那高高耸立的大型机械 设备,很粗的铁管子、铁烟囱、庞大的锅炉,一概锈迹斑斑、满身污垢、张牙舞 爪、面目狰狞,一片死寂蔓延在空旷的场子里。他叹口气说:“喂!哥们儿!我 被下放了,苏联老大哥撤走了,你也就得下马了。咱俩的命运差不多。”小惠不 解,就问:“你说谁呢?”赵祥林指了指那座废弃的化肥厂说:“它!”   不错,地排车一到家,赵光哲高兴起来:“这,这才是过日子!”小惠把赵 祥林拉到屋里说:“咱爸光知道过日子,却不知这东西还是做爱的温床哩!是 不!”   人是有攀比心理的,攀比,似乎是一种本性。当你周围的人都贫穷或者都富 裕的时候,都站在同一条水准线上看,谁也觉不出自己有什么优越之处,就攀比 着要超出别人一截,只要超出别人一截了,就算富。你如果在你的生活圈中超出 周围的人一大截,你一定就是这群人中的明星,你就一定有一份惬意与自豪,叫 做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在乡间的落花屯,那林、惠、英也就一下子成了这样的 明星式的人物。城里人的东西,一件一件流到这个赵、程、姚、张、蔡的五姓之 大家,有许多是背着赵光哲偷偷办理的。两家人过着少有的衣食无忧的舒坦日子, 简直就成了全村首屈一指的富户,确实有些招眼。   赵光哲给赵祥林和蔡福英分别写了婚姻登记介绍信。他说:“你们俩,到明 天,可以去公社登记了。”英子接过两张介绍信,心中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   第二天,赵祥林说一定要骑自行车带她去登记,让她风光光风光。他把刚换 来的那辆自行车,放在院子里,反复地擦拭,擦得铮明瓦亮,没一点尘土,在阳 光下熠熠生辉。那车子本就是平把、亮瓦、前后拉闸的城市型交通工具,如今放 在这土里土气的农家小院里,更显出一种极其现代与极其原始的鲜明比照。   英子非常重视这次登记,因为她不与赵祥林举行婚礼,就觉得今天就是她正 式结婚的日子,所以她刻意打扮一番,当然是城市化装束,一条鸭蛋绿的毛线围 巾,一件雪青外套,一条港式鸡腿裤,一枚亮晶晶的钻戒,一幅金黄色的耳环, 这一装扮简直就是个大家闺秀。   赵祥林把车子推到街上来,街上围着一些人看光镜,问这问那,一个个羡慕 得不得了。赵祥林把车子支柱,当着众人,嬉笑着把英子抱起来,放在车子后架 上,踢开支撑,骑上自行车,使劲地摇晃着铃铛,威风凛凛地行进在大街上。简 直是“震了一批(人)”。于是,一些专好尖嘴溜猴的半大小子,就跟在后头尖 嘴起来:“两个轱轮一架梁,上头驮着个兔子王,谁在前头不闪道,急得兔子晃 铃铛。”也有孩子喊:“两个轱辘缇缇转,上面驼着王八蛋。”不过这些孩子猴 儿精,喊过后便一溜烟的跑到远处去看不见了。   来到公社院子里,见那公社的院子也不过就是一个青砖小瓦的农家小院,只 是没有农家小院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柴草和家什而已。英子出溜下车子来。赵祥林 “啪哧”一声支住车子,拎着英子向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那管着登记的人早就 看见了他们那崭新的自行车,竟也心生羡慕。待他们进来了,他笑容可掬地接过 介绍信看了看,眉头就皱了皱,又看了看英子,问道:“你叫蔡福英?”英子点 点头说:“对,我就是蔡英。”那人说:“不对呀!你们落花屯大队没有姓蔡的 呀!”英子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河西人,刚在落花屯大队落户。”那人连忙修 补着自己的疑问,似是站在理上说:“噢,我说是呢!落花屯大队就是没有姓蔡 的么!是……要饭来的吧!”赵祥林反问他:“同志,要饭来的不能结婚吗?” 那人尴尬起来:“不不不!能结婚!我不过随便问问。你们填一份申请表吧。” 于是,他俩分别填了份表格,顺利地领了结婚证,还领了一份专门供应结婚用的 布票、烟票、酒票、油票。那人还告诉他,可以拿着结婚证,到供销社买脸盆、 毛巾、香皂、雪花膏。   当他们办完手续,往外走的时候,英子一转身,那人发现了她稍稍膨隆的肚 子,嘿嘿嘿地笑着目送他们出了门。   “有钱没钱,娶媳妇过年”。结婚日期定在春节前夕。已进入腊月,好日子 一天天逼近了。   到了结婚的前一天,已经撒了请帖,挂了帐子,两家的各个门上都贴了大红 喜字和对联,在院子东面新垒起的那道土坯墙下,支了个蓆棚,做了个应急用的 厨灶,备好了还算齐全的菜肴,两个新房已安排妥当,赵光哲请了本村的子弟玩 友,打算热闹一番。赵光明还叫来了“天下知”干婚礼总管兼司仪。   去年赵光哲和程玉芬结婚时,那酒席宴上还是“地瓜当家、白菜做主”,出 奇得寒酸、寒碜。如今,赵祥林结婚,就好得多了。自由市场上卖什么的都有, 只是价钱贵得惊人。他们的土地上长出了好庄稼,加上疯老头子苦心积攒的地瓜 干,可以以物易物,不须动用钞票,就能换到一些烟、酒、油、肉和各种菜肴。 所以,就可以摆两桌真正意义上的酒席了。   落花屯大队在赵有佩的领导下,实行分田到户和“三自一包”,短短的时间, 就出现了如此神奇的转机,当然是很庆幸的。既然庆幸,就需要热闹,特别是那 个司仪“天下知”,更愿意热闹一番。   “天下知”对赵光哲说:“哲爷呀,今日过午咱得弄点动静才好哇,这么大 的喜事总不能冷冷清清的呀,没点动静不热闹!”赵光哲就说:“有动静啊,不 是到晚上那梨园子弟们就来吗,筛锣、唱戏也奏乐,还有半导体收音机,那歌唱 得都很好听,还能不热闹哇!”   “天下知”就亲近地说:“那个我知道,我说的是得弄个洋戏来听听,就是 留声机呀!”   “没听说谁家有那玩意儿呀?”   “这你别管,只要你同意,说句话,当孙子的就一定能弄到。最多是花一盒 ‘千佛山’牌的烟卷儿。”   “那可不行!我不是疼那盒烟,是觉得不能扬霍,有什么值得扬霍的呀?这 事不能办!”   “天下知”从来就是个很好事儿的人,一看赵光哲不答应,他就去找赵光明。 赵光明觉得多少年来,这是家庭中的第一件大事,热闹热闹有么不好的,他就和 赵光哲说:“哥哥!人家有龙想去办洋戏,你……你怎么还不同意呢?”赵光哲 正忙着清点别人送来的喜仪,核对账簿上的钱数,倒不出嘴来。就说:“行啊, 你看着办吧。”于是赵光明向赵有龙一挥手说:“行了!你就去办吧。”   “天下知”匆匆出去了。   13、   原来,落花屯大队有一户老地主叫赵可新。此人已是花甲之年,头发斑白而 稀疏,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黑斑,长期戴着一顶十分破旧的帽垫儿,似乎那 帽垫儿就是地主分子的标志。他那大门口的青砖墙上,早就由大队里统一泥上了 一片圆形的白石灰墙面,上面用楷书毛笔字写着《守法公约》的条款,猛一看, 就像一个大锅饼——这是四类分子之家的标志。即使陌生人来了,看见那片圆形 的白石灰墙皮,也知道那是一户反动派,任何人都有权利监督他们的言论和行动, 地主富农们谁敢抬头,谁敢乱说乱动?这种标志村村如此、队队一样。   土改的时候,赵可新不舍得那值钱的留声机,就把它转移到了亲戚家藏了起 来,没有被土改工作队和贫农们没收。前些日子他儿子结婚,偷偷地搬了回来, 放在新房里,放了几张唱片给儿媳妇听。为么如此重视儿媳妇?因为,地主成分 的人家是很难找到媳妇的。谁家那出身好的闺女也不愿瞎着眼地去当地主婆,挨 整、挨揍。同时,地主家的闺女也很难嫁出去,因为大部分出身好的贫农人家都 不愿找地主出身的闺女做媳妇,免得往自己的政治上、社会关系上抹黑。所以, 地主出身的闺女就只能嫁给地主家的男人。这样,谁也不会嫌弃谁,只好论命了。 赵可新的儿子叫赵宗仁,接近26岁了,能找上个同是地主出身的、才20出头的媳 妇,那简直是特大喜事,老地主赵可新能不把留声机搬过去给儿媳妇听?   可是,那洋玩意儿忒好听了,只要有片子,想听么戏就唱么戏。有几个人听 到这美妙动听的音乐和大戏,就拥了进去。进去的人连“天下知”共五个,赵可 新就慌了手脚。他不顾公爹不能进新房的忌讳,闯进来就把留声机关上了。然后, 深深地给大家作了一揖,撮了撮那顶破旧的帽垫儿,哀求着说:“各位老少爷们 儿,我不是不让大家听洋戏,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老少爷们儿啊,可你得知 道哇,我不是地主么!我不担症候哇!要是传扬出去,说我家里有这玩意儿,我 不是又得挨揍哇!我这么大年纪了能受得了么?所以呀,你们愿意听就听,听到 半夜都行,有一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出去这个门儿,千万别说我家有这玩意儿, 你们要是答应我,我马上就开开,不然……。”众人正听得过瘾,那马连良的 《借东风》才唱了一半儿,怎会不答应?“天下知”是里面最积极的一个,就说: “愿意听的,每人都表个态,把那不表态的给我揍出去。”于是都说:“那是当 然!谁要说出去那就不是人做(读“揍”)的。”这句话每个人说了一遍,那老 头儿才开机。果然,大家听到半夜才散去。而且,没有人把这事儿说出去。   现在,“天下知”是想把那留声机弄过来,为赵祥林的婚礼进一步营造欢乐 气氛,自己和大家也听听洋戏、过过戏瘾。弄来以后,编个瞎话,就说从外村借 的,绝对为赵可新保密。   “天下知”找到赵可新家里说明来意,把怎么样保密的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弄得赵可新无话可说,就用一床被单子把那东西包了,装在太平车上,看看外面 没人,悄悄推进了赵光哲家。当然有人惊奇的问这问那,他就说是从城角崖的亲 戚那里借来的。   有了留声机,赵光哲的院子里就有了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就有了马连良 的《借东风》,就有了侯宝林的相声,就有了“鲜樱桃”的“五音戏”《王二姐 思夫》,当然也有了郎咸芬的吕剧《李二嫂改嫁》……那院子里就热闹起来;庄 户人家谁见过这玩意儿!看不见唱戏的人,也看不见敲锣鼓打家伙的人,甚至连 矿石耳机子(简易矿石收音机)的天线地线也没有,就听见真真切切地唱起大戏 来,简直忒神奇了。一时间,院子里围满了人。   太神奇了!这东西怎么就会自己唱大戏呢?怎么就能唱得有板有眼,清清楚 楚呢?莫不是有神灵显圣!也有人凑近了,小心翼翼的往里瞧,把头瞅茆,绕来 绕去,听听这一边,听听那一边,支崩起耳朵听来听去,再看看上头,瞅瞅下头, 要看看那唱戏打锣鼓的人究竟藏在哪里。可是围着留声机绕了一圈又一圈,瞪着 大眼看了许久,也没看见人影儿,只看见那个黑色的圆盘在上面缇缇地转悠。   有人惊奇地发现了一个政治窍门,留声机的一个角上,蹲着一只袖珍式的小 黄狗,就说了:“怎么是狗听戏呢!这洋戏是美国人造的。那是洋鬼子糟踏中国 人哩!你没看见那狗也在听戏么?意思是说,谁听洋戏谁就是狗。”有人“借腿 搓麻线”,虚虚霍霍地说:“美国鬼子也忒孬了,竟把咱中国人当狗看待!这玩 意儿,不听也罢!”有的就说:“别管那一套,反正挺好听的。”边听着洋戏, 边纷纷扬扬,说这说那,真的是看了西洋景。   傍晚,“天下知”把两面大铜锣分别交给两个年轻人,二人就跑到街上,从 东到西,从南到北,满街上筛了起来,直筛得咣啷、咣啷的响;子弟玩友们来了, 围坐在两张大方桌旁。大家每人吃了一碗面条,开过点心,酒菜摆上来,一面抽 空儿吃喝着,一面各操起自己的乐器演奏起来。也无非是《寄生草》、《送情 郎》、《二泉映月》以及吕剧的《小姑贤》、《李二嫂改嫁》、《小借年》、 《王定宝借当》、《喝面叶》的唱段;随后,子弟玩友们奏着乐曲走在前,“天 下知”领着新郎官去磕头。对枝股较近的和住的较近的人家,逐家逐户地磕头行 礼,名曰“行家礼”。   翌日早晨,无需用花轿接新娘,助忙的人们只是置备好了一个“花堂”,准 备拜堂成亲。其实,花堂上并没有多少花,只不过插在花瓶里一束绢布的凤仙花 和一束蜡染的牵牛花,这两束花是从别人家借来的,已经保存多年,算不上鲜艳, 可在这大冬天里也显出一幅浓浓的春意来。人们还在墙上披了一块红布,悬挂了 毛、刘二主席的两张画像,画像下面设一张桌子,地上铺了红毡,以备新人磕头 用。前面坐着赵光哲、赵光明兄弟俩和程玉芬、姚立琴妯娌俩,对面站着新郎官 赵祥林,新娘子张小惠。“天下知”站在中间作司仪。   人生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娶媳妇,如今是赵光哲娶儿媳妇,而且听说是娶俩媳 妇,人们不知道这样的婚礼该如何举行、如何拜花堂,都觉得新奇,看热闹的也 就比别人家多出一半儿。   婚礼开始了,从北屋里走出来的是张小惠,还有赵祥林,人们没有看见蔡福 英的影子,情况已经水落石出了。   在“天下知”赵有龙的主持下,经过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程 序,赵祥林和小惠磕了许多头。只是,那疯老头儿赵志奇早就傻傻地嬉笑着、唱 着歌出门去了,谁也留不住,给他磕的头,他就看不见了。   看媳妇的人总是要热闹一番的,大家纷纷要求让两个新人给毛主席、刘主席 的画像鞠三个躬。于是,赵有龙就答应大家的要求,开始让新人鞠躬。这三鞠躬 还没完,看媳妇的人就拥来拥去地撞起台来,直撞得新娘踉踉跄跄,几乎倒下。   那个生得一幅南瓜脸的赵祥昆,咋呼起来:“林兄弟,人家都说你一下子娶 了俩媳妇,那一个怎么不来拜堂呢?那一个既然不来,你匀给俺一个行不行?” 一些人也跟着咋呼:“林叔,俩媳妇你咋玩儿,找帮忙的可我去啊!”   “新媳妇都那么大肚子了,还拜什么堂啊?”   “小林子真是好福气,好媳妇都让你占了!”   “小惠,跟我走吧!跟着我天天都能睡。”   “张小惠跟我走,别跟林子守活寡了!”   赵有龙立刻板起脸来:“这是谁在胡诌?什么俩媳妇啊?你见来呀?什么大 肚子,你媳妇才大肚子里!”   一些半尾巴小子和没正经的人好没正事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起起哄来,直 闹得天昏地暗。幸亏拜完了堂,程、姚二人害怕葬着小惠肚子里的孩子,连忙和 那两个伴娘,把新娘架回屋里去,到底禁不住那些坏小子们闯进屋去乱腾一番。 “天下知”也没有办法,其他的程序只得敷衍过去。   剩下的就是入席落座,吃喝搅闹一番……   全体党员大会在原来大食堂的大屋里进行。   这三间大屋现在比较明亮了。那是赵有佩让人把原来糊毛头纸的木棂窗户改 造成了玻璃窗,沉重的木头门也改造成了镶玻璃的“风门子”,透过玻璃窗就能 看见院子里的情景。大食堂的西屋原是个大厨房,经过粉刷和改造,如今已经成 了大队的仓库,北屋成了大队的办公室。院子里那几棵大树被砍伐后作了农具。 所以,经常在树上吵吵闹闹、打架斗殴的鸟儿们只好另寻高枝、择木而栖了。   马拉松式的党员大会上,赵有佩正在宣传、讲解、部署生产救灾工作。他说: 从去年以来,在全国范围内,发生了大面积的自然灾害,有旱灾、涝灾、雪崩、 雹灾、虫灾、火灾、飓风、地震等等,总共有八种灾害。所以造成了农业大量减 产,许多地方粮食绝产,社员没有饭吃。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趁火打劫,不断地 向我们施加压力。盘踞在台湾的蒋介石匪帮,也叫嚣着要窜犯大陆。我们国家已 经到了非常困难的时期。面对困难,党中央决定,要通过“调整、巩固、充实、 提高”,来实行“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勤俭建国”的方针。当前主 要是搞好生产救灾,要用发展生产的办法进行救灾。要在集体生产的大原则下, 搞好“三自一包”,大力发展一家一户的农业生产、粮食生产,发挥社员的生产 积极性,不许饿死一口人。   赵有佩那低矮的个头虽然显得有些寒碜,右侧的眼皮上虽然有一块黑色的胎 记,显得不雅致,讲起话来常常忘了词儿不得不用“这个,这个,这个……”来 代替,着急的时候鼻子尖上冒着汗,嘴里不住地喷着吐沫星子,但是,因为他边 讲话边打手势,有时候就要跳起来,甚至伸拳头撸胳膊的配合讲话内容,充斥着 一股似乎压倒一切的威严。他说:“要全面理解生产救灾,这个,这个……不是 光救灾,首先是生产。就是发展生产,怎么发展?这个……上级要求以大队为单 位搞一些副业。经过我们支委会研究决定,建一个供销社下面的代销店,从供销 社进点儿油盐酱醋之类的货物在本村卖,以方便社员生活;这个,这个……搞一 个猪场,养几头种猪,以便给母猪配种,发展家庭养猪,增加肥料;这个,这 个……建一座油坊,搞点儿来料加工,解决社员吃油的问题。建立这三个副业, 这个……这个,就得有三个有能力的干部去负责。”   赵有佩让大家讨论完上级精神,再酝酿这三个人选。   为这三个人选,全体党员大会讨论了一天加一个晚上,只定下了代销店和猪 场的负责人,那油坊的负责人迟迟没能定下来。后来有几个党员提议让“白狗” 去管油坊,又有几个党员附议赞成。理由是,解放前赵光明曾经在油坊里扛过活, 当过伙计,对油坊里的事比较熟悉,他去负责最合适。还有许多党员也积极推荐 “白狗”。   真是出乎意料,赵光明万没想到,他这“白狗”的外号帮了他的大忙,居然 有这么多人提议让他干油坊。既然有人推荐我,这个油坊我必须要干。   可是,赵有佩却没有复议,他提出让赵飞兼任油坊经理,想必,他觉察到了 油坊的重要。可是,赵飞却不愿干,他说自己没有这个本事,顾不过来。一些党 员也说,光一个大队长就够他忙的了,哪有闲功夫兼管油坊啊,让“白狗”同志 干不是挺好么!可是赵有佩还是不表态。   赵光明非常愿意干油坊,不仅是为了沾一点油坊的油水,还为了找回被赶下 台来的面子。可赵有佩不表态我就干不成。怎么办?大概,用闹着玩的方式对付 赵有佩,是不能奏效的。怎么办?   到了晚上,赵光明来到公社党委副书记、社长张精锐的家。   张精锐是个“三八式”的老革命,五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儿、黑脸膛、一脸 的正气、一派的刚直,一身半新的国防服显出几分亲切。当然,张精锐的政策性、 原则性、斗争性也很强。他很明白赵光明下台后有些情绪,也听说他的威信有些 提高,听了赵光明的要求,就满口答应下来。他说,一个多年的老书记,旧社会 在地主的手下干过油坊伙计,现在搞生产救灾,建油坊,建设属于人民自己的油 坊,非你莫属。你当大队书记的时候,对我的工作支持很大,行!这事你不用管 了。   第二天的党员会上,赵有佩接到了公社派人送来的一封信,那信的大体内容 是希望赵光明出任油坊经理。历来抗上的赵有佩觉得蹊跷,便说不管是上级的意 见还是下级反映,都不能算数,要实行民主,投票选举为准。他想,反正赵光明 也不一定能选上。他拟定了三个候选人,让人写了选票,把赵光明的名字写在最 后。投票一结束,他没想到,赵光明以遥遥领先的票数当选了油坊经理。弄得赵 有佩瞠目结舌。   赵光明东山再起,又回到大队里去当干部了。虽然不是书记、不是大队长, 但那油坊经理的职务却有着不亚于书记、大队长的实际权利,心中暗暗高兴。赵 有佩呀赵有佩,我玩得这一着,不但赢得了社员,也赢得了党员,还征服了你。   于是,赵光明走马上任,组建起油坊来。   赵有佩来到油坊,笑嘻嘻地对赵光明说:“光明同志呀。”这是赵有佩的习 惯称呼。他对党内的同志不论辈分大小一律称名字加同志,对不是党员的人就按 辈分称呼,或爷爷或叔叔的该喊么就喊么。“这油坊关系到恢复经济、提高社员 生活的大问题,这个……这个……吃饭没有油水儿,干活咋有力气呀?所以一定 得把它弄好,得赶快生产出豆油来。这个……你熟悉这个行道儿,你就大胆地去 干,不论是什么法子都行,只要能尽快投产,咋弄咋是。嘿嘿!你的外号不是 ‘白狗’么!上级说了,‘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你尽快地榨出 油来让社员吃上,那就是条好狗。这个……我保证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凡是你提 出来的要求,只要大队里能办得到,我都答应。”   赵光明对这“白狗”的绰号从不介意,因为人都说“人无外号不发家”。于 是,他说:“狗,从来不逮老鼠。我这‘白狗’更不会逮老鼠啊!你还是找个会 逮老鼠的猫吧!”赵有佩笑道:“狗逮起老鼠来,比猫还要强!就怕你不去逮!” 赵光明说:“行啊,我白天去油坊上班,晚上抽空儿勾引你老婆。这油坊的事, 我要搞好了便罢,搞糟了,就把你老婆搭进去。”一句玩笑话,弄得赵有佩对不 上词儿,只是搪塞:“去去去!别弄这些没味儿!你就干点正事吧。这个这个…… 快做计划吧!”   于是,赵光明作了个计划,提出了需要多少劳力,多少资金,多少车辆、马 匹,都写在纸上,报给了赵有佩。赵有佩按计划一一拨了下来……   这——原是地主赵可新的一座油坊。日本鬼子投降之前,赵可新发了横财, 对建设油坊投入了不少资金,建设了一年多,鬼子投降后才建设完。有一座宽大 的榨屋,里面四梁八柱,勾心斗角,门窗齐全,宽宽敞敞;一个千斤重的大碾砣 下,有几乎绕过整个榨屋的特大环状碾盘及其很长的碾棍;有榨油用的木榨子、 特大号的铁木楔子、包垛用的大铁环。墙角上安着锅灶,那是炒糁的炒房;榨屋 外面,还有一排东屋和一排西屋,可作仓库和办公室;还有马棚、车棚和大车门。 主要设备都很齐全。很可惜,赵可新只干了两、三年,就解放了,土改了,被划 成了地主,那油坊就归了公。后来供销社接过来,在这里干了几年,就在吃大食 堂的时候关了门。这座油坊很侥幸,因为有供销社这面旗,没有在大跃进中被毁 坏。   现在,赵光明成了油坊的主宰者。凡是在油坊里干活的社员,都是他自己挑 选的精兵强将,都非常能干、非常听话。虽说赵光明与人们闹玩闹得没个正形儿, 没大没小。可在油坊里与他的属下却是一本正经,从无戏耍的言语。他带着十几 个社员对榨屋和所有房间、设备整修一新。收购了几百斤黄豆,买了几吨煤炭、 几口大锅、驴马绳索等等,筹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赵光明在当书记期间,的确得罪了一些人,落下不少骂名。可是“好煞的有 个恶人,恶煞的有个好人”,毕竟也有些人拥护他。他下台以后,“杀倒秫秫显 出谷”,一些新的矛盾集中到了赵有佩身上,就很少有人计较过去的事。加上他 又彻底地放下了架子,比普通百姓还普通,谁还和他过不去?更重要的是,凡在 油坊里干活的人,都属于大队义务工,也是上班下班的三班倒,就和城里的工人 一样,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比起下地干农活来,简 直是上了天堂,哪一个能不知足?哪一个能不听话?所以那些工人们的积极性都 很高。没用了半月工夫,油坊里就榨出豆油来。   老百姓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油水了,有些人三、四年都没尝到豆油的滋味, 有的甚至忘记了豆油是什么味道。听说大队里有了油坊,种了豆子的就用豆子来 换豆油,没有豆子的,都争相去大集上或买、或换,搞几斤黄豆、黑豆来加工, 交上一点加工费,领回一定数量的豆油来,油坊里就赚那加工费和麻糁(豆饼)。 来料加工的不光本大队的,也有外大队的,有的大队社员不惜步行十几里路,背 着大豆来换油。有时来换油,得排队挨号,才能换得上。当然赵光明就成了家家 用得着的人,在全大队的威望,也就更高了;这时,大队猪场里的种猪养得又肥 又壮,为社员喂的母猪繁殖了一些小猪崽,许多家庭可以养猪了,既能攒粪肥田, 又能指望它吃肉和卖钱;同时,大队里的代销店,也代卖从供销社拨来的一些油 盐酱醋、烟酒糖茶之类,买一点常用的日用品,也不须跑到供销社去排队了,生 活方便了许多。这就显出赵有佩、赵光明的本事来。   说也奇怪,赵有佩大搞“三自一包”,社员们很快就有了饭吃,而且还有了 油吃。再等个一头半年,或许就能吃上自己养的猪肉,真算得上是欣欣向荣、蒸 蒸日上,社员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对“三自一包”和赵有佩、赵光明的 感激。   赵光哲在大队里听说赵有佩的侄媳妇石榴花,从医院做手术回了家,就对程 玉芬说:“林子结婚时,人家石榴花当伴娘,还送了一条帐子来,给咱为了人, 现在人家生病了,刚出院,得去看看人家。”程玉芬说:“是该去,可是拿点什 么东西呢?”赵光哲说:“这年月,看病人真犯难,按说是得买二斤点心的,可 是,点心早就买不到了,供销社里有‘康复饼干’,都是用麸子制的,喂猪还差 不多,根本没法吃。拿什么呢?不是外人,就拿点地瓜干去吧,实实在在的就 行。”于是,程玉芬装上一篮子地瓜干,浮皮盖上一块方形的蓝围巾,准备出门。 小惠正好从场院里回来,听说去看石榴花,他说:“妈,我也去吧,我跟她挺结 缘的。”于是,提起篮子,和他妈去了。   程玉芬和小惠走进石榴花的大门,看见她家里只有三间土坯的破草屋,西南 角上的栏圈,只有一堵破旧的土坯墙勉强遮住人,连个棚子也没有。屋门外面支 起个小锅灶,看来他们是在露天里做饭的。小惠喊了一声“石榴花”,她就连忙 答应着出了屋门:“哎呀,是哲奶奶和祥林奶奶呀,你看你,快进来。”她俩进 了屋,石榴花就颤颤不安的说:“你看,俺家里这个样子,叫你笑话不!”小惠 把篮子放下,就说:“挺好,这不挺好么!笑话么?”程玉芬也说:“人家赵可 安没爸没妈的,能成上个家就很不孬了,还笑话么。”遂说着,都坐下来,程玉 芬说:“石榴花呀,你怎么样了?你哲爷听说你病了,让俺娘儿俩来看看你,怎 么样,还疼么?”石榴花就说:“不大疼了,大夫说休息一段就会慢慢好的。” 小惠问:“你长的这是么病?”   石榴花说:“唉!甭提了,是宫外孕。也不知是怎么了,人家怀孕都是怀在 正地处,俺就怀不到正地处,大夫说叫什么‘输卵管妊娠’。那一段,我这肚子 里疼得就像要爆炸,赵可安也害了怕,可他没办法,就去找三叔。俺三叔连忙兑 活钱、找来马车,拉我上医院。卫生院治不了,就上了济南,大夫一看,就说是 宫外孕,得做手术。把肚子劈开,拿出里面的小胎儿才算了结……”她边说着, 就恼巴巴的了。程玉芬就说:“孩子啊,别为这事烦恼,大不了再怀孕,总不能 光是宫外孕。现在怎么样了?”石榴花就说:“现在好多了,还有些疼,卫生院 的大夫说那是‘肠粘连’,慢慢就会好的。”   小惠说:“石榴花呀,你好好歇歇吧,先别干活。你快躺到床上去,别累 着。”石榴花就说:“没事,大夫说,肠粘连不能光躺着,得经常活动活动才 行。”程玉芬说:“你哲爷说让俺来看你,可是这年月什么也买不到,他就说让 俺拿点地瓜干来,你看看,这哪像是看病人啊?唉!这年月,真作难。”石榴花 连忙说:“哲奶奶呀,看你说的,你还倒孝我呀?地瓜干!那可是宝中之宝。唉! 俺这份穷日子,也就是指望三叔接济呗,可安这个人是指望不的,他整天到处胡 狼窜,一点也不管家里的事。生活上,吃了上顿,没了下顿,说是让俺养病里, 指望么?有你这篮子地瓜干,就好了。”小惠吃惊的说:“那可不行!你动了手 术,不好好养着怎么行?你都是吃什么饭养病?”石榴花垂下泪来说:“唉!吃 什么?穷兑活呗!揭了一些榆树皮,碾成榆面子,掺上碎白菜叶,蒸成窝窝头, 截就着填饱肚子也就是了……唉……”   程玉芬就可怜起来,她说:“石榴花呀,那么,赵可安他就不想想办法?” 石榴花说:“别提他了,他这个人,除了有一张好嘴巴,跟着‘意见篓子’学了 一些纲口篇子,根本不知道过日子。他那张嘴却是馋得很,大弄来大吃,小弄来 小吃,过了今天不管明天,偶然有口好吃的,他先占先。咱做女人的也就只好依 着他,还养病里,有时候他也有这份心,可是他做不到……”   程玉芬就说:“一家人过日子,就得有尊有让的才行。俺家里也不富裕,可 是你哲爷从不嘴馋,吃饭的时候,越是干粮少了,你尊我让,让来让去,就越是 得剩下。从来不会为谁吃得多、谁吃得少,拌嘴悖劲。你哲爷是一家之主,都是 遵着他。他们的疯爷爷,照样是很能截就,他就是一块地瓜、一根咸菜的老饭食, 有好的也不去吃。说也蹊跷,他这么大年纪了,吃不到好饭食,倒也有些力气。”   石榴花吃惊地说:“哎呀,你们原来是这样过的,怪不得哲爷当干部有威信 呢,人家可就是个好人!”小惠觉看着他的脸,忽然说:“石榴花呀,我怎么看 着你的脸就像俺妈呢?都是一双突出的杏核眼……很像,好像你才是她的闺女, 俺,倒成了外人了……”   程玉芬笑骂道:“小劈叉,别瞎说!我哪能比得了人家石榴花呢?我都半老 子了,人家是一朵鲜花哩!”石榴花就说:“俺娘儿俩是有些像,这是缘分。可 是,俺娘儿俩长得无论多么像,也都比不了林奶奶漂亮,你看,你才真是一朵石 榴花哩,俺不过是沾了这个名字的光……”   赵光明终于找回了曾经丢失的脸面,可是他并没有忘记自己那“败家狗”和 “白狗”的外号,没有忘记落选的那一天,无地自容的愁滋味。现在,必须继续 夹紧尾巴做人,他认为要做人必须先做狗,必须把自己的身份、架子压低到比社 员还低的份儿,压低到狗的份儿。既然是狗,当然就没有正事儿。于是,他与那 些娘子们开的玩笑就更大起来。   大集一天,他回家吃午饭,路过大队长赵飞的家门,看见赵飞媳妇正端着一 盆地瓜面的核酪进门,那妇人忙得没理他,他就连忙追上去,瞪着眼睛很认真地 说:   “喂!你怎么还没去呀?”   那妇人已走进家门了,猛回头,冲他冷笑道:“嘿嘿,没正经的老白狗又耍 什么花招哇?俺在家好好的,上哪里去哇?”   “噢!也许是你娘家人口多,用不着你,不去也就算了。”   “怎么,俺娘家?能有么事?俺才来了这几天。”   “可也是,不去就不去吧。”说完赵光明连忙走开。   那妇人看他认真的样子,有些疑惑不解,总得问明白,就返回来茫然地问: “光明爷,你回来!俺娘家到底有么事?你说说。”   “生病长灾的小事儿,没什么大事。”他仍然往前走。   赵飞媳妇沉不住气了,放下盆子追过去哀求道:“光明爷,你快说,俺娘家 有么事呀?谁长病了?”   看她那份着急的样子,已经到了火候,他才漫不经心地说:“刚才我在集上 碰见你娘家哥哥了,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你妈病了,正好好的,忽然又吐又 泻,爬不起来了。你哥哥挺害怕,就赶忙到卫生院去请先生了,我还以为你知道 哩!”   那妇人听了,眼睛里立马涌出了泪水,流着泪回了家,连饭也没顾得吃,一 溜烟地跑回娘家去。   第二天,赵光明又回家吃午饭,还没走到赵飞的大门口,就看见一个妇女在 赵飞的门里头,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他料定是一帮娘们儿要报复他,便顺手从 路旁抓起一把麦糠,塞进自己口袋里,继续往前走。走到赵飞门口时,“呼”的 一声,窜出一帮娘们儿来,一面骂着要惩罚这个“老白狗”,一面蜂拥地扑上来, 推的推、搡的搡、拽的拽、绊的绊,三下五除二,把他撂倒在地上。捶的捶、压 的压、挠的挠、踢的踢,齐上俯卧桩。一时间寡不敌众,被这帮娘们儿压了个严 严实实。有人喊着:“快,给他‘归腚上’。”   何谓“归腚上”?就是把他的双手反绑了,把裤子褪到半截里,让他弯着腰、 低下头,把头填进裤裆里,蜷缩起来,怎么也抽不出头来的一种姿势。   赵光明也是害怕“归腚上”的,被压在身下的她忽然急中生智,使劲地挣脱 着那帮娘们的挤压,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麦糠,从压得他最紧的那个妇女的裤 腰那里,把手伸进去,给她塞在了那个要紧处,用手指一抠,就抠到那里面去了。 立刻,扎扎得她难受起来。大喊道:“哎哟哟,这个熊玩意儿,给我塞进去了什 么东西?怎么这么难受?”她连忙翻身滚下来,顾不得别人,劈拉着腿,一步、 一步捱回赵飞家,在他家的栏圈里,褪下裤来扫麦糠、冲洗里头……   那帮娘们儿少了一个主力,已经溃不成军,无法把他压在身下。本是以多胜 少的优势,变成了势均力敌。赵光明毕竟是男人,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跟她 们拔起骨碌来,一会儿他骑在人家上头,一会儿妇女们翻上去骑着他,弄了个每 人一身土,每人一身汗,都气喘吁吁,无力再闹下去。一场激烈的“战斗”就演 变成了打嘴仗。   “‘老白狗’,熊玩意儿!闹玩儿没见你这个闹法的!把赵飞家吓了一大惊, 白跑了一趟腿,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白跑了一趟腿又咋着了?不就是多走一回娘家吗?要不是我,你早把那娘 家妈给忘了!娘家妈白疼了你!”   “你把人家吓唬的可不轻快,你咒人家娘家妈长病,早晚不得好死!”   “没听说么,一咒十年旺,越咒越旺祥,那些不硌闹的,请我去咒,我还不 去哩!”   “你看这小子干油坊干恣了,油嘴滑舌的,本事还挺大,可就是种不出儿子 来,只好玩省事儿的,娶个侄儿媳妇等着生孙子了,你他妈长得还挺精神哩!”   赵光明和那帮娘们儿,一面打扑着身上的土,一面打着嘴仗,被人连拉带扯 地拥到赵飞家里。赵飞媳妇弄来一碗地瓜核酪,加上点盐和醋,调好了,推到他 面前,没好气地说:“那真狗使得慌了也得吃食儿,你这‘白狗’使得慌了更得 吃食儿,快吃吧!”赵光明假意儿说:“哼!想收买我呀?也行,快拿酒来!这 地瓜核酪谁还没吃过?”   正说着,赵飞回来了,那帮娘们儿纷纷离去,他和赵光明又讨论了些油坊的 事。赵飞留他喝一盅,他就说光有酒没有肴谁也受不了,又说了几句玩笑话方才 离去。   回到家,姚立琴着急起来:“你还知道回来呀!英子到时候了,快弄她上卫 生院吧!”“噢!噢!”赵光明高兴地答应着,笑嘻嘻地数凉她道:“儿媳妇生孩 子是你当婆婆的事,我这当公公的不能瞎搀和,快去找林子来!我去找马车。”   赵光明返回去,从油坊里找来马车,一些娘们儿把疼得死去活来的英子架上 车,林子和姚立琴也坐在车上,去了公社卫生院。   14、   英子生下了赵祥林的儿子、赵光明的孙子,起名叫赵有福,乳名小福子。   小福子真是生在了福窝里了,不但有一个爸,还有两个妈,两个奶奶,两个 爷爷,一个比他大不了许多的小姑姑,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爷爷。若以疯汉赵 志奇作为大家庭的象征,就成了四世同堂的一大家人。在全大队数百户人家中, 在这个饥馑将过的希望时段,既算得上首富,也算得上人丁兴旺。   然而,穷和富,都是在一定的时间内相互比较的结果,没有时间和对象的限 定那就没有意义了。如今,疯老头儿赵志奇的儿孙们,有“四转、一提溜”,就 是自行车、地排车、太平车、缝纫机这“四转”,加上手提式半导体收音机。有 一个孙子、两个孙子媳妇,如今又生下一个重孙子,有饭吃、有油吃,那小楼上 的地瓜干和粮食,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势,比起那些没有神秘小楼的 人家来,简直是冒尖儿。几乎是人人都眼红,个个都毛乍。然而却是谁也没有办 法,人人都是干瞪眼。谁让他们家没有在那个非常时期囤积下粮食来呢?谁让他 们家没有个疯老头来呢?想必,神经正常的人不如有神经病的人,好人不如疯子, 精神的不如傻瓜。疯汉——也有正确的时候。   自从小福子一出生,疯老头的歌唱就得明显少了,那诗也不大念了,挺平静 的,和好人没有多大差别。不过,他还是很少说话,仍然整天撅哒着他的破粪筐 到处转悠,继续往家背哒柴草以及那无用的砖石瓦块。   小福子出生的第八天,疯老头儿撅着他的破粪筐来到赵光明的院子里,赵祥 林赶忙高兴地喊爷爷,东屋里正在给小福子喂奶的英子听见了,她就轻声喊赵祥 林:“让咱爷爷来看看他的重孙子呀!”姚立琴就说:“不!先让你爷爷到北屋 里去吃红鸡蛋,然后再去看小福子。”于是,赵祥林就把他领进他二爸的北屋里 让他坐下,老头儿坐在椅子上,憨憨地冲他傻笑。赵祥林说:“爷爷,我给你道 喜了,你有了重孙子了,你已经是太爷爷了,高兴么?”他边说着,姚立琴就笑 嘻嘻的端过一碗红鸡蛋来冲他说:“爸,你老人家积了大德了,添了重孙子,做 了太爷爷了,托你的洪福,我也当奶奶了,快吃个喜鸡蛋吧。”边说着,就磕开 一个给他剥皮儿。   那老头儿怔怔地坐在那儿不说话,他混浊的眼睛里和老得发黑的脸上露出似 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样子来,那哭笑的样子很神秘的变换着复杂的表情,眸子里 渐渐的积成泪水,潸然滴落下来。同时,他的哭笑貌慢慢趋于哭丧貌,他居然趴 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姚立琴说:“爸,你怎么哭了?”赵祥林说:“俺爷爷是过分激动、过分高 兴,那是他的喜泪。”老头儿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傻傻地看着儿媳妇递过来 的喜鸡蛋,伸出他坳黑的手,抓起一个,边流着泪填进嘴里咀嚼着。   赵祥林说:“俺爷爷添了重孙子,高兴得那多年的病都好了,啊!爷爷,你 好了!”   姚立琴就说:“爸,小惠也快生了,也一定是你的一个重孙子,再过一个月, 你就有两个重孙子了!”   老头儿吃完了那个喜鸡蛋,姚立琴让他再吃,林子就赶忙从暖瓶里给他倒了 一碗热水,加上些红糖放在那儿,让他边吃边喝。老头儿的眼泪伴着许多眵沫糊 在脸上纵横着流淌,不断地用黑漆漆的手涂抹着,显出一份窝囊巴哧的样子。他 不再继续吃那喜鸡蛋,而是节扭着身子站起来,缓缓地走到院子里。姚立琴以为 他要走,就说:“爸,你还没看看小福子呢,先别走。”英子也在屋里喊:“爷 爷,你快来看看你的重孙子吧,我不便出去。”   老头儿果然掀开帘子,走进英子的屋,英子连忙把小福子抱起来递给他,想 让她抱抱。姚立琴忽觉得不放心,上前接过孩子,紧紧抱着,抱给疯老头儿看: “爸,你看看,这孩子多像你孙子呀!”   疯老头忽然傻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好好……我来,太爷爷…… 来……抱抱……”他那傻笑的声音不亚于夜间猫头鹰的怪叫,挺吓人的。赵祥林 和姚立琴见他那双黑漆漆的手,很像魔鬼的魔爪,这魔爪,慢慢向幼嫩的婴儿伸 过来。他的黑手,他的魔爪,就这样的伸着,伸着,伸着……   一面是魔鬼的魔爪,一面是刚出生几天的婴儿。   他要真的把孩子抱过去,尚不知出什么危险……姚立琴害怕了,姚立琴没生 过孩子,英子给她生了个宝贝孙子,那个宝贵劲儿好像比她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她怎舍得让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疯汉抱在怀里?于是也慌慌张张地说:“爸,你还 是不要……”赵祥林更害怕。他很欣赏自己的一夫两妻,已经酿造出一个孩子来 了,孩子是性的结果,所以他不会容忍让魔鬼的魔爪抱孩子,便同姚立琴一起说: “别,别,别抱了!”   赵祥林说:“都是英子的不对,你尽管躺在床上养你的月子,何必招呼咱爷 爷呢?”可是英子却不在意。她觉得爷爷是最有资格抱孩子的,没有爷爷怎有今 天的好日子?爷爷有什么脏的,有什么窝囊的,有什么可怕的?他是一个很善良 的人啊!所以她看不出那是魔爪,觉不出有什么害怕。反而觉得那是一双对小福 子有着无限恩惠的手。况且,她对疯老头儿的疯病是非常理解的,相信他绝对不 会做出有损于自己重孙子的事来。   英子说:“爷爷你抱抱!不要紧的。”   姚立琴害怕了,连忙把孩子交给赵祥林。   赵祥林接过孩子,一转身,放到床上去。   老头子为抱孩子伸出的双手,还傻傻的伸在那儿,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了。 显出了一副没味的执着和十分下不来台的尴尬。这尴尬持续着,就像定了格。   对于他娘儿俩的这一举动,英子很不理解,可是她不愿得罪男人和婆婆,一 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的站在那儿不说话,眉宇间显出一副无奈的惆怅。   忽然,老头儿用双手抹了一把脸,扭转那节扭着的身子,急急地走出去,撅 起他的破粪筐……英子心里不是滋味,紧跟着出了大门,遥望着爷爷的背影,喊 起来:“爷爷,爷爷……”可是那疯老头子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赵祥林有了儿子做了爸爸,他的儿子才生下来这几天,那是千金不换的宝贝, 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吓着,盖上被子爬捂着,揣在怀里怕压着。刚才, 疯汉的魔爪真的伸过来了,他十分害怕,所以决心不让疯汉抱孩子。他觉得,孩 子刚生下来,不,甚至算不上是孩子,最多是婴儿或新生儿。婴儿没有看相,养 水未干,一身胎气,稚嫩得一戳就破,一堵就憋。抱起来软骨弄的没有体骨。婴 儿是从母体的那个秘密地方生出来的,现在他和女人的那个地方还没有完全切断 联系,好像这孩子就是那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属于赵祥林一个人所有的,当然 这婴儿也属于他一个人所有,疯老头看一看可以,去触摸、去“抱抱”,那该有 多危险?   人,是个美丽的高级动物,但主要指年轻人。你只要年轻,就一定美丽。年 轻就是美丽。你只要年轻,即使脸面扭曲、五官不正,即使缺腿少眼,即使穿了 破衣服,也一定还有美丽的地方,还有美丽的理由,还有美丽的一面。按说,美 丽的年轻人是不应该衰老的,可是谁也避免不了,包括秦始皇、汉武帝那样的人 物也不例外。任何人都是要走向衰老、走向死亡的。老了的人,似乎就再也没有 美丽可言,就再也没有动人之处,相反的是,慢慢变做了一副丑态;人老了,皮 肤成了黑褐色,黑褐色上长着老年斑,那老年斑就像鹌鹑蛋的皮,不规则、不均 匀的贴在黢黑的皮肤上,形成一些感官上的恶劣刺激,这就是丑;人老了,皮肤 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处处是皱褶,那皱褶就像将要枯死的枯树老皮,老皮的沟壑 里藏污纳垢,看起来窝囊,摸起来粗糙,当然就很丑;人老了,毛发,特别是头 发变得蜷蜷烘烘,怎么也梳不直立,且挂着死尸样的苍白色,常常令人与死亡联 系起来,能不丑;人老了,牙齿松动而脱落,上下颌不对口,张嘴闭嘴,看上去 就像不断捏扁又不断张开的霉烂黑地瓜,能不丑;人老了,眼睛昏暗起来,白色 的眼球变成了灰色,还布满了紫黑色血丝。黑色的眼球不再发黑,变成褐色。于 是,黑白眼球的界限模糊,眼角上不断向外面排泄着浓浓的眼眵,像肛门里永远 擦不干净的大便,能不丑?许多正常的乡下老人是这样,疯老头赵志奇更是这样。 疯汉赵志奇就是这样丑,这样吓人……   疯汉终于走了,没捞着抱重孙子,赵祥林和姚立琴都很庆幸。只是英子不高 兴,她觉得对于她的疯爷爷有些歉疚……   光阴荏苒,弹指又是一个月。   张小惠临产了,亦是初生一胎,便到卫生院接产。生下一个女孩儿,赵祥林 给她起名叫赵金钗。于是,这家人不但四世同堂,在重孙辈上还是一龙一凤,有 男有女。那“人丁兴旺”一词不须打任何折扣了。   疯老头儿赵志奇并没因为不让他抱重孙子表现出抱怨情绪,可能一个疯汉是 不会有情绪的,也可能他还有另外的指望。所以他照样很平静的撅着破粪筐到处 游逛。可是,就在他的重孙女出生的第十天,他不出去了,站在小惠的门口傻傻 的笑。正好林子也在屋里,小惠就说:“你去看看,咱爷爷是不是想看看孩子, 就让他进来看看吧!”林子却说:“不行!可不行!我这佼佼闺女可不能叫疯汉 看!弄不好要出事的。”他边说着走出来:“爷爷,再过几天你看孩子行不行? 孩子还小,你别凑热闹了!那喜鸡蛋你也吃了,那喜挂面你也喝了,快出去玩你 的吧!”   小惠好急躁,做起事来不像英子那么绵软,她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赶巧, 今天上了邪劲,她不听赵祥林的话,一定要她的爷爷抱抱孩子。于是,抱起孩子 就出了屋门。   这时,疯老头儿并没因为孙子的阻拦立刻离去,他还是执拗的站在那儿,似 乎不抱抱重孙女誓不罢休。看见小惠把孩子抱了出来,很大方的向他执付着,疯 老头就傻笑着、洒着幸福的热泪,把孩子接了过来,抱在他很窝囊的怀里。真想 不到,一个糟烂老头儿,整天疯疯失失的傻唱和傻蹿,他居然也会抱孩子。他用 他的一只手托着她的头部,一只手托着她的小屁股,接过来后,以左臂的肘窝部 做枕头,把孩子紧紧贴在胸前,上下搂住孩子,那动作非常娴熟,就像一个老奶 妈。   然而,他毕竟是疯汉。老疯汉果然兴奋起来,抱着那孩子就在院子里转起圈 儿来,口里不住地念叨:“嗷,嗷,嗷。”那怀里的孩子也很听话,没有哭闹。    小惠笑着说:“看,咱爷爷多高兴啊!”   赵祥林却大声喊起来:“爷爷,别,别,别吓着孩子!”同时,他骂小惠道: “熊娘们儿!这是闹玩的吗!快去接过来!”小惠说:“接什么?让咱爷爷抱抱 能怎么着了啊!看你这个小心眼儿,比不上个娘们儿!”赵祥林哪里肯吃这口窝 囊气,瞪着牛一般大的眼睛,举手就扇了小惠一巴掌。小惠脸上火辣辣的痛,捂 着脸回到屋里哭起来。   程玉芬正抱着小翠回来,见疯老头儿在院子里抱着孩子转圈儿,听得小惠在 屋里哭,又见赵祥林怒气冲冲,就说:“林子啊,和谁生气呢?小惠她怎么了?” 赵祥林不说话,抢上前去,从疯老头子的怀里生硬地抢过孩子,那孩子受到他的 惊吓,“哇”的一声就哭了。赵祥林小心翼翼抱回屋里去,把孩子放到床上,转 身出来说:“妈,你看你小惠,拿着孩子不当回事儿,竟然把不满月的孩子交给 疯爷爷抱,多危险啊,还怨我打她?”   程玉芬笑道:“唉!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为了你爷爷抱孩子呀! 抱就抱呗!不是没出事吗?”   赵祥林见她娘儿俩的态度一致,都不姑息孩子,咆哮起来。大声喊道:“不 行!不行!就是不行!”   疯老头儿怀里的孩子被赵祥林生硬的抢走了,他好像感到了一种难以克制的 羞辱,混浊的眼睛里放射着凶恶的光。他忽然跑到墙根,拿起粪叉子,向赵祥林 奔去,那样子几乎要把赵祥林的邪脾气吞噬掉。赵祥林害怕了,他一步一步地往 后退。   疯老头愤怒地举起粪叉子,向林子打过去。程玉芬一看儿子要挨打,便上前 去拉架。那举起来的粪叉子眼看就要打到林子头上,赵祥林一闪身,竟落在了程 玉芬的胳膊上,同时,那粪叉子也跌落在地上。老头儿见打不着林子,急得眼冒 金星,于是,狂躁起来,挥舞着两条胳膊,拼命去捕他。赵祥林也不躲闪,伸手 攥住他的两只手腕,使劲地拧动,脚下一使别腿,老头儿站立不稳,踉踉跄跄, 摔倒在地上。   疯老头被孙子摔倒在地上,他仍不服气,便挣扎着要爬起来。程玉芬看得分 明,一面心疼地叫着爸,一面搀扶着他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疯老头儿复又拿起他 的粪叉子,向林子打过去。赵祥林便拼命去夺,夺过来就扔掉了。继而,赵祥林 紧紧地抓住了疯汉的两只手腕。一个用力过猛,一个脚下没根,老头儿站立不稳, 一个趔趄,咕咚一声响,摔在地上,就像歪了一堵墙。疯老头儿趴在地上乱蹬乱 跺。   小惠还在屋里哭。   程玉芬的胳膊隐隐作痛。   赵祥林以胜利者的姿态继续喊着:“你们都疯了!都是疯汉!”他边喊着, 回东厢去了。   不知那疯汉身上有没有伤痕,只见他不住地在地上翻滚。程玉芬慌忙把他扶 起来。他挣扎了好长时间,终于站起来了,想必没有大伤。他没有再撅粪筐,空 着两手出了大门。   晚上,赵光哲听说了家里发生的事,没有立刻发怒,他只想用最刺激的语言 教训儿子:“林子呀,我不打你,也不骂你。只是想说你两句。今天,你要是说 一句和他爷儿仨道歉的话,我就饶了你,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我问你,今 天,你是不是错了?”   林子的脸上挂着尚未消退的愠怒和不满,心里揣着一份似乎是正义的道理, 准备着回击他爸的一切挑战。很自信地说:“哼!我不知错在哪里!我有什么 错?”   赵光哲的旱烟抽得很勤,一袋接一袋抽个没完,好像那是可以使他消食化气 的“顺气丸”。可是他的脸上却明显的泛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好好!你没 有错!你打了小惠还不算,还打了你妈,仍不解恨,又打了你爷爷!你当然能打 过他们,你当然有理,你爷爷是疯汉,该打!是不?你妈该打!她不是你亲妈, 是不?小惠也该打!他是你媳妇,对不?”   “我只是扇了小惠一巴掌,根本没打爷爷,根本没打俺妈,你这是说到哪里 去了?”   “好!算我说得不对。那我问你,你凭什么不让你爷爷抱小金钗?”   “他不是疯汉么!我怕他葬着孩子!”   “可是!他真的抱了!抱得好好的!没葬着孩子!这都是事实!你知道么, 老人抱孩子,比起你们年轻人来,要小心得多,牢稳得多。当初,你爷爷抱你的 时候,不是没葬着你么,现在抱抱小金钗,不是也没葬着她么?这都是事实,既 然是事实你还没有错?”   “哼!一时没葬着,保不住过一会儿就出问题!孩子没出满月,别说他是疯 汉,就是正常人也不行!这有么不对的!人家城里人,都是不让随便抱孩子的, 除了当妈的谁也不能抱。医院的大夫说,应该让孩子单独睡婴儿床。你也是当爷 爷的,怎么这么不疼孙女?我还不理解你呢……”   赵光哲的脸变得枯黄,他忽然控不住了,猛地走过来,拿起一只小撑杌,冲 着儿子扔过去,不偏不斜,打中了林子的肩膀。他大声嚷着:“你给我住嘴!不 守规矩的东西!你还敢指责我不疼孙女?好大的胆子!还有什么你爷爷是疯汉, 你他妈吃的、用的不都是疯汉挣来的,没有疯汉你能养起俩媳妇?我对你说过你 爷爷是个什么样的疯汉,都他妈当成耳旁风了!他是疯汉,他怎么着你了?打你 了,是骂你了?外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啊?还有什么城里人,什么孩子要睡婴 儿床,能得你!你他妈去了几趟城里就涨饱起来了!你见过什么世面?进了两趟 城,就张口闭口的城里人怎么样,也不嫌害臊!你他妈有本事咋不生在城里呢?”   赵祥林毕竟年轻,肩膀上挨了一撑杌,没觉得疼,只是挨了父亲的打骂心中 憋气,并不觉理亏,就大声地和他爸爸争吵起来:“不就是为着我嫌爷爷身上脏, 不让他抱孩子么!什么大不了的?”   程玉芬忙去拉打架,把气呼呼的赵光着摁在椅子上坐下,就说:“你看你, 尽是发脾气,什么大不了的,值当的!”   “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多大就有多大!”赵光哲的话似乎是对他娘儿 俩来的:“你爷爷老了,你嫌他脏,以后我老了呢?你不是也得嫌我脏啊!你嫌 他脏,你怎么不去给他洗洗澡呢?这不是嫌不嫌的事,是你要叛逆这个家,是绝 不想尽孝道的事,所以你就敢打你爷爷,所以你就敢打你妈。对不?从今天你给 我滚出去,永远不要进这个家门!”   程玉芬知道他这是说的气话,可是真的赵祥林纳谯摆怪起来,不再回这个家, 那小惠岂不就得守寡?所以她插嘴说:“不行!哪有你这号当爸爸的,你把他赶 到哪里去?咱不是说好的你主外我主内么,既然这样,家务事还得听我的。林子, 你爸的脾气你知道,唉!怎么叫爷儿俩呢,一样的火爆脾气!可是林子啊,毕竟 得分出上首下首来呀,自古的理儿,老的没不是小的没理儿,快,给你爸跪下, 说句软和话,你爸就会软下来,快!”   赵祥林恶狠狠的瞪着他的牛眼,看了看程玉芬,又看了看赵光哲,转身跑出 去了。北屋里,小惠还在哭……   赵光哲不再说话,怒气冲冲抽闷烟。   三天以后。   程玉芬忙着给小惠伺候月子,也得做全家的饭,又得给金钗换洗湝子(尿 布),忙得她脚步不离地,顾不上疯老头儿。疯老头儿既没有傻唱,也没有念诗, 一天没见到他的影子,当然也没见他吃饭。   就要吃晚饭了,赵光哲问:“咱爸怎么没来吃饭呢?”程玉芬说:“你看, 忙得我没顾上,我到他屋里去叫他。”于是她来到小楼门口,喊道:“爸,快来 吃饭吧!”小楼里没有动静。她敲打着木门再喊,那屋里还是没动静。使劲推门 儿,里面插得严严实实,推不开。她心里惊慌起来,赶忙去喊赵光哲。赵光哲也 觉得蹊跷,他说:“他怎么这么早就插了门呢?会不会是病了。”赵光哲急忙找 来一把小刀,从两扇门之间的缝隙里用小刀拨动里面的门插关儿,企图把插关拨 开。然而,那门插关儿却从里面落了簧,从外面是拨不开的。他心里也发起慌来, 预感到事情不妙,对程玉芬说:“不好!你快去找他二爸来。”小惠抢先去了。   一会儿,小惠把赵光明叫过来了,兄弟俩立刻动手抬那扇门。可是那扇门却 出奇得牢固,架了半天,累了一身大汗,才抬开一条缝。赵光明挤进去,从里面 打开簧,拔开插关,那楼门才算打开。这时候,英子也抱着小福子过来了,姚立 琴、赵祥林也来了。小楼里点起了灯,只见老头儿就躺在他那张很狭窄的床上, 床的周围满是混乱不堪的破纸、柴草、和各种粮食。他的脸色苍黄,没有血色。 一家人拼命的喊叫、哭嚎,希望老头儿能应声,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赵光哲 把一只手捂在他的口鼻处,试他的呼吸,已经没有气了。赵光明拉过她的手摸他 的脉搏,没摸到,小楼里立刻出现了震天动地的哭声……   赵光哲哭道:“爸呀,你是怎么死的呀?是让孙子气煞的呀!”赵光明则边 哭着边制止他说;“哥哥,不能这么说,八十岁的人了,不担症候啊。还得算是 寿终正寝。”   程玉芬、张小惠、蔡福英更是拼命地哭嚎起来,她们拽着他的耳朵喊叫: “爸呀,你醒醒。”“爷爷呀,你这是怎么了?”见叫不应他,小惠和英子就伏 在他的身上哭喊:“爷爷呀!爷爷呀!你醒醒!”这连续不断的哭喊声,震荡着 整个小楼,显出无法挽回的那种悲伤与凄凉。赵祥林也流了泪,只是没有哭出声, 仍然向他爸爸狠狠的瞪着眼睛。   疯老头儿死了,落花屯大队少了个疯汉,少了个唯一留着满清辫子的老人; 赵志奇死了,一个没捞着抱重孙子、想抱重孙女又被孙子摔了两跤的老人;一大 家人的恩人死了,再也没有人为他们创造如此奇妙的财富。   有了重孙子的老人死了,是要发大丧的。   赵光哲兄弟俩为他的老爸发丧,发丧的资金是死者自己创造的,没花掉他那 种特殊积累剩余部分的一停儿。   四天的丧期中,天气闷热得像个大蒸笼。庄里庄乡、亲戚里道、老少爷们都 赶来帮丧、吊丧。可是,老头子不为人,死尸闷在棺材里发酵发臭,像酿酒的大 曲那么刺激,比大粪坑里冒出来的臭味还难闻。孝家和帮丧、吊丧的人们不得不 用棉花蘸酒塞在鼻孔里以掩盖那股恶臭味。   发丧的这天,到了约11点钟,灵棚里刚摆上了开丧祭,雇来的“吹手(唢呐 队)”吹奏起了悲哀的和催人泪下的哀乐。忽然,天空中出现了“五雷挡坝”的 雨兆奇观。听得远处传来了惊心动魄的“云魔”声响动,一道火龙似的闪电,柱 天柱地的闪烁几次,一声巨雷响过,滂沱大雨倾泻下来,如同天河塌了底儿。雷 声淹没了喇叭声,大雨打湿了灵棚,大雨浇灭了燃烧的香火,大雨淋湿了跪在灵 前的“孝家”,也淋着帮丧、吊唁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纸扎的扎彩,站班童 子、轿车子、金山、银山、米山、面山、摇钱树、聚宝盆、大白马,以及楼、台、 亭、榭,统统被雨水打湿,失去了它光彩夺目的色泽,变得如同开败了、打焉了 的花,没了看相。人们抱怨说:“这疯老头儿,活着吓唬人,死了折腾人,咋就 不行好呢?”有的说:“这疯汉真没福享受,好好的扎彩变成一堆破纸了。”   起灵了,男女孝家们的哭声被雨声和雷声所淹没。赵光哲就在滂沱大雨中, 把一片小瓦摔在了一块青石上。于是,人们抬起灵柩,越过那块青石,向坟墓上 台去。当抬杠的人们冒着倾盆大雨把灵柩抬出村外时,大雨立刻住了点儿,继而 漫天的乌云四散而去,天气放晴了。人们又抱怨:“唉!这老头子怎么‘丧不逢 时’呢?”   看人发丧,在乡间是一大景致,不仅要看谁哭得痛,谁苦的不痛,还要看那 柏木做成的棺材、锦缎制成的灵柩罩、彩纸扎成的各式扎彩,至于那些相信灵魂 的人们,更要看看死者投胎为何物。怎么看?就是在灵柩越过“摔瓦石”以后, 搬开石头看下面的痕迹。如果是鸡爪子痕迹,那他就托生为鸡,如果是牛蹄印, 那他就托生为牛,反正总是要有鲜明痕迹的。这一次死了个疯老头,他将托生为 何物?几个好事的人,不惜冒着大雨,搬开石头验看。只见石头下面隐约印着一 个“魂”字。什么意思?莫非他的灵魂还在?人们大惑不解。   发出丧去的第三天,圆坟已经结束。“天下知”提来一瓶酒为赵光哲解恼。 赵光哲一见他进来,立刻趴到地上给他磕头——这是老规矩,“死了老人没大 小”,不再论辈分,见人就得磕头。“天下知”连忙把他扶起来说:“看看,发 出丧去好几天了,还这么些礼法!真是的!不愿我来呀?”程玉芬炒了几个菜, 端上来。“天下知”说:“哲奶奶呀,我可忘不了你的恩德,去年,我家里断炊, 要不是你给我送去那些地瓜干子,也许我就活不到如今了。”程玉芬说:“看你 说的,谁和谁呀,还有外人啊?这边的日子不是还过得去么!”说话间,赵光明 来了,他立刻跪下要磕头,被“天下知”拉住没磕成。“天下知”说:“馋人腿 长啊,你怎么不请自到?”赵光明说:“唉!不是腿长,是耳朵长。”   寒暄一番,三个人喝起酒来。赵光哲喝了几盅酒,流下泪来。“天下知”劝 道:“哲爷呀,别这么想不开,奇爷这么大年纪了,属于寿终正寝,你这是发喜 丧啊!人,还有不死的么?还哭么?快喝酒吧!”赵光哲就说:“是啊,人早晚 都得死,这,不差。可是你不知道,他是被孙子气煞的呀……”“天下知”本来 知道他们的家忤,也听说过老头子的死因,可他还是说:“不能这么说呀!什么 气煞的!明明是寿终正寝么!没听说么,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熟透了的瓜 了,人死了就死了呗,看活的别看死的。林叔属于解放牌的人物,他那思想比咱 们这些人强百倍,挺有出息的,你不能光把他当小孩子看啊!你当爸爸,不是他 也当爸爸么?所以你得想开点,给年轻人留下条出路,别弄得火烘似的让人笑 话。”赵光哲慢慢收住泪,叹了口气说:“唉,受人劝,吃饱饭啊,这回,我听 你的。”   赵光明的心情也还沉浸在余悲中,看他哥哥流泪,也禁不住眼泪扑簌的,但 他不想过分的责怪林子,便说:“有龙说得对,看活的不看死的。咱爸虚岁八十 了。人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上了年纪的人,既不能留宿也不能留坐。有 些老人走亲戚,或是住一宿,或是刚坐下,就死在人家家里了。懂事的就说赶巧 了,是寿终了,行事皆无。不懂事的就赖着人家,说是气死的,给人家打官司。 所以,哥哥,咱爸是寿终正寝,不能说是气死的呀!咱得高兴才是。”   于是,三个人喝了不少酒。从此,家庭不再追究林子的责任。但是,赵光哲、 赵祥林父子间的龃龉慢慢加深,爷儿俩基本不搭腔。   15、   四天的丧期中,哭得最痛的是河西来的三个女人,她们真心希望她们的恩人 永远活着。张小惠哭得最痛,因为她觉得爷爷的死与自己让他抱孩子有关,她若 是不当着赵祥林的面让他抱孩子,就不会出现打仗的局面,爷爷就不会死去,所 以她非常陶愧。发完了丧,张小惠的情绪一直很不好。   那天黑夜,赵祥林睡在小惠床上。   小惠的床上已经不再有赵光哲那样的“绣顶枕头”,而是放着两个绣花的洋 枕头,平时要把两个洋枕头分别放在床的两头——这是一种风俗习惯,是为了避 讳“夫妻共枕”,表示两口儿是分别睡在两头通腿儿,并非“同枕共眠”。现在, 她把另一头的洋枕头挪到这一头来。林子躺上去说:“上级党说要实行政治挂帅、 思想领先,说是要讲究‘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要‘灭资兴无’,要学雷锋。 今天团支部开会,有几个人旁敲侧击地指责我是一夫两妻,弄得我没法说。承认 吧,不符合婚姻法。不承认吧,又堵不住人家的嘴,有些人也跟着瞎起哄,说是 毛主席号召学雷锋,我这个团支部副书记必须带头遵纪守法。我当然也得赞成学 雷锋,也做了不少的宣传。可是一些人让我拿出实际行动来,意思是要我纠正这 一夫两妻的错误婚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那样做的。”小惠心里害怕,紧紧搂 着她说:“哥哥,你可得使劲顶住啊,要不然,我,可就惨了!你尽管学雷锋做 好事,我不当绊脚石,只是你不能撇下我。”林子说:“怎么会呢,两码事么! 好事也得做,媳妇也得要。”小惠就泛起了愁肠,不断的啜泣,她那个新式的 “洋枕头”上的枕巾,一会儿就湿漉漉的了。   大热黄天的,小惠也觉得害冷,寒从心生,煞骨头得冷,脑子也发胀。赵祥 林就说她可能是感冒了,给她盖上一床被子,小惠略觉管用……   翌日,林子和一些青年团员去参加雨季植树活动了,小惠在家里发起烧来。 她脸色发红、浑身害冷,四肢发抖,哆嗦成一片,如筛糠一般,躺在床上盖几床 被子也不管用。程玉芬就给她熬了一碗红糖姜水让他发汗。小惠盖上被子发汗, 却怎么也发不出来,照样冻得打哆嗦。赵光哲慌了,赶来一辆牛车,程玉芬把她 搀扶到车上去,来到公社卫生院。一透视,证实她长了大叶性肺炎,病情很重, 需要住两个星期的院。大夫、护士忙着给他打针治疗。   赵祥林听说后也赶到卫生院看小惠,可是小惠已经不省人事,正在抽风。她 的眼睛不停的往上翻白,四肢不停的挛缩和颤抖,口角也在紧张的抽动。赵祥林 看她忽然像个鬼的模样,既害怕又龌龊,不敢再看她。他觉得小惠可能要死去, 就找到医生,唐突地问:“大夫,她怎么样?死不了吧?”大夫笑笑说:“病很 重,尽可能治吧!一般说,没有生命危险。”赵祥林不敢陪她,就借口去植树造 林,离她而去。程玉芬只好带着哭哭闹闹得小金钗,自己守候着小惠。第二天, 赵祥林来医院看她,小惠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很难看,昏迷不醒,不断的寻衣 摸床和抽风。他说:“啊!真吓人!我怎么老是头皮发炸呢?不行,我不敢陪 她。”于是,他又要走开。程玉芬抱着小金钗,叹口气说:“唉!你害怕,你就 回家吧,我来伺候她,谁让我生了她呢!”赵祥林说:“妈,你就陪她吧,我还 得去植树。”说完就走了。   他白天去植树,夜里就回到英子的床上去,不再去管小惠。   英子觉得不对劲,不顾赵祥林是否同意,把小福子交给姚立琴就去医院看小 惠。这时,小惠已经醒来。她看见小惠明显的消瘦了,心里发慌,安慰她一番, 就说:“姐姐,你受罪了……我替不了你……你慢慢养病吧!别着急,我有孩子 缠着,陪不了你,就让大妈陪你吧。我把金钗和小翠带回去,我带着他仨,让她 仨都吃我的奶。这样,大妈就能轻快些。”程玉芬说:“可不行!三个孩子都得 吃奶,你怎么能带得了!”英子说:“怎么带不了?我不忍心让大妈白天黑夜的 辛苦受累。”程玉芬和小惠都感动得流泪,程玉芬流着泪说:“英子啊,一个人 带三个孩子……累背你了!”英子说:“没事儿,总比伺候病人强一些。姐姐几 天就好了,别担心我。”小惠哭道:“我没看错人,英子啊,你永远都是我的好 妹妹……看,我,这没出息的,怎么长起病来了?呜呜呜……”程玉芬和英子劝 她一番,小惠收住泪,给金钗喂了奶,递给英子。英子抱起小翠和金钗,走出医 院大门。   到了晚上,英子让赵祥林自己睡一头,她搂着三个孩子睡一头,一边是小福 子,一边是小翠和金钗。三个孩子轮流吃着她的两个奶,不偏不向。奶水不够, 她就泡几个钙奶饼干喂孩子,幸好三个孩子都听话,不怎么哭闹。待孩子都睡着 了,她才在男人不断调情后,爬到另一头与他做爱。   姚立琴看英子带着三个孩子,怕她太劳累,就说她要带小翠,英子说:“妈, 你白天可以带着小翠,夜里还得我带她,因为她还没断奶,得吃奶呢!”姚立琴 就说:“可也是,一擦黑,孩子就离不开奶水了。我这‘残废人’没有奶喂她呀。 就得累被你了,孩子,你的心眼真好。”于是,白天,三个孩子由他们娘儿俩带 着,夜里就英子一个人带。   可是,赵祥林总是嫌英子床上的三个孩子碍事,就嗔怪她:“唉,你可真有 本事,小惠生的孩子你带着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着小翠?弄得我睡觉不得劲儿!” 英子说:“不得劲也不行,你就截就点吧!俺姐姐病得这么厉害,小金钗就应该 我带着,我也是她的妈妈呀!我不带谁带?他兄妹俩,还不都是你的骨血呀!至 于小翠,我更应该带她,我不带她,就滕不出大妈来伺候小惠姐姐。”赵祥林无 道理可说,只是不住的埋怨。   英子耐心的念诵他说:“你怎么不去陪小惠姐姐呢,俺大妈在医院里陪她一 宿一宿的,有多累啊!可别把她的身子也熬坏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就去替替她 了。”赵祥林说:“我可不敢去陪她,我看她那抽风的样子,就像个鬼,怪吓人 的。让她妈陪她,那是正陪。没事儿,她也能在她的床上躺一会儿。”英子就说: “按理说,你可是应该去的,要不怎么叫夫妻呢!”赵祥林不耐烦:“去去去! 我管不了那么多……”   她还是要动员他去陪小惠一夜。最后,他才勉强答应。   其实,小惠只是昏迷了一天半的时间,第二天晚上就清醒了,到了第八天晚 上,小惠觉得病情好了一多半,赵祥林终于来陪她了,他说是让程玉芬回家休息。 程玉芬走后,趁着病房里没有人,小惠就与她说悄悄话。由于医院的治疗措施是 大剂量肌肉注射青霉素和链霉素,小惠的屁股上,打针打得满是针眼,伸腿蜷腿 都受影响,下床走路更不得劲。可是小惠还是怕冷落了男人,没有怨恨他对自己 的无情,就不顾屁股上的痛,一下子把他抱住。喃喃地说:“哥哥,过去的事别 再提它,我会永远爱你的,你不能抛下我不管!我的病快好了,很想你!想得厉 害。”赵祥林或许有些后悔,暂时忘记了小惠抽风时那难看的、吓人的样子,就 说:“放心吧,我抛不下你。”于是,就在病床上,小惠享受到大病初愈后他的 第一次爱。随后,小惠住院的日子,就成了他和程玉芬轮流伺候小惠了。   小惠住院治疗了半月多才痊愈,大夫说她的病不光是肺炎,也有宫颈炎,这 次治疗比较彻底,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小惠出院回家后,接回了小金钗和小翠。她给小金钗喂着奶,就想起为了让 爷爷抱抱孩子,遭到赵祥林的打骂的事,住院时赵祥林又一个多星期没陪她,在 最关键的时候男人居然撇开她,心里不高兴。那天夜里,她试探着问他:“你和 我既然是夫妻,在我病得最厉害的那几天,你怎么扔下我不管了呢?你怎么忍心 让咱妈陪我呢?你好狠的心啊!”赵祥林说出了一个个理由,但是无论怎么解释, 小惠都无法理解他。天已到了下半夜,小惠说:“我不敢自称秦香莲,可是你倒 是很像陈世美。”赵祥林烦了,立刻起了床,对小惠发起脾气来:“你看你,得 理不让人了!你不要跐着鼻子上脸好不好!团支部植树要紧呢,还是陪老婆要紧? 这个账你莫非算不过来!现在是学雷锋的年代,一个要饭来的丫头,没完没了的, 有什么了不起?”说完,不管小惠说什么,他都不听,连夜走开,去找英子了。   英子正在熟睡,朦胧中觉得赵祥林上了她的床,就把被窝里的人搂住……事 后,忽觉得此事蹊跷,她问:“你怎么半宿落夜的回来了,你是不是和姐姐打了 仗?”赵祥林说;“你别管,小惠跐着鼻上脸,尽是胡乱找茬,我不屑络络她 了。”英子吃惊道:“不行!你怎么能这样?俺姐姐多好的人啊,她心地善良, 没有小心眼儿,挺大度的,你可不能撇下她。今天本是她的班,你快回去吧!去 哄哄她,别在我床上迂磨了!”边说着,就让他穿衣服,继而,往外推她。赵祥 林冷笑起来:“傻英子!你傻到什么份了!把自己的男人推给别人,真不可理 喻!”英子拗不过她,只得搂着孩子睡,不再理他。   从那天夜里分手后,赵祥林就不常到小惠屋里去。即使偶尔一照面,小惠给 他个好脸,希望留他在自己屋里过夜,林子也是寻找种种理由躲开她。好像小惠 的身子慢慢失去了对赵祥林的吸引力。小惠预感到婚姻的危机,天天犯惆怅。她 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很丑了呢?是不是因为长得丑陋而使男人嫌弃自己呢? 于是她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忽然发现,自己不但没有因为生病 有所憔悴,反而比生孩子前更水生了,近乎于丰腴。啊!男人,一个负心汉!   一天,赵祥林回家吃晚饭,张小惠就把他留在自己屋里。赵祥林冷冷地说, 今天一直肚子痛,即使睡在你的床上也没有那兴致了。小惠说,你是不是病了? 他说没有病,可能是吃地瓜吃得太多不好消化。她就很关切地说,你可能是“长 撑子”了,来!我给你摁摁撑子——这是过去小惠经常做的事,只要赵祥林说肚 子疼,她就给他摁,直到摁得腰背处“卡巴、卡巴”响几次,他的肚子就不疼了。 于是,赵祥林趴在床上,小惠骑上去,把他的两条胳膊往下捋顺了,两手扶住他 的后背,慢慢用力摁,一下,两下,三下,从颈项处一直摁倒腰臀下面,却听不 见一声响。她又把他的头翻转到右面,重新摁,一直摁完了,也没听到一声响动。 她就说你不是“长撑子”,也不是肚子痛,你是厌恶我了。于是,她从他身上下 来说,你根本就不疼,只是为了摆脱我。他也不反驳,只是趴在床上不动弹。   小惠哭着说:“林哥,你还是我的林哥么?我怎么看着你变了心呢?我,还 是过去的我,你,却不是过去的你了。我问你,我哪里得罪你了?”林子便说了 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又补充说:“别问了!现在形势发展得很快,人家都在学雷 锋、做好事了,可我这个共青团员,团支部副书记却落在后头了。许多人都嗔我 娶了俩媳妇,说我是时代的绊脚石呢!我也不知道咱们的婚姻能不能长久。昨天, 团支部开会,有人就对我指桑骂槐,要我好好学毛选,好好学习雷锋精神。”   小惠哭了,抱着他哭了。她哭着说:“你顶不住了啊!你既然顶不住,当初 为什么娶俺俩做媳妇?俺俩都是当着咱爸的面表态不出变派、不变心的。你也是 一再下了保证,骂过誓的,俺俩没变心,你倒变心了。你曾说要是变心就死无葬 身之地,莫非你忘了?你要真的把我甩了,咱们的夫妻关系就会变成仇敌,我张 小惠也绝对不饶你。你好好想想吧!”   赵祥林无法立刻摆脱她,就改嘴说:“我不会甩下你俩的,永远不会,我只 是遇到了一些外来的奚落,只怕影响我的远大前程,所以心里不痛快。”小惠说: “林哥,你只要不变心,我不在乎你一时的过失,我也不会嫉妒你对英子比对我 好,因为英子是个好人,我住院时,是她带着金钗的,俺姊妹俩同命相连,从不 系外。我没有更多的奢望,你只要隔三天五天,来我这里睡一夜我就满足,一个 月也行,反正有小金钗长着,咱就是夫妻,她是个锯子。有这个锯子,跑不了我, 也飞不了你。”   赵祥林理亏,搭不上话。只得敛起一颗复杂的心,苟且屈从于床上的爱,小 惠心中怏怏不悦。不过,小惠总觉得他们是当着许多人的面拜过天地的真正夫妻, 自己毕竟不是寡妇。唉!这样的婚姻,是应该也可以维持下去的。她想起了曾经 吃人肉充饥的苦难岁月,不堪回首。若不是与赵祥林结成夫妻,也许她和她的母 亲早已经饿死在野外路旁了。所以,她有信心维持这种婚姻,一定要维持下去。   于是,张小惠把自己的心思哭诉给了程玉芬。程玉芬也感到危机,就告诉了 赵光哲。赵光哲对于林子的品性早就心中有数,但他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他。他曾 经向赵光明说起过,赵光明就说;“林子的本事的确不小,头脑十分灵活,就是 脑子里少了一根弦也似的。当初都怪我糊涂,让他们一夫两妻了。现在怎么办啊? 没有办法啊!看看形势再说吧,只好遇见么事办么事了。唉!形势变化确实很快, 眼下都在学雷锋,学毛选了,听说又快要搞社教了。这困难时期即将过去,一有 了饭吃,上级就得出新招、搞运动,搞起运动来,谁也抗不住。总是变来变去的, 咱这些草木之人没处猜的。他毕竟是咱的孩子,人还不都是望子成龙么,咱总是 得考虑他的前途啊!他要是真的出了问题,我就得把责任全揽过来。”   林子要变心了,张小惠如水漂木,时沉时浮。如捻葱叶,心中空虚。如循榆 荚,飘忽不宁。如履薄冰,如踩钢丝,如临深渊……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仅仅 由那次不合法的婚礼维系着,这婚姻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程玉芬毕竟是小惠的 亲妈,闺女的难就是母亲的痛,困难和痛苦不是自己努力就能够解决好的。张小 惠的努力不能奏效,程玉芬照样使不上劲,母女俩双双陷于困惑和迷惘。何事合 成愁,母女心上秋。   小金钗不满周岁,还需要穿沙土裤。   何谓沙土裤?就是做一个布袋筒儿,在开口处做上领口和袖口,布筒里面放 进沙土,让孩子屙尿在沙土里。把孩子放进去时,可以让孩子露出头和胳膊来。 屙尿得湿了,就把沙土晃一晃,让它自然干燥,不淇孩子屁股。有些沙土里有坷 垃,容易硌着孩子屁股,就得用筛子或罗罗一遍,除去坷垃。冬天天冷,沙土是 凉的,夏天虽热,却害怕沙土里有蚂蚁或小虫子,所以就得把沙土除去蚂蚁和小 虫后放在锅里炒,炒得不凉不热了,再倒进沙土裤里。这样,让孩子长期睡在床 上,每天只需换一次沙土,带孩子就省事多了。   早晨起来,张小惠给小金钗换沙土,她看见墙角上的那一堆沙土已经接近用 完了,就把一小堆沙土用笤帚扫起来,用罗罗下细砂土,放在一个小锅里去炒。 边炒着,她就觉得需要去推一趟沙土了。她抄完沙土,把小金钗从沙土裤里抱出 来,倒掉了孩子屙尿的脏沙土,换上新的……程玉芬看见了,就说:“你看,你 爸忙得也没去推沙土,先截就一天吧,明天我让他去推。”小惠说:“俺爸这么 忙,我去就行,到下午我就去推。”   吃过午饭,张小惠推起太平车去小清河边推沙土。走到村口上,正好碰见了 赵祥昆,他正股低在那里东张西望。   “喂,兄弟媳妇,推车子上哪里去啊?”   小惠虽然有戒备,不愿理睬他,可都是一个队的社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人家主动打招呼,平白无辜,总不能不理人家。况且这一次是小惠一个人,不是 和英子在一起,觉得有些孤单。就敷衍道:“去推沙土啊。”   “嘿嘿,正好,我到那边的陈家大队去走亲戚,和你正好一路。咱们一块走 吧!来,我替你推着车子。”   张小惠不敢靠近他,就冷言谢绝说:“不不不,可不行,一个空车子,我能 推得了,用不着别人闲操心!”边说着,把车子放下,坐在上头不走了。赵祥昆 见她戒备心很强,就装作听不懂她的话,自圆其说:“也好,空车子挺轻快的, 你就自己推吧,我先头里走着了。”   小惠知道他对她和英子都存有觊觎之心,她们曾经对他说的下流话咒骂过, 所以就有防备心。她听说过赵祥昆的一些丑闻:据说,大兵团作战那年,他曾经 闯进“穆桂英战斗排”的集体女宿舍强奸妇女,结果,他谁也没得到,就被一帮 娘们儿揍出来,插了白旗,从此臭名远扬,有了个流氓的臭名声;饿死人的那一 年,有个要饭的闺女闯进他家,希望跟他结婚挣口饭吃,可是他连自己都顾不过 来,都吃不饱饭,如何养活那闺女?没过上一个月,那闺女就饿得跑了。所以, 赵祥昆到现在还是打光棍儿;现在,张小惠等他走下去老远,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觉得可能已经摆脱了他的纠缠,便慢慢推车来到小清河边。   小清河是一条十分清澈的泉水河,从荟萃群泉的泉城济南发源和流淌过来。 日夜流淌的泉水,在前面与落花河交汇而混流,形成了清澈而悠长的浩淼水系, 东西贯穿半个山东。张小惠在小学读书时,读到过关于小清河的一篇课文:“小 清河,长又长,山东是个好地方……”现在,著名的小清河就在她的眼前。河岸 上一排排翠绿的垂柳,在淅淅微风中婆娑着、摇曳着,就像自己清晨起来正在梳 理的头发那样悠悠甩动;湛清的河水里生长着修长的荇菜,随着水流的冲动左右 摇摆,噢!这就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了;一群群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 东游西,它们似乎很悠闲,从不为生计担忧,从不为爱情烦恼,相比之下,人不 如鱼;一泓碧水静静地向前流淌,远处的风帆,一排排地向这厢徐徐行进,就像 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张小惠和他妈就是要着饭渡过黄河,从这里再渡小清河来到落花屯大队的, 西去四十里就是黄河,过去黄河三十里就是她的老家。   伫立在小清河旁,本是一派大好风光,却也勾起了那份怀旧之情,生出来一 丝对赵祥林的怨恨。禁不住鼻子一酸,流下泪来。思绪紊乱、百感交集,竟忘记 了身在河边。听得“咕咚”一声响,吓了一跳,定眼看时,才知是一艘大船顺风 顺水而来,一个船夫把水桶扔进河里提水,发出了“咕咚”的响声。随之,那河 里的荇菜和鱼儿被惊得四分五裂了。   张小惠看看天色,来到一片小树林旁,开始装车。沙土有的是,很快就装完 了,坐在车把上歇一会儿,禁不住犯起愁肠来。赵祥林毕竟是我的结发丈夫,我 的青春已经献给他了,我的一切就都属于他,属于这一家人。好女不嫁二夫,他 即使对我有些疏远,有些暂时的困难,我也要盼他回心转意……他,会的。   忽然,她的头被一件衣服蒙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救命啊!救命啊!”那 喊声已被衣服捂住,发不出去了。她连忙用手去抓去挠,可无济于事,竟被一个 人抱了起来,向小树林的深处走去。尽管她使足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呼喊、挣扎、 踢打,却不能脱身。那人终于把她放在地上,很快的反绑了她的双手,解下蒙在 她头上的衣服,这时,她清楚的看见那人就是赵祥昆。   “坏蛋,流氓!快把我放开!”   “好妹子,别咋呼!我早就想你,整天整夜地想,想你想得受不了,你得让 我玩玩,玩完了我就想办法娶你过门,现在有饭吃了,我一定能养活你。”   “臭流氓,你甭想!赵祥林饶不了你。”   “嘿嘿,什么赵祥林,他娶了俩媳妇,他才是真正的臭流氓哩!”   “那是俺愿意的,你管不着,臭流氓!快把我放开!”边嚷着,佝偻着身子, 挣扎着站起来。赵祥昆再次把她抱起来,撂倒在地上,随之就给她解开腰带,褪 她的裤。张小惠就拼命的呼喊:“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啊!”赵祥昆 怕人听见,就把一件上衣,重新蒙住她的头,使她喊不出高声来。张小惠绝不顺 从,一面呼喊,一面翻滚挣扎,拼命护着自己的裤不被褪下。可是,赵祥昆却紧 追不舍,坚持给她褪裤,女人的挣扎毕竟敌不过男人的强暴,终于褪下了一条裤 腿,可那里面还穿着一个裤衩儿,无法褪下来。仅仅这样,小惠那白晰的臀、娇 嫩的肉就暴露出来,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裤衩儿覆盖着女人的秘密了。这般光景, 对赵祥昆产生出强大的诱惑,可惜他没有办法褪下她的花裤衩。他顾不得了,快 速地脱下自己的裤,狠狠地趴在她身上,隔着那个花裤衩猛烈动作起来。   张小惠拼命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用尽力气翻滚踢打总难摆脱,叫天天不应, 呼地地不灵,唯有那颗属于赵祥林的贞心,唯有那个只有一层薄布的花裤衩儿, 看守着女人的一份贞节。可怜!就在张小惠保持贞节的痛苦挣扎和全力搏斗中, 赵祥昆趴在她身上,尽情地蹂躏着她,摧残着她,糟蹋着她。   事有凑巧,“意见篓子”赵祥楼去赶姚家大集回来,路过小树林旁,鼓得伤, 要到小树林里屙大便。刚走进去,就隐约听到有人喊救命,顿时,那大便被吓了 回去。绕过一个灌木丛,就看见了赵祥昆赤身露体正在作践一个女人。虽说“意 见篓子”整天满腹牢骚,不断地念他的纲口篇子,可他也有“路遇不平,拔刀相 助”的一点气概,遇此情景,都是一个小队的社员,岂能袖手旁观!他大喊一声: “赵祥昆!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怎么竟敢胡来?”   此刻,赵祥昆根本就没得入港,只把一滩滩精液窜射到小惠的裤衩上、肚皮 上和大腿上,弄的她下面湿漉漉的。赵祥楼这一出现,吓得他魂不附体,非常狼 狈地滚下来,仓惶地穿上裤子,跪在地上求饶:“楼哥,兄弟我作下了,你高抬 贵手吧,饶了俺吧!”张小惠的两手被反绑着,头被蒙住了,看不见面前是谁, 却知道有救星搭救,绝处逢生,喊着:“大爷,大爷,救命啊!”   赵祥楼一改“意见篓子”那副发牢骚的酸态,瞪起铜铃般的眼睛,一手掐着 腰,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赵祥昆,审判官似地厉声高叫:“臭流氓,快去给那女 孩儿解开!”赵祥楼的话如同命令,赵祥昆慌忙爬起来,给小惠松了绑,又给她 揭开蒙在头上的衣服。   可是张小惠已经挣扎得浑身瘫软,没有力气。她认出了赵祥楼,却无脸正面 看他,使足了全身力气,穿上了自己那条已被撕破口子的裤,哭道:“是你?祥 楼哥呀!你快救我……呜呜呜……”   赵祥楼一看是张小惠,更加动了怒:“我说赵祥昆啊,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 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小惠是好欺负的吗?赵光哲、赵光明、赵祥林,是能欺负的 吗?你到底还想不想活?”   “楼哥,楼哥,你别说了,我没弄……没弄进去,你没看见么,她那裤衩子 还穿着呢。兄弟我已经知错了,你行行好,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我求求你,别 说出去。丢煞人了。”赵祥昆边磕头边哀告。   “那不行,没弄进去也是强奸妇女,也是犯罪!走!”   张小惠就连坐也坐不住了,趴在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   “意见篓子”俨然是一名指挥官,他让赵祥昆把车子两边的沙土移到一边, 自己搀扶起瘫软难行的小惠,让她坐在另一边。命令赵祥昆推着车子,把小惠送 回家去,说是要让赵祥昆向她家里的人赔礼道歉,还说他要陪他一同去作证,证 明小惠是清白的。   赵祥楼耀武扬威跟在后头,就像押送囚犯。   赵祥昆的南瓜脸上,显出羞臊、沮丧、悔恨和无可奈何的神情,滴溜头、耷 拉角的十分难看,可也不得不推着那辆车子一步一步往村子里走;张小惠没有力 气把身子挺直起来,两手抱着头,趴在车架杆上,忍不住地泣着。她头发蓬乱而 无序,衣服蜷缩而不整,下面呱湿而窝囊,脸色苍白而绝望。她已经无脸面见到 她的家人,无脸见到街坊邻居。   车子走到村口上,人们都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问赵祥楼的,有问赵 祥昆的,有问小惠的,可是都得不到回答。小惠自觉极端的窝囊,哭着、泣着蹿 下车子,捂着脸、闭着眼,扑着熟路,拼命往家猛跑。有些明白人,一看小惠的 那狼狈相,再看看那张沮丧的南瓜脸,又看赵祥楼那神气劲儿,也就猜了个差不 多。仨一堆、俩一团地嘁嘁喳喳议论起来:“是楼哥抓住流氓了?这个臭流氓, 早就该露馅了。”“楼哥,真有你的,学雷锋学得不错!”   一进门,小惠就跑进自己屋里,趴在床上哭起来,程玉芬吓了一跳:“怎么 了?小惠。车子呢?”小惠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程玉芬正着急,赵祥昆推着车子进了门。他吓得面色苍黄,战战兢兢,胡乱 的丢下车子,就跪在程玉芬面前磕头。赵祥楼跟进来,就把事情的经过大体上说 了一遍,还说:“哲婶子,我可以作证,小惠是清白的,臭流氓赵祥昆的强奸根 本没有得逞,小惠只不过是受了些委屈和惊吓。没事的,小惠是个贞节烈女,她 坚贞不屈,宁死不从,是个好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程玉芬吓傻了。她思绪混乱、心慌无智、脸色发黄,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骂那臭流氓。这时候,拥进来许多 人,纷纷扬扬地骂起了赵祥昆:   “臭流氓,强奸妇女就是犯罪,应该枪毙,应该坐牢。”   “这个臭流氓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经常打这的主意,打那的主意,不把 他送进去坐几年,他狗改不了吃屎。”   “谁家没有大男小女啊?留着这坏蛋,谁家也不会得安生。”   “小惠真是好孩子,是个贞节烈女,宁死不屈,那臭流氓赵祥昆真该枪毙。”   “咱庄里发生了这种事,大家都觉得丢人,把全大队的人都丢尽了。”   “楼哥真是好人,学雷锋学得不错!”   “行!这回决不能饶了他,得到公社里去告他,让公安局把他抓起来才行, 要不然他还不知又打谁的主意哩!”   “去告他,大家都去!”   于是,一帮人呼呼隆隆跑到公社里去报了案。   家里,“意见篓子”觉得为保护小惠立了大功,心中荡漾着“学雷锋、做好 事”的胜利喜悦,不再念他的“纲口篇子”,在这七嘴八舌的一片声讨声中,只 是怒气冲冲的大声指责赵祥昆耍流氓。然而,他的话音早被淹没。顿时,屋子里 一片混乱。   程玉芬忽然意识到不能在家里批判流氓,免得事情越弄越大。她忽然声嘶力 竭的叫喊:“老少爷们啊,都走吧!俺小惠既然贞洁,就别再咋呼了!都快走 吧!”   有些人走了,有些人不愿走。赵祥楼就把赵祥昆拉起来,连推带搡的弄到当 街去。赵祥昆强奸妇女的罪恶,激起了极大的民愤,在大街上,许多人对他骂骂 咧咧,拳打脚踢,只有一片骂声和谴责声,没有任何人为他说情。有的说要开他 的批斗大会,有的说得让他游街示众。   公社的人来了,把赵祥昆带到大队办公室,做了简单的调查询问,赵祥昆供 认不讳。党支部委员兼民兵连长赵祥荆,便让民兵把他看管起来。公社干部来到 小惠的家,简单问了问情况,让小惠在询问笔录上摁了手印,拿走了小惠的窝囊 裤衩儿作物证。那干部回到大队,就给赵祥昆戴上手铐,带走了。   程玉芬在小惠的屋里安慰她:“孩子啊,你的时气(运气、时运)不好哇! 想不到大天白日的,也会遇到这种祸事!贞节,什么贞节,没用的呀!那名声是 最值钱的,你的名声,唉……”小惠一头扑在她妈怀里,呜呜呜的哭着说:“妈, 别说了,我都知道,就是‘意见篓子’把俺败坏瞎了的呀,可是遇见他了,碰巧 了。这两个人都是坏人,我要是不让‘意见篓子’管,也是无用……”   程玉芬给他端来一盆水,侍奉她洗了澡。小惠洗着澡,哭个没完。   这天,赵光哲父子去参加一个大队推广新式账簿的现场会,回到家时已是擦 黑。听说家里出了大事,问明了情况,立刻犯了难。赵光哲没有埋怨程玉芬,也 没有埋怨小惠,他说她娘儿俩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事,也只有这样处理了,没什 么好责备的。他只是抽着旱烟狠狠的大骂“意见篓子”,他骂道:“坏事都坏在 他身上,那家伙才是真正的坏分子?他妈的他都四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怎能 这么处理?他就是要故意张扬出去,败坏咱啊!还他妈的学雷锋?成事不足,败 事有余的家伙。他要是真的学雷锋,恐怕那狗子猫子也成了神仙!”   赵光哲又说:“哼!群众,什么是群众啊?这就是群众。天底下最好的是群 众,最孬的也是群众。群众,都他妈让‘意见篓子’给拖拉坏了!”   程玉芬就哭着说:“别说了,俺小惠就是命薄呀!呜呜呜,遇上了流氓还不 算,又遇上了这么个坏东西。那名声可就糟蹋尽了!这可叫我咋办噢!呜呜 呜……”小惠已经哭不出来,他预感到自己将被赵祥林彻底抛弃,便趴在她妈的 怀里啜泣。   林子却没过多的骂“意见篓子”,只是骂流氓赵祥昆:“他妈那个×的赵祥 昆,你他妈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要不是抓了起来,我非阉了他不可……”   正说着,赵光明、姚立琴、英子一同匆匆赶来,听见赵光哲直骂赵祥楼,赵 光明就说:“事情已经过去,流氓已经抓起来,光骂赵祥楼没用。那小子本来就 不是东西,可就让他碰见了,他一碰见,事情就闹大了,唉!这能怪谁呢?只能 怪咱倒霉啊。也该怪我,夜来,我还坐着油坊里的马车从那里走过,心里也想装 些沙土回来,可是没带锨,就没装。要是昨天装回来,小惠就不会去推沙土,也 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全家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一个个唉声叹气,安慰小惠,为她分担一份痛苦 和忧愁。赵光明就说:“还算庆幸,那流氓还没对小惠动武的,要那样,就会出 人命的。没出人命不是挺好吗?小惠不是好好的吗。没事儿,咱还得好好过日子, 和原来一样,该干么就干么,别再继续声张了。以后,谁也别再提起这件事,就 当作没发生过算了。”   姚立琴就说:“小惠真不孬,一没丢了命,二没失了身,还哭么!别哭了, 按你二爸说的,该干么就干么。”英子说:“俺姐姐就是有本事,比我强多了。 姐姐,你得想开点儿,那坏人已经抓起来了,挺解恨的,别哭了!”小惠复又哭 起来:“俺还不如……死……死了好受,还活着干么?有么用?”边哭着就打自 己的脸,被英子拉住、劝住。   赵光哲看出事来,就对林子说:“最近这几天,你……先别上你二爸那边去 住了,好好的在家陪陪小惠。等她情绪好点儿了再说!”赵光明也说:“按你爸 爸说的办,这几天你在这边多陪陪小惠,先别到那边去。”英子看看赵祥林,又 看看小惠,就说:“姐姐,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的心里也替你难受,可是我 那边还有小福子缠着,陪不了你,就让他爸爸陪你吧。让他好好和你啦啦。千万 不能想不开,你好好保重身体要紧。”   赵祥林很不情愿,可是全家人都这么说,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回到自己的屋里,小惠恐惧地紧紧搂抱着赵祥林:“哥哥,你别闪下我,我 害怕……我没失身,我是干净的。为了你,你宁可死去也不会服从任何人。”   赵祥林在考虑,大文盲、大老粗赵祥昆,虽然没有真正的占有小惠,只是趴 在她身上动作了一番,但小惠的腿上、下头,已经粘满了流氓的窝囊东西。那窝 囊东西用水和肥皂是洗不掉的,怎么也洗不掉,永远洗不掉。对我来说,你那个 最秘密的地方永远是非常窝囊的了。无论是怪流氓的兽性发作,还是怪小惠的倒 霉,对我都没有意义。我是决不会再用自己洁白的肉体招惹你那个窝囊的地方了, 那个地方永远不属于我的了。理智地说,小惠是个好孩子,你在面对流氓强暴时, 进行了顽强地抗争,没有让流氓的阴谋完全得逞。然而,理智有时是个坏东西, 没有理智未必不好。理智并抹不掉我心中的窝囊,就像无意中吃了屎克郎,你即 使把它完全的吐出来,那份窝囊也一辈子挥之不去,它会永远的残留在那个敏感 的胃口里。我敬佩小惠的贞节和清白,同情小惠的不幸遭遇,承认小惠是个好孩 子,但同时也是个运气不好的傻孩子。可是,你已经不能再做我的媳妇了。小惠 呀,小惠,我曾经爱过你,从来没真正地抛下过你。可现在不行了,我只得和你 说一句“对不起”了……   这一夜,没有欢情,只有悲伤。   小惠不断地念叨一句话:“‘梳洗打扮见公婆,赤身露体会丈夫’。我这辈 子,就算完了……”   16、   狱中的赵祥昆,供出了赵祥林有两个媳妇的事,还说他有俩媳妇,我一个也 娶不上,觉得不公平,和旧社会没有两样,所以我就想先强奸她,然后和她结婚。 审讯他的人觉得稀奇、也很气愤,新中国的朗朗乾坤,岂能容得“一夫两妻”的 存在!就把这事通报给了公社党委。公社党委把这个事件列为封建主义复辟的典 型,交给了公社妇联去解决,要求坚决解除“一夫两妻”的非法婚姻,拯救被旧 社会封建陋习仍然禁锢的女孩。妇联的人行动迅速,立刻来到落花屯,把三个青 年召集到大队办公室,问了一些情况,要求他们立刻办理离婚手续。   一个凄凉和悲伤的秋后,秋风忽南忽北的吹来吹去,终于吹散了一份不能容 忍的别样柔情。院子里,那棵大秋树上的叶子纷纷谢落下来,堆在张小惠的北屋 门外,成为堵住心口的痞。门外.的凤仙花已经完全凋谢和枯萎,飘散的秋叶飞 舞着覆盖和掩埋了未能绽开的痴心蓓蕾,像井窨子里自然生长的野棵,难被和煦 的阳光所青睐,变得枯黄、霉烂与可怜;那棵牵牛花还艰难的开出几朵,虽然数 量不多,但颜色还那么鲜艳,那么光彩夺目,只是它那脆弱的叶片上涂抹了一层 薄薄的秋霜,太阳一出来,那霜雪就变成几行泪水,顺着残缺的叶脉流淌下来; 河水结成的坚冰,只要有足够的热量和时间,总是会断裂与消融的。断裂和消融 的冰块,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毫无目的的向远方漂泊,在消融自身的同时, 倾心的补充着浮起它们的水流,消耗着自己,壮大着水流;漫天的雾霭终会散去, 畸形的婚姻迟早要离异。张小惠和蔡福英就在公社党委、公社妇联和大队领导强 大的政治攻势面前,往离婚书上签上了各自的名字。于是,“一夫两妻”的非法 婚姻得到了彻底解决和拆散。不过,赵祥林总得有一个媳妇,领导允许他挑选一 个女孩做媳妇。他很痛快地说要与张小惠分开,要与蔡福英重新登记结婚。   张小惠就成了被男人抛弃的“离货”,她很悲伤。蔡福英也悲伤,她虽然愿 意继续做赵祥林唯一的媳妇,可是他却怜悯小惠,怜悯得伤心落泪。   夜里,蔡福英眼里含着泪水,哭哭啼啼地对赵祥林说:“我倒是没什么,但 心里很难受。俺姐姐忒苦了……她已经生下了咱们的闺女赵金钗,你却要把她真 的抛弃了!她那么年轻,叫她一辈子守寡就忒残忍,叫他改嫁又忒难了。她和我 一样,把唯一的贞操献给了你,即使在赵祥昆强奸她的时候,她还拼命地为自己、 为你,坚守着女人的贞操。现在弄了个突如其来的离婚……她怎么再有心思嫁给 别人,怎么会同意过第二个门槛?我们女孩儿是一朵鲜嫩的花,这朵花只要被一 个男人摘去,在这个男人那里它一辈子都鲜嫩,只要离开这个男人,它立刻就枯 萎。你是知道的,我和姐姐之间从来都不会嫉妒,她从不嫉妒我,我从不嫉妒她, 一样的结发夫妻呀……因为这是我们三个人从处女处男就共同酿制出来的习惯。 我要是单独占有了你,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是陶愧,就像做贼一般,无脸见到小 惠姐姐。我劝你不要真的把她抛开,你只要在心里爱着她,和过去一样的爱,经 常到她的床上去过夜,她还是一朵鲜花,就不会枯萎。那离婚证、结婚证,不就 是一张纸么!它哪能限制得了咱们的事?反正,咱仨的事情就连街口上的石头狮 子也知道,你继续和她暗做夫妻,我相信不会有任何人笑话。相反,你要是不和 姐姐好了,才真的有人笑话你。说你昧良心……你好好想想吧。”   赵祥林却说:“怎么!你还劝我?我还得劝你呢。我本来就不愿和小惠结婚, 只是碍于后妈面子,才与它拜了天地。结婚登记时,我还不大懂事,心里觉得媳 妇越多越好,娶两个媳妇,偷偷地进行轮换,是一桩快事。可我慢慢觉得小惠的 脾气挺怪道,动不动就悖我的文儿发脾气。加上她生病时那个可怕的样子,我一 想起来就会葬情绪。现在她又被赵祥昆强奸了,虽说没强奸成,可她的下面却沾 满了那个流氓的脏东西,我一想起来就恶心,我怎么还能再上她的床?现在离婚 了,我不去接近她就是遵纪守法,要是再接近她那才叫违法。我真的不敢相信, 你为么这么傻,傻到在情场里也大公无私的程度,我真得无法理解你。你的痴心 和多情好可怜啊!你还有心思怜悯她,可是我还得怜悯你呢!哈哈!你真可怜。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怎么还去管小惠的事?今后我只要你一个,已经和你重新登 记了,一夫一妻了,我们俩一定会长久的做夫妻。你应该为此而高兴。”   英子的眼泪不断地流着,她说:“现在与你重新登记结婚也罢,不结婚也罢, 还不都是一个样……和从前有什么不同?人都是要讲良心的,光替自己想不替别 人想那叫自私自利……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常想,你今天离了小惠,说不定明 天把我也离了,另寻新欢也说不准……唉!男人就是男人。男人可以占有几个女 人,女人是不能占有第二个男人的。我这一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男人。过去,我 和小惠姐姐说起话来,常这么说,女人的贞操就是生命,可以去死,但不能失了 贞操。兔死狐悲,既然俺姊妹俩有一个被甩掉了,剩下的我……尚不知将来如 何……”   英子对赵祥林的规劝可谓愚蠢的多情和多余,丝毫也不能打动他、改变他, 就像河流子腌咸菜——进不去盐(言)味。他们只有各执己见,各想各的,用热 烈的性爱维系着一夫一妻的肉体关系。看起来赵祥林似乎与英子铁了心,对她山 盟海誓一番,又表达了她永远爱她一个人,永远不再爱小惠的决心。弄得英子没 有话说,只得把对小惠的怜悯藏在心底,有时候就跑到小惠屋里和她说话,为她 分担一份忧愁。   一天晚上,英子和姚立琴说好了,抱起小福子来到小惠的屋里,打算迫使赵 祥林过来与小惠同房睡觉,小惠就说,别这样,你还是回去吧,免得你俩闹翻了。 英子却说,姐姐,我不怕。他要不上你的床,我就不回去。于是,姐妹俩各带着 自己的孩子,睡在了一张床上。   赵祥林从大队里开会回来,不见了英子。她问姚立琴:“二妈,英子呢?” 姚立琴说:“你小子自己知道,别问我。”赵祥林一琢磨,就生了气,气势汹汹 地跑到小惠的屋门前,擂鼓一般的砸门:“英子,快出来,回去睡觉。”英子在 屋里说:“我不回去了,小福子已经睡下了,你别来搅和他。”   林子砸门的动静很大,惊醒了程玉芬,她连忙起来说:“林子啊,两个孩子 都睡着了,你就自己回去睡一宿吧。”林子不作声,继续拼命的砸屋门,砸得山 响。英子就说:“让你进来也行,只是你得睡在姐姐床上。”赵祥林知道是英子 的计策,就说:“行,我也睡在这里。”于是,小惠主动而不不好意思的开了屋 门。赵祥林一步蹿进去,一句话也不说,没好气的把英子拽起来,逼她穿上衣服, 扯住她就往外走。英子使劲的打坠骨碌,不跟他回去。不住地念叨:“我不走, 就是不走。你能撇下姐姐,我不能撇下她。”赵祥林仍旧不说话,干脆把她抱起 来,扛在肩上,一溜烟的出了大门,就连小福子也不顾。   小惠便哭起来,程玉芬也陪她哭。   姚立琴也没办法,只得回来抱回小福子,交给英子。   赵光哲知道英子逼迫林子睡小惠的床自己受了委屈,觉得英子真是个好孩子。 只是碍于公公儿媳之间的忌讳与障碍,没有出面掺和。隔了几天,他把林子叫过 来,准备劝说林子不要真的离开小惠、抛下小惠,希望他和从前一样对待小惠。 他用讲道理的方式慢慢开导他说:“林子啊,当初我就不同意你找俩媳妇,总怕 出事,就希望你和英子结婚,我把小惠发嫁出去,可是你不听。我就依了你,如 今果然出事了。你把小惠糟蹋了,生了孩子,再嫁出去怕是很困难的。依我说, 不管离婚不离婚,你还得和从前一样的按时到小惠屋里去过夜,要不,小惠就成 了老大难,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女人的心柔弱,经不起折腾。你要是有点良心, 你要是还承认是我的儿子,就得按我的办,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叫昧良心!”   可是林子却软硬不吃,似乎一下子提高了政治觉悟,满口的婚姻法辞令,振 振有词。还说他要做一个跟上时代步伐的青年人,要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他说现 在人家都学雷锋做好事了,我还搞一夫两妻那是出洋相。弄得赵光哲挽着舌头没 法说。   这天夜里,赵光哲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一个疯汉,像他老爸一样唱着《小白 菜,黄又黄》,在柳行头的坡地里乱转悠。一会儿,又念起了那首诗“天上没有 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在梦中,赵志奇并没有死 去。走近一看,并不是他的爸爸,而是一个比他爸年轻许多的疯汉,那疯汉穿戴 得很整齐,只是他的疯劲儿与他爸相似。那疯汉念完他的诗歌,忽然趴在地上不 动了,死了一般。于是他面前出现了一座尚未关闭的大坟,大得可怕。他看见一 些人,把这个死去的疯汉抬进了大坟里。随后,一些人纷纷涌进大坟里面去,这 些人中就有张小惠、程玉芬和蔡福英。他拼命的呼喊她们,让她们快出来,可是 她们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一面哭着,一面随了那些人走进大坟。她们刚刚进去, 就看见一道硕大的石门关闭了。很奇怪,大坟的石门虽然关闭了,可是那疯汉却 穿门而出,仍旧在那个疯狂的田野上耍他的疯狂。他诧异,他疑惑,他害怕。他 继续呼喊着:“你妈呀、小惠呀、英子……你们快出来,快!”   睡在一旁的程玉芬,听得他在梦中喊叫得没了人声,连忙把他晃醒。赵光哲 便定了定神思,下得床来抽旱烟,边抽着边和她诉说梦境。程玉芬说:“你这是 招了压飘忽子(魇),都是销毁的是把你搅的。唉!有什么办法呢!我做梦也常 常梦见这样的大坟,真的挺吓人的。不过,毕竟是一个梦。看来,我和英子是不 会有事的,我只是担心小惠,他要是想不开,那就惨了……”   赵光哲看见小惠和她妈整天哭天抹泪,心里不是滋味,可是他说不出任何劝 说她的话来。年轻人的事当爸爸的如何能直接说出口呢?所以她就后悔自己做事 没有主张。他想,现在这四分五裂的局面能怪谁呢?如果说怪我收留了他娘儿俩 后不该再收留蔡福英,可是林子却与她有缘法,与她进行了第二次婚姻登记;如 果说不该让他们形成一夫两妻,可那是他们自己造成的。虽说与当家人管教不严 有关系,可他们都已经男大女大的了,我这做父亲的如何能管得了呢;如果说怪 老百姓去公社报案,可即使不去报案,这违法的一夫两妻,早晚是要被人民公社 拆散的,所以也怪不得老百姓;应该怪赵祥昆的流氓罪行么?似乎也怪不得,因 为他毕竟没能把小惠怎么样;能怪的“意见篓子”么?大概他也是为好来呀。想 来想去,只怪命运。是小惠的命运不好。小惠要是不和她妈要饭来到我的门里头, 我不和程玉芬结婚,就不会有这一切。可是他娘儿俩总不能白等着饿死在河西呀!   从此,赵光哲陷入了极度的思想困惑。一向健谈的他,话语逐渐少起来。他 觉得孔老夫子那句“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他觉得朱柏庐先 生那句“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我对儿子说了这么多教育 的话,软的硬的都说过一大车,可是有什么用?他还是那么昧良心,想必,早在 他的前世,那良心就被狗吃了。他为什么要投胎来到我的门里头呢?   赵光哲对小惠说:“小惠呀!过去的这一切,都怨我这个当家的没当好。你 要是怪罪,就怪我一个人吧。赵祥昆不是好人,可林子也不是好东西。一切都过 去了,你得想开点。你还很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你要走好。看看吧,要 是有合适的,再找个好主儿,我把你好好发嫁出去。人家要是不愿意要孩子,就 把金钗留在家里让你妈看着。别整天的哭,别哭坏了身子,要抖起精神来。”   程玉芬哭着说:“都是赵祥昆作的孽,都是‘意见篓子’惹的祸。俺好好一 个闺女的名声,白白让他们给糟蹋了。俺小惠真是命苦啊……”   小惠哭着说:“爸爸,妈,我不嫁人,宁可带着金钗伺候爸妈一辈子。”   “别说傻话!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听妈的话,找一户好人家嫁出去, 慢慢把林子忘掉吧。他不会再到你屋里来了。可不能白白耽搁了年轻。”   “唉!林子!他妈的,我白疼了他。以后我不认他这个儿子了。唉!事到如 今,也只好凭着小惠命去闯了!”   晚上,赵祥林过来吃饭,递给小惠一张纸,借着灯光一看,是一首诗:   一座青山两条河/一条一条绕山过/无情棒儿飞来祸/疼煞妹妹/气煞哥哥/而 今风雨多/时事不佑你和我/人生路千条/柳暗花明前村阔/另寻佳偶签新约/情债 不偿/莫怨哥哥/   云里秀峰竞绰约/两岸青山空锁着/留得春常在/情海任你择/我断不思量/你 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予他人可/借得《钗头凤》/学说错错错/   赵祥林走了,永远离开了张小惠,终于在她遭到流氓蹂躏之后彻底离开了她。 小惠没捞到河里的月亮,白白弄湿了美丽的衣裳。她惋惜着、痛恨着闹剧般的过 去。只好与她生下的小金钗无可奈何的独守空房,她的心被漫长的时光煎熬着。   过去,林子与小惠曾经举行过婚礼,可是没有结婚证不算数了;林子与英子 曾经两次登记,却没举行过婚礼。一个是有婚礼无证件,一个是有证件无婚礼。 一场闹剧般的一夫两妻婚姻,被时间吞没了,成为永远的过去。   从此,赵祥林长期住在东厢,没有大事从不到西厢来。   张小惠以闺女的身份住在西厢,与赵祥林的关系变成了痛苦的回忆,每当夜 深人静,她心里就如刀割一样的痛。赵祥林从不青睐,改嫁的事,没有着落,她 面对孤灯幼女,寂寥无欢地漫度着一个个漆黑无光的夜晚。偶然轻推房门,仰望 那深邃的夜空,眨起那星星般的眼睛,瞥一瞥那眼睛般的星星,嗟呀叹息一番, 回到床上窃窃的哭泣,抱怨自己命苦。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思春之苦并不亚于 忍饥挨饿,追忆梦幻般的过去,犹如在油锅煎熬——她就是这样煎熬着自己。   也有热心人劝她改嫁他人,开始她不同意,后来慢慢同意了,她下决心改嫁 他人,下决心远远的离开赵祥林,离开落花屯。   果然有人来提亲了,介绍的是一个荣誉军人,此人双目失明,需要找个媳妇 伺候他。程玉芬不同意,小惠也不同意。可是没过几天,那荣誉军人就和别的女 人结了婚。   果然有人来提亲了,介绍的是一个南方来要饭落户的人,一打听,此人是个 懒汉,是个没家没业的流浪汉。小惠也不同意。没见面就告吹了。   果然,又有人来提亲了,介绍的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那男人的女人死了, 撇下了四个孩子。小惠仍然不同意。   早在河西饿死人、吃人肉的岁月,落花屯大队这一带的中青年光棍,大部分 都找上了河西要饭来的媳妇。到了“三自一包”,家家户户都能吃粗吃饱了,已 经没有几个娶不上媳妇的中、青年光棍儿了,真正找不上媳妇的,除了严重残疾 就是鳏老头儿了。即使有几个还没娶媳妇的光棍小伙儿,那男方知道她曾是赵祥 林的媳妇,又曾被赵祥昆强奸过,名声很不好,还带着个孩子,谁还瞎着眼的去 找她。尽管那媒人总是说赵祥昆对她并没强奸成,可仅仅被“强奸”一词就够人 恶心的了,谁还细分被强奸得成与不成呢?   可是,张小惠即不是如花似玉,也算得上八成长相,她总不能掉着价地去找 一个残疾人或是鳏老头哇!所以她一直没能再婚。女人是靠男人支撑脸面和身份 的异样人种,没有男人的女人不是一个“寡”字可以了得的,找不上男人的女人, 很自然的比别的女人矮着一大截。她在孤寂的油锅里、惆怅的磨石上,煎熬着、 消耗着流金岁月,那活泼动人的风采一天天式微,人憔悴了、心烟熏了。不过, 她毕竟年轻,也算得上坚强。爱情之梦依然真真切切。此时此刻,他亲爸爸的死、 她和她妈曾经吃人肉充饥的事,似乎已经十分遥远。当务之急是怎么样才能有一 个好的归宿。   地瓜,是个充满神奇色彩的食品。“物稀为贵、珍滥亦俗”,在它身上体现 得尤为突出。轻易不吃地瓜的人,乍一吃它,又香又甜,非常好吃。在过去和后 来,煮地瓜和烤地瓜的香味飘溢在集市上,引得孩子们流涎,老人们咂舌——那 是哄孩子不哭、关心老人牙口不好的上等食品,都把它当作点心来品尝。   自从实行合作化以来,上级忽然发现和认定地瓜是唯一的高产作物,说是中 国人口多,只许种地瓜,不许种低产作物。于是,把原来的那些低产作物,比如 粘谷、黍子、芝麻、绿豆、豌豆、稷子、黄米、大麦、荞麦以及各种各样的菜蔬, 统统打入冷宫,不许集体种植。所以,这些庄稼的品种花样也就自觉地退出了广 阔的农田,不再生存;干部们大力倡导和指挥着所有初级社、高级社,一律栽种 高产作物的地瓜。人民公社以后,更加扩大了地瓜的种植,满坡里都是地瓜,几 乎没有别的作物,于是,地瓜,这一物种,被人类宠幸,被公社推崇,成了庄稼 的代词。当然,地瓜也就成了社员的主食。   现在,三自一包了,每家都有七、八块地,为了不挨饿,惯性似的栽种了最 高产的粮食作物——地瓜。于是,这堪称“伟大”的地瓜蛋,便填饱了饥民们的 肚子,拯救了这一方濒临饿死的老百姓。说也奇怪,“三自一包”仅仅两年功夫, 落花屯大队那讨饭的河西人就少起来,渐渐看不见了,想必,河西地方也有了地 瓜吃。这河东的落花屯就更是一派有地瓜吃的景象了,即使最穷的人家,也有地 瓜吃了,很少有人缺粮断炊。   落花屯大队的社员们家家吃地瓜,锅上锅下都是地瓜,煮地瓜、蒸地瓜、烤 地瓜、烧地瓜、腌地瓜、炒地瓜、炖地瓜,当然也有地瓜蛋、地瓜片、地瓜丝、 地瓜条、地瓜块了。把地瓜干碾成细面,谓之地瓜面。用地瓜面蒸窝窝、糊饼子、 擀面条、压核酪、包包子、做蝌蚪、打凉粉、吊粉皮、制干粉都行。做成的这些 食品,油黑油黑的如同柏油一般,看起来好像犯毒,吃起来口感不错。加上适当 的调料,搞点儿酸甜咸辣,绝对能充饥。   许多年之后的一位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名曰《地瓜颂》,他这样描述地 瓜的功勋:   你是女娲的使者/捧着老天爷的圣旨/来到人间/表面的红色/是你心肠的表露 /内里的黄色/是黄帝的血脉/有了你,就有了力量/有了你/就有了明天/有了你/ 就有了中华/谢谢你的伟大/女娲/谢谢你的恩赐/老天爷/谢谢你/地瓜/   可是,在天地之间的一切生灵中,人是最最不禁惯的特别高级动物。没有饭 吃,吃人肉充饥的时候,就盼望着吃糠咽菜能吃饱就行了。吃糠咽菜变成现实了, 填饱肚子了,就盼望着能吃上地瓜和地瓜面儿。那鲜地瓜、地瓜面儿吃饱了,锅 上锅下都是地瓜,睁眼闭眼都是地瓜,整天地吃、成年地吃,就烦了,觉得不好 吃了,谁也不拿它当好东西了。而且,顿顿吃、天天吃、年年吃,也能吃出些不 大不小的问题来。   首先,地瓜做主食,胃里受不了,有些人会烧心、犁心、嘈心、恶心,胃里 不住地翻腾难受,叽哩咕噜不消化。肚子撑得鼓鼓的,可身上就是不长力气,特 别是老年人还会出现营养不良性水肿;其次,地瓜吃到肚里去,容易产气。肚里 的气,上走口、下走腚,从嘴里冒出来叫嗝气,从腚里窜出来叫放屁。“屁是一 股气,生在肚子里,窜上又跳下,转来有转去,一旦放出来,称心又如意。有屁 不放,必然上当”;所以,落花屯大队越是开社员大会的时候,台上台下,越是 屁声不断、此起彼伏。那屁的声调,有高有低,有粗有细,有尖有憨。有的一韵 到头,有的转腔改调,有的如同对台湾“打单不打双”的炮声,有的像草丛的蟋 蟀鸣叫。据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那男人们有屁就放,不觉得丢人,那 屁也没有多少臭味。女人们怕人笑话,就夹住腚慢慢放来不出声音,听不见屁声, 只闻到一股并不算太臭的臭味。   不过,不论是屁声,还是屁味,都不能抹煞地瓜的伟大功勋。   喇叭头子里说:国民经济好转了。这一好转,就来了运动。   波澜壮阔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弥漫在神州大地上。落花屯大队的动员大会 开始了。赵有佩主持会议,请公社的老干部张精锐传达了上级的文件,然后他讲 起话来。或许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张精锐的讲话很出奇地压住了会场的紊 乱局面,大人们聚精会神得听他讲,那哭闹的孩子们也显得很懂事,老实起来。 张小惠看着他那不断挥动着手的讲话姿势有点儿像画像上的毛主席,所以就听得 很认真。   张精锐说,分到各家各户的那些各种名堂的土地,口粮地、饲料地、撂荒地 等等,都是为了度过暂时的经济困难而采取的一种措施,应该收归集体所有,自 己开垦的那坟旮旯子也要归集体,就连那些扩大了的自留地,也必须重新按每人 一厘划分。他说,只有集体种地那才是社会主义,一家一户个人种地就是单干, 单干不是社会主义,而是资本主义。毛主席说了,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我 们要灭资兴无,不能走回头路。   台上讲得头头是道,台下的屁声也滚滚泛滥,当然那都是地瓜屁。   会议结束后,大队里又张罗起收回集体土地和重新划分自留地的事来。几乎 在一夜之间,那一小块一小块的零星土地,经过一大阵忙活,就在“灭资兴无” 的一片凯歌声中,重新连成了一大片,由姓“资”改成姓“无”了。于是,原来 赵有佩主持揳的橛子、打的灰眼,全被埋进了深深的土壤里,看不见了。满坡的 黄土地再一次连起片来,叫做土地大连片;社员的自留地也大量减少了,赵光哲 的五口之家也就只能分得几个菜畦子。于是,一家一户单独种地的资本主义被铲 除,社会主义的、集体生产的金光大道,又一次与共产主义接轨,铺到了通向共 产主义的天堂上。   生产队拒绝“黑手的挣给白手的吃”,一切男女劳动力都必须参加集体生产 劳动,不许在家吃闲饭。每人每年只能按360斤口粮分配,多一两也不许分,剩 下的余粮,除去留下种子和牲口饲料以外,必须全部卖给国家,用卖得的粮款, 按工分多少,作年终分红。于是程玉芬、张小惠娘儿俩,留下一个人在家看孩子 做饭,另一个人必须下地劳动。姚立琴、蔡福英娘儿俩也必须有一人上坡参加劳 动挣工分。   英子和小惠都被生产队划作了劳动力,都必须参加集体生产。于是,她们天 天泡在坡里干农活,她们的孩子就由婆婆带着。一天,她们随了社员去挝集体的 地瓜,收工的时候,听得有女社员说起偷棉花的事,就心生羡慕。特别是英子, 希望与小惠多做一些接触,以便排解她心中的忧伤。姐妹俩来到一片棉花地,看 那棉花桃子都吐出了白花花的棉絮,眼热起来,小惠看好了路径,商量着要在夜 间偷一次棉花。   到了晚上,英子携着篮子过来了,程玉芬说:“你们去吧,小心点,别让人 抓住就行。唉!‘十个社员九个贼,不偷集体还偷谁’,偷回来留着给孩子絮棉 袄吧!”于是,小惠也携着篮子,姐妹俩摸着黑走了。夜很黑,她们只能借着星 光走向集体的棉花地。夜幕中,泛白的棉花朵子,从裂开的“大嘴”中吐露出来, 反射着微弱的星光,所以还能隐隐约约看得见。于是,姊妹俩找到棉花最密集的 两垄,弯着腰开始紧张地摘棉花。夜很静,一点小小的响动,也能传出很远。她 们的行动总是蹑手蹑脚,尽可能不出声音。摘着摘着,听得小惠“噢”的一声喊。 英子急忙轻声说:“姐姐,怎么了?不能出声!别让人听见!”小惠悄声说: “扎破手了。”英子忙抓过她的手来,借着星光仔细查看:“啊,流血了!怪不 得这么疼!快,我给你找青青菜。”于是,英子伏下身子,在地上摸索青青菜, 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两棵。她迅速的捋下几片叶子,放在手心里揉搓一番,揉 成了粘糊糊的球形,捏在手上,把小惠受伤的手拎过来,捏出菜球里的水,滴在 小惠的伤口处,那血就立刻止住了。她又把一穗棉花的种子挤出来,用无籽的棉 花絮敷在伤口处,缠了几匝。“姐姐,你别摘了,坐到地头上去吧!”小惠说: “不行!还得慢慢摘!”小惠的手不得劲,摘得就慢了。   忽听得前面有动静,小惠轻声说:“我到前面去看看,是谁!”英子一把拉 住她,悄悄说:“别去,那也是偷棉花的,她一定也能听到咱的动静,必须装糊 涂。她认出咱来不好,咱认出她来更不好,这毕竟是做贼呀!”小惠不再过去, 继续摘棉花。   一会儿,听得前面有人大声咋呼:“哎哎哎!这是谁偷集体的棉花?让我逮 住不光要充公,还要交到大队处理!”英子很机灵地伏下身子,顺着棉花秸的最 上面,借着星光向前看,就看见有不少的人头攒动,大约有十几个人,一个一个 黑影儿在夜幕中一起一伏,紧张地摘棉花,而那个大声喊叫的人,可能是“看坡 护坡”的民兵。民兵站得远远的,只是履行公事的喊上几嗓子,叫做“拍打老鼠 吓唬猫”。唉!民兵不愿意逮住任何人,也不想认出任何人来。   于是,她们大胆的摘满了自己两个口袋,分别背着慢慢往回走。   来到村口上,黑影里窜过一个人来,大喊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她们吓了一跳。坏事了,被人逮住了。正要往回逃跑,那人就神秘的出现在 面前,跑不了了。小惠一看,原来是民兵连长赵祥荆,就慌慌张张地说“祥荆哥, 是你呀。”英子也说:“祥荆哥,你看,这不,俺姊妹俩这是头一回,就让你看 见了。”小惠接过来说:“祥荆哥呀,俺姊妹俩都带着孩子,听困难的,你就…… 别认真了,俺忘不了你。”   赵祥荆冷笑道:“是小惠和英子啊!我可从来不看谁的脸面。可是,要是打 你呢?就瞎坏了你的模样,要是罚你呢,还舍不得?哪,就交给赵有佩处理吧! 走,上大队……嘿嘿!”他边说着,往一边列开身子,那仿佛是留一条逃跑的 路……小惠和英子趁空儿,拼命的往家跑,跑到家里,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程玉芬起来床,看他们都是一身汗,就问了问情况,英子说,让赵祥荆逮住 了。不过,他没怎么着俺俩。小惠说,那小子好像没安好心。程玉芬就说,到明 天,他会不会再找咱的事?小惠说,那民兵只管咋呼,没人真的去捉贼。看来不 会的有事的。英子也说,大概,他就是履行公事,得过且过了。   事后,果然平安无事。   17、   一队新任队长是赵有杰,就是原来不敢给他老妈照相的那个人,那可是最正 宗的中国农民。他四十来岁年纪,满脸满身被太阳晒得黢黑,看见他,就会联想 起非洲黑人。冬天,他的装束稍稍复杂,上身是“小棉袄子外扎腰”,下面穿一 条“叉裤”。何谓叉裤?就是只有两条棉裤腿,没有裤裆和裤腰的棉裤。穿上去, 后面的屁股上露着里面的单裤,干起活来腚沟里不至于出汗。他的脚上蹬一双老 粗布的袜子和产鞋。这种打扮,简洁、暖和,冬天干活得劲;夏天就简单得多了, 头戴一顶破草帽,打着赤脚不穿鞋,光着膀子不穿褂子,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搭在 肩上,真正能算得上“服装”的就是那个黑不黑、蓝不蓝的裤衩子——这是庄稼 人最集约的打扮,看上去有一种力量的威严,有一种粗犷的键态,有一种贫瘠的 悲戚,也有一种老茄子不嫩(论)的莽撞;像赵有杰这种正宗农民,在走亲戚、 串朋友、赶集上店时,也是要穿褂子单裤的。但那褂子单裤上常常打着补丁,所 以遇有婚丧嫁娶,需要去做客,去为人当脸,有时就得借别人的褂子单裤穿一穿。 穿上这种足足算得上服装的衣服是很不自在的,窘得他手足无措。“小庙子里的 鬼——到不了大廊坊里”,即使把他让到高贵的椅子上,他也坐不住,猴儿般的 股低在椅子上,“叭嗒叭嗒”抽旱烟。   赵有杰当了队长,与他的穿戴大体相似的泥腿子们,都希望他能让大家吃饱 饭。那天,一群男女劳力正在刚翻过又搂得整平的地里用板镢条畦子。“意见篓 子”的臭嘴又胡咧咧开来:   “怎么样啊,咱说的不错吧,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哼,大呼隆干活,和 大兵团作战还有什么两样啊,只不过人数少了点儿。这叫什么!叫换汤不换药。 反正不管怎么调弄,一准没有草帽子底下的好事儿。其实呀也应该这样,孔老夫 子早就说过,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整天用两只手撸锄把子、摸板镢柄的 人,也就只配和这黄土打交道,除了黄土还有么,你还能做么?可是就是忘了一 条,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世间什么最大?天大?可是天上不长粮食, 粮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所以天大不如地大;地大么?满坡的粮食都收进场院里 了,所以地大不如场院大;场院最大么?场院里无论有多少粮食,到头来都得上 碾磨推成面子,所以场院不如碾磨大;碾磨最大么?碾磨推出来的面子早晚都得 下铁锅蒸煮,都得让铁锅吞下去,所以碾磨不如铁锅大;铁锅也不是最大的,铁 锅不如饭碗大。可是饭碗还是不如人的嘴大。所以人世间最大的不是天地,不是 场院,不是碾磨,不是铁锅,也不是饭碗,而是人的嘴。无论有多少粮食,早晚 都得让嘴吞下去,那嘴还不最大呀?这张嘴看起来很小,实际上最大。能有多大? 今天吃饱了明天还得再吃,顿顿吃、天天吃、年年吃、代代吃,是个永远填不满 的坑;要想吃饭,就得带上草帽子,什么还不是草帽子底下生产出来的?咱这些 戴草帽子的乡下佬干们,就是得锄三垄、拔野草。你不管叫么名堂,都离不开老 本行,离不开草帽子。孔夫子说改邑不改井哩,你愿意改就改吧,反正改不了草 帽子……”   有人就插话说:“庄稼人干这庄稼活那是没说的,应该,咱不是祖祖辈辈面 朝黄土背朝天么!只是这‘够不够,三百六’,也忒抠门儿,忒小气,忒节夹, 忒简津。要是把粮食都分到户下来,保准种一年吃三年,那三百六十斤以外的粮 食还不是运到那些不干农活的城里人那里去呀!哼,乡下人养活城里人,农民养 活工人,这就是黑手的挣给白手的吃。”有人就说:“可不能这么说,那叫工农 联盟嘛,没有工人,农民就连锄镰锨镢也没有,还怎么干农活。”有的就说了: “什么工农联盟?工人算老几?没有工人咱照样有饭吃。那秦始皇的时候没有工 人,不是照样活着?没有电灯掌豆油灯,没有暖水瓶就现喝现烧水,没有铁梢用 木梢,没有炭烧就烧柴草。反正没有工人不要紧,没有农民就没有饭吃。没看见 那几年啊,当工人的都从城里饿回乡下来了。哼!联盟?联的什么盟?”   “意见篓子”和一些人这一胡说八道,那条畦子的活就慢了许多,有不喜欢 上废话的,就干到前面去,把这些发牢骚的人们落在了大后头。赵有杰那张黝黑 的脸上泛起一缕威严,不高兴地说:“赵祥楼,你别再讲你那纲口篇子了,说话 耽误了卖膏药了,快赶上来,要不,扣你的工分!”赵祥楼紧张的抽动着他脸上 的皱褶,笑道:“扣工分我不怕,不是一天才给个十分八分么,一个工分连一分 钱都不值。这也不要紧,可够不够三百六,你这队长也不想想办法呀,到时候没 有饭吃了,害饥困了,你不是也得陪着挨饿呀!”   赵有杰当了官自然也有当官的气魄,就说:“行了,快干活吧,反正饿不着 我就饿不着社员。”许多人就进一步怂恿他:你要是让社员不挨饿,别说这条畦 子的活,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都跟你干。可是有一条,必须让社员吃饱了饭才 行!赵有杰自有他的道理,就说:“我就不信,种粮食的怎么还能没有粮食吃? 还能守着干草饿死牛?大家放心就是,我保证让社员吃饱饭。我从来说话算话, 红口白牙的,吐口唾沫都是鲜红的血!谁要是好好干活还吃不饱饭,我这队长就 他妈白当了,我他妈的就不是人做(揍)的。”他的话鼓舞着社员,人们就一面 对他说着感激和鼓励的话,一面抓紧条畦子,进度快了许多。   忽听见远处有汽车的轰鸣声,抬头看时,但见一辆大卡车拉着一些戴着头盔 的工人,向东面驶过去,车后面扬起柱天柱地的尘埃。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板镢向 那边看。赵有杰说:“都别看了,快干活。”人问:“队长,那是干么的?”他 说:“安电灯的,先架上电线杆子,到冬天安完了,咱就能掌电灯了。”   就要掌电灯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还没安上电灯,可那坡里已竖起了好几路 电线杆子,给那掌电灯的企盼以极大的安慰,庄稼人个个激动起来,这一激动, 激发了一股社会主义好的革命干劲,那条畦子的庄稼活干得热火朝天……。   可是,掌电灯毕竟没有吃饭重要。   社员们饿怕了,经常埋怨这“够不够、三百六”的法子,把赵有杰的耳朵塞 得满满的。有的人就找他哭穷,说是“冬好过,春难崴”,粮食吃不到新麦子下 来,到了春天总不能喝风咽沫,那就没法干活了。反映意见的人多了,赵有杰就 真地动了心。种上麦子挝完地瓜,就该“卖余粮”了,何谓余粮?就是除去每人 留够三百六十斤口粮和牲口饲料粮、种子粮以外的所有粮食。赵有杰就借口生产 忙,拖着不卖余粮。   赵有杰秘密的召开了一次队委会,他猴儿般的股低在一把椅子上,口里叼着 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说:上级党有了明文规定,让留下种子和牲口饲料, 每口人留下三百六十斤口粮,其余全部作为余粮卖给国家。任何人不许私自截留, 谁要违犯,抗粮不缴,不但要撤职查办,还得追回粮食。社会主义当然好,我是 举双手赞成的,有了社会主义,咱就快掌上电灯了。可是,电灯是不能当饭吃, 这每口人每年三百六十斤粮食,没有鸡鱼肉肘、瓜桃李果掺着,怎么能够吃?够 不够三百六哩!能行?小月孩子还差不多,哪个大人能够吃?谁家能够吃?一个 劳动力,每天都要下那么多力气,风打头雨打脸,拼死拼活,拿着身子当地种, 光是靠吃地瓜撑肚子,三斤地瓜就让折合一斤粮食。那地瓜吃了只是个水饱,不 撑时候,不到半头晌午,肚子里就‘瓦鼓’得难受,咕咕噜噜地光放地瓜屁,可 也得当粮食往下分。过麦以后,每人分得的那六十五斤麦子,早就吃光了,早就 吃了探头粮。这秋粮分配,每人只许分二百九十五斤粮食,这里头还得包括六十 斤瓜干和用地瓜折合的五十斤。从现在到明年麦收还有约摸九个月的时间,这些 粮食恐怕吃到过去年,就差不多吃光了,到春天吃么?没有饭吃社员还怎么干活? 咱这些种粮食的庄稼汉,起早贪黑,风里雨里,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眼睁睁的 看着一大车、一大车的送走了,还得说是咱自愿送余粮的,咱是自愿的么?这叫 什么自愿?明明是不送不行么。我就不明白,地是咱的地,粮是咱的粮,咱自己 种的粮食为什么自己不能做主?所以我就把这卖余粮的事拖下来了。就为这,大 家伙商量商量,我想少卖几千斤地瓜干,分给社员。如果分下去,每人至少能分 三十斤瓜干,就能解决半个多月的吃饭问题。咱大家伙看看这么办行不行?大家 要是同意,上级党怪罪下来,咱们队委会的人共同承当。上级能把咱们怎么样? 总不能把咱们扛起来,一个一个挨着摔摔吧!到时候,谁他妈也不许说熊话,说 熊话那就不是人做(揍)的。   队委会连赵有杰在内共有五个人,当然也包括会计赵祥林。有个队委就说: “偷着分给社员粮食,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哪个社员都忘不了队长的恩德。可是, 赵祥林他爸爸是大队的主管会计,他二爸又是大队油坊的经理,都是咱小队的社 员,要分,必然得分给他。他们敢不敢要呢?如果不敢要,就可能分不成,消息 透露出去,打不着貔子惹腚臊,就算不法办,也得挨批评。他们如果敢要呢,那 就得让他们绝对保密,不许走漏风声,一个眼睁着,一个眼暝着,装作不知道就 是了。到底怎么样,得看赵祥林的态度了!”   赵祥林非常赞成私分粮食,虽然他与他爸爸不滑快,但他觉得他爸爸是个不 愿招惹是非的人,是不会走漏风声的。至于他二爸,脾气大改,已非从前,做好 工作也不会有问题。于是,他甩着大分头,用手指捋着黝黑的头发说:“俺爸的 脾气,大家是知道的,他不会走漏风声。至于俺二爸,大家伙放心,我保证做好 工作,我料定,他也不会胳膊肘子往外扭。如果在俺家里出了问题,就拿我试问, 挨批斗坐牢房,我去顶着,绝不说熊话!”   赵祥林的表态安住了大家的心,觉得这个小青年还是敢于抗上的。大家压低 了嗓门儿,如同做贼一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嗨!在座的五个人,谁他妈 透露出去,操他八辈祖宗!”   “要想保住秘,就得挨家嘱咐,告诉他,要是透露出去,全体社员抄他的家, 把他赶出一队去!”   “不行,越嘱咐风声越大,不如暗暗地办,夜深人静的时候分,别让外队的 人看见就行。”   “其实呀,只有那些不吃人粮食的家伙,才会告状捅娄子,给他送粮食,他 还撂脚子不成?谁也不愿当那口酸驴!”   “嗨!分一阵子,只分三十斤忒少点儿,总也是担个私分的罪名,不如多分 点儿,六十斤怎么样?”   “分一阵子,别分哪些地瓜干子。不是咱种了一大片棒子么,就分棒子,别 分地瓜干。”   最后还是赵有杰一锤定音。他在桌子沿上嗒嗒嗒地磕掉了烟灰,把两条胳膊 盘在胸前,大声说:“行!一不做,二不休,歪倒葫篓撒了油!全体队委都参加。 后天晚上十二点就分,每人六十斤棒子,林叔负责记好账目,我组织几个棒劳力, 把各家分得的粮食送上门去,当宿分完,省得夜长梦多。”   第二天傍晚,赵祥林神秘兮兮的来找赵光哲,小惠看见他,心里涌起一股离 异的怨恨和挽留的希夷,他拎着小金钗说:“金钗,快叫爸爸。你吃饭了么?我 屋里还给你留着两个发糕窝窝头呢,你来吃吧。”金钗对他很陌生,很腼腆得躲 到屋里去了。赵祥林冷冷地说:“我有要紧事。”于是,他不顾小惠,也不去看 小金钗,直接到西屋去了。他把小队里要私分粮食的事说给了赵光哲。   赵光哲说:“嘿嘿!这事儿我不管。反正还是以老本把得好。惹出祸来是你 们的事。分给就要,说出去的事我做不上来。”   赵祥林见他爸的态度冷漠,几乎不愿多说一个字,显得自己有些没味哒撒。 没沉住,就折回到东厢,再与赵光明说。赵光明说:“我,虽是大队干部,可不 是书记不是大队长。我还能胳膊肘子往外扭啊?一只眼睁着,一只眼瞑着也就是 了,你们愿咋办就咋办吧……真想不到,赵有杰这家伙还真行哩,是一条敢于抗 上的硬汉子。这要是发生在前几年,我是断然要阻止的。现在不同了,我也赞成 抗上了,反正他妈的都没有正事儿。不过你得小心点,别太抢头了,免得又惹出 祸来。”   翌日夜间十二点。银河耿耿、玉露玲玲、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天赐的一派 夜幕,包裹着蠢蠢欲动的落花屯大队第一生产队。在那座棒子仓库里,十多个大 壮汉和五名队委,开始分粮食。那窗户和门都用柴草堵起来,仓库里点了罩子灯 和几盏煤油灯,照得室内通明,室外却不透一丝光亮。人们一改那田间自由散漫 的懒散习气,没有人懈怠,没有人懒惰,一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倍增,人人都十 分警觉的忙和着。除棒子的,轻轻除撂,过磅的与记账的窃窃私语,扛布袋的和 推车子的蹑手蹑脚,生怕闹出动静来走漏风声。赵有杰光着膀子站在一旁比比划 划,似在指挥一场粮食战役,赵祥林轻打算盘,飞笔记帐,如同军师谋划粮草。 总共五辆太平车,装好布袋过好磅,两个人一辆车,趁着天黑无人,一家一家敲 门送粮。惊得那各家各户,如天神临门、龙王下凡一样感激和敬畏。户家说, “真的没想到,赵有杰可真不孬,今后可得听他的话。”送粮人说,“千万要保 密,谁要是说出去,非抄他的家不可。”黎明时分,方才分完。   赵有杰星夜分粮五天后,一个六岁的孩子由他妈领着去推头,那孩子又哭又 闹、打滚碰头的就是不愿推头。他妈就从口袋里掏出自爆的棒子花来哄他。“天 下知”就说,你要不坐在椅子上让我推,我就抢你的棒子花吃。那孩子果然乖乖 的爬上椅子,边吃着便让他推。为了使他听话,“天下知”就问长问短。哟!这 棒子花可真香,哪来的?那孩子就说,俺妈在锅里炒的。他问,队里不是没分棒 子么?那个当妈的连忙说,是从……他姥娘家拿来的。那孩子立刻反驳,不对, 你胡诌,是队里分给的,俺家分了一大瓮哩!他妈立刻捂住他的嘴说,别胡诌, 哪有的事!那孩子觉得有理,就掰开他妈的手,和他妈争吵起来,谁胡诌了?就 是队里分的么!是黑夜偷着分的,我起来尿尿的时候都看见了。“天下知”听得 明白,就问那妇人。妇人怎敢承认,口里说着“别听他胡诌八道”,就把那孩子 从椅子上掳下来,接着就去打他。孩子的头发没推完,弄了个阴阳头,被他妈撵 着跑了。   “天下知”好打听闲事儿,最愿意搜罗新闻,与人啦闲呱儿,以填充人们那 近乎空白的脑袋瓜。要不,他怎么叫“天下知”呢!童言无忌,他从孩子嘴里得 到了一队私分粮食的特大“新闻”,感到很好奇,就变着法的四处打听。功夫不 负有心人,他就在半个月之后,把一队私分粮食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了。他不是 一队社员,没分到那份粮食,很眼热,也很佩服赵有杰的胆量。他觉得就是这种 以老本把的人当队长,社员才能沾光。但是,他说话虽多,却不愿招惹是非,只 是把一队的这件事当作“新闻”来说,是绝不会去上级告发的。只是,他那张没 有遮拦的嘴巴经常说溜了嘴,结果很快就把这个非常敏感的事件,在全大队传得 纷纷扬扬了。人们敬佩赵有杰,眼热一对社员,但谁也不会去告状。一时间,赵 有杰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英雄。原来不拿他当会事的人见了他,不再喊他的小名 “杰子”,而是亲切地喊他“有杰”。   可是,“意见篓子”这类人却不以为然,照样对他有意见。   “意见篓子”的意见主要是嫌他私分得太少。而且他也想当队长,觉得至少 得当个队委委员,以便能私分更多的粮食,可是社员都不屑络络他,每人选他当 队长,心中不悦。他自恃曾经抓了个流氓,保护了小惠的贞节,学雷锋学得有成 就,应该得到社员们的称赞,可是结果却相反。他觉得这些“愚盲”般的群众, 人人都是二五眼,不认真人。所以,他那肚子里的“意见”,就“层出不穷”、 “牢骚辈出”。那天,在坡里干着活,赵有杰不在场,他说:“小杰子想当活神 仙,想当洪秀全啊,拿着活人送礼呀!这些粮食本来就是草帽子底下生产出来的, 你送的什么干巴人情啊?再说了,分六十斤棒子粒儿管个屁用,应该全部分下来! 杰子这小子胆子忒小!嘿嘿,一个撸锄把子的人当队长,还能当出好来?他只不 过是刘备摔孩子——倒卖人心罢了,他说只要他有饭吃就一定不让社员挨饿,靠 得住吗?我看玄乎!”有人反驳他:“楼哥,别这么说呀,人家有杰同志是好心 啊,人家做了好事你也有意见,你还嫌分得少哩,再要是分得多了,都分光了, 那还了得!公社里非得把每家每户抄了家不可!也不知你是咋想的。幸亏没有外 人,要是都像你这样把这事张扬出去,看你还嫌少不!”   赵祥楼不觉理亏,云山雾罩起来:“哎哎哎!怎么冲我来呢?我还能不知保 密呀!别和我弄这些没味儿,尽是一些熊症候!羊毛出到羊身上,马尾长到马腚 上,你知道不?三自一包正搞得好好的,为么又搞大呼隆?小杰子当个队长有么 了不起,谁还当不了?从社员中随便拽出一个来,没有干不了的。小杰子不就是 仗恃着巴结书记么,没什么稀罕的。子曰,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 如好好色,此谓之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哈哈,这个你懂么?”   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落花屯一队瞒产私分的事,终于传到了公社干部的耳 朵里。公社派来两名干部挨门逐户的走访调查,很快就把私分粮食的事弄了个水 落石出,如实向党委作了汇报,党委会大为震惊,立刻做出了处理决定。支部书 记赵有佩挨了一顿批评,向公社里写了管理不善的书面检讨,赵有杰被撤销了生 产队长的职务。鉴于社员分得的粮食已经回收不上来,决定到明年收益分配时, 把瞒产私分的粮食从社员口粮中扣回来。赵有杰幸亏不是党员,如果是党员,那 就麻烦了,这开除党籍的程序,一准复杂得让他心力俱疲、狼狈不堪、焦头烂额。 所以他还真是沾了不是党员的光。这次瞒产私分的好心,就变成了一场杀一儆百 的活教材。   可是,落花屯大队的社员,特别是一队的社员,全都纳闷,到底是谁走漏了 风声?是谁如此的促狭篡家、死不了烂煞?   晚上,有些社员来到赵有杰家“送情报”,“查奸细”。有的抱怨“天下 知”。就说:“他专好打听闲事,什么事也瞒不住他。都是他那张没遮拦的嘴巴 惹的祸,弄得社员明年还得退赔,弄了一阵子,咱这不是白分了么!”赵有杰股 低在他的椅子上,一面装着旱烟袋一面说:“不对!可不能胡找算!赵有龙虽然 是个‘天下知’,可是他却是个忠厚老实人,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捅娄子,不会 打小报告,可不能怪人家!再说,他不是咱一队的社员啊!”大家一听,觉得有 道理,便不再埋怨“天下知”。有人就想起了“意见篓子”。一个队委说:“就 是那家伙干的坏事,他没有满意的事,什么事都是坏在他身上,那天他在坡里就 发泄不满情绪,总嫌分得少,说是应该全部分光,还骂你胆子小,捅娄子的事一 定是他干的,一定是他!”赵有杰寻思一会儿,忽然道:“好像也不对。‘意见 篓子’虽然是个刺头,穷腚三千的,可他总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呀!往他嘴里抹 蜜他还能咬人的手指头?他还坏不到那个份。”一些人不赞成,就说:“他是 ‘意见篓子’嘛!凡是大队、小队的事,他对什么事没有意见啊?就是他,不会 错的。”大家异口同声,认定了就是“意见篓子”打了小报告,坑害社员。赵有 杰听人说“意见篓子”在背后里说他的坏话,也就相信是他捅的篓子了。他说: “他妈的,要是让我再干队长,一定饶不了他。”   从此,“意见篓子”的名声在全大队更加糟糕。   有一天,一个公社干部来油坊换油。过去,赵光明和他相熟,就把他请到他 的办公室坐坐。谈话间说到了一队瞒产私分的事。赵光明说:“都是那个‘意见 篓子’捅的娄子,这下可糟糕了,分得的粮食一扣回去,到明年冬天又该挨饿 了。”那干部一听,就说:“不对呀,怎么是赵祥楼说出去的呢?不是他呀?” 赵光明急切地问:“那,那是谁?”那位干部说:“哈哈,地主分子赵可新啊! 他是以思想汇报的名义说出来的。他没分到粮食,心里怨恨赵有杰,这才……”   赵光明恍然大悟。然而,他觉得,既然社员都埋怨“意见篓子”,就让他们 埋怨呗,正好“借腿搓麻线”,借用群众的误解,往他身上泼点脏水、撒把土垃 哩,哈哈,总算解解恨呗!所以,这消息应该保密,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来。   于是,“意见篓子”就背了黑锅。   奇怪的是,那个被加上瞒产私分罪名的赵有杰,下台之后,只做了一个月的 社员,在坡里干了一个月的农活,就被赵有佩调到大队油坊去做副经理了,他与 赵光明成了很莫逆的工作搭档。不过,他二人虽然不错,可赵光明是决不会把打 小报告的真凶说出来的。所以赵有杰心里仍然怨恨“意见篓子”。   赵光明说,有杰呀,你小子还真行,是块好材料。   赵有杰猴儿般地股低在墙根处,嘴里抽着旱烟袋,腚里放着地瓜屁,嘿嘿笑 着说:“光明爷呀,你在全体社员的心里,再不是前几年那个样子了,现在你就 是改善社员生活的领袖。如今都还指望你吃豆油哩。赵有佩调我来,也就是给我 调调脸,没有什么作用,我没有文化,就知道干活吃饭挣工分,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既然来了,一切都听你的。你这领袖去管大事,干活的小事你就交给我,你指 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   赵光明笑骂道:“什么?我是领袖?你小子想把我推到反革命的行列里去啊? 全国就一个毛主席是领袖,刘少奇都不是领袖了。别他妈胡说八道,要是再这么 说,当心你老婆让老和尚背了去!”   赵有杰磕掉烟灰,慌忙说,嘿嘿!你看看,你看看,还当爷爷哩!又下道了 不是!   地主分子赵可新是怎么知道赵有杰瞒产私分的呢?原来他是去理发店推头的 时候听说的。听到后心中愤懑,觉得私分粮食是对的,可为什么不分给我呢?莫 非地主就不需要吃饭!就活该饿死!小杰子那小子也他妈的冒充积极,不分给地 主粮食,做这种事也用着阶级斗争了啊!真是难揍!我非得告他不可。   赵可新回到家,就把这事和他儿子赵宗仁说了。赵宗仁说,爸,你这么大年 纪了,别去得罪人了,我去找大队书记赵有佩说说吧,不求别的,但求把咱那一 份领回来。赵可新却不同意,他说,不行,你去找赵有佩,不是告状也是告状, 传到小杰子耳朵里咱还有法过呀!没听说么,“得罪了队长干孬活,得罪了会计 挨笔戳,得罪了保管砸秤砣,得罪了书记没法活。”就是人家那些贫农,也是不 敢得罪人的,何况咱这地主呢!这个事你就甭管了,我找公社干部秘密反映情况。   不甘寂寞的赵可新,就以“思想汇报”的名义,向公社来大队参加劳动的干 部,做了秘密报告。他说我是地主分子,自己知道的事如果不报告,就是对政府 的不忠诚。他还说因为牵扯到几个大队干部,我不敢向大队里报告,不得不向你 作思想汇报。他还要求公社干部为他保密,不能把他对政府的一片忠心搞成社员 对他自己的愤恨云云。   18、   瞒产私分的案子终于成为杀一儆百的社会主义教育活教材,分得的粮食都得 到明年退赔出来,赵有杰弄了个劳而无功,赵可新便幸灾乐祸起来,但是,他同 样是劳而无功。他给赵有杰捅娄子后,小队里并没补给他该分得的那份粮食,只 是暂时解除了心中的嫉妒与愤恨。而且,公社的领导,并没有把他这种给一队捅 娄子的事,看作是“功劳”,更没有把这“功劳”传达给大队、小队,所以他仍 然在本大队、本小队继续当他的地主分子。   四类分子不仅要按时把节的去打扫街道卫生,接受劳动改造,还得按时按点 到大队里作思想汇报。赵有杰又成了大队油坊的副经理,东山再起了,赵可新更 不敢乱说乱动了。每次思想汇报,他都和从前一样老老实实。如果他有一句不谨 慎的话,那民兵至少给他一个耳光,有时一脚就能踢个倒跟头。六十多岁的人却 也够受难为的。现在,赵可新龌龊起来,别扭气来:明明是为共产党立了功,可 还不能领功请赏,照样免不了挨斗挨批,想来非常苦恼。   那天晚上扫街回来,本就累得腰痛腿酸,加上又挨了民兵连长赵祥荆的一个 耳光,心情极其糟糕,就趴在床上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他儿子赵宗仁看见了, 就问他:“爸,我怎么看着你有点悲冒呢?是不是受凉了,哪儿不熨帖?要不要 上医院去看看?”   赵可新哭道:“儿啊,我都六十出头的人了,要是在过去,就到了颐养天年 的时候,可是我还得挨打受骂扫街干活。甭说那民兵连长打我骂我,就连小孩子 也欺我不犟,我也降不住他,我还算个人吗?告了赵有杰的状,也没得到那份粮 食,也没减轻罪责。地主不是人,对政府有功也没人奖赏啊!我每到油坊里去换 油,看见那油坊就反心眼子!你说,那明明是我的油坊,为么就成了公家的呢? 咱怎么就成了地主呢?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呢?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 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你说,吃饭吃不好,干活还得该咋干咋干,我能受得了么?” 他越说越激动,眼泪扑簌的。   他儿子赵宗仁怕外人听见,就说:“爸,你别激动,轻点儿,当心外人听见。 我出去把大门关好了,你等等,我有重要话说。”   儿子出去插大门,室内只剩下赵可新,他从床上下来,坐在椅子上,把那盏 油灯拨弄得亮了些。灯火照见了正面的中堂上的梅花篆字,那中堂是清朝某秀才 写的一首词:   远看青山,年年依旧常新,近察人情,事事不如往日。花开兮,蝶满枝,人 穷兮,亲戚疏。曾经风光好,酒肉朋友会三千,离我而去,不再当年。   那两边的对联是岳飞的两句词: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西面山墙上有一横披,用很难以辨认的草书字写道:   光阴如浮云,人生如一梦。寿长者一大梦,命促者一小睡。名利富贵,终属 空虚。   赵宗仁折身回来,爷儿俩分坐上下首椅子上,中间就隔着那方桌上的煤油灯。 赵可新曲相起那张老得发乌的脸,对儿子说:“我呀,真的是活够了,你看这猪 狗不如的日子,多昝是个头哇!我这把年纪,活着真是没有意思了。”他儿子赵 宗仁鬼鬼祟祟地摇摇头、摆摆手,胸有成竹、眉飞色舞地说:“爸,你千万不能 这么想,好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   赵可新很不以为然:“好日子?哼!我是看不见了,除非老蒋打回来。”   “对呀,国军就是要打回来么!我正要和你说说这件事哩!依我看啊,不出 一头半年就能见分晓。”   那老头儿激动起来:“不会吧!老蒋有那么大能耐?这么促狭的共军,是早 就该垮台了。”这时,忽然荒了灯。   那盏煤油灯的火烛突然离开灯头向上升腾,一缕闪烁的火焰悬在半空,放射 着鬼火一般的蓝光,跳舞似的摇曳和飘忽。持续了一会儿,整个灯火突然全面熄 灭,顿时一团漆黑。赵可新慌忙找火柴重新点灯。可是,那灯头上,像有一股气 体拱着,刚点着,又“荒灯”,漫无边际的灯火,在灯头上熊熊燃烧。由于赵宗 仁凑得太近,竟烧着了他的一缕头发。屋里立刻闻到一股煳气味,近乎于烧麻雀 的味道。赵宗仁慌忙用手拍打着烧焦的头发。   不过,他心中的激动情绪仿佛比那“荒灯”的火焰更热烈,继续说着这激动 人心的新闻:“共军,是不禁打的。”   老头子不再点灯,摸着黑悄悄密谈,他对儿子的话不太相信,疑惑不解地说: “可不能瞎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呀?你还年轻,这可不是闹玩的!”“爸,你还 蒙在鼓里呢。”赵宗仁看他爸还在怀疑国民党很快就要打过来,就很耐心地把他 的所见所闻给他爸说起来:   “台湾的广播电台天天都在向大陆广播,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是听得清楚。 那电台,时不时的和潜伏在大陆上的地下人员用密码和暗号联系,向他们传达国 民党要反攻大陆的军事部署,向他们布置搜罗情报、做好接应的任务。当然也广 播了一些动员咱这些地主怎么迎接国军的办法,那就是里应外合。《美国之音》 还说美国人全力支持老蒋反攻大陆。你想啊,要是国军来了,那些穷小子们能是 对手么?美国人有原子弹,共产党怎能敌得了呢?如果说这是老蒋自吹自擂的话, 那共产党的《大众日报》几乎每天都在头版头条上登着老蒋就要打回来的消息, 说是国民党组成了十几路纵队的大军,从广东到大连的广阔海域上,全线向大陆 反攻。虽然报纸上说了蒋介石的许多坏话,可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据说,老蒋 的部队全是美式装备,他们乘着橡皮快艇,每个士兵都有一部电台,随时随地和 指挥部联系,每个士兵都携带了大量的美元和人民币。他们吃的是压缩饼干和美 国罐头,个个都是精兵强将。现在已经登陆上岸了,我估计不出几个月就能打到 咱这里来。所以,我就说你得好好活着,千万不能想不开。不看别的,你看看这 些抢了咱那土地、油坊和财产的穷光蛋们,是怎么重新还给咱的。那时候你该有 多开心!”   儿子的这一番话,简直就是给赵可新一粒神奇的活命丹和壮阳丸。他立马就 抖起精神,重新点上灯,和儿子慢慢探讨起怎么样迎接国军的法子来。一面说着、 骂着,一面从草褥子底下拿出一个陈旧的账本,激动地翻看着是谁分了他的哪块 土地、什么东西。爷儿俩,切磋了一个通宵,至鸡叫三遍,各自睡去。   过了几天,赵可新摘掉了那顶破烂不堪的帽垫儿,换了一顶新毡帽,恣恣悠 悠地来到赵光明家,一进门就喊:“赵光明……爷,在家么?”平日他都是喊 “光明爷”,喊得很亲切,今日不但加了个“赵”字,显出一副冷落,还把那个 “爷”字拖开来叫,暴露出不情愿当孙子的口吻来。   姚丽琴在屋里听见了,没听清是谁,就说:“英子,去看是谁来了。”英子 答应一声来到当天井,一看是地主老头儿赵可新,见他不是原来的打扮,神气十 足,刚才听他喊她公公的名字喊得不大对劲儿,就说:“赵可新,你找俺爸,怎 么找到家里来了,他不是整天在油坊里忙么?”   姚丽琴也来出来了,同样看不惯他那副神气样,就说:“你这个地主老小子 怎么打扮起来了,摊着什么喜事了?”其实,这三个人的话,似乎谁也不需回答 谁,各说各的便是。赵可新冷笑一声,指着英子问:“这就是你的儿媳妇英子 吧!”姚丽琴更不高兴了:“什么,英子?这也是你能叫的吗?都是一赵家,按 辈分,你还得叫他林奶奶哩!你这个老小子,枉活这么大年纪!”蔡福英帮腔说: “我倒不稀罕老地主喊我一声奶奶,只是这地主分子今天怎么不老实了呢,你是 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姚丽琴就说:“老地主,你有什么事找他爸,就到油坊里 去找,别在这里摆你那破落地主的谱儿,没人巴结你。”   赵可新觉得这娘儿俩气门儿不小,镇不住她。那种低三下四的惯病,在这当 口上露了出来:“光明奶奶呀,其实,我找你也行,不一定就找他。”姚丽琴就 说:“行,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迂磨!”赵可新就跟他软磨起来:“光明奶 奶呀,天冷了,我上了年纪,黑夜睡觉总是暖和不过来,就想借借你的烫壶用一 用,别的没有事。”   姚丽琴一听就烦了:“什么?借汤壶!那可不行,俺那小孙子要是尿了炕, 还指望它烙被窝里,你借了去俺使么?”英子警觉地说:“可不行!哎?你怎么 大老远的上俺家来借烫壶哇,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赵可新眼看不能得手,就不断更换着神态和口吻,很和气很可怜的编着瞎话 叫着好听地说:“林奶奶,光明老奶奶呀,我不是地主么,人家都不借给我用, 你家里的人心眼儿好,我就找到你门里头来了,你就行行好,借我用一用吧,就 算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哪怕只用一天也行!”   赵可新毕竟是个老奸巨滑的地主,看风使舵、借水行舟是他的本行,硬的不 行来软的,软的不行就乞求,只要能把烫壶弄到手,他是不在乎那几句表面客气 话的。他这一招果然感动了姚丽琴,她就软下来笑骂道:“哈哈,你个老地主, 要是早这么说,我不是早就借给你了哇!行,借给你用一天,用完了赶快给我送 回来。英子,快去给他拿。”英子答应一声回到屋里,把烫壶抱出来,递给他。   老地主赵可新一接过那个烫壶,扭头就走出大门,连一句感谢话没说,急匆 匆地走了。   到了晚上,赵光明回到家,一听说地主赵可新借走了烫壶,立刻就发起火来, 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你娘儿俩怎么这么傻,怎么就借给他了呢?他那是 借吗?那是反攻倒算来了!你们知道么,那烫壶是锡做的,怎么也有四、五斤锡, 就算卖废品锡,也能卖不少钱,更别说是个成物,就更值钱。老地主为么舍近求 远到咱家来借烫壶哇?是土改的时候,共产党从他家里斗争出来分给咱的重要东 西之一,他这一要回去,就不会归还了,不是反攻倒算是什么!现在正进行社会 主义教育运动,教育么?还不就是要提高阶级觉悟啊!你们的警惕性也忒差了, 怎么还能容许地主分子反攻倒算呢?”   他这一说,姚丽琴和英子都后悔不迭,各自埋怨自己没有阶级斗争警惕性。 赵光明就说:“你们也别后悔,不要紧,他要三天不送回来,我有办法整治他。” 正说着,赵祥林也从团支部开会回来了,听了老地主反攻倒算的事就说:“老地 主,就叫他闹去吧。报纸上一说蒋介石要窜犯大陆,地主小子们就觉得要变天了, 就长了精神。我就不信国民党真的能打过来,羊沟里还能翻了船!”   三天后,姚立琴让英子去追要烫壶,进门就说:“赵可新在家吗?”没人应 声,便走进屋里,看见赵可新就在屋当面里捋地瓜秧子,看她进来也不吭声,就 连眼皮也不扇她,那张挂着黑斑的脸阴沉沉的。英子就重复说:“赵可新,我是 来拿烫壶的,给我吧!”赵可新假装耳聋,低着头继续捋着地瓜秧子,反问道: “什么?蜡烛?我没有那玩意。”英子就说:“你别胡‘兑哒’,快把烫壶给我, 还等着用呢!”赵可新就说:“别指望了,没有饭吃,我早就把它卖废品锡了, 反正那东西不姓蔡!”   赵光明那句地主分子要反攻倒算的话,从赵可新嘴里得到了验证,英子知道 那烫壶要不回来了,后悔得不得了,立刻回家去汇报。   天还不明,赵可新就撅着粪筐出了庄。   他每天都是这样,已经坚持了一个多月,可是每天都扑空。   天明一阵黑,曙光又迟到。鸟儿栖息在冻僵了的树枝上,调情的狗儿们,冒 着寒冷,疯狂地追逐、撒欢和交配。自留地里,还有尚未起掉的白菜,挂着一层 白白的霜雪,伫立在寒冷中,麦苗儿隐约铺在田畦子里。一个个巨大的井坠头, 站岗似的立在井边,像是被冻僵了的列兵,一动不动地看守着这片冬小麦和白菜 地,也守卫着面前的水井,总怕大风把水井刮跑。赵可新也像那井坠头,站立在 路旁,焦急地等候着国军的到来。   蒋委员长啊,你怎么把自己人抛下跑到台湾去了呢,你赶快回来吧!你要是 再不回来,我可真的活不下去了。我每天在这里等你,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你的 大军早日归来,赶快把那些犯了罪的共产党们赶出去……我盼你盼得简直疯狂了, 蒋委员长啊,你快来吧……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部队来了。   一彪人马,排着长长的纵队来了。那支部队排列得整整齐齐,向这边徐徐走 过来,他能隐约听到整齐的行军脚步声,由远及近。啊!国军,我终于把你盼来 了。不,不行,我不能只在这里站着迎接,我得赶上前去,给国军行大礼才是。   啊!国军。我们的军队。你打败仗的时候,我不是还向你捐过大洋么!我还 留着那些字据呢,现在它就揣在我怀里。今天我已经没有大洋了,让共产党折腾 得连饭也吃不上了,我只有一颗向着你的心了,可这份心你也得领受。你要是不 打败仗,我还会给你捐大洋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没有大洋了,一个也没有了, 我只有给你行大礼了。   赵可新扔掉了那个破烂粪筐,迎着向这边挺进的队伍,跑上前去,还隔着大 约二十米远,他就跪下了,他就磕起头来了,口里喊着:老总啊,我可把你们盼 来了。   庄头上有两棵大槐树。如今它们没有叶子没有果实,只有冻僵的树枝,像张 开臂膀向苍天祈求,伸向寒冷的凌空。   春天时,膨大的槐米天天含苞。伴着槐米的含苞,绿色的槐叶吐出嫩芽,那 嫩芽变成乳黄的叶子,叶子一天天向墨绿色的希冀中走来。于是,那槐苞开成了 槐花,槐花的绿与叶子的绿,以色泽的深浅形成对比,青栩栩的,绿茸茸的,香 喷喷的。一群群蜜蜂和飞虫,无偿的、义务的为开放的槐花传递花粉。授粉后的 花骨朵儿,兴奋之后衰败了。开败了的槐花,纷纷泄落下来,铺在地上。几乎是 在同时,花心处生出了新的绿苞。绿苞渐渐膨大,就像膨大的槐米。膨大的绿苞 趁人不注意,长成槐铃铛。槐铃铛一串串挂在树梢上,与满树的绿叶进行着不同 色调的竞争。在它们的竞争中,会飞的昆虫,在槐树的枝叶间产卵下子,繁衍着 昆虫们的后代子孙。一些长着保护色的绿色成虫,像缩小了的蚕,拉长了细细的 丝线,挂在树叶上往下垂吊,以时快时慢的不均匀速度往下垂。悬在半空时,那 忙碌的槐虫,不停地翻着跟头,踽踽连连,滚滚向下,那细微的丝兜来兜去,却 从不会断弦。当成虫们纷纷然落到地上后,便以曲求伸、摇头晃脑的四处躲藏, 很快就见不到了它们的踪影。当这些槐虫子全都躲藏起来的时候,槐树的叶子就 开始枯黄了。随着槐叶的枯黄和泄落,那成熟了的槐铃铛便挂在高高的树上,被 凄凉的秋风吹得干燥如豆。成熟了的槐铃铛被人们采去吃掉,就剩下干燥枯萎的 槐树枝条了。不屈的枝条,在凌空中颤抖的时候,那就是冬天的降临。寒冷的冬 天,孕育着槐树的特别复杂,准备着到复杂的明年,进行复杂的再生。   张小惠常常在这两棵复杂的槐树下发呆。   槐树的这种复杂,恰恰就像张小惠的婚事。   张小惠的婚事真的成了老大难,刚离婚的时候,还有几个登门提亲的,可是 那条件都差得不少,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的,所以就没能确定下来。这一拖,那 些没找媳妇的男人,慢慢的、不论孬好的都找上媳妇了,就把小惠的事落下了。 后来,都知道小惠有文化,一般的人她相不中,谁也懒得管这闲事。可怜的小惠, 就只有带着她的小金钗孤独的守着那座空房。赵光哲知道小惠的处境艰难,可总 也使不上劲儿。程玉芬除了和赵光哲整天唠叨以外,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程玉 芬和蔡福英经常安慰她,劝她想开点儿,不要悲伤,保重身体要紧。说是如今有 了饭吃,只要有个好身体,总会找上个如意男人的,只是那缘分还没到。   一天,张小惠拎着孩子在大槐树下面玩耍,一片片槐花泄落下来,铺得满地 金黄,小金钗就捧起槐花洋洋洒洒的玩耍。这时候,她的仇敌——流氓犯,赵祥 昆,从远处走来,张小惠一看是他,心里十分慌乱。赵祥昆已经看见了她,给了 她一个敬慕的眼神,没说话。她就回敬他一个愤怒与蔑视的目光。然后,抱起小 金钗就往家里跑。回头看看,几个人正和赵祥昆打招呼,而且簇拥着他走进家门。 啊!那是他刑满释放了。   回到家,张小惠哭丧着脸,把孩子交给他妈,来到自己的屋里趴在床上,莫 名其妙的痛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   程玉芬问清了她是因为见了流氓而伤心,劝她说:“那个熊玩意儿、臭流氓, 想必是放出来了,还不到三年功夫,他怎么就……放回来了呢?孩子呀,别哭了, 他在监狱里一定受了不少罪,那人还不知怎么折磨他哩?出来又能咋样,他还敢 再欺负咱不成?别怕他,他要敢再打咱的主意,甭别人,我就和他拼命!这个熊 玩意儿,可把俺闺女害苦了……”他本是要安慰小惠的,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 起来。后来,娘儿俩干脆抱成一团哭,为什么哭?她们说不清楚,似乎很糊涂, 捋不出头绪来,但是,又似乎很清楚,大概是需要哭,哭得越痛快越好。   不知不觉过了几个月。   一天晚上,有个叫孙妈的老太太,来到赵光哲家玩,和程玉芬、张小惠娘儿 俩说了一番闲话,又逗着小翠和小金钗玩了一会儿,还是没走。小翠看着她奇怪 的小脚,伸过自己的小脚去与她比着说:“奶奶的脚怎么比不上我的大?”程玉 芬忙把他拎过来训斥道:“你懂什么呀,那是三寸金莲哩!”程玉芬就知道她一 定有事不好意思说,于是问道:“孙妈,你是不是有事呀?”孙妈就说:“也没 什么大事,最多也就是有点儿闲事。”程玉芬说:“有事就快说嘛!又没有外 人!”孙妈就说:“我本来想说,可又没有把握,只怕说出来,挨你的骂,所以 就不好意思了。”程玉芬就说:“俺娘们没那么多讲究,我哪能轻易骂人呢!你 尽管说。”   “我是想给小惠介绍个对象,不知道你找了没有。”孙妈试探着说。   “这是好事呀,小惠还没找哩,你就操操心给她找一个吧,都快把他爸愁煞 了,不知是哪庄的?”程玉芬急切地问。   “嘿嘿,还哪庄的呢,就是赵祥昆啊!小惠还不早就是他的人了啊!”   小惠正在一边仔细听着他介绍的是谁,一听她说出赵祥昆的名字,立刻暴跳 如雷:“孙妈呀孙妈,你可真是瞎眼了,也不问问我张小惠是何等人物,竟把我 和一个流氓扯在一起,你安的什么心?你乐意玩,就在这里玩,不乐意,就早早 的回家睡觉!免得来回拉皮条!”   几句话就把个媒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下不来台了。程玉芬也觉得她说的这事 忒窝囊人。又想,可人家也是为了好哇,总得让人家出去这个门儿,不能让人家 像个牲口推磨,带着“捂眼子”走哇。于是说:“孙妈呀,你说的这事也忒离谱 了。那流氓是小惠的仇敌,就是他把俺小惠的名声糟蹋瞎了的。俗话说,媒人是 杆秤,掂掂两头轻和重。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掂量掂量,一个刑满释放的流氓 能配上俺小惠么?甭说他那难看的南瓜脸,就说他那流氓的臭名声也辱没了俺小 惠呀。你就纯当没来、没说吧!不过,你老人家也是好心,也是为了小惠好才来 的。小惠那孩子不会说话,你别闷在心里想不开,走!我送你回家。”   孙妈弄了个没趣儿,悻悻地走了。   所谓孙妈,实际上就是媒婆,姓孙而已。此人年轻时生得非常漂亮,又有一 双美丽的小脚,只可惜嫁了个傻瓜丈夫。她的傻瓜丈夫早早的就死了,抛下她一 个人守寡。如此美人守寡是根本守不住的,也曾经与一些“采花盗柳”的野男人 生下两个孩子,据说那孩子一生下来就远远的送了人,她还是一个人过日子。这 种人做媒人是很有经验的,早在解放前她就以此为业,糊弄一份穷日子,每年只 要做成三户、两户买卖,全年就不愁吃穿。在她看来,这男女间的姻缘,不过是 那么回事儿,只要媳妇上了床,跟她的男人睡了觉,就完全成功了,无论女方是 否愿意都是一样的过日子。既然赵祥昆已经给小惠褪下裤,趴在她身上把她日了 一次,即使小惠还穿着裤衩子也不管用,那婚姻就做成一半了。只要媒人在中间 一撮合,就可大功告成。   这一次,赵祥昆给他送了一麻袋胡萝卜,给她的自留地里的菜浇了两遍水, 求她来回走走,串通、串通,说是做成了还有重谢。于是她就来找张小惠。至于 张小惠把她骂了一顿,程玉芬对她也没客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并没生气, 反倒觉得这户媒有成。   那天,孙妈刚走,赵光哲就从大队里开会回来了。   赵光哲听说孙妈来过,问清楚了孙妈的来意,就叹了一口长气说:“你娘儿 俩也忒认真了,小惠真要是嫁了赵祥昆,赵祥昆对她一定孬不了,我看也只好这 样了!”小惠一听,趴在床上一阵好哭。   两个月之后,孙妈第二次来到小惠家。   这一次,孙妈也没有什么新词,还是那句话,“你早就是他的人了。”小惠 没有骂她,只是哭。程玉芬对孙妈也不再那么反感和讨厌了。虽说没答应,那娘 儿俩还是把她送到街口上。   孙妈两次登门之后,再也没露面。   过了一些时候,程玉芬听人说孙妈生病了,心里有些发慌。小惠也觉得人家 这么大年纪了,为了自己的婚事跑了两趟腿,现在得去看看人家才对,因为人家 毕竟是为好来的。可是她们却迟迟没行动。   一天晚上,赵光哲把他买来的二斤桃酥放在桌上说:“你娘儿俩带上这点心 去看看孙妈吧,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小脚,走路不方便,是该去看看人家 了。”于是,娘儿俩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地提上点心去了。   其实,孙妈根本就没病,只是觉得到了火候,到了女家赶上门来的火候了。 她娘儿俩这一来,就连忙迎接,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说话间孙妈却绝然不提赵 祥昆的一个字,更不提起小惠的婚姻,多是说一些无用的话:“人老了,没用了, 就连头痛脑热也抗不住了。人老先从腿上老,走路比不上几年前了。人老先从眼 上老,看什么都是花里胡哨。迎风就流泪,尿尿就湿鞋,躺下睡不着,起床就打 盹,饥困了打饱嗝,吃饭没滋味。人啊,可别忘了年轻,人老了毛病就多了!” 废话说了一大筐,可绝不提起给小惠提亲的一个字。   他娘儿俩听着这些无用的话有些失望,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但 是,那桩婚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程玉芬就说:“孙妈呀,你老身体不好,他爸 不放心,让俺来看看你,没有别的事,你要是也没事儿,俺就回去了。”边说着, 拉过小惠就往外走。   孙妈只是敷衍了几句不得不挽留的话,程玉芬听着她并非实心实意,她和小 惠只好慢慢走出屋门,走到当天井里。孙妈就尾随在她们身后,把她们送出大门 外面。   站在大门口,程玉芬娘儿俩不往前走了。程玉芬再也鼓不住操,再也按捺不 住,就说:“孙妈呀,也不知道那个赵祥昆找媳妇了没有?”孙妈就很吃惊地说: “噢!你说那孩子呀!你看,我老糊涂了不是!他还没找哩,没找,没找!从监 狱里出来以后,人家可老实哩!今年人家光工分就挣了一千多,那旧房子也用白 粉子刷得粉白明亮。听说也有给他介绍对象的,可他还是惦记着小惠。他说,除 了小惠,再好的媳妇也不要。他还说为了小惠,他愿意再去坐牢。”   真想不到,就这么几句简单的话,张小惠就动了情。开始,她只是流泪,慢 慢的,就擤鼻涕,继而,就听见她的抽泣声。孙妈连忙说:“孩子啊,你怎么了? 别在这里哭,咱再回家说。”于是,三个人又回到孙妈的屋里坐下说话。   小惠趴在桌子上呜咽了一会儿,程玉芬陪她也流了泪。孙妈也不劝她,只是 说:“小惠呀,这人啊,长得丑俊的那都是小事,要说那赵祥昆长得多么漂亮, 我瞒不了你,他就是那个样子,反正算不上漂亮,不过,他没疤没麻、不秃不瞎、 不瘸不拐的。可这婚姻大事可是一辈子的事呀,人总不能光年轻,总得老,老了 以后还能再漂亮么?咱就说你爷爷吧,年轻的时候多么漂亮啊,可老年以后还漂 亮么?我就觉得闺女找婆家就不能论及这个,得看下一辈子去。你想啊,那赵祥 昆没爸没妈的光棍一条,你要是嫁给了她,两个人好好过日子,给人家生个一男 半女的,你既没有公婆的虐待,也没有妯娌和你争财产,自己当家主事,想咋干 就咋干,多好的一户媒呀!你要是真同意,就和他提提条件,那头的事我全包了, 只要我答应了,那小子敢不答应!”   小惠果然不哭了。她用手绢擦了一把脸,擤了擤鼻涕,就哽咽着,羞怯地说: “孙妈,我要嫁他也行,第一,他不能再耍流氓。”   孙妈立刻接过来说:“这个,甭说他,我就能保证。哎呀,还流氓哩!这事 儿还不是咋说也行啊!他不是年轻么!谁一辈子还能不打个黑碗啊!别说是人, 就是那狗啊猫啊的,不是也得那样啊!再说,那赵祥昆,到穆桂英连里去胡闹, 不是他还很小么,那时候他还不懂事,而且他也没捞着好事儿呀。那孩子从十几 岁就没爸没妈的,可是谁可怜他呢?一些闲人呢,阎王不知鬼受的,就拿人家不 当人看待,小时候犯下一点儿小毛病,就说人家是流氓。现在长大了,需要找媳 妇,名声不好就没人找他,就打光棍了,打光棍的人啊,最容易出事儿。不信, 你就数数看,流氓大都是光棍子,找了媳妇的人就比较少。他找了媳妇,天天有 个媳妇搂着,我就不信他还有那么大的瘾头再出去耍流氓。再说,赵祥昆就是相 中你了,他还不是为着你才坐的监狱么!你要找了她,他一辈子的心事全都了了, 还能再耍流氓?不会的。所以,这第一条我包了,你就放心吧。”   “第二,我得把闺女带上,别看她是个女孩儿,可她却是俺的连心肉哇。他 必须当作他的亲生闺女一样对待。”孙妈就说:“人家赵祥昆早就是这么想的, 他说,这孩子虽说是赵祥林的骨血,可我和赵祥林是兄弟们么,他的孩子我养着, 那叫正养啊。他还说,小惠不也是随娘改嫁的么,让那孩子也随娘改嫁有什么不 好的。”   “第三,这个孩子只要离不开人,我就不上坡干活,他得混给我们娘儿俩吃。 我只管家里的事,坡里的事一概不管。”   孙妈扑哧一声笑了:“嘿嘿!看你说的,这哪是条件啊,谁家还不是男主外、 女主内呀!这也叫条件啊!嘿嘿!”小惠忽然很认真地说:“我还没说完呢,这 是条件,这是很重要的条件。因为他的名声不好,把我的名声也糟蹋得没了人样, 窝囊了好几年。一霎半霎的,我没有勇气出门,出门的事我一概不管,只管家里 的事。孙妈,你答应么?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嫁他。”   孙妈想了想说:“孩子啊,你真是个聪明人,想得那么周到。一开始可能一 些闲人都糊涂,胡说乱说的,你不出门也好。在家里做做饭,做做针线活,出门 的事全让他去办。日子长了,大家习惯了,你也习惯了,就好了。这是应该的, 就该这么办,我替他答应下来。打量着,那小子也不敢不听我的话。你就放心 吧。”   小惠提的条件,孙妈全都答应了,程玉芬松了口气。   19、   第二天,赵光哲问了问情况,就无可奈何地说:“唉!想必,小惠的命运是 多舛的。事到如今,别的也没有法了,你既然答应了她,就找赵祥昆吧!”程玉 芬也叹口气说:“孙妈那边的日子好像挺俭紧,她总是把那煤油灯的灯头摁得小 小的,好像打不起煤油。最后,俺娘儿俩走的时候,她也没说什么时候让他俩见 面,好像她还想拿一把似的。”小惠就说:“妈,你别这么说,你们嫁闺女,还 能倒贴不成?”   赵光哲就说:“倒贴?要是你们能过上安稳日子,倒贴有什么不行的,又不 是旧社会。人家孙妈是一个孤寡老太太,家里穷,没有收入,为两家人跑腿操心 总不能白忙活,神仙还不白指使人哩。再说,咱家的日子比人家好一点,帮她一 点也是应该的,对这种人别太吝啬。这样吧,给她装上一篮子瓜干,再从小卖部 里打一斤煤油送过去。这件事,明天晚上就去办。”   翌日晚上,两样东西都准备好了,程玉芬就让小惠去送。小惠说:“妈,你 别犯糊涂,我哪能亲自去送呢,还是你去吧!”程玉芬就说:“也是,我去。” 程玉芬走了,小惠打发小翠和金钗睡了觉,对着孤灯胡思乱想,心里总是七上八 下的。她想起了赵祥昆强奸她的情景,想起了赵祥林打她、熊她,想起了赵祥林 给她写的“绝婚诗”,想起了与赵祥林互相发的誓,……心里涌起一缕缕复杂的 心潮,品不出酸甜苦辣来,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忽听的大门响动,知道是爸爸 从大队里开会回来了,连忙迎出去:“爸,你回来了?”   “回来了。你妈回来了么?”赵光哲问。   “没回来,俺妈真迂磨!”   “你去看看吧!”   “爸,你听着孩子点,我去看看。”   小惠摸黑来到孙妈的大门口,听得有人说话的动静,就敲了几下门。孙妈答 应一声就出来开门。一看是小惠,就说:“孩子啊,快进来,我留你妈在这里说 话呢,俺娘们儿挺和得来的,就多留她一霎,不想你就来了,快,屋里坐。”   小惠一进屋门就说:“妈,你咋还不回家?俺爸都回来了,你还不走!”边 说着,就看见赵祥昆也在场,禁不住心理打颤。程玉芬站起来就说:“孙妈呀, 你看我,快坐折板凳腿了,走!咱回家。”   赵祥昆挽留道:“妈,慌么?天还不晚,再坐一会儿。”小惠一听他叫了一 声“妈”,叫得挺亲切,觉得新鲜而甘甜,也有几分歉疚和羞怯。孙妈挽留道: “你看,小惠刚来,你就要走,你又不急着去赶火车,坐下再玩一会儿。”说着, 就把程玉芬摁坐下了。赵祥昆就很殷勤地给小惠搬来一个方杌子说:“小惠妹妹, 你也坐下。”   于是,孙妈说:“姻缘本是前世定。两座山碰不成堆,两个有缘分的人早晚 是要碰成堆的,该当怎么样,都在月亮奶奶的把里攥着呢。我就看着这一双孩子 是天生的一对。前天,我花了三块钱,找一位老先生算了一卦,给你俩算了算。 先生说这叫‘归妹’,说这户媒早就该成了,只是有‘三蛇’阻挡,才拖到了现 在。先生说,到这个月的乙丑日就能成就了。哎!可也巧,今天就是乙丑日。这 不,两个人真的碰成堆了。你看,你们三个人,我谁也没叫,就都来了,你说人 家算得准不准。叫我说呀,你俩就到我的西屋里单独啦啦吧。”   赵祥昆看了看程玉芬,向孙妈的西屋走去,小惠没有立刻去。孙妈和程玉芬 催促她说:“快去啊!”小惠不好意思的也走进了西屋。   程玉芬说:“孙妈呀,今天的事他爸还不知道哩,我得回去跟他说说。”孙 妈点头说:“去吧,快点回来。”   程玉芬回到家,赵光哲还没睡,坐在椅子上听着半导体收音机抽旱烟。收音 机里正在播送歌曲《逛新城》,见程玉芬回来,就关上收音机,很关切地问了问 情况。程玉芬就说孙妈留下他俩单独啦啦,还说小惠得过一回才能回来。赵光哲 立刻说:“这桩婚事已经办成了,我的心病也算是了了。你用不着再回去了,别 弄得他们不好意思,孙妈会有安排的。”程玉芬却说:“不回去可不行,说好要 回去的呀,不回去就显得说话不算数似的。”赵光哲笑道:“回去也行,得过一 会。”程玉芬给两个熟睡的孩子把了尿,又和男人说了一会悄悄话,返回到孙妈 的家。   可是,孙妈已经睡了。听她敲门,起来床给她开了大门说:“两个孩子有缘 法呀,这不,才啦了一霎霎,两个人就说要到赵祥昆那里去看看他的宅子。走 了。”程玉芬一听,只得回家。   枯萎了的花,只要还有根,一遇到雨水,迟早是要重新蓓蕾和绽放的。在赵 祥昆家里,两个人都很拘谨。一双冤家,心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赵祥昆说:“小惠妹妹,我……我想给你做点饭吃。没有好饭,只是从孙妈 那里拿来一把面条,我去给你下下。”小惠连忙拦住他说:“你别忙,我吃过饭 了。你要没吃就自己下下吃吧!”他还要去下,小惠便说:“你要去下,我这就 走。”于是,他不再去下面条,与她做了个对面,很规矩地说起话来。其实规矩 就是自我约束和克制,互相间都怕对方瞧出破绽。   他说:“妹子,为了你,我可受了不少罪,吃了很多苦。那时候,也不知是 怎么了,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所以就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来。现在想来,我真 傻,我怎么能那样呢?妹子,我现在好好和你做检讨,我向你保证,决不会再犯 那样的错误。妹子,你能谅解我么?你要能谅解我,嫁给我,我一定好好对待你。 我觉得你随娘改嫁,来到这里不容易,又让祥林兄弟给甩了,受了不少折磨,吃 了很多苦头,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一定好好和你过日子,不再让你吃一点儿苦, 受一点儿罪……人都说我是流氓,是坏人,坏名声把我搞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可我这个流氓,我这个坏人,也有不坏的时候。人都是父母生,我也需要找媳妇 哇,也需要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呀,你说是不?”   他的话很诚恳,诚恳里夹着激动。他的话很认真,认真里带着忧伤,还有几 份忏悔,甚至他的眼里还浸出几朵泪花。那张本不好看的脸上显出了从未有过的 生动,此种生动一时掩盖了南瓜似的昏暗。粗犷、悔恨与真实酿成的羞臊,夹着 即将成功的期盼,均匀的撒播在他激情流露的脸上,表明着粗犷、悔恨和向往都 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种生动,用不着去化妆和掩饰,很自然,也很坦率。于是, 小惠忽然觉得,赵祥昆生得并不像过去想象中的那么丑,也并不像人们口中说的 一张难看的南瓜脸。她把他的脸与南瓜的样子、颜色联系起来想,怎么也找不到 南瓜的影子,他的脸与南瓜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她琢磨着,把他的脸与赵祥林的 脸相对照,赵祥林虽说漂亮英俊,可那英俊里却带着一份柔弱无力的书生气和自 高自大的傲气。面前的他,粗糙的脸上,虽然并无英俊可言,然而却是有一种看 不见的力量,这力量在眉宇间生动的镌刻着,挂着追求异性的豪放与柔情。而且 他越是感到羞怯的时候,这些表现就越是突出,越是突出就越是增加一份可爱。 哦!原来他也有可爱之处。想必,看似丑陋的男人都会有可爱之处的,他——就 是这样。   张小惠越是这样想,她那张本就鲜活的脸就越是诱人,那是因为她脸上的憔 悴在这个特定的氛围中飘散了。那张青春犹在而脉脉含情的脸,那两条油黑的辫 子,被闪亮的油灯照耀得越发楚楚动人。她似乎忘记了或者有意地回避那滑稽剧、 闹剧一般的过去。在她备加忧愁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为了得到我而坐 了牢房、吃了苦头的他,出狱后居然还痴心不改,托人、求脸,苦苦追求。一个 对我如此痴情的人,莫非不值得我爱么?值得。看似生得漂亮的人,就因为他的 漂亮,便对女人挑挑拣拣起来,这种挑挑拣拣,注定了他不会真正的、永远的爱 一个女人。看似丑陋的男人,就因为他的丑陋才对女人有了真诚的爱、执着的爱、 疯狂的爱,这也正是他为了爱而身陷囹圄的一个原因。可以看出,这种人对于爱 的方式和手段是拙劣的、鲁莽的甚至是卑鄙无耻的,可是在他的心底却也蕴藏着 某种说不清楚的善良。值得爱,他值得我爱。其实,爱是一种感觉,是感觉决定 着美和丑,你只要感觉他是美的,他就一定有美的原因,你只要感觉他是丑的, 就一定有丑的理由。原因和理由都是感觉出来的虚妄。那看似英俊的林哥,他无 论多么美,都是柔弱无力的,似乎都无法与他这种无法无天的强悍和力量相提并 论。现在想来,过去的事都是我那种错误感觉导致了如此不良的后果,导致了他 坐牢受苦。退一步想,他即使长得真丑,不也是个什么都不少的男人么?我现在 这么想,大概也是我的命运所决定的,而命运是无法抗争也是抗不过去的。   张小惠苦苦地笑了笑:“真难为你,为了我,你坐了二年零八个月的牢房, 莫非我就真值得你爱么?你说说,我哪里值得你爱?”他很激动,想不到这个可 爱的妹子直截了当地说到了正题上来,有点儿慌张。他的脸红了,心里也打颤, 急剧地思索着应对的词儿,半晌才问:   “你让我说实话么?”   “当然。我哪里值得你爱?”   “你的腰。”   “哈哈!哈哈!我的腰?女人的腰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你的腰特别好看,这美美的腰一直引诱着我,让我发疯。说实话, 你和英子都很好看,很漂亮。英子美在她的脸盘上,而你,美在你的腰上。你即 使生了孩子后,也没有一点儿逊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看着你的腰是 那么美好,那么动人,我最愿意看的就是你的腰了,看着你的腰,看着你走路, 比电影还好看、还过瘾……”   小惠惊讶起来:“哥,真的想不到,你对女人的腰,观察得还这么仔细!还 这么有研究!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夸我的腰呢。林哥也从来没提到过我的腰 怎么好看。那你说,我的腰怎们好看法?”   赵祥昆憨笑道:“那你得站起来,走几步。”   于是,小惠连忙站起来,在屋当面里走了几步。赵祥昆说:“看,多美呀, 那么细溜,那么软和,像一条蛇……哎哎!别误会,我说的是电影《白蛇传》里 的白素珍……我没有文化,再也说不出更好的话来了,可是,我真的挺动心的, 说不出为么来。”   小惠非常开心,就一面来回走着,一面收腹挺胸,用两手掐着自己的腰说: “这有什么好的,也忒细了点儿,你看,我自己几乎就能掐过来。”赵祥昆陶醉 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无法耐住这强大的诱惑,忽然唐突地说:“妹子, 我能掐掐你的腰么?”小惠也把最后的一点警惕性抛在脑后,轻声说:“你试试 看,你一定更能掐过来,你的手很大。”   赵祥昆呼的一声走过去,用他很大的手掐住了这梦寐以求的腰。此刻,一层 层心理防线,如同薄薄的窗户纸被冲动之剑所戳穿,一双曲折迂回的忧心和强弱 不均的性敌,猛然间发生了山与海一般的媾合。他猛烈地把深情的她抱了起来, 她就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兴奋地转了几个圈儿,然后,把她放到床上……   外面下起雨来,缠缠绵绵不断溜。禁锢的闸门终于被打开,罪恶的情与凶狠 的爱,汹涌地交流在一起,在冲破壁垒的闸门处翻滚……   然而她哭了,哭得很痛。   他也哭了,哭得也很痛。   他们互相给对方擦着悔恨的泪。啊,忘记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一种想不 到的新生活,从今夜开始……   赵祥昆的住处比较偏,屋后面就是河涯岸,再后面便是那条悠长的落花河。 霏霏细雨浇灌了河边的野花野草。花草们发散着异样的香气,飘进赵祥昆的屋 子……   早晨起来,天气放晴,朝霞灿烂,可是地上却到处湿漉漉的。小惠站在屋门 口,环顾着他的当天井,发现淋湿了亮条上的棉袄,心里隐隐的痛,她说:“哥, 你忘了拾掇当天井,淋湿了晒在外面的旧棉袄。”赵祥昆说:“不要紧,那件破 棉袄窝藏着监狱里的虱子。现在,我有了一件十分珍贵的新棉袄,还要那破烂玩 意干什么?”小惠不解地问:“新棉袄!在哪?”赵祥昆紧紧搂住她说:“在 这。”   过了几天,赵光哲、程玉芬为小惠准备了嫁妆。登记以后,大家都觉得用不 着举行那些落俗套的婚礼,赵祥昆就请赵光哲夫妇、赵光明夫妇、英子、以及媒 婆孙妈,在自己的新房里吃了一顿“团圆饭”,喝了几盅,就算结了婚。   吃“团圆饭”的这天,赵祥昆本想请赵祥林的,小惠不干。赵光哲也说,别 请他,他和我们没关系。孙妈说:“那孩子像个不上套的牛犊子,小车不愿拉, 大车拉不动,只会撒欢儿。他要是自己愿意来还行,去请他,那就多余了。”赵 祥昆只得作罢。   “酒席”散后,小惠不高兴。   她问他:“在酒席上,你怎么老是用眼睛盯着英子呢?我可不许你再眼馋 她。”男人说:“没有啊!我怎么敢呢?你别多心!”小惠更不高兴:“还敢犟 嘴,你明明腆着脸,不断地说话讨好她,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要说了实话,从此 改了你的坏毛病,也就算了。不然的话,可别怪我无情!”   赵祥昆的确害怕她。他一面调情,一面坦白说:“唉!男人么,见了漂亮女 人总想多看几眼,所以我就多看了她几眼。俗话说,抽烟巴、喝二茶、走道看女 人,不算枉花钱,算不上毛病啊。你这些漂亮女人,生来就是让人看的。如果没 人看……”   小惠的情绪已经被她调动起来,基于她的需要,便不再追究,似乎默许了他。 只是问他:“你不是说英子长得不如我好么?”他说:“我是说她的腰不如你的 好看,可她的脸盘却是好看。你俩同时给赵祥林做媳妇,他可也真有福气。我也 希望有俩媳妇,也希望能得到英子……那样我就和赵祥林一般高了……”激情中 的小惠,不经意地说:“你喜欢,就去找她,我管不了那么多……”   他们的话是在那个特别亢奋的激情中说的,能算数?事后,小惠清醒过来。 把男人狠狠骂了一顿。等男人一再向她做保证,表示不再对英子生觊觎之心了, 她才不再计较。   英子赴宴回家后的那个夜里,赵祥林居然有些怅然若失。他说:“赵祥昆那 小子真他妈走运,居然真的得到了我的大婆子。现在,大的嫁人了,只有玩小的 了!”英子说:“怎么样,后悔了吧!当初你不听我劝,俺姐姐嫁人了,你倒嫉 妒起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后悔,我嫉妒?不对!我才不后悔呢…… 只是觉得小惠应该嫁个好主儿,不该嫁给流氓赵祥昆。嫁给他,我看不懂……”   时事的更迭就像变戏法,“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成为了一 个前面无车、后头无辄,永不重演的“孤寂”时代,这样的时代可能一去不复返 了。城里人熬过了挨饿的那步坎儿以后,按照国家的计划供应,有了固定的生活 来源,不仅有一定数量的大米白面,还有计划供应的油、肉和品种有限的副食品, 很快的吃上饱饭,生活水平迅速提高起来了;在农村,“够不够三百六”的分配 制度固定下来了,广大农民,平时可以勉强吃粗吃饱,到了青黄不接,还是得掺 糠兑水的糊弄肚子;于是,城市和乡村,“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这两 种户口制度的隔膜,就像阴阳界,把所有的人划作了两个世界。非农业户口,好 像是亲娘养的,在物质文化生活上备受重视与呵护。农业户口,似乎是后娘样的, 在物质文化生活上颇显寒碜与可怜。现在农民的“一沟葱”,漫说抵不过七级工、 八级工,甚至已经远远抵不住一个普通工人一天的收入。乡下人又恢复了名副其 实的“土老冒”称呼。谁要想把自己变成非农业户口,越过这道鸿沟,势比登天。   形势急转直下,赵祥林心比天高。   一次,赵祥林坐着小队的大车去济南,为集体卖萝卜。在一个自由市场上, 无意中撞见了那个照相人苏侑苑。苏侑苑认出了他,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并约 他到家里坐坐。赵祥林正想去看看光景,就把卖萝卜的事交给别人,带上一篮子 萝卜,随他来到花墙子街的家。   苏侑苑把他领进一个小阁楼上。小阁楼虽然狭窄,论面积,比不了乡下的一 间屋,可是,他却布置得十分雅致——一个精致的木质托盘里,放着一块奇怪的 石头。油漆得铮亮的小桌上,放着几盆叫不出名字来的小花。窗台上有几盆兰草、 两盆翠竹。墙上挂着许多素描作品,一旁,支起那台照相机。他只有一张单人床, 但宽阔的床头上却放着一个透明的鱼缸,里面养着几尾不知名讳的金鱼。   赵祥林看傻了眼,禁不住心里钦羡。   苏侑苑用一个很精致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同样的茶陪他 喝。赵祥林心里说,噢,莫非城里人都用茶杯,不兴用茶壶么?苏侑苑边倒茶边 问:“赵子。”这是他对他的新称呼。“吃饭了么?”赵祥林本来没吃饭,甚至 肚里还有点饿,很想吃饭,可是按照乡间习惯,还得说吃过饭了,便随口说: “吃了。”苏侑苑说:“既然吃了,那就喝茶吧。”   赵祥林说“吃了”,那是乡间礼节。他希望对方重复多次,自己再三推让后, 再吃他的饭。可是苏侑苑却信以为真,再也没有重复让他吃饭的话。赵祥林心想, 这个比我大十岁的家伙,真抠门儿,怎么只问了一次就认定我吃过饭了呢?当初, 你去我家照相,我不但按数交给你许多地瓜干,还管你吃了一顿面条,这交情怎 么如此谈薄?城里人真不实在,不够朋友!   可是,“吃了”这话是自己亲口说的,无法改嘴。只得端起茶杯喝他的绿茶, 用以充饥。苏侑苑殷勤的为他冲茶,赵祥林就按乡间习惯伸出右手遮在茶杯一侧, 表示一种礼貌。苏侑苑就说:“哎哎哎!把手拿开,别烫着手!”赵祥林显出一 份多余、一份尴尬。哦!城里人原来是不需要礼貌的,就连表示礼貌和谢意也不 允许?又想,大概这些乡间礼法都是多余。原来,乡下人的“礼貌”,被城里视 为多余和愚昧。   苏侑苑问他:“现在,乡下还是三自一包么?”赵祥林说;“不!又改成集 体生产了。”他觉得这句话对自己是一种奚落,于是接着反问他:“现在,城里 人有饭吃了么?”苏侑苑说:“有了,有了!每个月的计划供应足够吃,有时还 能有剩余,总不能光那样了,那只是暂时的。”   “你在哪里上班?”   苏侑苑笑道:“唉!说来话长啊!我?不上班。被学校开除了。唉!甭提 了。”   这就问到了他的痛处:“我就要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说了一句犯禁的话,被 打成右派开除学籍了,连毕业证也不发给,所以没有工作。只好做个自由职业者, 自己挣了自己吃。”赵祥林同情起来:“那么,你结婚了么?”“结婚?谁找我 呀?右派分子是没有人找的。”赵祥林高傲起来,哈哈,这个比我大十岁的城里 人连结婚都成了问题,可是我却曾经拥有俩媳妇!自觉高出一等。于是说:“你 到我家去的时候看出来了么?那两个女孩子,都是我的媳妇。”苏侑苑有些吃惊: “兄的,你真有福!厉害呀!”   赵祥林忽又修改着说:“不过,现在我是一夫一妻了。”   “怎么,休了一个?”   “不休不行啊,现在毕竟是新社会。”   “兄的,你知道么,女人,看上去差不多,实际上一人一个样。”   苏侑苑忽然指了指木托盘里的那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问:“兄的,你看这块 石头像什么?”赵祥林走过去左瞧瞧、右看看,见它的顶端很光滑,中心处有一 个小小的眼儿,周围自然的蜷缩着肉皮样的皱褶,整个石头表现着男人那阳物特 有的挺直和弯曲。他已经看清楚了,啊!就是那个东西——男人的东西。只是, 它比男人的真东西大出几倍。他怎么会把这东西摆出来呢?赵祥林笑了笑说: “看不出来。”   “兄的,你不是看不出来,是说不出来。明说了吧,这是我从太湖里检来的 一块奇石,他和男人的阴茎几乎完全相同,那是大自然的造化。艺术价值相当高, 如果卖钱的话,大概能买下你那个家,可是我永远都不会卖掉它。”   赵祥林对于他这种摆设不理解,觉得是一种恶性刺激,这东西也能登得大雅 之堂?但却不做反对的表示。哦,他,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而自己只是 那个小村庄的“知识分子”,来到省城,在他面前,就变成半文盲了。不过他却 有些羡慕。他觉得这种敢于把男人的东西公开摆在桌上的人,不用结婚,一定许 多女人跟在身后追。于是又生出一缕钦佩。便说:“苏兄,真有你的。你有女人 么?有几个?”苏侑苑笑笑说:“搞艺术的,能没有女人?笑话!至于多少个, 不屑细说了。兄的,看你挺聪明的,别光恋在乡下当土老冒,那不是人呆的地方。 一旦有机会就得进城来,哪怕是当个工人也比种地强。”   听了这句近乎于蔑视乡下人的话,赵祥林的脸上一阵泛红,有点抹不开。然 而,人家说的都是实话,乡下人就是土老冒么,有什么理由反驳人家。所以他只 是笑笑,没有接下茬。他饿了,早晨没吃饭,空着肚子喝他的茶,越喝越饿,肚 里咕咕直叫。可是天还不晌午,苏侑苑也没再说让他吃饭。于是说:“苏兄,我 还得回去卖萝卜,我该走了。”苏侑苑立刻说:“不!我想留你吃午饭。”赵祥 林推辞道:“不行!回去晚了要出事的,我是会计。”   回去的路上,赵祥林捉摸,城里人就是洋气,也那么开放。相比之下,我的 确是个土老冒。不行,我得摆脱出来。   卖完了萝卜,赵祥林坐在马车上往回赶,边走边想:这次进城的收获,不是 用肉眼能看得见的。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正式开始以后,需要提拔一批小青年当脱产干部,充实社 教工作队。落花屯大队分得一个提拔名额,条件是,出身好、根子正、有文化的 基层干部。公社发下一张推荐表,填上谁的名字谁就立刻成为脱产干部。这可是 一件大事,大队党支部立马开会研究人选。   赵光明曾经领导了大跃进,后来赵有佩领导了“三自一包”,这两个人曾经 远远的拉开过思想距离,成了政敌。现在,取消了“三自一包”,实行了集体生 产,走来走去,又走回到赵光明那近乎于“大兵团作战”的老路上来。虽说“大 兵团作战”与现在的集体生产是有区别的,可还不都是大呼隆干活么!既然都是 大呼隆,那就都是社会主义道路,最后他们走的都是一条路,所以,那思想距离 也就慢慢的缩短了、消融了。赵光明说了几句推荐的好话,赵有佩只是犹豫了一 下,说赵祥林曾经违反过婚姻法,娶了俩媳妇,只怕群众有意见。赵光明就说那 是我让他这么办的,责任在我,和他一个小青年没有关系。再说,不是已经和小 惠离婚了么,小惠和赵祥昆已经结了婚,谁还再去计较那些事呀。   大队长赵飞力主推荐赵祥林,他说:“赵祥林当的这个小队会计还是不错的, 账目清楚,不贪不占。场院里失了火,他巧妙的灭火,抢救集体财产,是有功劳 的。赵有杰私分粮食的时候他是参加了的,虽说瞒产私分不对,可也说明他有抗 上的好处。哼!提拔干部就得提拔这种抗上的。赵祥林有文化、懂科学,照相的 时候也很勇敢,不怕吸血。赵祥林同志是团支部副书记,干了好几年了,植树造 林,学雷锋做好事做得也不少。他又是烈士子弟。这样的青年人,早就应该提拔 起来呀!”   赵光哲听说他的儿子要出去当脱产干部,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看赵祥林 就像一棵“火笼”白菜,卖了可惜,留着不长出息,所以很矛盾。他知道出去当 干部是好事,对他的前途有好处,可是这样一个不懂廉耻、不受管束、只知享乐 的儿子出去当了干部,能有多大出息?不同意吧,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总 不能过分的阻拦他!同意了吧,那似乎是一口陷阱。唉!谁让我生了这么个逆子 来呢?想来想去,难置去留。于是,他就对赵光明说:“林子曾经娶过俩媳妇, 这孩子的品行又有问题,群众对他有些意见,出去当脱产干部,哪能行?”赵光 明就说:“哥哥,别这么想,事情早已过去,责任在我,这算不了问题。这种中 学毕业生现在不是很少么,在很少的中学生中,许多人的出身成份不好。林子出 身好,根子正,又是烈士子弟,谁也比不了他,群众谁还有意见?上级也一定会 批准的。”赵光哲听了,缄口不语。   赵有佩虽说不大情愿,总是希望这样的好事能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可自己 的儿子,空有一膀子力气,论文化水平远远比不了赵祥林,又不是党团员,如何 能行?他也希望把这个名额给他的侄子赵可安,可是那个赵可安不争气,不仅比 不了赵祥林的文化和威信,就连让他当个记工员也有很多人反对,为么?他好吃 懒做。他媳妇石榴花经常和他打仗,弄得许多人笑话他。所以他不敢让他出去当 干部。与其得罪人,莫如为好人,就送个顺水人情吧。于是,他就在那张推荐表 上,写上了赵祥林的名字,又让赵光明填上赵祥林的简历和社会关系,让赵光哲 给他盖了公章。   20、   赵祥林以出身好、根子正、烈士子弟、有文化、团支部副书记、年轻有为的 优越条件,被推荐到了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成为一名光荣的社教干部、脱产干 部。   赵祥林所在的社教工作队进驻了离落花屯五里地的城角崖大队,工作队由张 精锐任队长,其余九名干部都是刚刚提拔起来的小青年,其中有一个女孩儿叫萧 娜娜。   萧娜娜的大爷牺牲在淮海战役,所以她也是烈士子女。她二大爷在军区当副 司令员,她爸爸是一名大队干部,当然就是革命家庭。她二大爷只有三个儿子, 没有闺女,自然就喜欢他的侄女。所以,每年都要让萧娜娜到他在省城郊区的将 军楼上住一阵子,享受着城里人最好的生活条件,受到城里人生活方式的一些熏 染。她二大爷的服务人员比较多,常陪着她出去逛济南。什么大明湖、趵突泉、 千佛山,她都去玩过多少回了。所以,萧娜娜就像个城里的女孩,就带着城里人 的一些爱干净利索、讲究卫生和穿戴简洁淡雅的习惯。她和英子的高矮差不多, 就是没有英子那样的美人痣,然而却丰腴、白皙而文静,有着一种很潇洒、很革 命、落落大方的气质和风度。萧娜娜也是初中毕业,只是与赵祥林不一个学校, 他们从来没见过面。   这一见面,赵祥林就有些眼馋,就有些羡慕,愿意接近她。他常想,如果我 在继续和英子保留着夫妻关系的同时,得到萧娜娜,就同原来的俩媳妇一样,那 该多好!他忽然怀念起与惠、英二人轮番做爱的美好时光,下意识的觉得,有可 能重新恢复一夫两妻的光景。与原来不同的是,萧娜娜取代了被人强奸过的张小 惠。果然那样,就可以通过萧娜娜,找到一个前途命运的靠山,他二大爷不是高 级干部么!对!我得主动些,主动地去靠近她。   赵祥林的穿戴本是很漂亮的中山服或者国防服,英子总是用缝纫机给他做制 服,把他打扮得很干净、很潇洒、板板正正。他的穿戴到了城里颇显土气,可是 在乡下比起来却是有些招摇。只是,这种招摇,现在不行了。工作队领导要求队 员要穿补丁衣服,以便与群众打成一片。英子知道了,就把他那身穿旧的蓝色国 防服找出来,在两肘部、两肩部、两膝盖、两臀部都打了补丁,赵祥林穿在身上, 挺满意。可是,他的袖口上和脖领上却露出一般人穿不起的紫红毛衣的边沿,形 成了“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夹茬”。于是,把他的脸,把他的身,点缀出 一股土洋结合、新旧分明的异样美,显得朝气蓬勃、精神抖擞,一幅革命者的风 范,也非常时尚。   萧娜娜也一样,外面穿着破旧的、打了补丁的蓝色制服,里面穿着淡雅的毛 衣毛裤,袖口和脖子上虽然没露出毛衣的边沿,却在脖子上套了一个浅灰色的脖 圈儿,两条乌黑的小辫子垂在两侧,一甩一甩的,楚楚动人。   萧娜娜说话落落大方,从不嗲声嗲气,做事果断利落,一身正气,俨然是一 派革命女干部的形象。工作队与社员搞“四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遇到问题 同商量。萧娜娜白天在田里和社员一起参加劳动,晚上和大小队干部们一起讨论 社教工作,划定社员中的阶级阵线,分析阶级斗争的新形势,掌握阶级敌人的新 动向,每天都要熬到很晚。睡觉,就睡在一户没有男孩儿、只有女孩儿的贫下中 农家里。萧娜娜心里有赵祥林,可她对他总是冷眼相看,从不客气。   那天晚上,他们在小队里散了会,赵祥林主动送她回宿舍,她没有拒绝。   如墨的深夜,耿耿银河里又出现了稠密星涛,似乎有波浪在翻滚。两颗年轻 的心开始碰撞。   “你的发言真够水平,就连张队长都觉得高兴,那社员也说好,不愧是革命 家庭走出来的女孩子,真叫人羡慕。”   “你别上晃我!我哪能比得了你呢?我听你背诵毛主席那三大革命运动的话, 背得滚瓜烂熟,我可没你那好记性!总是背不下来。”   “是么?多背几遍就行了,这还不容易。我是说你的思想水平比我高多了, 我还是得好好向你学习。”   “思想水平?这可不是学的,那是与生俱来的阶级觉悟。雷锋的思想水平最 高,那是学的吗?学不来的。什么钥匙开什么锁,什么阶级说什么话,阶级立场 对了,就能表现出思想水平,做事就做得好。谁像你,才二十几岁,就做了两个 孩子的爸爸,心里光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私事,思想水平还能提高?高点低点也 倒罢了,最不该的是,搞了什么‘一夫两妻’。两妻就两妻吧,还都是要饭来的, 真辱没了你的青春。”   “哎呀呀!哎呀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娜娜同志,你神了!怎么知道的? 快告诉我!”   “告诉你?没门儿!哼!也就是我给你保密呗,换换是我,早弄得工作队的 人和贫下中农全知道了!”   “谢谢你给我保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我是一夫一妻了,你也没 什么把柄可抓。只是,我得弄清你是怎么知道的!快告诉我吧,不然,我就……”   “你,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就不告诉你!给你个‘憋煞驴’,嘿嘿……”   赵祥林一把抓住她那只娇嫩的手,用一点力气捏她。“快说!”   “你捏,你捏!捏死也不说……”   “真的?”   “真的。”   他又使了点劲儿,她还是不吭声,任他捏……   天黑得对着面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赵祥林哪敢真的使大劲去捏她那可爱的嫩手,只不过逗她玩玩。可是,捏着 捏着,赵祥林的脸就感觉甜蜜起来,被她那很香的舌,涂抹了一道长长的香唾。 他就把她紧紧抱住……   工作队是有严明纪律的。赵祥林和萧娜娜之间的关系极其秘密,他们也非常 谨慎,除了他偶然在晚上送她回宿舍的路上互相亲近一番之外,平时的相处,她 对他还是冷眼相看,丝毫也表现不出有任何爱慕之情,如果说有一点亲近,那也 绝对属于革命友谊。所以,那是纪律以内的事,除非神仙,谁也发现不了他们的 秘密……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赵祥林晚上回家睡觉的次数逐渐减少了。同时,赵、萧 二人在一起配合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一天晚上,他们从小队里讨论完阶级斗形式,赵祥林去送萧娜娜,到了没人 处,赵祥林紧紧地搂住了她:“我好想你!”。萧娜娜用一只手把他拥开,一只 手从裤兜里取出一样东西,想递给赵祥林,“给”,赵祥林不知是何物,萧娜娜 甜甜的笑笑说:“拿过你的手来。”然后,她很亲近地给他往手腕上带。赵祥林 忙问:“什么东西?”她捂住他的嘴。赵祥林慢慢抬起手腕仔细看:“哟!手 表!”在这黑洞洞的夜晚,他能看见上面的时针和分针并在了一起,秒针在一圈 亮晶晶的光点中缓缓移动,贴在耳朵上倾听着秒针“卡卡卡卡”的响动,觉得这 声音太好听了,太美妙了,太难得了。于是激动起来:“你……你给了我,你带 什么?”萧娜娜没好气的说:“给你?恣的你?这只是借,不是送,懂吗?”   “借!借多长时间?”   “没有期限,只要你……”   赵祥林心里十分想要,可又不得不推让一番。“我带着?不好意思啊,你带 什么呢?你还是留着自己带吧!”   “我带?这是男式的!土老冒!”   “手表也有男式的女式的?”   “当然有!什么东西都分男式女式。”   “怎么报答你?”   “你认我做老师。”   “学什么?学革命道理?”   “这我比不了你!”   “那该学什么?”   “什么也不用学,改掉你的土老冒习惯!”   “那就是学洋气了?行!萧老师,我慢慢跟你学。不过……人都说,要学会, 得跟老师……睡……”   萧娜娜就把他紧紧搂住。   天上的星星很奢侈的铺满了宽阔的银河,化作了激情的星云,地上的夜色在 激情中阑珊。两颗很大的胆子膨胀着,就像贼胆,不!比贼胆大……他们顺利的 达成了默契,互相依偎着、抚摸着向野外走去,慢慢走进一个菜园小屋。大白菜 已经收割,地里已经没有可偷的庄稼,所以就没有人在这里看守。傍晚收工时, 萧娜娜曾让人把它打扫干净,说是菜园屋子也要表现出社会主义教育的新气象。 他们知道,如今的菜园小屋,已非从前,几乎所有要饭的人都被收容到集体生产 中去了,不会再有要饭的人寄住了。   这小屋有一个土坯垒成的土炕,上面垫了一些麦秸,铺了一辆草席,它很幸 运的成为赵祥林和萧娜娜第一次做爱的温床。尽管萧娜娜穿的内衣很洋气,与这 间野外小屋的土气不相称,可是她要得到赵祥林的情欲却不会因此而减弱。他身 上的温度,可以调动起她的亢奋情绪,她身上的香气,可以使他立刻陶醉。她的 身上有着一种英子和小惠身上都没有的特别娇柔和甜美。所以,第一次爱,做得 轻车熟路、激情满屋、跌宕起伏、缠缠绵绵……不过,她没表现出处女的过分羞 怯,也没有担心自己会怀孕……所以,使他感到了情欲发泄后的一种诧异。   事罢,他说“亲爱的,你不陌生,你不是处女!”   “去你的,难道你是处男么?”   “我没有嫌弃你,不过你得和我说实话,是谁……”   “这是秘密,永远不会告诉你!你知足吧!反正我是你的第三个了。你才是 我的第二个。要知道,我已经24岁了……我也需要……”   “那倒是!”   “张队长让你每星期回家一宿,加上我的一宿你这个星期就有两个夜晚,可 我呢?”   她哭了——一个坚强的、宽容的、革命的女性。   他看看表:“我亲爱的娜娜,别哭!已经午夜一点半了,咱还得回去睡,很 晚了会露馅的。”娜娜收住泪说:“赵子,我要与你重新组建一个革命家庭。” 赵祥林心中一愣:“不行!我家里还有个蔡福英等着呢!你别当真!她对我真的 很好,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   他能感觉出,她的脸在黑暗中阴沉下来,似乎他的话是刺刀,扎进了她的胸 膛,于是她就恼羞成怒了:“我不许你提起蔡福英!哼!一个要饭来的野女人, 也能牵动你的魂?真没出息!反正我可能会怀孕。我要你离婚,你要不同意,我 就把咱俩的事公开出去,状告你的强奸罪,让你坐牢,至少让你回家种地。”   说也奇怪,或者叫做一物降一物,赵祥林在惠、英面前,具有绝对的男人权 威,而在萧娜娜的石榴裙下,竟变成了一只被玩弄的袜子,再也挺不起男人的脊 梁。与其说赵祥林得到了萧娜娜,莫如说是萧娜娜征服了赵祥林。只是一次男女 欢娱,赵祥林就成了服服帖帖的俘虏,她一发脾气,他只好去哄她:   “亲爱的,别着急,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容我好好想想行么?”   “想什么?想什么都晚了!白占我的便宜?想得美!”   公社党委在一个很大的场院里召开万人大会,进行忆苦思甜。周围的墙上贴 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那标语上写着“社会主义好”、“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 岁、人民公社万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勤俭建国”、“不忘 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标语口号。用黄土堆起的 讲台上,布置得非常壮观和气派。眉批上赫然写着,“忆苦思甜大会”,讲台两 边悬挂着一幅极其硕大的对联,上下联分别是:   想当年、地主老财、军阀官僚、逼死多少穷兄弟;   看今日、集体生产、人民当家,还须团结对敌人。   会场里,各个村队的社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以大队为单位排成十八路 纵队,从东到西列开阵势,人们都严肃认真地坐在自带的小撑杌或小板杌上。万 人大会的人数毫不虚夸,兴许超过了一万人,黑压压的好大一片,显得隆重、热 烈和庄严。   这样的万人大会,自从大兵团作战结束以来,还是第一次。   妇女们都不敢带针线活,不敢带哭闹的孩子,所以秩序井然。   赵光明让姚丽琴在家看着小翠和小福子,让赵光哲、程玉芬、蔡福英都参加 了这个无比重要的大会。赵祥昆和张小惠,也觉得开会重要,就把金钗送到姚丽 琴那里看着,都来参加大会。“天下知”、“意见篓子”、孙妈、赵可安、石榴 花,以及赵可新的儿子赵宗仁就在他们的后面坐着。   主持大会的是张精锐。赵祥林受到了张精锐的赏识和重用,做了他的临时秘 书。此刻,他和萧娜娜还有其他几个年轻的工作队员,在讲台后面坐着听后差遣。   张精锐先宣读了一个中央文件,又传达了一个县委文件,宣布了公社党委进 行阶级教育的《决定》,大会正式开始了。第一个发言的是公社党委书记魏红军。   魏红军是个个头不高的小胖子,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头戴一顶破旧的三大 扇棉帽子,身穿打了许多补丁而且很显邋遢的破旧棉袄,与普通社员的打扮基本 一致。他缓缓从后台走到前台的讲桌旁,环视着会场,还没说话,就流下泪来, 泪水覆盖了他的脸,营造出一片凄凉和肃穆。他终于讲话了,是用哭泣的、哽咽 的腔调说话的,边说着边流泪。他说话的内容虽然常常被他的哽咽声咽住,但因 为有发电机的电力驱动,通过麦克风和高音喇叭的扩音,人们能清楚地听到他的 抽泣声和说的每一个字。于是,他小时候如何受地主的压迫,如何受鬼子的欺负, 如何受国民党反动派的压榨,如何家破人亡,如何与他的母亲离别,如何在讨饭 的时候被地主的狗咬伤了他的腿,都讲得枝枝叶叶、历历在目……那是他对旧社 会的血泪控诉,立刻感动得会场上泛起一片呜咽声。人们对那吃人的豺狼怒火满 腔,巴不得逮住那些豺狼一般的地主分子啃上两口肉,解解恨。啊!堂堂党委书 记,居然有着如此催人泪下的血泪史!他对旧社会的控诉可谓情真意切,打动着 这个万人大会。台下面的呜咽声互相传递,互相感染,一直感染的大会上出现了 一片片嘈嘈切切的哭泣声。那哭泣声此起彼伏,愈渐高涨,特别是妇女,有的竟 哭得放了声,使整个会场处在一种沉闷、压抑、窒息、悲壮的气氛中。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脆弱,经不起血泪般控诉的强烈感染。这种感染以眼泪、 声音和表情的方式,以讲述自己苦难生活,特别是以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为催动, 复制和粘贴在这偌大的会场上,感动着每一个人,激起了许多与自身相联系的情 景浮想。可能男子汉们也不都是钢浇铁铸的罗汉,也有哭得痛哭失声的人。比如, 赵光哲想起了他爸被绑票的事,赵光明就想起了他妈死亡时候的情景,许许多多 的男人都想起了自己曾经遭受的痛苦和灾难,更有许多男人,想起了为地主扛活 要不了工钱来而挨饿、逃荒要饭的情景。女人们更是一个最脆弱的群体,她们哭 得最真切也最伤心,一个个泪如泉涌,擦去再流,满脸的泪水、满腔的悲愤,控 制不住,像一股潮水在会场上涌动。不论是男人、女人,就算是铁人、石头人, 在这种哭声一片的人群里也会受到熏陶而鼻子发酸、泪流满面的。   魏红军讲的都是他在旧社会亲身经历的困苦、劫难和悲伤的境遇,这种境遇 就是革命的起源。他根本用不着夸张和撒谎,因为那都是人们所熟知的苦难经历。 这种苦难的经历,才过去十几年,犹如昨日,每一个成年人都记忆犹新,许多人 都有相似之处。苦难的、人吃人的旧社会给老百姓带来的灾难,都是大同小异的。 现在,对这些苦难的回忆,就像把那个罪恶的时代重新搬进了人们的面前,所以 就把整个会场感染的一片哭声了。   程玉芬、张小惠、蔡福英哭得最痛,泪也流得最多。可是,她们的泪却不光 是为旧社会流的,大概,也为前几年挨饿而流泪。   当人们看一出催人泪下的悲剧,看一场《窦娥冤》之类的电影,那生离死别 的剧情,也是很容易把全场感染成一片哭声的。一户人家发丧,那儿女们哭得惊 天动地,常常会把过路的人感染得流下泪来。所以,如果站在艺术的角度上看, 那忆苦思甜大会的筹划者和做主讲的魏红军同志,都是很具有艺术天才的大师。 不过他们不是艺术大师,而是很合格、很称职的政治家。   政治家和艺术家有时是相同的社会角色,都是为人民创造某种情感的帅才。   魏红军才讲了大约十几分钟,就酿成了如此悲伤的会场气氛。社长张精锐似 乎从人们的情绪中受到了某种启发,他好像也猜透了台下面那一片哭声未必都是 痛恨旧社会的,特别是那些未成年的半大小子们,旧社会的时候他们记得的事情 还不多,现在的哭声也许是联系到了解放后的某些事儿。所以他很机敏地喊起口 号来,当然那口号是插入在主讲人说话的缝隙里的。他喊的口号是:“不忘阶级 哭!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坚定不移地依靠贫下中 农!”“天下穷人是一家!团结起来走社会主义!”“打倒地主阶级!打倒地主 的狗腿子!”他一喊口号,全会场上都跟着喊起来,他喊一句,台下就喊一句, 顿时,台上台下口号声互动起来,震天动地,群情激昂。那口号声长短大小、抑 扬顿挫完全一致,那口号声飘进麦克风里,通过特大号的喇叭,成千万倍的扩大 和传扬出去,于是更加激昂更加壮烈,可谓排山倒海、雷霆万钧。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魏红军从旧社会讲到了解放后,他的眼泪渐渐少起来, 脸上浮起了笑容。于是,张精锐的口号也就改成了感激之情:“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 岁!三面红旗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天下穷人是一家,团结起来走社会主义!” 这口号声响彻云霄,震撼着辽阔的大地和一颗颗人心。啊!旧社会呀,你万恶至 极,新社会呀!你终于来了!社会主义呀,是一条金光大道!资本主义呀,你可 把中国人害苦了!修正主义呀,我们不能走那条路!共产党啊,你真伟大!毛主 席呀!你就是我们的大救星!   东赵村一个叫黄岱岩的中年人,他的眼睛似乎很难睁开,口唇厚得犹如被殴 打之后的肿胀。在魏书记演讲完后,黄岱岩登上了讲台,作忆苦思甜报告。   据说,黄岱岩是当时全公社最穷的一个贫农社员。解放前他房无一间、地无 一垄,长期要饭维生,侥幸没饿死,活下来了,盼到了解放。解放后分了房子和 土地,有了固定的住处和较好的生活来源。可是仍然吃不饱饭,饥一顿、饱一顿, 青黄不接时,还得靠外出讨饭填饱肚子。合作化以后,他挣得工分很少,分得粮 食有限,不会过日子,不去精打细算,不知道节约,所以仍然没有饭吃。为了吃 好的,他就把屋门摘下来换锅饼,把窗户抠下来换面条、换肉吃,把土改分得的 家什卖钱花。到了冬天,无门无窗的房子透风撒气,冷得厉害,就把门窗处堵上 些柴草挡风。他本人懒得下大力、干累活,他老婆窝窝囊囊、无能无为,懒得整 天躺在床上不下来。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缺吃少穿,裤不上、袄不上。一家人穷 得只有一条棉裤,谁出门谁穿上,不出门的就躺在床上盖一条破烂被子取暖。他 基本上是靠上级党救济生活。   前年,上级救济他一身新棉衣和一床新被子。他领回家后,与他老婆商量怎 么销缴。他问:“是暖和暖和?还是叨叨?”这是他们常说的黑话,互相都能听 得懂。“暖和暖和”,就是把救济的棉衣穿在身上取暖。“叨叨”,就是把它卖 成钱,再去买肉吃。他老婆是个懒虫和馋猫,立刻回答说:“当然是叨叨!”于 是,黄岱岩抱起救济的新棉衣出了门。半晌,带回来一块酱肉,一切两半,两口 儿一人一块“叨”了起来。正“叨”着,在外面玩的孩子回来了,一闻到喷香的 肉味,立刻去抢夺,两口儿只得让出几口给孩子吃。   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出人头地?   天下是穷人打下来的,穷人是革命的主要力量。如今穷人坐了天下,当然就 “以穷为荣”、越穷越光荣。似乎用不着询问穷的理由和原因,你只要穷,那就 绝对是旧社会造成的,就可以成为进行忆苦思甜教育的典型。在全公社,最穷的 就是黄岱岩,所以他就成了一个难得的典型。   黄岱岩同志很会说话。别看他没有文化,瞎字不识,但是用本地土话说起旧 社会如何讨饭维生的事来,却能说得有条有理,而且很有煽动力。于是他就被请 到今天的讲台上作忆苦思甜报告。   黄岱岩说的是俚语,当地人听起来非常亲切,一句很不起眼的伤心话,就能 打动人心,那一双双眼睛里的泪珠儿就被催落下来。所以,他的报告比起党委书 记魏红军的报告来,似乎更细致、更真实、更贴近当地人的旧时生活,更能激发 人们对地主老财的痛恨。他在台上泣不成声,全会场的人便随着他诉说的悲惨情 节发出阵阵哭泣声。加上有张精锐那激动人心的口号作动力来助威,会场上的气 氛不断升级,那哭声也比前更加悲恸……   黄岱岩讲完了他的血泪史,会议就进入了尾声。尾声就是选举贫协主席。   张精锐代表公社党委提议,由黄岱岩同志拟任贫协主席,由其他几个人作贫 协委员,全体社员一同举起胳膊,黄岱岩就当选为贫协主席了。公社党委书记亲 自给他戴上了一朵大红的光荣花。   黄岱岩为什么能够顺利当选呢?首先是因为他做了一场生动感人的忆苦思甜 报告,发挥了阶级教育作用。东赵大队的社员们,虽然很了解他一些懒惰和馋嘴 的劣点,许多人从心里瞧不起他,可是在今天的万人大会上,他做的忆苦思甜报 告很够水平,简直就具有强烈的革命性。于是,他的馋懒毛病被暂时的掩盖起来, 人人都刮目相看;其次,他也是占了人们习惯于随大流的光。党委书记在前面一 马当先举胳膊,万人大会便有一万条胳膊举起来,人人都是随声附和的顺民,决 不会有人唱反调的。其三是下眼皮肿。人们的下眼皮一旦肿起来,就只会往上看, 不会往下看。上边是谁?魏红军、张精锐,他们是党委书记、社长。人们都看着 他们,他们一提议,是不会有人不赞成的。随大流、下眼皮肿,是千年来积淀的 劣点。这劣点是种庄稼养成的老习惯。种庄稼的老百姓,一贯奉行着“收不收随 大流”、“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干么咱干么”的信条。殊不知,这一举胳膊、 随大流,这个关系重大的决策就凝固成了坚硬的钢铁,其形态就无法改变了。如 今,黄岱岩当选贫协主席,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既定事实而无法改变了。   21、   散会的时候,已是中午饭以后的时分了,人们已是饥肠辘辘。   赵有佩和赵飞带着落花屯大队的社员离开了会场,各个小队的队长,分别带 着自己的社员,来到原来的大食堂,要吃忆苦饭。   这忆苦饭是用暴糠做成的糠团子。   这暴糠来得还真不容易,是大队里出钱,从好几个家里买来的不堪入口的陈 年暴糠。这几年因为人们都吃饱了地瓜,也习惯了吃地瓜,似乎把那嗓子“搭熬” 得“细流”了,对这暴糠团子有些陌生,从心里说,谁都不愿意吃。可是现在饥 肠辘辘,那忆苦思甜大会上的眼泪尚未擦干,哪能就忘记旧社会的苦难呢,所以 不愿吃也得吃。公社派来的人鼓动着说:旧社会,地主老财欺压我们,让我们受 苦受难,我们就是吃着这样的饭食打下这社会主义江山的,这就是阶级苦,千万 不能忘记过去的苦!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话挺管用,于是,每人 都打算吃一个,要表现出空前提高了的阶级觉悟来。吃到嘴里,觉得有一股难闻 的霉味,几乎要吐出来,当然更难以下咽。不过,吃不下去好像就意味着背叛, 就等于没有阶级觉悟,而背叛和没有阶级觉悟那是最丢脸的事,谁也不愿出丑。 于是,人们伸长脖子、瞪起眼睛,勉强吞下去,只觉拉的嗓子伤。   下午,吃过忆苦饭的全体社员聚集在学校的操场上开大会。土台子的眉批上 赫然写着“落花屯大队阶级教育大会”。两边的对联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 “打倒地富反坏分子”。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蔡福英登台唱歌。她先唱了一支《毛主席来到咱农 庄》,台下面有人领头鼓掌充拉拉队:“好不好?”“好!”“妙不妙?” “妙!”“再来一个要不要哇!”“要!”于是,英子又唱了一支《汾河流水哗 啦啦》:   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开杏花/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九月 (那个)重阳/你再来/黄澄澄的谷穗就像是狼尾巴   夸得是汾河好庄稼/喜的是咱们合作化/千家万户一条心/集体思想发新芽/新 家(那个)新业/新天下/再不困守那单门独户旧(呀)旧篱笆/   打开小门旧篱笆/社会主义前程大/一马当先有人闯/万马奔腾赶上他/人心 (那个)就像/汾河水/你看那滚滚长流/日夜向前无牵挂/   台下面的拉拉队又是一阵呼喊,这呼喊声证明英子的歌喉是相当诱人的,大 家都乐意听她唱。可是英子不想再唱了,就走下台来。赵有佩截住了她:“林婶 子,这个……再唱一个吧,大家都愿意听。”蔡福英觉得赵有佩是书记,不能 “悖文儿”,就说:“行!再唱一个忆苦思甜的歌吧!”英子抖擞精神,又唱了 第三个歌。这个歌是她从半导体收音机里,新学会的忆苦歌: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 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 在胸;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说我们欠他 的债,又说欠他的粮,强盗狠心、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可怜我的爸爸,病 在床。不忘那一年……”   英子的忆苦歌,实际上是唱的一个故事,那故事就是许许多多的人曾经在旧 社会经历过的悲惨人生,那人生即使在解放后也并不全是美好,那苦难的伤心事 也会令人悲伤的。如同英子讨饭来到落花屯,在赵祥林的门口饿得昏厥过去一样 悲伤。所以英子唱着这故事,就越唱越伤心、越唱越激动、越长越流泪,最后就 变成了边哭着边唱了。她哭得几乎唱不出来了,可是她没忘记这是在台上唱歌, 所以她尽可能的抑制住悲伤的心情,尽可能收住满溢的泪水,勉勉强强地把她的 歌唱了下来。当她唱完了,才发现台下面的社员们几乎人人都哭了起来,尤其是 那些妇女们,简直就哭得如同公社忆苦思甜大会上那么痛。   英子的歌喉本就非常好,可在本村的讲台上为这么多人唱歌这还是第一次, 她唱得如此生动、如此感人、如此具有影响力,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唱完歌, 走下台来的时候,面对一双双泪汪汪的眼睛,有人就喊起口号来:“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打到万恶的旧社会!打到万恶的地主阶级!”赵有佩就在台上领头 喊了起来:“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向蔡福英同志学习!向蔡福英同志学习! 向蔡福英同志学习!”   在赵有佩的口号声里,蔡福英同志成了全大队社员们学习的榜样。   赵有佩喊完口号后说:“这个,这个……蔡福英同志唱的这首歌非常好,这 个……我不是说他的嗓子好,嗓子嘛,那是天生的。我说的是她的歌是带着强烈 的阶级感情唱的。没有强烈的无产阶级感情,是不会唱这么好的,是不会把大家 唱哭了的。我说要向她学习,就是要学习她对旧社会的痛恨,学习她对新社会的 热爱,学习她这种强烈的无产阶级感情……”   蔡福英走下台来,人们对她刮目相看。小惠看她还是眼泪汪汪的,就拿出自 己的手帕给她擦泪,边擦着,自己也泪汪汪的。小惠说:“英子啊,你唱得确实 好。”蔡福英擦了一把泪说:“姐姐,俺的眼眸子浅,一唱伤心的歌就流泪,还 好个么?”小惠说:“唱这个歌就得流泪,不流泪就不生动了。刚才,你姐夫还 夸你呢!”赵祥昆就凑过来说:“你姨呀,你,唱得我都流泪了。”   赵有佩宣布大会开始后,一些民兵就把赵可新和其他几个地主、富农、反革 命分子押到台上来。两个民兵押着一个阶级敌人,在讲台上示众,向全体社员低 头认罪。每人拧着他的一只胳膊,让他低着头、弯着腰,两根胳膊向后面和高处 直挺挺的伸着,活像一架喷气式战斗机。那些四类分子们,一个个吓得脸黄,双 腿颤栗。   有好几个人先后发言,都是揭露和批判阶级敌人盼蒋复辟、妄图诋毁社会主 义江山、反对三面红旗的,主要的批判对象是赵可新。   轮到赵光明的发言了。   他说:“地主分子赵可新,不但不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反而贼 心不死,进行反攻倒算、盼蒋复辟。土改时上级分给我的一把烫壶,他以借用一 天的名义,变着法地追要了回去。说是借用一天,可是怎么也要不回来,这不是 反攻倒算是什么?他家里藏着变天账,心心念念的盼着蒋介石打过来,盼着国民 党打过来,他要和国民党蒋介石一起推翻人民的江山,要推翻我们的社会主义制 度,推翻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让我们广大的贫下中农,再吃二遍苦、重 受二茬罪。他盼蒋复辟盼得红了眼,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居然把我们伟大的中 国人民解放军行军路过我们大队,当成了国民党的反动军队重新打回来,到庄头 上去欢迎,又是磕头又是巴结,出尽了洋相。结果,被我们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 军当场抓获,押送到了公社政法部。这是多么现实的阶级斗争啊!社员同志们, 我们要擦亮眼睛,分清敌我,坚决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还是毛主席说得好,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会场上立刻喊起了口号:“打倒地主分子赵可新!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千万 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与此同时,整个会场上群情激 昂、嘘声一片,有的要求让地主分子赵可新腆起他的驴脸来让大家看看他的熊样。 于是,两个民兵一面使他继续弯着腰,一面把他的脸拽得朝着天。人们看见了, 那是一张怕得要死的鬼脸,那鬼脸是苍白色的,还贴着许多鹌鹑蛋一般的老年斑。   赵光明继续发言:“这些资产阶级反动派,人还在、心不死,就像冬天的大 葱,叶黄根烂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从阴暗角落里爬出来,兴风作浪…… 我们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翻身求解放的。吃水不忘打 井人嘛!我们无产阶级、贫下中农就是要好好听毛主席的话,翻身不忘共产党, 幸福不忘毛主席。俗话说,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爸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 席。伟大领袖毛主席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就要提高警惕,划清阶 级阵线,拿起批判斗争的武器,对阶级敌人继续进行战斗。要时时刻刻保持革命 警惕性,随时准备打击阶级敌人的反扑和嚣张气焰。绝不允许资本主义复辟,绝 不允许修正主义和反革命分子进行捣乱破坏。革命的红旗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 成的,我们要让革命的红旗永远飘扬、永不退色。”   赵光明毕竟是干了多年支部书记的老干部,虽然文化不高,识字不多,逻辑 性也不强,但讲起阶级斗争理论来,却是蛮在行的。他讲得词汇新颖、道理深刻、 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台下的贫下中农拍手叫好,台上低头哈腰的四类分子一个 个心惊胆战、哆里哆嗦、如同筛糠。特别是那个地主分子赵可新,被动的低着头、 弯着腰,活像一具站不起来的僵尸,豆大的汗珠浸出来……   阶级教育大会在一片口号声中结束了。   全体社员以生产队为单位,排成队列,到学校的教室里参观了公社党委巡回 展出的“阶级教育展览会”,展览会上,展出了许多照片和画片,也有许多地主 老财反攻倒算的实物。地主赵可新在村口上“迎接国军”的丑剧,被画成画片, 被讲解员生动的讲解着。赵可新反攻倒算的烫壶,他儿子偷听敌台的收音机、挂 在墙上的字画、从他家搜出来的变天账,也都成了阶级教育的活教材。人们参观 后,感叹起来。   “天下知”赵有龙正在理发店里跟人们讲新闻:   “我们的国家可真的了不起,那老元帅们个个都是宝刀不老。担任外交部长 的陈毅元帅出国访问,手腕上戴了一块美国造的手表,他不断挥舞着胳膊,很激 动的回答记者的提问和排解无理刁难。一个外国记者问,你们的社会主义这么好, 你为什么还要带美国制造的手表呢?这一问,弄了个哄堂大笑,好像那社会主义 是好是坏就不言而喻了。陈毅元帅镇定自若地挥动着他的手,大声说,对呀!你 的眼力很不错,我带的手表确实是美国制造的,每逢出国访问,我就把他带在手 上。可是你们知道么?它是抗美援朝战争的战利品,是我们的战士在朝鲜战场上, 从美国大兵的死尸上摘下来的,美国大兵的手表带在了中国共产党人的手上,它 表明我们是胜利者,美帝国主义是失败者。你说中国共产党好不好呢,你说中国 的社会主义好不好呢?这就是证明!陈毅的话,一下子把那个纷乱的场面镇住 了……”   忽然,一个陌生面孔出现在理发室里,是大队里的人领着工作队的萧娜娜进 了理发室的门,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都吓了一惊。   原来,住在城角崖大队的社教工作队,听说这个大队有一户地主,在土改时 隐藏了一台留声机,那留声机曾经出借到落花屯大队参加过赵祥林的婚礼。赵祥 林证实了他们结婚时确实用过这台留声机,并说是由“天下知”赵有龙借来的。 工作队便派萧娜娜和另一个工作队员找赵有龙调查落实。   赵有龙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心里打鼓,忐忑不安。他问,找我有么事?萧娜 娜就说是调查核实材料,需要赵有龙出面作证。赵有龙只得跟着萧娜娜向大队办 公室走去。虽说不害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毕竟感到突然,心情有点儿 紧张。   “赵祥林娶俩媳妇的时候,是不是你做的司仪?”   “什么俩媳妇?一个,只有一个,就是张小惠,他们已经离了婚!我做司仪 有什么错?”赵有龙极力掩饰赵祥林的一夫两妻,   “没说你有错,你别紧张,只是了解了解情况。你是不是还为他借来一台留 声机?”   “留声机?!”   “对,是留声机。”   “记不清了,都好几年了,谁还光想着这些事!”   “赵有龙同志,你别紧张嘛!你是贫下中农,是我们党依靠的对象,你应该 如实回答问题。你借留声机的事还能忘了哇?据说你是从城角崖大队一户地主家 借来的。你这人在社员中有些威信,都说你是个忠厚老实人,你对党也应该是老 实的。那留声机又不是一个针啊线啊的小东西,可以藏着掖着,大家都看见了, 都听到里面唱大戏了,你怎么还能不记得呢?”   “对,我想起来了。当时,是有一台留声机唱大戏,可那不是我借来的,是 谁借来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我借的,谁借的你就去找谁吧,和我没有关 系。”   “有龙同志啊!别误会,我们只是需要你证实一下留声机的来源,没有别的 意思,你别害怕。你是从哪里借来的?”   “我没借,不是我借的,你找别人去吧……”   “你好好想想。”   “不用想!理发室里还有一些人等我去理发呢,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话 还没说完,赵有龙拔腿就走,萧娜娜留不住他,眼睁睁看他走开。   赵有龙哪里还有心思去给人理发!一股脑地跑回家,插紧了大门,独自坐在 椅子上抽起旱烟来。唉!管闲事落闲人啊!我都和人家赵可新骂了誓的,保证不 说出去,结果呢,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终于露馅了。我要供出赵可新来,那叫 丧德,昧良心。当初人家是为着好来呀,人家那是相信我呀,我要是说出去,赵 可新非挨揍不可,他一挨揍,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本来 就整天挨整挨揍,这留声机的事一暴露,他非死在这一场里不可,这可是人命关 天的大事,要出事了,这可该咋办啊?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能说出去。反正我 是贫下中农,工作队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于是,他打定主意,为赵可新保密。   可是没用,这件事不光他一个人知道,认识这台留声机的人有的是。人多无 君子,萧娜娜终于通过别的渠道,弄清了那留声机不是城角崖大队那户地主的玩 意,而是落花屯大队地主分子赵可新的,那不仅是地主分子的浮财,也是资产阶 级向无产阶级挑战的证据,是进行阶级教育的活教材。至于谁借来的就不再追究。 但是,对于赵可新在土改时隐藏留声机的罪行,就得通报给落花屯大队党支部。   “咕咚”一声巨响,那台惹祸的留声机死尸般沉落在几丈深的大井里,赵宗 仁如释重负,如剜疥疮、如割娇爱。残缺不全的月亮挂在西天边,映照着苍茫的 大地,也映照着赵宗仁那仓惶的身影,他匆匆推起太平车,向村子走去。   “谁?站住!”巡夜的两个民兵把他喊住。   赵宗仁躲闪不及,只得仓促应对:“是我,我从……我从我姨家刚回来…… 这不,天晚了。嘿嘿……怎么,你们还没睡?”   “什么?你姨家?你姨家在西边,你怎么从东边来?分明是说瞎话!”   “噢,那是……我顺便到了姑姑那里,……嘿嘿。”   “胡说!地主崽子不老实!什么他妈的姑家姨家?分明是说瞎话!跟我们到 大队走一趟,交待问题!”赵宗仁不寒而栗,一面随他们走,一面继续说着瞎话。   民兵连办公室里,皮鞭和棍棒抽打在他的脸上,他连忙用手去捂脸,那皮鞭 就落在他的手上和身上。恐惧而疼痛的他,除了“嗷嗷嗷”喊疼,就是叫“亲爸 爸”,苦苦地哀求着饶命……   民兵连长赵祥荆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自卷的纸烟,吧嗒吧嗒地抽着。那纸 烟呈圆锥形,末端打个折,衔在嘴里,前面向上翘着,像个大烟斗。于是他的姿 势显得逍遥而自如,牛气十足。他轻蔑的说:“爷们儿,说实话吧,半夜三更出 去干什么来呀?莫不是去强奸妇女,莫不是去做贼偷东西?莫不是迎接你那‘国 军’到来?莫不是串联地主分子搞破坏?哼哼,不说实话好办,那就叫你不吃不 喝不睡觉,在这里鳔着,咱看谁鳔过谁?”他转身对几个民兵说:“喂!同志们 听好了,面对阶级斗争,谁他妈也不许手软,给我往死里揍,谁他妈要是右倾, 就别想当民兵了,就上坡去劳动。两个人一班,轮流审问,一定要问出实话来, 直到他小子说了实话。”   每个民兵都十分认真,轮流拷问了一宿,没有结果。   天明以后,赵祥荆派两个人到他的姑家姨家调查昨天夜里赵宗仁是否来过, 那当姑的、当姨的,虽然知道要出事,但她们都是地主出身,撒谎撒不起,不敢 不老实,只得实话实说,证实赵宗仁没去过。调查的人很快回来了,那拷问就变 本加厉起来,棍棒和皮鞭纷至沓落,赵宗仁的身上,新伤盖旧伤,旧伤驼新伤, 疼得他噢噢直叫,但却不掉一眼泪。到了晌午,他媳妇给他来送饭,民兵值班室 门前戒备森严,她根本进不去,也见不着面。站岗的民兵传出民兵连长的话说: “不说实话,不许吃饭。”他媳妇知道大事不好,只得哭着,把饭带回去。   赵宗仁四顿饭没吃没喝,又渴又饿,两宿没睡,困得难受,斑斑伤痕,疼痛 难忍,精神、心理和肉体全面崩溃,终于在第三天下午说出了实话。   “我……我说实话,留声机……我把留声机拽到大井里了。”赵祥荆一听就 知道是实话,立刻停止了拷打。不过,赵宗仁还是一声没哭,一滴泪没流……眼 睛瞪得很大,放射着仇恨的目光。   “走!去大井!”   可是,赵宗仁已经走不动了。被两个民兵架着他,后面跟着几个干部,还有 些看热闹的人,一同走到村东边的大井上……   留声机被重新打捞上来,水淋淋的、血淋淋的……装在大车上,拉到公社的 阶级教育展览会,做了阶级教育的活教材。   赵宗仁被释放了,他连滚带爬的回到家。   他媳妇把他拖到床上,轻轻抚摸着他的一处处伤口,哭得很伤心。“唉!别 哭,我挨了这么多的折磨和拷打,一声都没哭。尽管这样,咱还是得好好活着。 太阳不能光晌午,天无绝人之路,总会熬到头的。”   老头子赵可新颤颤巍巍的端来一碗地瓜粘粥:“儿啊,别想不开,你还年轻, 这祸,是你爸爸我惹下的,没你的事。当初,我只是觉得那东西值钱才藏起来的, 想不到给我的孝子惹了这么大的灾祸。好孩子,想开点,好好活着吧,你还很年 轻。快,喝点粘粥……别学你爸,别学你爸,别学你爸呀……”老头子流着辞眼 泪,嗫嚅着说。赵宗仁见他爸爸颤颤巍巍的给他端饭,心里不是滋味,鼻子就发 酸,可是他觉得不能流泪,就把泪咽到肚里,然后说:“爸,你……怎么给我端 饭来了,儿子不孝,让你老人家挂心了……”   晚饭时,赵宗仁媳妇端着一碗地瓜粘粥到他公公的屋里去送,叫了一声爸爸, 没人答应。点灯一看,她公公直挺挺的挂在了梁头上。   赵可新死了,盼蒋复辟没盼成,白白搭上了一条老命……地主分子死了,也 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啊!居然也有不大怕招惹是非的人,壮起胆子前来帮丧助 忙。几个人把尸体草草的停在堂屋正中,屋门外面扎起一个灵棚,帮他烧了邪仙, 用白纸条封了大门,大门口打起“提头”(幡)……   “爸爸,爸爸呀,我的亲爸爸呀!你怎么走了这条路啊!你不是说一定要好 好的活下去吗!你死了,让做儿子的可怎么受哇!爸爸,爸爸,你犯的是什么罪 呀,你没有罪呀!我的爸爸呀,你没有罪呀!你不就是想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嘛! 你没有罪呀!我的爸爸呀……”遍体鳞伤的儿子赵宗仁终于哭了。眼泪像开了闸 的渠,哗哗的涌出来。他一面哭,一面扇自己的脸。只扇得“啪啪”作响。悲壮 的哭声震荡着整个院子,震荡着那条大街。   老地主上吊自杀,他儿子哭着说他爸没有罪,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大队党支 部。一些党员和大队干部怂恿着赵有佩讨论阶级斗争新动向,在扩大的支委会会 议上,对老地主的死,进行了一番激烈争论。   赵有佩说:“赵可新死了,咱大队死了一个地主分子,这个……这个……只 不过少了一个阶级斗争的活靶子。我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再去管了。”   话音刚落,满屋里开了锅。   支部委员、民兵连长赵祥荆说:“赵有佩同志太右倾了。那地主分子是正常 死亡的么?那叫畏罪自杀,那是对社教运动的反抗!大队怎么能不管呢?不管, 那就是纵容阶级敌人,纵容阶级敌人向无产阶级进攻,纵容畏罪自杀。不管那还 了得?既然党支部安排我抓阶级斗争,那就得重视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让那个 老小子游街示众,在大街上开他的批判大会。”   有人附和着说:“对!我赞成游街示众。他儿子说他没罪,那是想继续反攻 倒算,继续搞资本主义复辟。是社教运动中的坏典型,是绝好的反面教材,不能 放过他。”   赵祥荆说:“为了寻找留声机的下落,我们民兵没少下了力气。本来是打算 召开一个斗争大会的,用这个留声机事件进行阶级教育,正好是反面的活教材, 可他这一死,斗争大会开不成了,把我们的工作计划全都打乱了,怎么能不管 呢?”   赵有佩不说话了。   “赵有佩同志是书记,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倒好,包庇起阶 级敌人来了!”   “那……大家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啊,好办。按赵祥荆同志说的办,让赵可新游街示众。”   “对!让那个老小子游街示众,活着没为这留声机的事批斗他,死了给他补 上,让他游街示众。”   “游街示众,我赞成!”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举双手赞成!”   也有不赞成的:“游街?太过分了吧!地主分子不也是人么!人死了还不让 安生!这是哪家的政策?这是共产党的政策吗?”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是党员的留下,不是党员的可以散会回去,这个…… 这个问题需要党内的同志进行表决。”   于是,一些不是党员的干部,匆匆离去。   当晚,全体党员大会紧张地进行。赵有佩希望用举手表决的方式制止游街示 众。他说:“这个……现在我们召开支部大会,人不全,有几个没来,可是已经 超过半数了,也得算支部大会。我把话说在前头,我是不赞成让赵可新游街的, 因为游街不符合社会主义政策,还有不赞成的吗?这个……不同意游街示众的同 志,请举起手来。”边说着,自己带头举起了手,赵光明等几个干部跟着他举起 了手。   他环顾了一周,看见举手的人很少,又说了一遍:“对赵可新,反对游街的 同志,这个……请举起手来。”一些人犹豫一番,几个人慢慢举起手来。   赵有佩清点票数,到会人数25人,反对游街的12票。   赵有佩又说:“同意游街的,举起手来!”一清点票数,13票。   赵祥荆觉得支持他的人是多数,唱起了“棒棒捶”:“有佩同志呀,咱说的 不错吧!你也忒罗嗦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13人是多数,大家都是同 意游街的,已经通过了!游吧!”赵有佩瞪起他的大眼睛,拍桌子砸板凳,发起 脾气来,他自当书记以来,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边拍着桌子边说:“不 行!通过了也不行!支持游街的人不够全体党员的半数,不能为准,我说不行就 不行,坚决不能游街!两种意见,只有一票之差,不能算数!这个……不算数。”   “赵有佩同志你什么态度?为什么不算数?少数服从多数,那是党章规定了 的,你还敢推翻民主不成!不遵守党章,你当的哪门子书记?”   举手表决的方式,变成了赵有佩作茧自缚的桎梏,他已经左右不了局势。但 他还是说:“通过了也无效!这个……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别想违反党的政策! 什么阶级斗争?那是有政策的,不许胡搞乱搞。党章的规定,不光是少数服从多 数,还有下级服从上级哩,我是书记,出了事我要负责任,只要我不同意,谁也 别想游街!”可是他的话已经变得苍白无力,居然没人听他的。赵祥荆却是振振 有词:“赵有佩同志啊!你算了吧,你当书记又能咋样?你的个人意见不能代表 上级。你一个人还能推翻民主?少数服从多数么。既然是多数人通过的决议,你 有什么理由推翻?同志们,别听那一套。都听我的,我是主管阶级斗争的支部委 员,必须无条件地执行党支部通过的决议,明天,照样让赵可新游街示众。”   一片掌声响起来。一片嘘声也响起来,会议在一片纷乱不堪的氛围中,毫无 结果的不欢而散。   在这样的场合,赵光明的恶作剧和俏皮话,暂时变成了哑剧。   翌日中午,赵宗仁跪在灵棚里为他爸爸哭丧守灵,继续哭着说他爸没有罪。 在支部委员、民兵连长赵祥荆的领导下,一伙民兵蜂拥着窜进他的当天井,绕过 灵棚,闯进屋里,七手八脚的把赵可新的尸体架到院子里。人们疯了似的喊个号 子,一起松手,咕咚一声,尸体落在秫秸箔上,就像那台留声机沉进大井里。赵 宗仁顾不得啼哭,顾不得身上的伤痛,滚着、爬着去保护他爸爸。几个人呵斥着, 狠狠踹他几脚,赵宗仁踉跄倒地。有人事先系了绳子,一人牵着一根,把赵可新 的尸体拖到他的大门外,准备游街示众。   赵有佩忽然出现在大门口,他身后跟着几个人。赵有佩大声喊道:“住手! 把绳子解开,把尸体架回屋里去!谁他妈敢胡来别怪我不客气!”   赵祥荆却是硬质蹦蹦:“赵有佩,你还敢推翻民主啊!党支部表决通过了的 决议,你还敢不执行。你不执行也不要紧,还不许别人执行?同志们,别听他的, 他不是党,党支部的决议才是党。把这老地主拖出去!游街示众。快!”   赵有佩接着说:“不行!什么决议!党员没到全,决议不算数。赵祥荆同志, 这个……你还有点组织观念没有?快,把他弄回去……”   赵祥荆和那些投了赞成票的人们,争先恐后的喊起口号来:“打倒地主分子 赵可新!”“坚决让他游街示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那空前提高了的阶级觉悟,就像春天里的沙尘暴铺天盖地的掩埋 了赵有佩的话;“意见篓子”忽然钻出来大声喊叫:“谁在为阶级敌人说话呢? 滚出去!”他嚷着,照准了赵可新的尸体,狠狠地踹了两脚。那尸体的头,顺势 歪到一边去。   赵祥昆走过来,他好像很生气,使劲的拉住“意见篓子”大声说:“楼哥, 你怎么踹死人!有本事揍活人啊!软的欺,硬的怕呀!”赵祥楼被他拉了个趔趄, 和他拼命的争吵,说他是包庇阶级敌人云云。一些人就朝赵祥昆推推搡搡,帮 “意见篓子”说话。一时间纷纷扬扬,乱作一团。赵有佩的话,尽管喊得声嘶力 竭,可是在这纷乱的场合,变成了无用和多余,支部书记的权威一下子荡然无存, 他已经左右不了局势,眼睁睁的看着,那死尸就被拖到大门外面。   忽然,赵光明来了,带来一帮人,大都是油坊里的人,当然也有赵有杰和 “天下知”赵有龙。赵光明没说话,站在一旁的土丘上,指指点点,就见那帮人 在赵有杰的带领下,不声不响,不急不燥的分拨开众人,走近死尸,七手八脚的 抬起秫秸箔上的赵可新。   他们想做什么?莫非也是要让赵可新游街示众?莫非也要揍死人?有些人纳 闷,就闪出一条道,让赵有杰他们靠近了。赵祥昆也在场,看出点门道,也掺和 进去抬死尸。这帮人不顾众人的阻拦,抬起死尸,呼呼隆隆地往大门里面拥。赵 祥荆他们一时傻了眼,想阻拦又阻不住,不阻拦就显得没脸面,就咋呼起来: “不许包庇地主分子!把他抬出来!”可是禁不住赵光明的这帮人人多势众,力 气也大。赵有杰他们并不说话,闷着缸的一直往里抬,直到把死尸抬进屋,安放 在停尸床子上,方才助手。赵有杰看那死尸的脸面怪吓人的,紫青烂黑的,就给 他捂上了一张火纸,把整个脸全都遮住了。   支持赵祥荆的人们见赵光明、赵有杰、赵有龙如此不声不响的把死尸架了回 去,一个个像霜雪打焉了的地瓜秧,缩手缩脚的眠了爪儿。有的骂骂咧咧,有的 唉声叹气,许多支持游街的人自觉没味悄悄溜走了。只有赵祥荆一个人还在喊口 号,“意见篓子”也跟他喊,别的,再也没有人喊口号。如今会说得不如会干的, 喊口号的不如一言不发的,赵祥荆寡不敌众没了着,看看大势已去,只得愤愤不 平的股低在那里生闷气。不过,“意见篓子”仍然是他坚定的支持者。那“纲口 篇子”又来了:“什么抓阶级斗争啊?狗屁!这分明是保庇阶级敌人么!除了毛 主席和上级党,落花屯就没有真正的党,全是一帮假革命,两面派,两面三刀。 口头上说是狠抓阶级斗争,可是到了阶级敌人面前就他妈打了退堂鼓……这算哪 门子领导?还不如和尚道士哩!和尚道士还会念咒语哩,这倒好,煮熟了的鸭子, 居然飞回去!笑话不!丢人不……”   人数越来越少了,“意见篓子”的大理论排不上用场,看看势头不对,他也 只好走开。于是,赵可新的尸体逃脱了一次暴尸游街的大劫难。   在赵可新的大门外,赵有佩抓住赵光明的手说:“光明同志,这个……幸亏 了你,政策水平挺高。不愧是老书记!”   赵光明嬉笑着说:“哈哈!你小子别和我弄这个,我没那么高的政策水平。 只不过是个有良心的人。别说是死尸赵可新,就是你老婆都知道我有良心,不信, 回去问问她,那小娘们儿可疼我哩!”   赵有佩接不上话,支支吾吾一番,对他敬畏起来……   张小惠也跟着她男人一同看光景,回到家后她说:“赵祥荆真坏,尽是假积 极!”赵祥昆曲相着脸说:“四类分子不也是人么?人死了,还不让安息。不光 他,还有‘意见篓子’,这家伙更坏,真他妈不是人做的。要不是光明叔,这回 又闹大发了!”小惠说:“昆哥,你怎么恼巴巴的?”赵祥昆说:“我虽然力气 大,却是心肠软,看见死尸心里就恼巴巴的。”她笑笑说:“说书的掉了两眼泪, 你替古人担的什么忧……可也是,俺二爸爸可真是很有权威……”赵祥昆说: “那可是,老书记么……”   公社党委听说落花屯大队民兵连长赵祥荆领头暴尸游街,赵有佩制止不住, 由赵光明强行制止住了。经过调查做出处理决定:向全公社通报批评了赵祥荆, 表扬了赵光明。同时,对支部委员、民兵连长赵祥荆进行了一番政策教育,让他 写了深刻地检讨,挨了一次全公社的通报批评,也受了党内警告处分。不过,他 还是继续做民兵连长和支部委员,表面上看来,老实了一些。   赵祥荆郁郁寡欢,怏怏不悦。他没有从死人身上捞到任何政治资本,反惹出 一桩祸端,觉得丢了丑,还得罪了赵有佩、赵光明和不少党员群众。他觉得,自 己的领导职位面临危机,如果再一次换届选举,可能会落选……一桩美美的差事 有可能会被砸掉。   22、   留声机问题,很敏感地扯出了赵祥林“一夫两妻”的违法婚姻,那是赵祥林 的政治污点和恶劣作风。在政治气氛十分浓烈的四清工作队内部,眼睛里掺不得 沙子,革命队伍中容不得阶级路线不清、违法乱纪、作风不正派的人。他的“一 夫两妻”、“重婚”、阶级路线模糊等种种劣迹,反映到了公社党委,党委派人 调查核实了他的问题。挨批评、写检讨、组织谈话,都算是小燎泡,最重要的是, 干部身份出现了危机,暂时停止了他的工作。   到底是谁捅了娄子?他觉得,反正不会是萧娜娜,他们之间有了那样的亲密 关系,她怎么会忍心去打小报告呢?根本不可能!那么是谁呢?萧娜娜就分析着 说,可能是那个叫赵祥楼的人。赵祥林也相信是他干的,所以他对“意见篓子” 无比憎恨。可是,光是憎恨没用,当务之急是怎么样保住这个脱产干部的饭碗。 想来想去,能救他于水火的惟有萧娜娜。   萧娜娜的石榴裙下,跪着可怜的赵祥林。   “你可真有一套,扬扬霍霍,扬风乍帽,娶俩媳妇,违法乱纪,已经够出花 的了,还要借用地主分子的留声机唱洋戏……路线不清,没有觉悟!你呀你,怎 么样?出事了吧!公社党委和你较起真来了,脱产干部,从此就完了,回家去种 地去呗!可是也好啊,以后,你就能天天和你那乞丐媳妇过日子去了……你也把 我糟蹋了……幸亏没人发觉,若是这件事也被揭发出来,恐怕连我也得搭进去…… 我倒没什么,天上的雨水有的是,牡丹花年年都会开……”   “娜娜,亲爱的,你就看着我落水呀!你二大爷,不,咱二大爷,不是在省 委的工作团吗?他说一句话,我的问题就会烟消云散的。快找他想想办法,帮帮 我,我求求你了?”赵祥林如丧家之犬。   “我不能救你,这和我没有关系。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两回事嘛!”   “别这样,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不救我,我就完蛋了……”他哭了,两 行热泪洒在她小小的汗溻儿上。   她把他的脸扶正了,用一块花手帕给他擦着泪,露出既同情又要挟的神情。   “别哭了,还是男子汉呢!我救了你,你怎么报答我?”   “我正式娶你……”他收住泪,哽咽着,斩钉截铁的说。   “你那蔡福英呢?”她还是不相信。   “离婚。”他答应得斩钉截铁。   “能下得了决心?”她想让他说得更结实点。   “一定能!现在。”他不再含糊。   “那也不行!还有你的孩子呢,我可不要!那不是我的。”   “不要了!让他随娘改嫁。”一种看得见的力量使他下了最大的决心。   “此话当真?”   “决不反悔。”   “告诉你吧,嘿嘿,你的问题,在基层是大得不得了,到了上边,只需一句 话就会烟消云散。你信不?”   “当然信。”   这间屋算得上是萧娜娜的闺房,她是第一次冒着被人议论的危险,大白天与 赵祥林在这里幽会。大立橱上的穿衣镜里,映出了他们相拥在床上的身影。   “就这么定了吧,我保证在一个月之内办完离婚手续,我现在就回去办。”   “不行,急什么?你只要答应了就不慌了,一个月时间准够用。现在你不能 走,太阳还没落山呢,让人看见可不行。决不放你现在走,到下半夜悄悄走吧!”   “不,我鼓得慌,只想尿尿!又不敢出门,总怕人看见。”   “那不要紧,我把尿盆子拿到屋里来!”   “让你妈,不,是咱妈。要是咱妈发觉了可怎么办?”   “她?还管得了我?”   张小惠和赵祥昆结婚后,每天都能在一起,而且他那份疯狂的爱,比起赵祥 林来要强烈得多,深情得多。因为这个家庭只有这个二人世界,不须忌讳任何人, 十分自由,天天都能营造出一种狭长的浪漫、宽广的温馨和深情的惬意来;张小 惠觉得赵祥昆对她进行的那次强奸,简直就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梦幻,既然是梦幻, 那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也用不着去回想它,只知道他从来就是真心实意地爱着 自己。他如此爱着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深情地爱他?   现在,张小惠从不干累活,赵祥昆也决不让她上坡劳动,即使到场园里领点 儿粮食、柴草之类的活,也不让她去,都是等到傍晚收工回来后自己去领。除了 参加全体社员大会,张小惠基本上不出大门,在家里做饭、缝补衣服、洗洗涮涮、 整理卫生,与小金钗做游戏、讲故事。她讲的故事都是小金钗乐意听的,比如 《小英雄雨来》,《鸡毛信》、《董存瑞》、《黄继光》等等。她也给她唱一些 歌谣:“花椒树,耷拉枝儿,上头驮着个小闺女儿……”“新媳妇,梳油头,苍 蝇飞来打滴溜……”有时,小翠、小福子也过来和金钗玩耍,小惠就用折纸教他 们叠飞机、叠苍蝇罐、青蛙、轮船等。他让孩子们要懂得辈分,让金钗和小福子 喊小翠姑姑……一旦叫错了,就罚他唱歌听。孩子们玩得都很开心,小惠也觉得 这日子过得挺舒心。   赵祥昆不顾在田间干活的劳累,只要听说有放电影的,不论哪个村,即使十 里八里,他也要带上小惠和金钗一同去看。在那人山人海的露天场子里,根本不 可能坐下看,只能站在后面看或用耳朵听。为了让她的女儿能看见,他就把金钗 扛在肩上或者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看。有时候金钗睡着了,他就把孩子扛起来或 者抱在怀里睡,决不让小惠辛劳。他说,女人没有劲,我有的是力气不怕累。张 小惠常常把这种生活看作是一种被天衣包裹着的幸福。   小惠虽觉幸福,可总也难以堵住那些爱说风凉话的嘴巴。这样的婚姻,说什 么的没有呢?不光外人不理解,有时就连小惠自己也纳闷,我怎么能同一个曾经 强奸过我的人结成夫妻了呢?哈哈!不是冤家不聚首,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深奥 莫测。可是,人家自己的嘴长在自己的脸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能管得了! 人言可畏,一出大门,小惠就觉得脸上无光。既然管不了,那就不理睬,那就关 上大门朝天过。反正那些外人不会跑到自己家里来说三道四。所以小惠就像个修 道院的修女,大门不出,二门不到,很少去接触外人。   可是,赵祥昆毕竟是少年失去父母的孩子,现在长大了,他就觉得他的心里 似乎少一根弦。有时小惠就捋不清头绪——那就是赵祥昆对英子一直存有觊觎之 心。有一回,小惠的好情绪到了高峰的时候,他说他总希望也能与英子睡一觉, 哪怕一回也行。这样的话说得多了,慢慢的,小惠的反对就变得不强烈了,置若 罔闻了,因为英子不是别人,是与她一同做赵祥林媳妇的女人,她们之间的关系 曾经互为“嫁媵”,并不系外,她只是怕赵祥林发觉后葬送了英子。所以她就耐 心地对他说,你别这样想,女人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从不会争风吃醋,可你要是 把英子日了,那个小心眼的赵祥林就会不要她了,就得离婚。离了婚,英子没处 去,你总不能也把英子也娶过来吧!赵祥昆“唉”了一声,叹了口长气说,我是 有贼心没贼胆啊!不光我,大概每一个男人都有享用几个媳妇的贼心眼,就像俗 话说得,媳妇看着人家的好,孩子看着自家的好。这不就是说,每个男人都有些 花花肠子呀!不过是人情世故不允许罢了,那男人的花花肠子也就只好收藏起来。 现在说这些,不过是犒劳犒劳嘴巴,开个玩笑就是了。自从你过了门,我就有了 一个家,不打光棍了。回家来,有人做好饭,衣服脏了有人洗,日子过得挺开心 的,我即使有对英子的贼心,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给我带来的爱。所以,咱还是得 好好过日子,咱这日子,虽然没有好饭吃,但已经吃粗吃饱了,地瓜也能养活咱, 咱现在过得还是挺好的。   有一次他们一起看完了电影《天仙配》回到家,赵祥昆就把在怀里熟睡的金 钗放在床上,给她洗了脚,擦了脸,脱了衣服,打发她睡了觉,就与小惠说起话 来。   “你说那天爷爷有多坏呀!竟然把好好的一双夫妻硬硬的给拆散了!”这时 小惠也还陶醉在那黄梅戏的剧情里,正在哼哼着学唱那里面的歌:“树上的鸟儿, 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听他说那玉皇大帝很坏,她就说:“就是么,那玉皇大帝在这个戏里是封建 权势的象征,简直坏透了!男耕女织,本来就是挺幸福的日子,可有人却是一定 要反对的。”他说:“就像咱俩,还不也是这样,咱明明过着好端端的日子,可 总也有人吃饱了撑的,到处说三道四,特别是那个‘意见篓子’,就像电影里的 玉皇大帝,他那张臭嘴没遮拦,在坡里干着活,经常冲我胡说八道。我在监狱里 坐了几年,不担症候,不愿意和他争论。我就觉得,有了你这么一个娇娇嫩嫩的 媳妇,什么样的窝囊气我都能吃,都能咽得下去。要不是这样,我早就把他胖揍 一顿了。”   小惠也有同感,她说:“我也是。我就觉得以‘意见篓子’为代表的那些七 嘴八舌的人,就像那黄梅戏里的玉皇大帝,不知为么都那么坏。我就感觉,在这 个家里,我就高兴,可一出去门儿就是受罪,你看那些刺刀一般的眼睛,那些弓 箭一般的嘴巴,那大灰狼一般的笑脸,比玉皇大帝还要坏过几分。我就是个女人 罢了,我要是有你那身力气,恨不能把‘意见篓子’打个麻不全和。”   赵祥昆激动起来:“我更是这样啊,我早就想把那个胡说八道的‘意见篓子’ 狠狠的揍一顿,出出我这口窝囊气,可是不行啊,我不是刚从那里头出来么,要 是揍了他,只怕惹出事端来。所以就得忍着。忍着,就是为了这个家呀!其实呀, 像‘意见篓子’这样的人,给他讲理没有用,他那嘴巴就是一把刀子,谁也犟不 过他。一是光明叔跟他没正事的办法能对付了他,一是揍他,往死里揍他,别的 是没有好法的了。”   小惠说:“揍他算是小燎泡,你为么不敢揍他?如今你是英雄气短,气短得 像熊包了!揍了他,没什么了不起,他要再提起过去的事来,再和你过不去,你 就揍他揍试试,揍伤了他,大不了咱给他养伤,那也比你受他的窝囊气强。不过, 你可别真的把他揍死了,那也是条人命。只要不出人命,就没有大事……”   “其实,我早就想揍他,那一天他和赵祥荆那小子要赵可新游街时,我就想 揍他,没下当的,只是把他搡了个趔趄,他可能对我更怀恨起来了。所以,这些 天来,他和我在坡里干着活,几乎每天都是连风带刺的。好难揍啊!其实,揍他! 那还不容易呀,他身上的肉,都变成意见犒劳在嘴上了,身上就没有肉了,浑身 瘦得像只烧鸡似的,漫说他一个,就算三个五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天下知”曾经被留声机事件困扰着。首先是他从赵可新那里偷偷借来留声 机为赵祥林的婚礼凑热闹,想不到竟成了罪过,既牵出了赵可新土改时的藏匿罪, 也致使赵宗仁挨了揍。他总觉得这些罪过都是自己那个“好事儿”的毛病造成的, 心里对不住人家。要是自己不借他的留声机,赵可新也许就死不了,赵宗仁就不 会挨揍。想来,心中负疚,枉活了活了四、五十岁。幸亏自己还参加了赵光明组 织的制止暴尸游街的行动,觉得也算对得起死者。赵可新死后,赵有龙龌龊得好 几天都没去理发室上班,假说悲冒、不熨帖,在家里睡了好几天觉。想来想去过 电影,觉得自己毕竟没出坏心眼儿,只是做事说话欠考虑。不行,我得变变法子 了,可不能随便招惹是非了。事后,工作队和大队、小队干部,除了说他是个 “老好人”以外,也没把他怎么样。他对这样的称号并不觉得丢脸,他甚至还愿 意自封“和事佬”。他觉得既然自己的嘴巴封不住,喜欢“说道说道”的毛病改 不了,那就得在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要时刻,随着大流,说一些歌颂社会主 义的话。上下嘴唇一并,说么话不是说?为么就得像“意见篓子”那样,说不利 于别人的话呢!多为社会主义说一些好话,干部社员都愿听,不会得罪人,何而 不为呢?他想来想去,不能在家里龌龊起来没个完。几天以后,他抖擞精神,重 整心态,又去了理发室。   阶级斗争这玩意,真的就能推动社会进步。社教以来,地主分子赵可新一死, 电灯线就架进村来,“天下知”的理发室里率先安上了一盏60瓦的大灯泡。傍晚, 那电灯泡就神奇的照亮了理发室,一些等候理发的人,看着这明亮的电灯泡,不 用掌煤油,也用不着烟熏火燎,它就那么亮。这间黑漆漆的老屋的电灯底下,即 使掉在地上一根针也能看得见。一拽拉盒上的线绳子,着了,再拽一下,灭了。 好奇怪呀!有个孩子觉得好玩,就拽着那根拉线,一会儿拉开,一会儿又拉灭, 弄得满屋里忽闪。“天下知”就烦了,骂道:“他妈的,这是闹玩的吗!你这不 是拿社会主义当玩意儿呀,这社会主义的电灯泡是能随便闹完的么!快滚蛋!”   于是,他那个小小的理发店也就成了社会主义的义务宣传站。他边给人们理 着发,边宣传社会主义好:“你看,那大街上的路灯,每隔几步就有一盏,照得 满街上和白天差不多亮。特别是傍晚时分,大队电工一合闸,所有的路灯,一下 子就一齐亮了,一盏也落不下;不出十天半月,每一家都能按上一盏电灯,娘子 们要是晚上做针线活,那可就不用犯愁了……   “只要有了电,下一步就会有电磨,谁还使人力推磨?把粮食扛到大队磨坊 里,倒进那个铁筒里,一盒闸,电磨立刻轰鸣作响,那坚硬的粮食粒儿,一会工 夫就变成面粉流进那个布袋里。那是人力、畜力能比得了的么?这社会主义生活, 首先把妇女们解放出来了!娘子们就不用推磨了,也不愁晚上看不见做针线了。”   有人说:“你说,要是大闺女小媳妇都不推碾蹈磨了,都没了事做,养着她 们做什么?可不能光管着生孩子呀!”有人就说了:“做什么?娘子们能做了么 事啊?头发长见识短的,光管生孩子就是了。”   有的就反驳说:“别他妈的嚼舌根,娘子们还能光管生孩子呀,也是得划成 劳动力,上坡劳动,不能干重的就干轻快的呀!”   “干轻快的?光干轻快的,地里能长庄稼呀!”   “天下知”就排解说:“行了,别说了,毛主席不是说过了么,时代不同了, 男女都一样。别啦这些娘们儿事了!谁想上济南啊?谁要上济南可就好办了,三 里地以外,就有每天一个来回的公共汽车,出去风光风光,当天就能打个来回。”   “上济南?去干么?去卖傻呀!撸锄把子的庄稼汉不配去城里,莫非这落花 屯大队还盛不开咱啊!”   “还去卖傻哩!卖什么傻呀?可别自己瞧不起自己。不是说了么,种地也是 干革命,那城里人不也就是干革命啊,没么了不起的。”   “天下知”就说:“哎哎哎!当然都是干革命啊,可是这干法却是不一样啊! 听说了么?城里有个百货大楼。既然是百货大楼,那就是要什么有什么,你只要 拿着票证和钱,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可是,东赵村的那个叫老土子的,就上了 邪劲。他听说百货大楼什么都有,心里不服,前几天真的坐上公共汽车去了一趟 百货大楼,人家那服务员很热情地问,同志,你要什么?他说,哼!还要什么哩, 叫我看,你这里的货物根本就不全,我要的东西你保准没有。服务员笑道,现在 不是经济困难的前几年了,你只要有票证和钱,我保证你要什么有什么。他笑笑 说,别吹牛皮!我问你,有棉裤衩子么?服务员摇着头问,你要棉裤衩子干么用? 他也笑起来,哈哈!还百货大楼哩,还要什么有什么哩,连棉裤衩子都没有!还 叫什么百货大楼啊?哈哈!还问我干么用哩,贫下中农就是爱穿棉裤衩子嘛!那 服务员只好搪塞道,同志,我们真的没有棉裤衩子,你就要点别的吧。他就说, 那也好,我想买个粪筐,你有么?服务员又摇起头来,没有,没有。老土子出来 百货大楼,逢人对人就说,什么百货大楼啊?要什么没什么。徒有虚名!”   人们一阵好笑,有人就说:“老土子是专门为这事去的么?”“天下知”就 说:“当然,那是个活宝,专门出洋相。他听说有了公共汽车,自己又没有多少 钱去买东西,就专门去玩了一天,专门到百货大楼去胡闹、找茬,不想,还真的 把人给难住了。”   “天下知”又报告新闻了:“你们知道么?我们的原子弹试验成功了。哼! 这回,美帝、苏修和老蒋真的害了怕。那原子弹可不是玩的,听说,要是扔出去 一颗原子弹,美帝和苏修一下子就全完蛋……”   也有人不赞成,就说:“你说的俺不信,美国和苏联都比中国大,一颗原子 弹还能炸毁美国和苏联?不可能吧!这两个国家一个在美洲,一个在欧洲,隔着 那么远,一颗原子弹绝对不管用。‘天下知’呀,你去糊弄别人吧,反正俺是不 相信。”“天下知”立刻急了拐:“怎么?你还敢替美帝、苏修说话!一颗原子 弹要是不管用,咱们国家还搞那玩意干么?还什么美国和苏联都比中国大?你这 是灭自己的志气,长他人的威风。天底下还有比咱中国大的么?中国最大,中国 就是最大的国家吗!这还有假!”   理发店里人多,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天下知”的理儿,都说中国最大,都 说一颗原子弹一定能把美帝、苏修全部消灭,没有人赞成那个“灭自己威风”的 人。那人已经理完了发,有理说不清,只得悻悻地走开。不过,理发店里的谈天 说地仍在继续。   有的就说:“原子弹的事离我们太遥远,最近处的就是吃饭问题。还算不孬, 三年自然灾害总算过去了。该饿死的就饿死了,没饿死的就活下来了。现在已经 能吃粗吃饱了,看不见要饭的了。”有的说:“嘿!要饭?那是穷逼的。只要有 饭吃,谁也不要饭。要饭要不饱的,得去偷才行。偷什么?偷粮食、偷地瓜。那 叫什么?‘做贼养汉穷逼的,好了年成改脾气’。如今都有了饭吃,谁还去做贼 养汉?”   “天下知”就说,嗨嗨嗨!怎么尽说落后话呢!现在是最好的时期,没有战 争,没有混乱,全国一盘棋,又有饭吃,你还不满意呀?可真是“只管千军,不 管一民”,一人难称百人心啊,共产党毛主席对咱贫下中农这么好,你还不知足, 还说风凉话,真是瞎驴拴到槽上——为(喂)你知不道为(喂)你……   张小惠与赵祥昆的婚姻,就像一出正在演出却很难看懂的抽象戏,越看越糊 涂。自从赵祥昆制止‘意见篓子’用脚踹赵可新的尸体,他就怀恨在心了。加上 有些人,弄不清强奸妇女的流氓为什么就真的得到了被强奸者。弄不清被强奸者 为什么就能顺从的嫁给了那个原是流氓的人,对赵祥昆更加不可思议。这,莫不 是在鼓励流氓强奸妇女么?这不是等于说强奸妇女有功么?如此下去,那不仅是 伤风败俗,更重要是许多没找上媳妇的光棍汉,是不是都可以先强奸一个女人、 坐上几年牢房,就可以成就婚姻、摘掉流氓的帽子?那不就等于鼓励流氓犯罪么! 这样的议论就像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在街头巷尾旋转、吹动和游荡。在坡里干 着农活的人,一说到这件事,也少不了“东北风刮蒺藜——连风(讽)带刺”。 当然,“意见篓子”是带头人。   公元1965年春天,赵祥昆在坡里与许多社员一起挝地,他和“意见篓子”挨 得挺近,“意见篓子”就说:“哈哈,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了!谁他妈的让 我多管闲事来呢!强奸妇女的事,今后谁也不能再管了,管闲事落闲人啊!噢, 对了,咱们都是草帽子底下修理地球的人,谁和谁呀!我那是何苦呢?你看,我 多么对不起祥昆兄弟呀!赵祥昆啊,我是不是还得和你作检讨,赔礼道歉啊,你 说是不是?”   他这一说,一些人就哄笑起来。有的就说:“不是上级说了么,不管白猫黑 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你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娶上个媳妇成家立业,就是好 猫。一夫两妻也行,先强奸再结婚也行,什么办法还不行啊!检讨么?两码事 呀!”有的就说:“哼!白猫黑猫?三自一包不是社会主义,早就过时了,现在 是社会主义集体大生产了,社会主义就得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的,就得 认真点才行,可容不得胡而马约!容不得哄儿瞒孙!”   “意见篓子”借着大家的话茬就说:“既然社会主义不能忽而马约,不能哄 儿瞒孙,不能一抹二糊叉,那咱就得问问,赵祥昆啊,你是怎么样把小惠糊弄到 手的?这里头有什么经验啊?现在都兴传经送宝了,那大寨的经验是先治坡后治 窝,这经验都传经送宝了,你是不是也该传经送宝啊!你是不是先治女人,后娶 媳妇啊?可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瞒天过海的。”   赵祥昆的脸上泛起了羞愧的红晕。   其他一些人就说:“你这是说哪里话呀,怎么哪一壶不热专提哪一壶呢!过 去的事就别再重提了,那陈年的旧账多了,你还能都说说呀?”“意见篓子”还 是要说:“我就不明白,这世间还有没有正义,这闲事还让不让管?不是都要学 雷锋做好事么,我做的那件事,捉奸成双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总得有个说 法才行啊,总不能有理的三扁担,无理的扁担三啊!共产党不是最讲认真么!”   赵祥昆的脸上由红晕变得泛黄。   他耐住性子认真地说:“楼哥,我不是没说别的么,我不是没做声么,我不 是没得罪你么?我明明看见你狠狠地踹了赵可新的尸首两脚,只是把你拉开,没 把你怎么样了。公社来人调查的时候,我不是没向公社来的人打你的小报告么, 你怎么就是不让我呢?我好容易有了媳妇,不打光棍了,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 你怎么还说过去的事呢?你要再说,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那“意见篓子”的一张臭嘴从来是不服输的,他还在变着法的追究过去: “兄弟呀,说句实话,你强奸张小惠,被我捉住了,从此,小惠就嫁不出去了, 人家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嫁给了你。说得实在点,你这叫霸占。不能因为你霸占 了小惠,和小惠结了婚,就等于你没罪。你那流氓罪不是小了,而是更大了。哈 哈,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流氓的臭名,在我心里是永远也抹不掉的了!”   赵祥昆的脸由泛黄变得发紫发青。   “意见篓子”那张臭嘴还在不停地吆喝:“你不是流氓,你是好人!我算流 氓行不行?……”   赵祥昆忍无可忍了。他把手中的板镢撂下,“呼”的一声跑过来,夺下赵祥 楼的板镢撂在一边,伸手就搧了他两个耳光。那耳光很响亮,像春天的闷雷。由 于出手太狠,赵祥楼的嘴里流了血,来不及还手,就蹲在地上“哎哟”起来。   赵祥昆一鼓作气,飞起一脚,狠狠地踢过去,“意见篓子”连滚带爬地滚出 去两步远,然后踉跄着趴在地上嗷嗷直叫,那叫声就像杀猪。赵祥昆就像一头红 了眼的猛狮,紧追过去,一阵穷追猛打,“意见篓子”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赵祥 昆余怒不息,用脚踩住他的脊梁,挥起拳头,噼哧噼哧,一顿猛打,一顿胖揍。 边揍着边喊:“今天老子就要揍你,把你那张臭嘴揍成了哑巴才解恨!对付你这 种坏人,除了揍,别的没有办法!那是你自找的!”   这一来,赵祥昆非常解恨,眼睛里充满着胜利者、过瘾者的光芒。因为他觉 得这是自从和小惠结婚以来,第一次出一口恶气,也是从大兵团作战以来,第一 次直起身子做人。   尽管人们曾经随声附和的与“意见篓子”一起说赵祥昆的风凉话,可是真的 打起仗来了,赵祥昆狠狠地揍了“意见篓子”一顿,那些旁观者都看在眼里,却 没有一个人出来拉架,没有人去拯救“意见篓子”。一个个瞠目结舌,谁也不去 说一句劝架的话,谁也不去管这些事不关己的闲事,正因为这样,“意见篓子” 才被揍得很厉害。   本来天气热,“意见篓子”的身上冒着汗,他在鲜土地里连滚带爬的挨揍, 背心上满是泥土,脸上、头上也沾满了泥土,就像从藕池里刚踩出来的藕,也像 猪打眷子的模样,再也没了那“口头胜利者”的威风。   “我揍不死你,难解心头之恨……”   泥巴人一般的“意见篓子”爬不起来了,趴在地上哭着说:“哎哟妈哟,臭 流氓把我的腿打折了!我的腿折了,疼煞我了!”赵祥昆大声说:“他是装孙, 我根本没打他的腿,怎么会折了腿?”可是大家都不放心起来。   一些人跑过来看了看,见他那副狼狈相挺可怜,就说,不管咋样,救人要紧, 快!找辆马车来,把他弄到医院去检查检查!有人便飞跑着去找马车……   “意见篓子”住进了公社卫生院。   赵祥昆本想教训教训他,主要是想封住他那张胡说八道的臭嘴,可没想到竟 把他揍得住了院,尚不知会不会出人命。赵祥昆心中解恨但又觉腌杂,总怕惹出 祸端。   晚上回家,他把揍“意见篓子”的事和小惠说了,小惠很开心,很高兴。她 说:“哥!你真伟大!揍得好,揍得对,揍得应该!对这样的坏人就得往死里揍。 你别害怕,最多咱给他听住院费,没什么大不了的。哥,你使了这么大力气,又 生了一顿闲气,我给你补养、补养身子。”说着,就去炒鸡蛋饼,拌香椿芽。一 会功夫,把两个菜和一瓶酒放在桌上说:“哥,快来!我犒劳犒劳你!”   赵祥昆就说:“妹子,你……你可真会体谅人。我赵祥昆能摊上你这么个媳 妇,也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   正说着,赵光哲和程玉芬过来了。   “爸,妈,你老人家也听说了?快来!一块喝一盅。”   然而,赵光哲心情很沉重。程玉芬的脸上也挂着一团疑云。   赵光哲喝了一盅酒,忧心忡忡地说:“祥昆啊,我总觉得这事不牢稳,打人 是犯法的,打得这么重,让他住了院,会不会惹出祸来呀?因为揍他的人不是别 人,而是你,你是不担症候的人啊!”   小惠嘴快:“爸,你就放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给他听住院 费……”   “住院费,那个好办。我从大队里走走帐,到年终分红的时候扣出来就是了。 我是担心有人借腿搓麻线,小题大做,和阶级斗争挂起钩来,那可就糟了!”   赵祥昆说:“爸,有那么严重么?我贫农出身,又不是阶级敌人。”   “你现在不是。可你却是做过监狱的人啊!那些搞阶级斗争的人,巴不得找 个活靶子哩,要是认起真来,尚不知是个么样。”   程玉芬就说:“你爸在大队里算着张,就听说这件事了。有人正在议论阶级 斗争哩,那个主管阶级斗争的赵祥荆就说,揍了赵祥楼就是揍了贫下中农。说是 贫下中农被刑满释放分子揍得住院了,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   赵祥昆忽然哭起来,跪在地上冲赵光哲说:“爸,妈,这回……我又作下了。 你说……这该咋办?”   小惠也忽然觉得问题严重,但是她却把赵祥昆拉起来说:“你看你,用不着 这样子。爸爸,妈,你们都别害怕!没什么了不起的,天塌下来有地接着!”赵 光哲却说:“不!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到明天,祥昆去看看赵祥楼,跟他说几句 好话,也许还能给他破破火气,只要他不去告状,兴许就能把这事摁柱。”。   第二天,赵祥昆向队长请了假,要去陪“意见篓子”住院。他希望与“意见 篓子”缓和关系。在卫生院里,他看见“意见篓子”躺在床上像条死长虫,他说: “楼哥,兄弟出手太重了,让你吃苦了,现在我来给你道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别和我一般见识。楼哥,你你的医药费我全部听着,知道你把上扬好了位置。” “意见篓子”却根本不听,回头朝着里面,对着墙大声说:“流氓!一个臭流氓, 也有资格和贫下中农道歉?想得倒美!去去去!滚到一边去!没用!”赵祥昆是 条硬汉子,他说的软活化是赵光哲交给他的,说完之后,换来的是赵祥楼不买账。 一十星级,按捺不住了,就说:“楼哥,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我打了你,我就 负责到底。其实,我不是打得你这个人,我是打的你这张臭嘴。但愿从此你不再 胡说八道,不再干涉我和小惠的婚姻。”赵祥楼听了这几句,更加坚定了整治他 的信心。痛苦的曲相起脸说:“你想把我的嘴封住?没门儿!只要我还活着,就 要坚持正义,我就不信天底下没了正义。不过,我和你说不着,你既然不让我安 生,你也甭想得安生。”赵祥昆看他硬质崩崩,自知难以缓和局势,撂下二十块 钱,忐忑不安的离开了医院。   赵祥昆走后,“意见篓子”拿上这20块钱,就要下床。他不顾医生护士的阻 拦,连滚带爬的,来到了公社政法部,告了状。那20块钱,就成了罪证。   十天后,赵祥昆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理由很简单,刑满释放分子不老实, 违法乱纪、随意殴打贫下中农。   从此,赵祥昆就成了无产阶级专政对象——阶下囚。他就顶替赵可新,成为 一名新的阶级敌人。他家门口的土坯墙上泥上了一片圆形的白石灰,上面写上了 “守法公约”。赵祥昆必须按时把节的向大队民兵连长赵祥荆做思想汇报,还得 在晚上,被民兵监督着扫大街,接受劳动改造。   可怜的张小惠,好景不长,命运在不断的捉弄她。   赵光哲和程玉芬,知道他们的女婿成了坏分子,很后悔这种选择。程玉芬就 整天哭哭啼啼,赵光哲也觉得窝囊,可是谁也没有办法。有一天他们找到小惠, 试探小惠的心思。赵光哲很关切地说:“小惠呀,你找了赵祥昆是我的主意,可 是我没想到他现在成了四类分子、专政对象了。你,我的孩子啊,就成了四类分 子家属了,就得陪他受罪。我心里很后悔,觉得对不起你也似的。我想问你一句, 你是不是也后悔了?要是后悔,就和他离婚,重新找一个主儿,从四类分子家属 的泥坑里爬出来。你还年轻,慢慢等机会,总是可以再找一个好主的。”   程玉芬就呜呜咽咽地说:“我一听说他成了四类分子……那心都快炸开了! 俺小惠的命为什么这么惨!本来两个人过得好好的,可他又成了四类分子,那就 得劳动改造……你就得陪着受罪。当妈的哪能受得了呢!”边说着,边流泪。   小惠毅然决然地说:“爸,妈,你们这是怎么了!杞人忧天啊!哈哈,俺们 不是好好的么!别担心我,别担心他。四类分子怎么了?四类分子还不也是人! 我不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揍了赵祥楼,那是俺俩商量好的,我支持他揍他, 那私孩子是活该挨揍,不揍他俺俩就没法过日子,就伸不直腰。揍了他,不后悔, 挺解恨的,用不着后悔!我要和从前一样与他好好过日子。离婚?不行!人是要 有良心的,在他遭了罪的时候,我要加倍地对他好。我这一辈子就跟他了,我活 着是他的人,死了是他的鬼。别说他当了四类分子,就算是他死了,我也愿意为 他守寡,坚决不改嫁!”小惠说得斩钉截铁。   赵光哲一听就说:“小惠!我们的小惠!是个好孩子。有你这个态度,我这 做爸爸的就放心了。”又说:“其实,赵祥昆是不该被划成四类分子的,不就是 因为揍了赵祥楼一顿么。这要是换个别人,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因为它是刑满释 放分子,这一揍人,就惹了祸。唉!揍人虽说是不对的,可那‘意见篓子’还不 是活该挨揍啊……你既然不嫌弃他,那就别管他是什么‘四类分子’了,就和他 好好过日子吧。其实,我心里也愿意你这样。只是心疼你陪他受罪。”   程玉芬就说:“既然这样……我……也帮不上别的忙,你们忙不过来的时候, 就把小金钗送回家来,让他和小翠一起玩,我给你看孩子,免得孩子受委屈。我 只能这样给你们帮忙了。”   23、   从此,赵祥昆作为一名阶级敌人、四类分子,已经没有常人那样的人格。包 括“意见篓子”在内的许多人,都可以在任何地方,用任何非人的方式,污辱他、 耍戏他、甚至拳打脚踢,赵祥昆都得默默的忍受着,不许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否 则,就会群起而攻之;而且,有时他走在街上,孩子们觉得坏分子挺新鲜,也敢 向他的身上扬土垃,撂砖头,或者泼脏水。他就得一言不发,捂着自己的头颅, 慢慢躲避着走开;他是一名年轻力壮的坏分子,生产队长安排劳动力,当然也没 有他的好活,不是下栏底除大粪,就是冒着危险下井挖井下的泥,再就是让他爬 高树、皴树枝。脏活、累活、危险活,没有别人的,都得派他去干。干这样的活 并不能多记工分,有时,干得不随人意,还得挨熊挨揍,甚至克扣工分。同时, 只要大队里召开阶级教育大会,就必然把他揪上台去示众,低头哈腰坐飞机,批 斗一番,然后被民兵押送着,像滚碌碡一样的滚下台来。   那个铁了心的张小惠,没有嗔怪她男人是四类分子。她安慰他说,我不嫌你, 更加喜欢你了,因为你做了一次真正的男子汉。一个人,一辈子能做一次真正的 男子汉,就了不起!我甚至都敢喊你一句“男人万岁”。赵祥林不是男子汉,你 比他强多了,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你即使成了四类分子也值,在我心中也光荣, 也伟大。你永远都是我心中的天。   如今的赵祥昆,回家是人,出门是鬼。他非常后悔殴打“意见篓子”的过失。   那天,他一个人面对西面的院墙傻傻的看着出神。原来,那道西墙上有许多 窟窿眼,有的地方可以透过窟窿眼瞅见外面的光景。他们结婚前,他把那些窟窿 眼用泥巴堵死了,再也看不见外头的光景了。它就成了一堵真正意义上的土坯墙。 啊!墙,忒可恶了!社员们在墙外面,我在墙里面,我看不见他们的心,他们也 看不见我的心,再也无法沟通,再也无法交流。这样的墙有很多,家家都有,村 村都有。可是只有我的西墙,是自己把那些缝隙堵死的。堵死以后,小惠就来了, 我们就抬不起头来了。慢慢的,再也不需和别人比高低了,因为我最低,低到了 大井下面去,低到了大粪坑下面去。   又想,我若是不揍“意见篓子”,就成不了四类分子。可是,那也只能整天 在人们的舌头和牙齿之间被人议论,过窝囊日子,比别人矮一截,和别人的肩膀 总是不一样齐。一怒之下把他胖揍一顿,结果更糟糕,居然成了阶级敌人了。我 反对党了么?我反对社会主义了么?没有啊。我只是反对“意见篓子”啊!如今, 说人不是人,说鬼不是鬼,活着还有么意思!可是死了吧,又怕抛下小惠。为了 小惠,我,还还得活下去!即使吃遍人间最难吃的苦头,也要为小惠活下去。啊! 小惠呀!是我连累了你,让你做了四类分子家属,我对不起你……   张小惠把他从墙根拉到屋里说:“哥,你怎么了?千万别想不开。一切有我 呢!天塌不下来。除了挨批斗你受些罪,在外头吃些苦,回到家来的事我都能为 你分忧。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坐在家里不出门了。我要担负起全部家务活,带孩 子、做饭、到场院里去领东西,这些活我都要干。我也要替你去扫大街,你只管 去坡里干活挣工分就是。”   赵祥昆怔怔的看着小惠的脸,忽然变得暴躁起来。只见他,发疯似的拿起一 只碗,狠狠地摔在门轸石上,“啪”的一声响,吓了小惠一跳。她说:“哥, 你……怎么了?”赵祥昆恶狠狠的瞪着一双大眼睛,毫无掩饰的冲小惠说:“张 小惠,你走吧,我不要你了!我要离婚!坚决离婚!”小惠一下子限于懵懂,不 知他在想什么。说完,赵祥昆向大门口冲过去。小惠急忙走上前去拉住他:“哥, 你疯了!到哪儿去?”   他毅然说:“去公社离婚!”   小惠死死的拉住他,一下子趴到他怀里:“哥,不能!我不离婚!”赵祥昆 还要往外走,小惠就死死的靠在了虚掩的大门上,赵祥昆走不了了。沉默一会儿, 他忽然抱起了小惠,眼泪夺眶而出:“妹子,我不忍心连累你,我一定要离婚, 你就答应了吧……”小惠就哭起来:“哥,你没连累我,是我连累了你。揍‘意 见篓子’,是我的主意,不能怪你的,离婚不是你的真心,我知道你永远离不开 我,就像我永远离不开你……”   她把他生硬地拉回到屋里,一双沦落天涯的夫妻,双双躺在床上,互相给对 方抹着眼泪……   赵祥昆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妄的,唯有小惠的爱是真实的。   张小惠觉得赵祥昆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她永远都不能离开他。   从此,张小惠外出的机会多起来,到小队的场院里去领东西,到大街上去替 他扫街。只要一出大门,她的耳朵就像塞上棉花套子,不去听那些风言风语。她 的嘴巴,就自我封杀起来不说话,像个哑巴似的。   她常被人监督着,替他扫大街。扫上一回、两回,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人 们也就习惯了。监督她的民兵有时就把她当作四类分子一样的对待。在所有的四 类分子中,张小惠是唯一的年轻妇女。   后来,小惠怀孕了。   赵祥昆并没高兴。他说:“唉!我是坏分子,你是坏分子家属,生个孩子也 是‘坏分子崽子’。从此,子子孙孙都离不开这个窝囊的坏名声了!要孩子就是 作孽,所以,我不想要孩子。”   张小惠哭了:“不!你不能这么想。我得给你生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行。 你不是坏人,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个正直、刚强又懂得疼爱女人的男人,一 个不能被别人理解的好人,我曾经不理解你,现在理解了,所以我不嫌弃你。什 么四类分子?那是‘意见篓子’强加给你的。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有血有肉的好 男人,生个孩子也一定是有血有肉的好宝宝。我一定得把孩子生下来。”   怀孕数月的张小惠,居然越发漂亮了。虽然肚子稍稍膨隆,可那面容,那作 派,比起同龄的一般女人来都好出一截。对于男人,当然是很有吸引力的。她替 她的男人去扫大街,走在四类分子扫街的队列中,总有民兵怔怔的回头看她。   有几天,赵祥昆感冒了,一直发烧,大队里催他去扫大街。小惠就挺身而出 替他去了。   这是一个罪恶的晚上,一个野蛮的晚上,一个毁灭性的晚上。   民兵连长赵祥荆忽然要亲自监督着他们扫大街。   在路灯照耀下,张小惠扫完了她负责的那一条街道。正想回家,赵祥荆走过 来轻声说:“张小惠,你先别走,先到大队里去汇报思想。”小惠说:“汇报什 么思想?不是他昨天刚刚汇报了么?”赵祥荆就说:“甭罗嗦,你说去不去吧!” 小惠斩钉截铁的说:“不去!就是不去!我又不是四类分子!”   赵祥荆说:“嘿嘿,要想当四类分子那还不容易呀!你还翻了天不成?”边 说着就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嘻皮笑脸的凑近了她的耳朵低声说:“不用汇报了, 我是跟你闹玩的。我很想你,想和你玩玩,你只要服从我,我就保证不让你受这 么多罪了。”   张小惠轻蔑的说:“臭流氓!你甭想!”边说着,撒腿就跑,却不敢大声咋 呼。赵祥荆哪里肯舍,紧跑几步追上了她,把她紧紧地抱起来。赵祥荆就一边扛 着她跑,一边说:“别忘了,你和蔡福英偷棉花,是我保护下来的。你该还债 了。”   这一说,小惠更不敢出声了。只是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赵祥荆扛着她, 匆匆走进一个乌黑的角落,把她摁倒在一垛柴草堆里,然后就拼命的给他褪裤子。 小惠不再出声,只有默默地、拼命地踢打和挣扎。   小惠在这次被强暴中,那挣扎和踢打都显得苍白无力,就让他的兽性在她年 轻的身上,在她美妙的腰肢间,在她那个属于赵祥昆一个人所有的地方,单方面 发作起来。赵祥荆终于得逞了,的确,他没有食言,一个星期都没让她去扫大街。   从此,小惠很少说话了。   一个星期后,赵祥荆看着小惠扫完了大街,那兽性再一次发作,第二次强暴 了小惠。   小惠回到家里,浑身瘫软,万念俱灰,一句话也不说。赵祥昆有些惊诧,问 了多次也没问出个究竟,她只是哭。   很快,他就发现了她的下面有那种脏东西。再三追问,小惠只是哭,并不说 出实情。他已经知道小惠是被人强奸了,但不知是谁。他就没有心思睡觉了,坐 起来抽闷烟。   啊!我强奸了她就得到了她,别人强奸了她,是不是也能得到她?我强奸妇 女坐了两年牢,而且成了坏分子。可别人强奸了坏分子的老婆,该当何罪?他是 不是也得当四类分子?他的老婆是不是也得被人强奸?如此循环下去,那该是多 么可怕!我作为一名四类分子是没有权利告状的。可是,我的老婆被人强奸了, 如此的深仇大恨怎么了结?怎么报仇?   小惠是个好女人,可他已经被真正的坏分子强奸了。如今她对我冷漠起来, 像死了一半。没有了她的爱,我还活着干什么?不行,我得报仇雪恨,宁可搭上 这条不值钱的命,也得报这深仇大恨!于是他自己斟了一壶酒,坐在椅子上喝起 闷酒来。小惠仍在被窝里啜泣着。   喝了几口,他就走出屋门来到院子里,在自己的当天井里来回踱步。   天阴霾着,黑得令人窒息,一束贼亮贼亮的路灯灯光,箭也似的射在每一枚 杨树叶片上,明光光的,闪闪发亮,每一片杨树叶子都像一把锋利的菜刀,那菜 刀似乎可以杀死所有的人。夜静得很可怕,让人毛发倒竖,一颗心,慌得几乎蹦 出体外。人是应该有理智的,可是,不是人的人,还要理智有么用?   自从有了电灯,各式各样的飞蛾,就趋之若鹜飞进屋里来,好像要扑灭这亮 得令人发怵的电灯泡。于是,它们成群结队的在电灯泡的周围飞来飞去,有的绕 圈子,有的翻跟头,有的就敢于撞死在灯泡上,然后,无偿的被灯泡的热度烤焦 自己的身躯。它们是为了什么?它们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那灯泡依然嬉笑着发 散热度,闪耀亮光,对飞蛾们的飞转不屑一顾,并且用它的热度继续煎熬着飞蛾 的躯体,飞蛾们当然是白白搭上一条条性命。有的飞蛾,在灯泡上撞死以后,跌 落在赵祥昆的酒盅子里。赵祥昆就把大的检出来,把小的喝进自己肚里。他自言 自语地说:“咱们是同命相连啊!”   下半夜了,他还在喝酒。   绝望的小惠,疲劳的小惠,美丽的小惠,已经昏昏睡去。睡梦中的小惠嗫嚅 着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她是这样说的:“真正的流氓赵祥荆,你不得好死……”   赵祥昆立刻追问究竟。   小惠醒来,泣不成声的证实了赵祥荆就是强奸她的坏人。   小惠真的不干净了,赵祥昆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人刺了一刀,呼呼的向外 流着鲜血,要命的疼痛。   啊!明白了,是他!这个从来就不正派的家伙,这个曾经企图让赵可新暴尸 游街的坏蛋,我要和你拼命!   经过萧娜娜疏通关系,赵祥林的阶级立场、违法乱纪问题总算烟消云散了。 他们二人都换了工作队,调换了地方,仍然是四清干部,仍然在一个公社。为了 报答萧娜娜,赵祥林加快了与英子离婚的步伐。   现在,英子正流着泪。   “当初,我是积极支持你出去当干部的,总希望你成了大干部我也沾一点光, 可万没想到你有了外遇,对我没了感情,我和小惠都成了你的弃物。原来你是每 个星期回家一趟,现在成了两星期回来一趟,你就真的那么忙吗?我就不相信。 你今天回来,光是说要离婚的话,可是却没有理由,你连一句知心话也不说,对 我这么冷淡。我心里真的很害怕,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没有了你的爱,我就 可能活不下去了。林哥,你怎么不说话呢?我害怕!”   “你让我说什么呢?”   “我问你,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更舒心的媳妇?不要紧,有了,我也不反对。 不是当初我和小惠都同时做你的媳妇吗?那时候不是我和小惠都没有争风吃醋么? 所以你在外头有了心上人我也能接受,只是你不能离婚,不能不要我了。林哥, 你听见了么?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   “有了。”   “她叫什么?长得好么?你把他领回家来吧,我愿意和她一同做你的妻子。 我保证不吃醋的,我会像与小惠姐姐相处时那样对待她。你说,她叫什么?”   “她叫萧娜娜,长得像个城里人,挺漂亮的。”   “你跟他有了那种关系了吗?”   “有了!”   “多少次?”   “数不清了。”   “那,你怎么不把他领回来呢?”   “他不愿来。”   “为么?”   “他要我和你离婚。我已经下了决心,这个星期内就要离婚。”   “啊?!……呜呜……呜呜……”   “你别哭,你同意么?”   “不同意。离了婚我没有地方去。”   “你敢!你敢说不离婚!”   “我就是不离婚!有什么不敢的?你有什么理由?我是不疼你了,是不生孩 子了,是作风有问题了,还是不孝敬父母了?这四条中你只要能找到一条我就答 应离婚,你一条也找不到,让我怎么答应?你不就是喜新厌旧么!”   “是的,我什么理由都没有,可你一个要饭的,也不想一想,能配上我么? 你能比得了萧娜娜吗?她不仅是国家干部,还是烈士子弟、高干家庭哩!这不是 喜新厌旧,这是我前途的需要,没有她,我就当不成国家干不了。蔡福英同志, 你就同情同情我吧!”   “我是要饭来的,这不错。可是我愿意要饭么?是谁逼我要的饭?是大跃进 搞得没了饭吃啊!事到如今,谁来同情我呢?”   “我们家没亏待你,没让你饿死,已经让你活命了。这……你得好好考虑考 虑。我……没有必要继续同情你。”   蔡福英起来床,穿好衣服。开门出来,敲了敲赵光明的屋门:“爸,妈,你 们起来一下。我有要紧事说,呜呜呜……”   他们正在连夜召开家庭会。明亮的电灯下,爸妈分坐两旁。赵祥林和英子也 分坐两旁的凳子上,距离很远。   “他妈的林子,你小子别涨饱!当了个小小的社教干部就了不起了,什么他 妈的了不起?你要是敢离婚,我就把你扣留在家里,你信不信?县官不如现管, 要不你试试!别看我不当书记了,光油坊里的人也能把你揍死好几回。要不是英 子,我还能有孙子呀!英子是咱家的功臣,她给咱传流了后代,人留后代草留根 嘛!多好的孩子呀,你……还不知足,还……想要什么样的?我真他妈的白疼了 你!”   “二爸,你别生气,我已经答应了萧娜娜,是她保住了我的干部地位,那干 部地位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如今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这么大,越来越大,我只 有离婚才有前途。我和她已经是生米熟饭了,不离婚怎么行?俺俩都不好做 人……”   “那,我不管!那是你们的事,离婚的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什么萧娜娜, 她要愿意,她就偷偷的做二房,她要不愿意算拉倒,要想离掉英子,没门儿…… 你他妈的胆敢再说一句离婚的话,我连你和什么萧娜娜的干部饭碗,他妈的全都 给你砸毁了。”赵光明真的生了气。   “林子啊,你这些男人们哪来这么多的闲心啊,家里有个天仙似的英子,还 不够你享受的呀,为么还在外头胡搞乱搞……就凭这,你也不够当干部的材料。 你要和英子离婚,我也就不活着了,让你们年轻人乱搞去吧!反正我活着也管不 了……”姚立琴抹着泪说。   “呜呜呜……”英子哭得很痛。   赵祥林一脸的沮丧。不过,他还算聪明,一看他二爸那架式,一看他二妈那 态度,知道硬顶是办不到的,需要迂回一下换换法子。便说:“二爸,二妈,你 老别生气,容我再想想看。”   “想什么?凡是离婚的事不许再提。深更半夜的,胡闹!快他妈滚回屋里去 睡觉……你俩好好过日子,不需再出变派!”   回到屋里,各自和衣而睡,英子睡不着,不停的啜泣。赵祥林也睡不着。后 来,还是英子占主动,哽咽着、乞求地问他:“你搞一个假离婚,让他作正房, 让我偷偷做你的二房行不行?你只要一个月家来一趟我就满足,一年一次也行。 好林哥,你不看我,莫非也不看小福子呀!他可是你的骨血啊。”   “不行!”他冷冷的说。“哼,你还没尝到一夫两妻的苦滋味呀!萧娜娜她 不容我回家来,她嫌你是要饭的,永远不许我回家过夜!”   “呜呜……”   天一亮,小福子醒了,缠着他妈讲大灰狼的故事。赵祥林根本不理睬儿子, 就慌慌忙忙骑上自行车走了。英子的屋里留下一片空旷与凄凉。   英子的眼睛哭得红肿起来,憔悴的脸上挂着泪珠儿,泪水淹没了她的美人痣。 她一面哭着,一面换了一身灰色的素服,解下原来扎着的红头绳,又从箱子里拿 出一小块白布料,抖开来,撕得一条一条的。然后,她把那白布条扎在黝黑的辫 子上,扎在裤脚上,又把一条长长的白布条系在腰间。   小福子看见了,懵懂地问:“妈,你这是穿的什么衣裳?真难看!”她说: “你爸死了,我给他持服。”   “俺爸没死,不是早晨刚骑车子走了么?”   “他在我心里死了!”   “那,他在我心里呢?”   “我不知道!”   到了晚上,蔡福英把一张白纸上写上了五个字:“赵祥林之魂”。然后把这 张纸涂上了一摊狗屎,用一些地瓜叶子包裹起来,在自留地里刨个土坑掩埋了。   小福子一直跟着他妈看光景。他问:“妈,你这是埋的么?”蔡福英苦笑着 说:“傻孩子,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埋的臭狗屎呀!”   “埋那干么?”   “土地的下面有判官,让判官看看这摊臭狗屎。”   “判官的官大,还是俺爸的官大?”   “判官不是官,是管理阴曹地府的神仙!”   蔡福英回到家,对姚立琴说:“妈,你说女人也能喝酒吗?也不知为么,我 就是想喝点酒。”姚立琴心疼她,觉得让她喝点酒也没么不好的,就说:“孩子, 按说女人是不能喝酒的,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你爸又不在家,就喝点酒吧。来, 妈陪你喝。”于是,英子就去炒白菜。姚立琴搬出个酒坛子,顺了一壶酒,斟在 酒盅里。白菜炒出来,娘儿俩分坐在两把椅子上,喝起酒来。   英子刚喝一口,就呛出来,“咳咳咳”连续咳嗽,咳嗽得几乎要吐。姚立琴 连忙给她捶背,边捶边说:“孩子,要不,就……别喝了。咱女人不是喝酒的 料。”英子咳嗽完了就说:“妈,还得喝。来……”她端起酒盅子一下子就喝了 下去,这次,没咳嗽。姚立琴也干了一盅,娘儿俩谁也没说话。待每人干过几盅 以后,她们的脸都红了,都是眼泪汪汪的。忽然,英子叫了一声“妈”,趴在桌 上哭起来。姚立琴也不劝她,只是说“喝一盅,再喝一盅。”直到她们觉得赵光 明即将回家时,英子才回到自己屋里去。   从这,蔡福英每天晚上都要喝些酒。   赵祥昆再也不让她心爱的小惠替他扫大街了,即使他很劳累的时候也坚持着 自己去扫,扫完了就去大队里汇报思想。万念俱灰的他,把下地干活挣工分的事 放在脑后,不再出工上坡。   他正在酝酿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天扫街,扫到赵光明的门口时,就想起了赵祥林。你他妈一个小小林子, 凭什么就曾经同时占有了这两个天仙似的女人?你他妈凭什么就当了社教干部? 现在,你的一个女人已经到了我的手里,碰巧的是她还很爱我,可不幸的是又让 那个真正的流氓给强奸了。你他妈的曾经有俩媳妇,我为么不能?我他妈为什么 就这么倒霉?!坐了两年多的监狱不说,还戴上了坏分子帽子,让人监督着劳动 改造。现在,我要报仇雪恨,要与那个流氓同归于尽。不!我就这样死了也忒冤 枉了。在报仇雪恨以前,我得……   我是坏分子吗?根本不是。1958年,我莽莽撞撞的闯进穆桂英战斗排,没有 碰着任何女人。那根本算不上问题,却被人插了白旗,就有了一个坏名声,想来 十分冤枉。饿死人的时候,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想找媳妇,却养不起。我愿意贫 穷么?没有饭吃是我的责任么?后来我长大了,就相中了小惠,从心里想她,真 心想她。可是我是个大老粗,就做出了那种强迫她的事来。哪懂得什么爱与不爱? 哪懂得如何去爱呢?可是当我真正懂得爱的时候,人们却不让我爱。总要想方设 法的拆散我和小惠,一直发展到把我打成四类分子,然后小惠被真正的坏人强奸 了。这世道忒不公平!   像我这种本不是坏人的人,被人们生硬的推到在坏人的队伍里,就成了专政 对象了,就成了坏分子了,岂不冤枉?我,既然被看作是坏人,那就要在临死之 前做一回真正的坏人。其实,真正的坏人是赵祥荆,也有赵祥林,因为赵祥林曾 经有俩媳妇。由此看来,拥有俩媳妇就是坏人的标准。我要当真正的坏人,也是 应该享受俩媳妇的。对!我一定要在临死之前得到英子。那样,死了也不冤枉。   可是,我要是强奸了英子,是不是对小惠的不忠诚呢?小惠那么爱我,我不 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来。不!小惠和英子同时做过赵祥林的媳妇。现在的小惠已 经是死人一般,我只有得到英子才能消除她的伤痛,才能拯救她即将逝去的灵魂, 她不但不会埋怨我,她还会为此而感到自豪呢。况且,我们已经都不是人了,何 必再按照人的规矩去做事呢?   于是,他打定主意要找个机会闯进英子的屋里去强奸她。   有一天扫完大街,他对小惠说:“喂!你跟我受了这么多苦,我自己过不上 人的日子,连累的你也过不上人的日子,我不愿意看见你做阶级敌人的媳妇,可 又没有办法解救你。我有什么办法?连自己都保不住,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保护你, 有什么办法让你在人前直起腰来?我这一辈子总算有了你,死了也不屈枉了。只 是我在临死之前还想着再作腾一回,我要真正的去强奸一个女人,我要去强奸蔡 福英,当一回真正的流氓,再杀死一个流氓,才觉得痛快、满意。至于你,我自 有安排,你从此就可以直起腰来做人了。”   小惠被人两次强奸之后,情绪相当糟糕,家里的活也不干了,孩子也懒得看, 经常把她的金钗送到他妈程玉芬那里去和小翠一块玩,晚上也不往回接,她就跟 她妈假说头昏有病,看不了孩子,让她妈帮忙。程玉芬当然同情自己闺女的处境, 就很认真地给她看孩子。于是,小惠在家里主要是睡觉,她已经只剩下一个肉体 了,那灵魂早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她很少吃饭也很少说话,无论多么大的事都 惊不动她的心,甚至神魂颠倒、忘事糊涂,她男人跟她睡觉,她也完全没有激情, 受不到任何性刺激,只是任其摆布,不作任何配合。她那颗心,已经泯灭。现在, 听了她男人说的那些女人最敏感的话,要强奸英子的话,本是临终遗言般的话, 居然也没有什么反应。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已经把死亡置之度外了,对荣辱是 非也不屑一顾了,死亡可能就是最好的解脱。小惠的心已经死了。   赵祥昆忽然坚信只有得到蔡福英,才能真正的拯救小惠的灵魂,才能与赵祥 林平等,自己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哪怕是坏人。似乎小惠已经默许了他, 可能她希望她的男人得到蔡福英。那样,这一双苦难的姐妹,这一双同时做过赵 祥林媳妇的要饭女,就都成了赵祥昆的两个媳妇,这可能是一种公平。   于是,赵祥昆就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慢慢地做着最后的一切准备。 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24、   这天晚上,赵祥荆想小惠的好事儿,又来亲自监督四类分子扫大街,可是他 没想到小惠没来替他的男人。赵祥昆扫完大街后,悄悄对赵祥荆说:“祥荆兄弟, 俺媳妇正在家包包子哩,还准备了一瓶好酒。我成了四类分子,她瞧不起我了, 心里只有你,天天想你,想得很厉害,你就去跟她再玩玩吧!顺便,咱们弟兄喝 一盅?”赵祥荆当然巴不得再去和小惠玩玩,就反问道:“我去了,要是党支部 知道了那还了得?阶级路线不清还行?再说你不吃我的醋么?”他苦笑着祈求道: “我是坏分子啊!只知老老实实,哪敢乱说乱动。我的嘴巴早就被缝住了,说不 出话来。反正你是不会自己说出去。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你还能不管小 惠啊!你现在就去,我去扫剩下的那条街,一霎工夫就扫完了,回家陪你喝酒。” 赵祥荆淫心作祟,不假思索,只以为他是彻底的服了气,要用他老婆来巴结我、 收买我。这有吃有喝有老婆玩的事,除了此处再到哪里去找!于是他答应一声, 信步去了小惠的家。   赵祥昆却没有再去扫大街。他悄悄来到赵光明的门口,轻轻拨开大门,轻轻 拨开英子的屋门,来到英子的床前。轻轻脱掉自己的衣服,爬上了英子的床,钻 进了暖融融的被窝。   这天晚上,英子喝了半斤地瓜烧酒,迷迷糊糊的睡下了。朦胧中,她觉得赵 祥林忽然回来了,上了她的床。莫非他回心转意了?虽说他在她心中死了,可这 一回心转意,夫妻间的媾和还可以让死去的灵魂从肉体上复活。先消除思春之苦, 其他问题可以放在后头慢慢解决。于是,她在朦胧中紧紧地把被窝里的人搂在怀 里……   赵祥昆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朦胧中的英子。   好事做完了,她才发觉那身上的人有点儿蹊跷。顺手把电灯拉开看时,发现 了那张南瓜脸,本能地咋呼起来:“啊!赵祥昆。流氓!快来人啊!来抓流氓 啊!”一面咋呼,一面穿衣服。此刻,得逞了的赵祥昆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赵光 明两口子连忙起了床,看着英子抱着头痛哭,问了情况,英子支支吾吾地说,自 己被一个人冒充赵祥林的人奸污了,那奸污她的人就是姐夫赵祥昆。赵光明连忙 去追赶坏人,只见大门敞开着,乌黑的天,刚追出大门外面几步,他就停下了。 他忽然想起小惠被赵祥昆强奸时的情景,生怕把事情张扬出去,生怕在赵祥林正 闹离婚的当口上火上浇油,不如吃个哑巴亏,瞒过赵祥林,让他们破镜重圆。所 以就不再去追,回来安慰英子。   英子在朦胧中失了身,让可恶的姐夫占了便宜,犯下了对不起赵祥林的罪过, 与赵祥林离婚是必然的了。所以他无地自容,羞愧地趴在床上哭泣。姚立琴也陪 她抹泪。赵光明唉声叹气一番,嗫嚅着说:“他妈的,赵祥昆这个小子也忒促狭 了!胳膊折了……在袖里吧!只要瞒过林子……什么都好办……我会慢慢整治赵 祥昆的。”   赵祥昆侥幸得到了朦胧中的英子,心愿已经了了,急忙回家。   他悄悄拨开大门,摸黑走进饭屋,拿出事先磨得铮亮的菜刀,抓在手上,轻 轻推开自己的屋门。赵祥荆的淫心发昏,居然不作避讳,在明亮的灯光下发泄兽 性。25瓦的电灯泡照见了床上的忌恨——那个裸体的赵祥荆正搂着一丝不挂的小 惠疯狂的动作。死蛇一般的张小惠,既不反抗也不配合。乱哄哄的头发铺在枕边, 任凭她身上的人怎么蹂躏,总是一动不动。   赵祥昆一进屋门,就愤怒的大喊一声:“流氓,摘下你的头来!”赵祥荆惊 得“啊”了一声,猛地从小惠身子上滚下来,裸着身子,寻找衣服。   赵祥昆勇敢的举起菜刀,朝着那个还正在寻找衣服的赵祥荆,狠狠地砍了过 去。一刀,两刀,三刀。第四刀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耷拉在床上,脖腔处裂开 一道很宽的血口子,向床上喷着冒泡的鲜血。   堂堂一个支部委员、民兵连长赵祥荆,就这样死了,死在小惠的床上,死在 了四类分子的家里,死在了穷奢极欲的那一刹那。   赵祥昆非常兴奋。他扔下菜刀大声喊着:“今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我 得到了英子,和英子睡了觉。赵祥林的两个媳妇我都占有了!我很伟大!今天, 我为我媳妇报仇了!我杀死了一个真正的流氓!我很伟大!我很伟大!”   张小惠光着身子,不慌不忙地坐起来穿衣服,她明明看见可恶的赵祥荆一下 子变成了向床上喷涌鲜血的尸体,却一点儿也没受到惊吓,只是傻傻的看着她男 人。   赵祥昆问:“小惠妹妹,你害怕么?”   想不到小惠说话了,她说:“不怕,我吃过人肉。”   然后,男人把一小盆事先包好、煮好的包子端过来,用暖水瓶里的热水烫热 了,放在桌上说:“小惠,咱两口子吃最后一顿‘倒头饭’吧!我来喂你。”小 惠点点头。赵祥昆给她吃一个,自己吃一个。她也给他吃一个,自己吃一个……   小惠的身体很虚弱,天还不明的时候就断了气,死了。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 一同死了,那孩子还没出世,尚不知是男是女,就死在了她妈妈的肚子里了。   尽管出了人命,可那些飞蛾小虫们却受不到任何惊吓,他们依旧围在电灯泡 周围飞来飞去,绕东绕西,碰头打滚,甚至在死尸上上下蹿动。它们是为死者欢 呼,还是为死者悲伤?很遗憾,它们不懂得这叫凶杀。   天明以后,生产队里敲钟,催社员上坡干活。   解放前,那铁钟曾是奶奶庙里用做祈祷的神圣之物,如今就做了督促社员上 坡干活的信号钟。今天的钟声很特别,就像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钟声沉闷而 悲哀。似乎是为小惠送葬的丧钟。   那棵吊着铁钟的笨槐树,虽然被铁条勒上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可照样枝繁叶 茂,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为钟声的敲响做着贡献。   “当当当,当当当”,沉闷的钟声响过十几遍,社员们陆续聚集在笨槐树下 等候一起上坡干活。队长好几天没见到坏分子赵祥昆出来干活,今天要亲自去揪 他出来,打算狠狠的训他一顿,就连啳带骂地向他的门口走来。推开虚掩着的大 门,大声喊道:“坏分子赵祥昆,怎么还不出工!你他妈想找挨揍啊!”可是没 人应声。一进屋门,大吃一惊,赶忙退回去喊人……   “快来人啊!出人命了!快来人啊!快……”   “出人命了!快来人啊!”   一群社员跑来看光景,大胆的挤在屋里,小胆的慌忙走开,立刻出现了一片 惊讶于叹息:“这么凶啊!吓煞人了!”   大队书记赵有佩来了。他挤到前面去大声说:“这个……要保护现场!把闲 人轰出去……走走!都走开。快……快去公社报案。”有人慌忙向公社跑去。   赵祥荆光着身子,一丝不挂,肩膀上一道浅浅的血痕,脖子上有两道深深的 血口子,脖子几乎被砍断了,脑袋耷拉在床上,两手血污;小惠蜷缩在地上,脸 色苍白、不省人事;赵祥昆仰躺在小惠身边,胸前溅上了片片血污。他还没死, 一息尚存,只是吐出来许多未被嚼碎的包子渣,他的胸前和地面上一片狼藉。   赵祥昆微微睁开眼睛,对赵有佩和一群人断断续续地说:“我这是……第一 次做人……一个真正的人。今天黑夜,我……操了蔡福英……一次,赵祥林的两 个媳妇……都成了我的……媳妇。我……杀死了赵祥荆,一个……真正的流氓…… 因为他逼死了赵可新,因为他强奸了……我的……小惠……我为小惠报了仇…… 真痛快……我……很伟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断了气。   蔡福英已经被赵祥昆奸污的事,被广泛传开。   赵光哲和程玉芬带着小金钗惶惶恐恐地赶过来。   年仅四周岁的赵金钗,一下子扑到她妈妈身上,扯着耳朵喊叫:“妈!妈! 你醒醒。妈妈!你给我讲故事呀!你坐起来吧,我要听小白兔的故事。”   程玉芬一头扑在小惠身上:“小惠呀,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咱不是说 好的要活下去么!你怎么离开了当妈的?你让我怎么受啊!”   小金钗喊不醒她的妈妈,就趴在赵祥昆的身上喊叫:“爸!爸!你醒醒吧, 别闪下我,我要去看电影。你抱我去呀,你抱我去呀!你抱我去呀!”   程玉芬也扑过来喊赵祥昆:“祥昆啊,你不是过得好好的么!怎么会这样? 你不能死去啊!你快醒醒吧!”   赵光哲十分着急、十分悲痛。他脸色蜡黄,手足无措,只是使劲地跺脚。然 后,伸出右手,狠狠的扇了自己三个耳光,腮边立刻肿胀起来。   赵有佩见状,也洒下了悲愤的眼泪。他拉住赵光哲的手劝道:“别,别,别 这样……这个……快来人,把哲爷和哲奶奶、孩子都拉走。”一帮人连拖带拽的 把赵光哲架走了。程玉芬却不走,她疯了似的挣脱出来,趴在小惠身上喊:“小 惠呀,我的孩子,你睁开眼吧,看看当妈的吧,你让我怎么受啊!我的孩子!”   几个妇女好不容易把程玉芬拽到当天井里,稍一放松,程玉芬再一次冲到屋 里,趴在小惠身上喊叫:“小惠呀,我的孩子你是怎么死的?是谁把你害死的? 孩子啊我的孩子……呜呜呜……”几个妇女再一次把她拉开,架着她向外走。程 玉芬哭嚎着,身子向后面探着:“小惠呀,小惠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你 是怎么死的……”   小金钗被一个妇女抱起来,她还在那人的怀里探着身子喊她妈:“妈妈!妈 妈!你怎么不给我讲故事呢?爸,爸,你快醒醒吧……呜呜呜……”   忒惨了,惨不忍睹,惨不忍听,惨不忍说……   公社政法部的人来了,还带来了两个医生。赵有佩把屋里的闲人全轰了出去。 他把赵祥昆最后的几句话,向公社的来人复述了一遍,写进了《讯问笔录》。   前面的事很清楚,就是因为支部委员、民兵连长赵祥荆强奸了张小惠,赵祥 昆为给小惠报仇,杀死了他。问题是,赵祥昆和张小惠是怎么死的?根据判断, 可能是服毒自杀。他们服的什么毒?公社的人和医生,发现桌上的小盆里,还有 他们吃剩的包子。弄来一只小狗,把包子给小狗吃了一个。只10分钟,那小狗瞪 起眼睛,一蹬腿儿,死了。公社的人又从他们的饭屋里找到了装磷化锌的药包。 这一下真相大白了。   原来,那猪肉白菜馅的包子里,包进了老鼠药磷化锌。   大队里的人说,赵祥昆和张小惠毕竟是合法夫妻,就让他们合葬吧!两口子 一起死了,孩子还小,发丧问题就得有小队里负责了。毕竟生产队的集体生产有 许多优越性,特别表现在这种凶杀案面前。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出动了几个劳动 力,在他们的坟茔里刨出了两个坟穴。人们把小惠和赵祥昆的尸体,分别放置在 两个床箅子上,盖了他们的被褥,运到坟上,放到坟底,用红砖垒壁和发碹,用 黄土掩埋了,两个坟穴,一个坟头。   至于赵祥荆的尸体,该怎么处理?赵祥荆不但是民兵连长,不但是党员,还 是党支部的委员,属于大队的领导人之一。人们都看见了他死在小惠的床上,赵 祥昆为什么杀死他,已经昭然若揭,不需要做什么更详细的调查。公社党委决定, 撤销赵祥荆的党支部委员的职务,开除党籍,撤销民兵连长职务,定为坏分子。 既然是坏分子那就得立刻掩埋,不许发丧。   大流氓赵祥荆被“追认”为坏分子了。赵祥荆媳妇和他爸妈,都成了四类分 子家属。虽然不需要监督劳动,但是他们的社会关系上,就有了一个很大、很大 的污点。他们的孩子长大以后,入团、入党、考学、当干部,都是完全不够条件 的,就连当兵去打阶级敌人、打帝国主义、打修正主义也注定审查不住。   在赵祥昆的生命中,只做了一回人,那就是他奸污英子、杀死赵祥荆的那个 黑夜。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很伟大”,这句话很狂妄,也很奢侈,因为 “伟大”一词是对国家领导人专用的词汇,你一个坏分子加杀人犯,实在挨不上。 不过,赵祥昆也算得上是个有种的家伙,他的报复行动,真的让强奸他媳妇的人, 在死了以后,做了和他生前一样的四类分子。他曾经设想让赵祥荆媳妇也当四类 分子家属的愿望,总算实现了。他付出的代价是两条半生命。   晚秋的风很凄凉,时而劲吹、时而停歇,萧萧瑟瑟地摧落了朵朵秋花,摧败 了天涯芳草。就连那两座新坟上的魂幡,也被晚秋的风吹拂得摇曳着,那是三个 年轻人的魂幡。有人在魂幡面前恸哭,有人在魂幡面前唾骂,有人在魂幡面前怅 惘,更多的人远离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魂幡,愤愤不平或苦苦悲哀。不过,他 们希望自己不要成为这魂幡的等待者或后备军,因为他们的脑子里都填满了十分 豪迈的字眼,希望让这些豪迈的字眼淹没那未来的悲哀。于是,凄凉的晚风继续 摧落着千奇百怪的花草树木。   从此,张小惠与赵祥林的婚姻,张小惠被人强奸,张小惠的再婚和死亡,赵 祥昆的流氓罪名,赵祥昆与小惠的婚姻,赵祥昆强奸英子和为小惠复仇,赵祥昆 杀死赵祥荆后而自杀——这一切,全都定了格,全都由头号新闻变成了无法改变 的历史,变成了令人震惊和悲伤的演绎故事。   年轻的英子最龌龊,她龌龊得无地自容,没有话说,天天哭,哭得泪如泉涌。 赵光明两口子,都耐心安慰她。可是,安慰,是没有用的。特别是公公、婆婆, 安慰被别人奸污的儿媳妇,只能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蠢话。即使不承认被奸污, 也只是掩耳盗铃的自欺,绝对没用。所以,他们的作用,充其量不过是分担一份 无法分担的忧愁。   赵光明说:“算了,算了!唉!反正林子不敢怎么样,他可能不知道,知道 了也白搭。我这树身子不动弹,他那树枝子瞎晃悠。哼!他要是敢再说一句离婚 的话,我他妈就揍他,就一辈子不认这个儿子!”   姚立琴说:“就是啊,反正你二爸是一家之主。只要你二爸向着你,料他不 敢再说离婚,你还怕么?俺英子是懂事的孩子,听妈的话,别哭了!我和你爸知 道你是冤枉的,没怪你。该咋着还得咋着,咱还是得好好过日子。”   的确,关键的人物是赵祥林,他的态度关系到英子的死活。赵光明两口子都 希望赵祥林不知道这件事,只要瞒住了他,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是,这么 一群人都亲自听到了赵祥昆临死前说的话,蔡福英被赵祥昆奸污的特大新闻,就 像那漫天轰轰乱飞的麻雀,可以不受约束的飞到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碾磨旁和 余零道。消息传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瞒得住赵祥林?终于,远在几十里 以外的赵祥林和萧娜娜都听说了,萧娜娜找到本公社的几个干部,证实了这个消 息的靠性。   赵祥林高兴起来,因为他有了与英子离婚的可靠口实,与萧娜娜进行结婚登 记的承诺立刻就要兑现了。他甚至暗暗感谢赵祥昆,感谢他在临死之前为自己的 离婚和再婚制造了条件。   赵祥林骑上自行车,兴冲冲的回到家。   他从后衣架上取下来一个纸盒子,来到赵光明屋里,坐在一个小撑杌上,把 纸盒子打开,取出一双崭新的皮鞋。把旧皮鞋脱下来,穿上了那双新皮鞋。边穿 着边说:“二爸,二妈,这双皮鞋真合脚!你们看怎么样?”赵光明坐在椅子上 瞥了一眼,带着愤慨的表情,轻蔑地问:“什么皮的?”赵祥林笑笑说:“当然 是人造鳄鱼皮的了。”赵光明点燃了一支8分钱一盒的大众牌香烟,忽然问他: “林子,好好一个人,为么要穿兽皮呢?还他妈鳄鱼皮的!你不学着做个好人, 想做鳄鱼啊?”姚立琴就说:“林子,其实啊,还是穿英子做的布鞋舒服、得劲, 也不会乏脚,穿这样的鞋俺看不惯。”赵祥林就把换下来的那双旧鞋,拾起来抓 在手上,使劲地向当天井里扔去。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愤怒的情绪,气昂昂的高 声说:“二爸,二妈,鞋穿破了,就得扔掉!破鞋,破鞋,破鞋!我不会再穿它 了!”   赵光明料定他什么都知道了,高声熊他说:“林子,他妈的你小子别和我弄 这个,还他妈的和我转圈子画影子的,实话对你说吧,你要是和英子离婚,我有 的是办法销缴你!还他妈的新鞋呀、破鞋呀的!那个私孩子萧娜娜莫非不是破鞋 么?她要不是破鞋,怎么会破坏我的家庭呢?她注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实话实说 了吧,赵祥昆对英子属于强奸,他那叫垂死挣扎。这事与英子没有关系。英子是 个好孩子,即使这样也蛮配你。你小子不能涨饱,我不许你离婚。你要是敢说一 句离婚的话,我立马就揍你个半死。”他又把声音压低了说:“林子,你要知道, 在这个当口上,你要一提离婚,英子非得死在这一场里不可。人都得有点良心, 你要是敢昧良心,如果英子有个好歹,我不会轻饶你。”   姚立琴紧跟着说:“林子啊,你听二妈解释。自从你提出离婚,英子就没得 好,整天哭天抹泪的。我看她心里难受,不痛快,黑夜睡不着觉,我就劝她睡觉 前喝一点酒,我也陪她喝了几盅。那天晚上喝完了酒,英子迷迷糊糊的有点醉了, 就早早睡下了。那个可恶的赵祥昆,就是在英子喝醉了酒的情况下对她发坏的。 英子喝醉了酒,睡梦中把他当成了你,这才失了身。你凭良心说,这还能怪英子 么?是怪不得的呀。怪谁呢,我看只能怪你,你要是不闹腾着离婚,她就不会喝 酒,赵祥昆也不会得逞。她失了身,你他妈的就要‘扔破鞋’了,我问你,当初 小惠没失身,你不是也不要她了吗?你怎么越来越昧良心了呢?你这孩子啊,小 煞,我看着你像模像样的一个后生,可怎么越长越没出息了呢?你要真的离婚, 别说对不起英子,别说对不起你的两个爸和我,就连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呀!孩 子,听二妈的话,和英子好好过吧,千万别离婚。听见了么?”   赵祥林很狡猾,他知道二爸是个硬茬,碰不得,二妈是个软茬,有韧劲,亲 爸是个暴君,拗不过,只有英子好欺负。如今,自己的户口不在家,已经迁出去 很远的地方,他们都管不了自己脚后跟上的皴,自己具有完全摆脱他们的条件。 既然这样,何必与这些不可理喻的愚盲治气呢?他们啊!草芥岂知灵芝之志乎? 唉!秀才遇上丁,有理说不清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于是,敷衍着说:“二爸, 二妈,我不是没提离婚的事么?即使离婚,也得过几天再说呀,哪能……”   “过几天?过几天也不行,过多时节也不行!永远不行!”   林子嬉皮笑脸地说:“知道了!二爸。”   其实,赵祥林一进门,英子就知道不好,离婚,就在今天。他们在北屋里的 对话,大多数都被英子听见了,特别是赵祥林喊着扔破鞋的话,她听得最清楚。 他喊一句“破鞋”,她的心了就像是捅一把刀子,他喊了三声,她的心上就捅进 了三把刀子,于是,她感到窘迫、窒息。   赵祥林来到英子屋,对着羞得抬不起头来的她,轻声说:“喂!蔡福英同志, 赵祥昆是你姐夫,你要不去勾引他,他能对你行这种心么?为什么你没有做出反 抗呢?嘿嘿,这不是强奸,这是顺奸!既然是顺奸,那就不是一回两回了。我问 你,你和他到底睡了多少回?”英子没有说话,说什么话都没用了,只是哭。   赵祥林拿出一张事先写好了的离婚申请书,很得意地递给蔡福英:“你看看 这是什么?”   蔡福英还是没说话,怔怔的看着铺在桌上的那张白纸黑字,知道这张纸的分 量,足可以要命。不过,她没有后悔自己喝酒招灾,因为那是解除苦恼和抚慰悲 伤情绪的最好药物。她没有理由责怪赵祥林,因为自己已经不干净,他要离婚的 理由十分充足。她没有说一句拒绝离婚的话,因为失了身子的女人没有任何理由 拒绝离婚,现在说什么都无用了。她的心里只有极端的龌龊和羞辱,在龌龊和羞 辱的后面,再也没有别的,全是一片空白。所以,她就伏在桌子上,拎过那张白 纸黑字来,看着那个签名的地方,毅然去写自己的名字。她写着,赵祥林凑过来 极其认真地看,夸奖道:“写得不错!”蔡福英的眼泪倾泻下来,写名字的地方 被眼泪浸湿了,本来清楚的字迹模糊起来。赵祥林一把欻过来,如获至宝。连忙 从桌子上拿起小福子玩的一支粉笔,放在“蔡福英”三个字上滚动,那上面的眼 泪就被吸进粉笔里。   赵祥林得到英子签字的离婚书,连赵光明的枝子也没搭,高兴得像个撒欢的 骡子,蹁上车子,慌慌张张地走了。   从此,赵祥林再也没回家。   赵光明从英子的哭诉中得知了他们已经离婚的消息。十分恼火,骂道:“丧 尽天良的东西,从此不许他进这个家门!”可是,如今劳燕分飞,他们做公爸的, 捏着耳朵擤鼻涕——有劲使不上。只好安慰英子说:“唉!我白疼了他,白养了 一头畜生。早知这样,就不该让他出去当干部。英子,你是个好孩子,永远都是 我们的好儿媳妇。不是还有小福子长着吗?就离婚不离家吧!这里永远都是你的 家。如果你愿意,在这里招赘一个上门女婿,咱照样能好好过日子。”姚立琴也 说:“孩子,你爸说的对。他妈的林子连畜牲也不如,我不再认他!反正他本来 就不是我们的儿子。我是只认媳妇不认儿子,按你爸说的,招赘个上门女婿,那 还不容易?”   蔡福英下了最大的决心永远不嫁人,绝不同意招赘什么上门女婿。因为她已 经从赵祥林、赵祥昆身上,似乎看到了所有男人的花花肠子。所以,对于爸妈的 劝说,就像马后炮,成为一步无力回天的死棋,苍白无用。面对此种劝说,蔡福 英就连哭也拿不准韵了,不知道哭什么,为谁而哭,怎么个哭法?那张本来好看 的脸,居然也有点像不值钱的南瓜。   蔡福英带着孩子守着空房,天天在苦恼、龌龊与羞愧的泥潭里漫度着莫测的 厄运时光。对家里的活,她同原来一样的去干,处于公婆对自己不薄的考虑,照 样替赵祥林尽孝道、敬父母。只是,她无脸面出大门,坚决不到坡里去。姚立琴 知道他心里难受,也不勉强她外出,外出的事由自己包办。   倍感龌龊与羞愧的蔡福英,天天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得想办法活下去。 她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活路,在哪?   25、   小惠出事的那天早晨,人们把程玉芬劝回家,她一声也没能哭出来,就昏过 去了,怎么叫也不答应,顿时,像死人一般。赵光哲慌了,“人慌无智”,拿不 出主意来,只是立在床前喊:“他妈!她妈呀!快醒醒!”赵光明赶过来一看, 立刻去卫生院请先生。先生请来了,说她是痰厥。老先生用针灸针刺她的人中穴 和十宣穴,她仍然不清醒。先生便反复往她鼻孔里涂抹“五红灵丹”,又给他灌 下一粒“安宫牛黄丸”,停顿一会儿,她打了几个喷嚏,手和脚慢慢有了知觉。 程玉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的某个时分,第一个动作就是哭泣。老先生 说,她这种“痰厥”,光靠药物是不能奏效的,她不能再生气了,需要好好休息, 千万不能再受惊吓。   赵光哲心力憔悴,只是抽着旱烟流泪,没有心思去大队工作了,赵有佩带着 一些干部们来看望,劝导他们。赵有佩说,丧事你们就不用管了,全有小堆里负 责,要是在过去,你俩可以去烧几张火纸,可是现在都不兴了,别去烧了,那是 老封建,这个……顾活的,别顾死的,只要哲奶奶不出问题一切都好办。赵光哲 没了主意,只是频频点头,同意大队的意见。   夜里,程玉芬用极其低沉的语调问他,你相信报应么?赵光哲毕竟是男人, 比女人心大。见他的女人活过来,心里松缓了些,就劝她说,人啊,早晚都得死。 小惠死得虽然很惨,也忒年轻,可是她也不算太屈枉,因为她男人是和他一起死 的,并不是把她一个人药死那男人还活着。而且她男人还给她报了仇,杀死了强 奸她的坏人。赵祥昆算得上是个有种的男人,所以我说她不屈枉。只是那个赵祥 昆实在不该在临死之前把英子也糟蹋了。他做了坏事以后自己自杀了,人已经死 了,也不需过多的嗔怪、计较了。唉!人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呗。什么报应啊? 日本鬼子杀死这么多中国人,他们遭报应来么?不是没有么。我知道,小惠一死, 你心里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可受不了也得受,咱得接受这个现实。再说,不 是还有小翠和金钗长着吗,不出几年,又是两个窈窕淑女。你得听我的劝,受人 劝,吃饱饭,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些俗话都是实话。这日子虽说不算很好,可有 吃有穿的用不着求人,他二爸也常常给咱拿回油来,咱这日子是没有问题,这样 的好日子咱得好好过。你要是想不开,出了事你让我怎么办?特别是还有两个孩 子,你要出了事,两个孩子谁管?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着想啊。   女人说,他俩口子也忒傻,赵祥荆强奸了小惠,怎么没人知道呢,她怎么连 我也不告诉一声呢?赵光哲就猜测着说,赵祥昆是坏分子,小惠是坏分子家属, 他们总也没有出头之日。要是换个别人,是一定要把赵祥荆告到公社去的,可是 他们不行,没这个权利,即使去告状也不会有人相信,而且那赵祥荆也不会承认。 弄不好,只管败坏名声,解决不了问题。小惠她是无脸面和你说呀,她总怕咱解 决不了,反给咱填上思想负担,那是他的一份孝心啊!这也正是赵祥昆要自杀的 原因。他在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我很伟大”,有些道理,那也是他的真心话。 你想啊,他要是不杀死赵祥荆,就没法为小惠报仇。他杀死了流氓,如果自己不 自杀,早晚会被枪毙。他又不舍得小惠,就同小惠一同自杀了,好像都在情理之 中……唉,这一切都过去了,其实都怪我,当初我就不该答应让小惠嫁给赵祥昆。   程玉芬不仅咒骂那个强奸小惠的赵祥荆,还常常怨恨“意见篓子”。她说, 那家伙真是俺娘们儿的克星,小惠两口子的事都与他有关。他不光到处给小队、 大队的干部们上意见、发牢骚,说风凉话,张开那臭嘴胡诌八道,还要管小惠的 闲事。他要是不张扬小惠被强奸的事,悄悄的处理,也许小惠还能嫁个好人家。 可既然小惠嫁了赵祥昆他俩就是夫妻,你还去管得什么闲事?他要不管闲事,赵 祥昆也不会揍他,那赵祥昆也不会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小惠就会和他好好的过日 子,那就死不了。就是那个多事的“意见篓子”害死了小惠和赵祥昆。   男人说,你不能这么说,“意见篓子”是个白脖子群众,不党不团的没带紧 箍咒,出身成分又好,谁能把他怎么样?小惠的死虽说和他有关系,可没有直接 关系,而且他并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呀!也没有搞什么破坏活动啊!地富反坏右 他都挨不上。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这个年头的事。没有这个“意见篓子”, 也会有别的什么“意见筐子”、“意见篮子”,你怨恨他是没用的。别管他的事, 咱还得过咱的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你看,金钗的小裤子都脏得像抹布了,你 也不知给她洗洗。俗话说,治气不养家,养家不治气,给别人治气总是会耽误过 日子的。程玉芬仍然想不开,只是哭,呜呜呜呜……俺小惠怎么这么命苦啊!   谁也劝不到她心里去,一看见小惠的衣服,她就抱起金钗哭个没完。金钗常 常喊错了,把“姥姥”喊成“妈妈”,更激起她的一番哭嚎。慢慢的,人憔悴了, 消瘦了,还算得上丰腴的脸庞,慢慢变得颧骨突出、两眼凹陷,满脸皱褶。   若干天以后的一个傍晚,程玉芬把小翠和金钗闪在家里,自己拖着虚弱的身 子,要去大队的电磨上背回磨好的地瓜面。路过“意见篓子”的门口,就看见围 着一群人。“意见篓子”正在给人们讲他的牛皮理论:   “‘哲’字怎么讲啊?就是一个‘折’字下面加一个‘口’字。就是说,这 个人的嘴折(音,舌)了。一个人折了嘴巴还能说话呀!当然不能。所以,凡是 取这个名字的人,早晚都得变成哑巴,说不出话来。比如,叫赵有哲的,叫赵祥 哲的,叫赵光哲的,都是不吉祥的名字,摊不着好事儿……没看见那个叫某某哲 的人家里总也不得安生啊!”   他,这明明是在诅咒、奚落赵光哲呀。程玉芬听不下去了。   她却怕他,不敢去管,怕惹出祸端来。走开不管吧,就显得没有脸面,总也 忍不下这口气。忽想起赵祥昆被打成坏分子就是他作的孽,他就是害死小惠的坏 人,就觉得需要制止他。于是,他笑着冲“意见篓子”说:“赵祥楼啊,你哲叔 怎么得罪你了,你就咒他变成哑巴!他成了哑巴对你还有好处么?快回家去吧, 别在这大街上嚼舌根了。”   “意见篓子”历来不是吃茬,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亵渎他的话,堂堂一个“理 论家”,岂能被一个妇道人家堵住嘴?更何况他自恃有功于社教,瞧不起妇道人 家!所以,立刻就冲她来了:“我说哲婶子啊,你老人家那耳朵比驴子还长得长, 我只说了一个‘哲’字你就心惊,你心里惊得么?我不过是举一个例子说汉字呀, 碍着你什么事呀?天下叫某某哲的多的是,光你家有啊!你既然接茬,咱就得说 个过来过去,还赵光哲哩,一个旧社会给资产阶级卖命的残渣余孽、狗腿子,剥 削人的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大队会计么?就连党员的边也不沾,就管 钱管账管物料管粮食,什么事儿他都管,莫非他还能管住我这张嘴不成……”   “意见篓子”一发作,声音很大,惊动不小,人们以为是打架,争相来看热 闹。正赶上下坡的人多,大街上很快拥满了人。程玉芬想赶快走开,却调不过脸 来,脸上抹不开了,只得哀求着说:“赵祥楼啊,俺闺女刚刚死了,俺惹不起你, 一直躲着你呀!俺害怕你行不!俺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说不会道的,你就少说一 句,让俺一马还不行么!”面对这么多人,“意见篓子”正好得了架子,正是他 卖弄嘴皮子的时候,哪管程玉芬的哀求,就“支鼓掌板”、敲敲打打、“借腿搓 麻线”,之乎者也地咆哮起来:   “哲婶子啊!没听那歌里唱的么,工人阶级硬骨头,吃饱了骨头咱们走走走。 吃光了人的肉还不算,还得再啃他的骨头。光那工人阶级呀,不是还有农民么, 农民的肉是不是更好吃?咱可是没吃过,听说哲婶子和小惠吃过人肉,许多的河 西人都吃过。哲婶子呀,那人肉是不是比猪肉香得多?孔老夫子说过,老而不死 是为贼(则),我他妈也四、五十岁了,离死也不远了,可是我还是不能听孔孟 的话,死也不做贼。可不能像赵祥昆,临死还得和人家有夫之妇睡一觉、做阴贼。 什么他妈的苟富贵勿相忘,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 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也。那小惠是怎 么死的,街坊邻居们清楚、对门两邻明白、老少爷们都是知道的,那是四类分子 赵祥昆把她药死的,那是阶级斗争,是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和我有么关系?我 没有强奸妇女的毛病。你骂我‘嚼舌根’行,你是长辈,我骂你可不行。可是也 不能因为我不骂你,你就找不着兔子把狗吃。你的孩子死了,你疼得慌,我就不 疼得慌啊!谁不疼得慌!疼得慌归疼得慌,你也不能胡乱找算啊!你不恨四类分 子赵祥昆,反倒怨恨起我来了,你还有一点起码的阶级立场么?你把闺女嫁给刑 满释放分子,瞑着眼的跳枯井,个人的阶级斗争觉悟低,还能怪别人啊,到后来, 让阶级敌人害死了,就想找算我,你以为我好欺负哇!我赵祥楼行不改名、坐不 改姓,坐得正、立得直,不偷不摸,不抢不夺,不诈不骗,不奸不淫,不赌不嫖, 爸妈就这么生的我,不像你家,一个儿子娶俩媳妇,又是子弟玩友,又是唱洋戏, 火火燎燎、扬扬霍霍的,一时的痛快,误不了奸的奸,淫的淫,出尽洋相,还有 脸当干部,搞社教、搞四清?你先清清你自己再说吧!别看今日闹得欢,当心明 日拉清单。太阳不能光晌午,月亮也有阴天时。我读的书多了,就凭你一个妇道 人家,还能把我咋样!没听说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时候一到,一切都报。没听说么,得时的狸猫猛如虎,落时的凤凰不如鸡。哈哈, 大小当点官儿,强似抽旱烟儿,你家里的官员有的是,真是官员大丰收哇,可是 你知道那‘官’字怎么写么?上面一个宝盖儿,下面是两个半边‘口’字。为么 用两个半边‘口’字呀?凡是当官的,都是捂着半边嘴说话。捂着半边嘴还能说 实话吗?不能。所以都是说瞎话,对上说瞎话,对下也是说瞎话,欺上瞒下,没 有实话。哲婶子呀,我可不敢和你讲理,我讲不过你,我还能有理呀!当官的才 有理,我这等草民百姓是不配有理的。你没看见啊,那个‘理’字的左边是一个 斜着的‘王’字,就是说王者有理,非王者没理。什么是王者?当官的都是王者。 所以我就没有理了。所有的理都是当官儿的,都是你家里的。没听说么,操行无 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哈哈哈,你还找算我?去你的吧! 回家抱孩子去吧!……”   “意见篓子”的大理论历来是先声夺人、乱声夺人、多声夺人、高声夺人, 他的嗓门儿高,声音也大,音调儿浑厚,铿锵有力,可以足足地把对方压住,而 且对方不论多么着急或是说什么内容,他都不理睬。他也不管什么逻辑、不逻辑, 一味的用自己的气势,按自己的想法,把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严严密密的抛撒出去, 一股脑地挥霍出去,就像一场沙尘暴,铺天盖地的卷过来,让人找不到说话的缝 隙、插不上嘴。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自相矛盾,文白夹杂,东拼西凑,即 使有几句正经话,那也是不知从哪本古书上抢过来的,根本不合乎他的主题,只 是起一个让别人听不懂、插不上嘴的作用。他那古言古语加上歇后语,俚语、俗 语、谚语、自造语混响成一片,让人总也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他这一招,仅 仅让人插不上嘴的这一条,他就成了“一面子理儿”,那理儿都是他的,别人再 有理也是不顶用的。他就成了口头胜利者。漫说妇道人家程玉芬不是对手,即使 大队里的干部也怵他三分,只好不“旮旯”他,不“络络”他,不招惹他,躲着 他,任他去胡说八道。更加可气的是,赵祥昆曾经把他打得住了院,也没有接受 教训,没有丝毫改变,依然乐此不疲,甚嚣尘上,美滋滋的充当着落花屯的理论 家。   程玉芬本不想与他争理,可是躲不过去了,无意中撞上了这个刺头,当众蒙 受了“意见篓子”的欺压。她要是走开,就不知道他说么,听着,受不住,反驳, 又插不上嘴。使“意见篓子”的臭嘴皮子、牛皮理论和咄咄逼人的火气,无情的 发泄在了她身上。有的在安抚程玉芬,生怕她受不住,抓着她的手拉她回家,却 拉不走。有的在为程玉芬打抱不平,说程玉芬才死了闺女心里不好受,应该怜悯 她。有些妇女看见她脸上那痛苦的样子心疼地说,看,哲婶子想闺女想得都老了 许多,几天工夫就像长了十岁。也有些人不顾程玉芬,嬉笑花生的为“意见篓子” 的牛皮理论叫好喝彩。一时间,讥笑声、嘘声、抱怨声,也有怜悯她的话,在大 街上混响成一片。   在这拥挤着一大堆社员的大街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受了这么多侮辱和奚 落,还挂带上了全家几乎所有的人,家中那些本来算不上问题的事情,在“意见 篓子”的嘴里一律变成了大罪过、戏耍词,程玉芬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忽然一阵 眩晕,踉踉跄跄,站立不住,沉重的身子向一侧倾斜过去,又一次昏厥了。幸得 人们把她扶住,没有跌倒在地上。人们见到程玉芬待死的火势,都有些害怕,一 些人把她架着送回家去。   程玉芬一夜没醒。   第二天,程玉芬醒过来了,赵光哲在一旁伺候着她。她说,千刀万剐的“意 见篓子”,忒欺负人了。我没招他没惹他的,就对我施起威风来,真倒霉。我本 来是去电磨背地瓜面的,正好碰上他糟蹋你的名声,只想好言相劝,不想和他打 嘴仗,可是,我就好像没有说话的权利,说什么都是过错。他就上起‘纲口篇子’ 来。这是什么世道啊!呜呜呜……   赵光哲猛一回头,看见她正在穿衣服,可是头发不像她了,吃惊道:“你, 你,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程玉芬慢腾腾地穿好衣服,下床照镜子:“啊! 白了,全白了!我的头发全白了。”   程玉芬的满头黑发,在一夜之间全变白了。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赵光哲心疼她,就说,我不去大队了,你这个样子,我总不放心。程玉芬说, 不要紧,白了就白了呗,这几天我就像过了好几年,能不把头发愁白了么!唉! 反正我不会去死的。我要死了,谁管小翠和金钗呀!随说着,就给两个孩子穿好 衣服。赵光哲叹口气说,唉!说得是。   赵光哲心疼地捋了捋她的满头白发,叹口气说,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赵祥昆把他揍了一顿,就成了反革命。咱是既惹不起他,也躲不住他。住在一个 庄里,碰碰磕磕的,总也不能光躲着,总有躲不住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呢?只有 忍下这口气,自认倒霉了……他这样的人不是有的是么!他就是一个普通群众, 是群众的一员啊!得罪了他就好像得罪了群众。不过你要相信,这样的人,是不 会有好报的。   过了几天,程玉芬想念死去的小惠。她把小翠和金钗交给姚立琴,拿了一刀 火纸,向小惠的坟上走去。她在小惠的坟上烧完了那刀火纸,就哭起来。她哭得 很痛,边哭边说,小惠呀,你怎么离开当妈的就自己走了呢!你这一死,还让我 怎么活下去。你亲爸死的时候,我是答应了他的,我答应他一定要把你养大成人, 找一个好主儿。可万万想不到你走在了我前头。你不能算没找到好主儿,可你的 命担不起这份福哇!没有福气的孩子啊!早知现在死,还不如不过黄河死在老家 呀,如今你让我当妈的怎么办啊?   小惠的坟头上不知怎么就斜插着一束早已凋谢了的凤仙花,花朵已经被无情 的霜打得“焉悠了”、枯萎了,叶子也熟烫了。   苍茫的大地笼罩在苍茫的穹庐下,血红的夕阳在一束一束可怕的光线中坠落 着,西边的地平线上红得令人身心颤抖,红赤赤的霞光把小惠的坟头映照成了模 糊的血肉,萧瑟的秋风吹拂着程玉芬的满头白发,火纸的灰烬在秋风中鬼魅似的 飘舞,飘到周围那一片被霜打焉而尚未收刈的地瓜秧子上。   她看到坟头周围的地瓜秧子,心里就发颤。如果当时有这宝贝东西,他也不 会饿死,他也不会把桂芳的尸首从坟里扒出来,剥下她的肉让我和小惠吃。我们 娘儿俩吃了桂芳的肉就犯了罪,我们就活该遭这报应。所以我们就不能再活在这 个世界上,就应该尽早到阴曹地府去找那姑娘赎罪。可是,那并不是俺娘儿俩亲 手干的事呀,不是说“不知者不怪”么,桂芳啊,你怎么怪罪起俺们来了呢?对, 桂芳那孩子挺倔强,她宁可饿死也不出来讨饭,是她的倔强脾气在作祟,不管我 们知道不知道,就一股劲的报应起来了,使俺那闺女死得这么惨,比饿死的桂芳 还要惨。既然命运是桂芳这样安排的,我不需要再挣扎了……   有几个收工的女社员走过来,看见她的黑头发一下子变白了,换了个人似的。 心疼她忍受的煎熬,怜悯她失去闺女的悲伤。都是女人,个个动情,抹着同情的 泪,劝她不要再哭了,哭是没用的,要领她回家。她却说小惠已经变成了阴魂, 怕见太阳的,要等到太阳落下去她才能和小惠的阴魂告别。女社员们劝不走她, 只得一步三回头的慢慢离去……太阳已经落下去,最后一批收工回家的社员,硬 是把她劝回家来。   回家后,赵光哲让她盖上被子睡觉休息。人们同情得叹息着纷纷离去。   赵光哲叫她起来吃晚饭,她说不饥困,不想吃。赵光哲又给他泡了一碗桃酥, 放进一把调羹,端到床前说,你吃一口吧。程玉芬说,不吃,什么也不吃,只是 想睡觉。赵光哲就说,那,你就好好睡吧!睡醒了再吃饭。赵光哲也没心绪吃饭, 只打发两个孩子吃完饭,让她们睡下,自己就躺在程玉芬的身边朦胧睡去。   下半夜,赵光哲觉得身子里边热乎乎的,用手一摸,原来是小金钗尿了床。 她晃动了一下程玉芬说,你看看,金钗又尿床了,你去给他换换半褥子。程玉芬 没有动弹。赵光哲就说,噢!你累了,我来吧。他起了床,给金钗换上半褥子, 又把了把她,也把了一次小翠。两个孩子都尿完了,他躺下再睡。   赵光哲习惯的把一只手搭在程玉芬的胸膛上,忽然觉得她的身上发凉。就去 晃动她,边晃边说,你醒醒,你的身上怎么这么凉呢?程玉芬没有说话。   赵光哲慌了神,连忙拉开电灯去看她,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很大也很 吓人,而且只有白眼珠,半张着嘴巴。他大声喊:“你妈呀!你姥姥呀!快醒醒, 你是怎么了?”可是,程玉芬没有醒来。   程玉芬死了,赵光哲十分悲痛,没了主张。他,已经处理不了丧事。   程玉芬是被“意见篓子”气死的,逼死的。可是中国有规矩,打死人要偿命, 气死人从来不用偿命,就像吹牛皮不用纳税,也像懒汉必须吃救济,一个样的理 儿。所以,“意见篓子”是没有罪过的。   程玉芬死了——一个连虚岁才五十的女人,一个曾经吃过人肉的女人,一个 曾经逃荒要饭来求生的女人,一个曾经给赵光哲带来欢乐的女人,一个改嫁后决 心恪守妇人之道的女人,一个做不出惊天动地大事迹的民间普通妇女。   程玉芬死了,与她的小惠一前一后的死了。死掉两个河西来的要饭女人,对 于落花屯大队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赵可新、赵祥昆死去一样,天上的月亮 照样按时把节的月圆月缺,河边的野花野草照样一岁一枯荣,催动社员上坡干活 的钟声照样按时敲响。只是,她们撇下了两个没妈的孩子继续走着她们已经走过 的路。孩子就是根,有根就发芽。   拂晓时分,姚立琴把两个还在熟睡的孩子抱到自己家里去,瞒着她们,希望 不让她们知道程玉芬的死。   置办丧事就有赵光明负责。人们提议要通知赵祥林回家奔丧,理由是他应枝 应份,应当由他来开支丧资,“顶灵摔瓦”,继承物业。可是赵光哲不同意,赵 光明勉强同意了。有人自报奋勇,坐上公共汽车去找他。去的人第二天才赶回来 说,没见着赵祥林,他传过话来说,程玉芬不是她妈,她妈早就死了。   乡间惯例,没有儿子“顶灵摔瓦”,就不能成其为“丧局”。有人主张让小 翠“顶灵摔瓦”,理由是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可是却遭到大部分人的反对。有 人说,一样?一样就没有穷汉了。   赵光哲痛恨赵祥林六亲不认,赵光明也是骂骂咧咧。后来有赵光明做主,不 再置备丧局。只是让木匠为死者打一个床篦子,在第二天不声不响的埋葬了。有 人说,儿子出去当了干部,就等于没有儿子了。也有人说赵祥林,一年土,二年 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儿子不到场,死了不发丧,程玉芬被潦草掩埋,烟烟熏熏。   听说程玉芬死了,英子极其悲痛。她很想去哭一场她的大妈,可是她自身难 保,没有脸面去,没有勇气去。她只是在自己的屋里为她烧了一盘香,磕了几个 头,偷偷的哭过一场以示悼念。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蔡福英感到恐惧、寂寞和 冷酷。如果再呆下去,自己也免不了这种悲惨下场。忽想起一句话,“此处不养 爷,自有养爷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我就可以活下去,不走,就 是死路一条。不行,我得活下去。我得走,我得去打听我哥哥的下落。哥哥,你 在哪里?   一个“走”字,在蔡福英的心里生根,她终于下了最大的决心,要离家出走。 她悄悄地,简单地,整理了一点行李,打算不让爸妈听见,不辞而别。   那天夜里,他凝视着正在熟睡的小福子,流着伤心的眼泪亲吻着他:“儿啊, 妈妈要离开你了,永远不回来,你就跟你奶奶爷爷过吧!好好听话,快快长大。 儿啊儿啊,长大了……千万别学你爸,你爸是个畜牲。”   她给小福子盖好了被子,泪水洒在被角上。可是,小福子却要翻身,继而又 掀开了被子,伸出他那根稚嫩的小胳膊来。蔡福英重复给孩子盖被子时,眼泪竟 洒在孩子的脸上。小福子立刻用手去抹脸。懵懵懂懂的,叫了一声“妈妈”,一 下子搂住了她的脖子。她只得把他抱起来,揽在怀里,抹去滴落在他脸上的泪。 小福子早就断奶了,她忽然觉得在临走之前,需要最后给孩子喂一次奶。于是, 把奶头儿填进孩子嘴里。睡梦中的小福子,似乎忆起了吃母乳的幸福时光,居然 衔住奶头儿吸吮起来。蔡福英的眼泪再一次洒在孩子的脸上:“儿啊,好好睡吧! 妈妈就要走了。这是妈妈最后一次给你喂奶,今后你再也吃不到妈妈的奶了。儿 子啊,好好吃一口吧!”她看看孩子吃奶的样子,一时舍不下了。又说:“可是, 妈妈舍不下你呀!呜呜呜……”一会儿,孩子像是吃饱了那根本就没有奶水的奶, 不再吸吮了。她慢慢抽出奶头儿,用手轻拍孩子的后背,使他安睡。然后放回床 上去,盖好被子……孩子坦然熟睡了,她轻轻一跺脚……狠狠心,擦干泪……凝 视着亲生的儿子,走出屋门。这是生离死别,她的泪覆盖了眼帘,看不见前面的 路经,乌黑的天,也看不见了电灯下的面的儿子了,啊!我的儿,妈妈舍不下你。 他忽的一声,折回来,趴到小福子身上流泪,然后,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屋……   终于,蔡福英狠狠心,流着泪,不敢再回头,毅然走了……   “社教”正式的改称“四清运动”了。点上的运动叫“小四清”,面上的运 动叫“大四清”。如果说小四清是吹响了摧毁四类分子阶级阵营的号角,那么大 四清就是向四不清干部射击的猛烈炮火。“大四清”犹如雨后的地瓜秧,以根为 墩,以秧为藤,向四面八方辐射、蔓延开来,很快就覆盖了广阔的田野。小小落 花屯大队进驻了50多名四清工作队员,把所有干部赶上“楼”去,一个一个挨着 审查,对过了关的,允许“下楼”,没过关的,留在“楼上”挨批斗、写检讨。   当然,赵有佩这种大搞资本主义“三自一包”的领导干部,必须“上楼”进 行内查外调,主要是看他搞“三自一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动机,看他有没有 阶级敌人在幕后支持。幸亏他的亲戚们都是贫下中农,他的家庭出身,追上八辈 去也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所以他很庆幸,只对“多吃多占”的问题做了退赔, 在“楼上”只呆了一个多月,就检讨完了,“下楼”来了。   赵光明也很庆幸,群众对他没有意见,他又曾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基层领 导人之一,营造过三面红旗的辉煌,对发展社会主义集体经济有贡献,阶级路线 划得相当清楚,所以他只在“楼上”呆了半个月,就“下楼”了。   很可惜,赵光哲没那么幸运。他在一次会议上发言时说了一句犯禁的话,他 说:“在饿死人的那几年……”他的话没说完,工作队的人就立刻斩断他:“停 停停!你说什么?哪里饿死人了?”赵光哲说:”1961年啊,那不是大跃进以后, 没了饭……”   工作队的人立刻说:“我看赵光哲有问题,他竟敢当面造谣生事,说什么 ‘饿死人的那几年’,自从解放后,饿死过一口人么?没有。我们党的政策历来 是不许饿死一口人的,这不是造谣生事、胡说八道吗!不行,必须对他进行严格 审查!”   于是,工作队对赵光哲进行了一番内查外调。查出来四个重大问题。第一、 在他的历史上,做过资本家的账房先生。那是剥削阶级的附庸和狗腿子,属于政 治历史上的污点;第二、社会关系上,他的闺女女婿赵祥昆,有两条人命,是个 畏罪自杀的坏分子,属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赵光哲曾经支持过赵祥昆与张小 惠的婚姻,所以他就是阶级路线不清;第三、他对现实不满。造谣生事,常胡说 饿死人的事,甚至造谣说他媳妇曾经饿得吃人肉充饥,千方百计诬蔑社会主义, 诋毁三面红旗;第四、他的账目不清,有五毛钱他说不清楚,实际上是贪污了。   工作队长说:贪污问题,不论钱多钱少,性质是一样的,一切贪污都是犯罪。 贪污五毛钱与贪污五百块钱,性质是一样的。这四个问题足以证明赵光哲的思想 意识是多么样的肮脏和反动。一个生产大队的财经大权,抓在这样的人手里很危 险,属于混进革命队伍中的赫鲁晓夫式人物,必须清理出去。于是,工作队撤销 了他的大队会计职务,回到小队里去当社员。他就成了一名“四不清下台干部”。   26、   赵光哲失去了程玉芬、张小惠和蔡福英,又变成了一个没有女人的“孤男、 鳏夫”,如今又失去了大队干部的身份,只好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一个 男人带着俩孩子,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两个孩子分两辈,大的不大,小的不小, 都非常想念自己的妈妈。那天,小翠和他要妈妈、要姐姐,小金钗和他要妈妈、 要爸爸,要得他心里难受。只得拎着她们来到程玉芬的坟上,指着那座坟头说: “小翠呀,这,就是你的妈妈。她已经死了,埋在这里头了。”小翠就哭喊起来: “妈,妈妈呀!你快出来,我想你呀!你怎么老是不答应?”“爸,是谁这么坏, 为么把俺妈埋进土里去?爸爸,你快把俺妈妈扒出来,俺想她呀!”她又哭着回 头问赵光哲:“爸,俺妈为么不答应?她是不是不在里面?”赵光哲拭着尚未滴 落的泪说:“你妈就在里面,她死了,不会答应了,永远也出不来了。你愿意哭 就哭吧……我不拦你。”于是,小翠就趴在坟头上痛哭起来,她的嘴唇上沾上了 妈妈坟头上的土。小金钗知道了这坟里埋的是她的姥姥,就和小翠一同趴在坟头 上哭嚎。两个五岁的孩子,一个哭妈妈,一个哭姥姥,哭声震荡着田野,也撕裂 着赵光哲的心。赵光哲本是硬汉子,可他现在很脆弱,禁不住这感天动地的强烈 刺激,眼睑含不住泪,哗哗滴落下来。待两个孩子哭过一会儿,没有停止的样子, 怕她们哭上了身体,就制止说:“孩子啊,别哭了,人死了就死了,哭起来没完 没了的可不行。别哭了!要听话。”   小金钗首先不哭了,她抹着泪问:“姥爷,我的爸爸、妈妈呢?我要去看他。 你领我去!”小翠仍在哭,赵光哲去拉她,她却不听,一味的哭个没完。赵光哲 只得生硬的把她抱起来说:“孩子啊,听爸的话,别哭了,咱再去看你姐姐和姐 夫。”她怀里抱着小翠,一手拎着金钗,往小惠的坟上走来。金钗却哭得没法走 动,他只得把金钗也抱起来。赵光哲的怀里抱着两个没妈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 流淌下来。嗫嚅而哽咽着说:“孩子啊……你们的命苦啊!五岁……才五岁呀, 就没了妈妈,也忒可怜了!呜呜呜呜……”赵光哲干脆哭出声来。这时坡里没有 人看见,即使有个石头人恐怕也得眼睛湿润的。   两座新坟相距只有三节身菜畦子的路,赵光哲抱着俩孩子却觉得很遥远,他 走在这漫长的魂路上,两个孩子在他怀里一起哭嚎,向高高的苍穹释放着一种异 样的凄凉,向广阔的田野飘散着一种孤独的悲伤。凄凉与悲伤在这无边无际的时 空里徘徊着,一片片的庄稼地,摇摇晃晃、模模糊糊,仿佛也在哭泣。   来到小惠与赵祥昆的坟头上,赵光哲强忍着自己的哭泣,把两个哭成泪人儿 的孩子放在地上说:“金钗呀!这就是你爸爸妈妈的坟,你想她,就在这里哭吧! 小翠,你也哭吧,我不拦你!”小金钗一看见她爸爸妈妈的坟,立刻扑向坟头, 如同那就是妈妈的怀抱。她匍匐在坟上,四肢伸张着,两手抓着坟上的黄土,小 小的脸紧贴着坟头上的土,大声地哭起来。她哭一声妈妈,又哭一声爸爸,声嘶 力竭,边哭边说:“妈妈,你给我讲故事呀!爸爸,你带我去看电影啊!爸爸, 我想你,你快快出来呀!”   小翠也同金钗一样,趴在坟头上哭姐姐、姐夫。两陌幼嫩的哭声,向低矮的 坟头和高高的苍穹抛洒着失去亲人的悲痛,绞割着寂静而广阔的田野。   赵光哲觉得自己的肝肠已经断裂,心中吱吱辣辣的痛。这种痛,使他看不见 眼前的路,他的前面似乎没有路了。一个死的念头萦绕心中,不由得讨厌起这迷 宫似的人世间,人活着就是受罪,与其活着受罪,莫如一死了之。我能去死么? 人死了就什么都了了,还有孩子呢,我能撇下她们不管?看看两个趴在坟上哭嚎 的孩子,他无奈的抽起旱烟来。   忽然,赵光明走过来。   赵光明收到一封令人十分气愤的信件,要给他哥哥送去。拨开大门,家里没 人,就出来打听,听人说他带着两个孩子上了坡。就急急忙忙赶到坟上来。   赵光明见状,心如刀绞。强打精神,把两个孩子拉起来:“别哭了,咱回家 吧!”然后,兄弟俩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回到家。   赵光明拿出那封信说:“哥哥,你看看,这是那个私孩子写来的信,我他妈 都快气疯了!你看看吧!”赵光哲洗了把脸,抖开信来看:   赵光哲同志:   很抱歉,我不能叫你爸,请允许我称呼你“同志”。这是因为你有政治历史 问题,也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属于四不清干部,是运动的对象。我这样称 呼你,对你来说已经是高抬了。你这种人,本来是不配称同志的,我这样称呼你 是因为你养育过我,还因为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向工作队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 理,早日回到革命阵营中来。   党已经把我培养成一名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和候补党员了。现在我明白过来 了,不光你,就连程玉芬、张小惠、蔡福英,也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她们 造谣生事,说什么“饿死人了、吃人肉了”,那都是她们造的谣言,蒙骗了你, 几乎也把我蒙骗了。直到现在,我才从心里明白过来。我是无产阶级,你是资产 阶级,与你根本不是一个阶级,是敌对关系。所以我不能回家去看你,也许,今 生永远不回家了。每想起你用孔丘的封建礼教教训我、打我、骂我,我就不寒而 栗。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固守在封建专制的旧社会不能自拔!还造谣生事!赵光 哲同志,你好好想想吧,是该换换脑筋了。   至于赵光明同志,他要比你强一些,他给地主扛过活,领导过大跃进,基本 上属于半无产阶级,半无产阶级实际上是有产阶级。所以,他思想守旧,作风粗 野,做事荒唐,小农经济思想十分严重,满脑子的农民意识,常常对无产阶级的 我,施加压力,逼我就范,障碍着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远大前程,每想起 他我就痛心疾首,所以我也不能回到他那里去。麻烦你转告她,我不再承认他是 我的二爸。在无法选择的家族血缘中,我只承认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三爸赵光宝 ——他是无产阶级真正的革命烈士和英雄。   赵光哲同志,赵光明同志,我已经与萧娜娜重新结婚了,很快就要生孩子。 于是,我在外面有了一个可以积极投身革命事业的新家庭,当然是非常幸福的。 为了革命,我要把一切献给党。我要求你们,不要再干扰我的工作,不要再阻碍 我的远大前程,不要再管我的事情。   他耐着性子看完了信,立刻拍着桌子喊叫起来:   “他妈的!‘娇儿生分子’,啊!想不到,娇来娇去,娇出来一只狼!兄的, 别生气,咱纯当没有他!”赵光哲擦了一把泪,把那封信,立刻撕得粉碎……   赵光明也抹了一把泪说:“哥哥,咱一起过日子吧!”   于是,赵光明搬了家,与他哥哥赵光哲一同住在了西头的宅子里,两家合为 一家。赵光哲住进了她父亲的小楼下面,赵光明和姚立琴带着三个孩子住进了赵 光哲的“二主屋”。   家庭发生的这一系列变化和重新组合,使赵光明悟出来一些道理来。那天, 他要和赵光哲说道说道:“哥哥,你真傻!你怎么在大会上当着工作队的人说饿 死人的事呢?不错,饿死人的事是真的,不是造谣,而且俺嫂子和小惠确实是吃 过人肉的,全国饿死的人数很多,多得没法统计。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一句瞎 话没说。可是不行啊!没听人说么,说了实话,误了自家。现在呀,搞四清了, 搞运动了,在政治运动中,说话要小心才行。别的方面都可以说实话,唯独这饿 死人的事不能说实话,为么?那不就等于说大跃进搞错了么,那不就等于说总路 线、人民公社都搞错了么。这一些都是农民的首创精神,受到党的尊重,形成了 党的路线。可是,既然错了,就别再提它了,就得当作没有发生,当作没有这些 事。你要是斤斤计较,念念不忘,我们的社会主义还搞不搞?气可鼓而不可泄, 你说饿死人,就是给社会主义泄气,工作队能让得了你呀!你呀,可能是老了, 打铁也不看火神在哪,就闭着眼的说实话。这可是个教训。别看林子对咱叛逆, 当然咱是永远不会认他做儿子了。可是你也得知道啊,那小子是非常灵活的,他 才不会说实话里,看来,他跟得挺紧。他不让咱管,咱就不管他了,那个东西我 永远不愿见到他。咱有小福子长着,还有小翠和金钗,还是有希望的,所以你得 想开点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得往后想。不让咱干大队会计,咱就不干! 哥哥,你我都慢慢的老了,可是咱还得好好过日子,还是得出去挣工分,不挣工 分,三个孩子和全家人就没有饭吃。没听人说呀,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 我想想办法,找找人,争取不让你参加坡里的劳动,看看能不能在场院里找点活 干,挣个长期工分。”   赵光哲听了,默默不语,只是唉声叹气……   活着的人过得快,死去的人过的一样快。不知不觉,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 过了半年。四清工作队也总算是撤出去了。   这半年,全家人有三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由姚立琴一个人带着。姚立琴,这 个自己不生孩子、曾经为“绝户”二字伤透脑筋的女人,体验了带三个孩子的滋 味,也消除了“绝户”的缺憾。   一个女人,带着不是自己生的三个孩子,够辛苦的。夜里,她就搂着三个孩 子睡。把小福子搂在前面,把小翠和金钗隔在身后,她就算翻翻身子都是要小心 的,睡一宿觉如同干一宿活那么累。她每天夜里都得为每个孩子把尿三次尿,这 样孩子就不大尿床。可是因为孩子小,还是会尿床。孩子一旦尿了床,她就得半 宿半夜的起来烙被窝。一把锡烫壶不够用,她就把孩子抱到干处,自己睡在湿漉 漉的褥子上,用身体的温度把褥子沏干。所以,她总是睡不好觉。不过,乡间女 人似乎是最顶折腾的物种,她还是要早起晚睡,为全家人忙碌。幸亏,现在大队 里有了电磨,不需要用头牯或者人力推碾拉磨了。幸亏家里有缝纫机,缝缝连连 的针线活也省下许多麻烦。若是没有电磨、没有缝纫机,尚不知如何辛苦。可是, 光这六口之家支锅燎灶、三食三饭、刷锅洗碗、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问题,以及 孩子病、大人累的事,也够她操劳的。   一天,赵光哲吃着饭,看见姚立琴边吃饭边打盹,知道她带着三个孩子很累, 心里过意不去,就说:“你二妈呀!你别太劳累了,一个人带着仨孩子怎么能行? 你把小翠匀给我带吧,让他二爸带着金钗睡,咱这三个大人,每人带着一个,你 也轻快轻快。”姚立琴抖起精神说:“哥哥,不行。男人怎能带孩子呢?我能带 得了,你放心就是。唉!咱家里就我一个女人了,我不带孩子还行?”   赵光明就说:“哥哥,你别管那么多闲事。他二妈带孩子那是‘应枝应份’ 的事。我为么与你合家过日子,还不是为了让她带孩子呀!”赵光哲就问小翠: “小翠呀,到黑夜别跟你二妈了,跟着我睡吧!”那小翠与姚立琴铁了心,跌邪 着脸反驳说:“不嘛!俺就愿跟二妈睡嘛!”赵光哲又问金钗:“金钗,你跟我 睡,让姥姥歇歇!”金钗照样不高兴地说:“不嘛!就跟姥姥,就跟姥姥!”小 福子不等的问,就躲到姚立琴的怀里去。   赵光明就说:“孩子么,都是长才,很快就慢慢长大了,就得上学了。你奶 奶呀,你就辛苦几年吧!嘿嘿!”赵光明脾气大改,现在经常对他的老婆说几句 知冷知热的话。姚立琴挺高兴,就说:“行了,你老兄弟俩都放心吧,带孩子的 事,我全包了。他们也离不开我了。唉!谁让我是个女人来呢!”   乡间习惯,“十个社员九个贼,不偷社里去偷谁?”偷集体的庄稼、蔬菜, 肥自己的生活,根本算不上做贼,也没什么可丢人的,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况 且,这偷偷摸摸的事都是在暗处,怎么也禁止不住。捉不完的贼,就像拔不完的 草,拔了这一茬很快就长出那一茬。“不偷不摸,饿煞不多”。虽然有民兵看坡, 可禁不住社员是多数,民兵是少数,况且民兵也是社员,除了四类分子以外,对 贫下中农,就得一个眼睁着,一个眼瞑着,谁也不好意思去得罪贫下中农。   从坡里偷来一堆嫩棒子,煮熟了请客,人们边吃着边问,哪来的?主人不须 藏着掖着,就会堂堂正正的说,偷来的。然后就打起哈哈来,没人真的当回事。 但是,这些偷庄稼的“贼”,有个规矩,那就是只偷公家的,不偷自留地里的, 没有人去偷私人的东西。一时间,偷公家的那叫正偷,不偷白不偷,即使被人逮 住,也不过打几天嘴仗拉倒,不会有人当把柄去较真,所以从不觉得丢人。与此 相反,若是偷了个人的东西那才真的叫“偷”。个人的东西都来的不容易,可怜 见的,那似乎是神圣的和不可侵犯的。可见,这些“贼”,还遵循着一定的良心 和规矩。几乎所有的社员都很齐心的奉行着“宁偷公家一大车,不偷个人一小撮” 的信条。谁要是偷了自留地里的庄稼,不光良心上过不去,可能连天地鬼神也不 宽恕——这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约定俗成,人人遵守。   然而,“意见篓子”那神圣的、不可侵犯的自留地,忽然例外了。他那自留 地里的大白菜,造了一场大劫难。   他那五“脊子”大白菜,长得很好,棵棵都在七、八斤重,再过几天,就可 以起白菜了。可是,四邻的白菜都好端端的长在那里,唯有他的白菜遭了殃。   一大早,“意见篓子”去自留地里“捆白菜”,大老远他就大吃一惊,看见 满地里白花花、青栩栩的一片狼藉。慌忙走近看时,所有的白菜,一颗不剩的, 统统被人用铁锨铲坏了,每棵大白菜都被铲了好几锨,一律铲成了半截拉块的半 拉白菜块儿。“意见篓子”惊呆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么?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意见篓子”看傻了眼。   有些还能吃的,可是吃不过来。赶集去卖,没法卖了。谁愿意花闲钱去买这 半截拉块的破烂白菜呢?烂到地里就耽误小麦的生长,清除出去就得费很大功夫。 没有大白菜吃了,这年怎么过,这一冬一春的日子怎么过?好几十块钱的收入, 一下子泡汤了。这还不算,丢人了,丢大人了,谁能不笑话?“意见篓子”越看 越生气,这是谁如此缺德,如此丧尽天良?此刻,他立刻考虑到赵光哲的一家人。 正想到大队去告状,一些人围过来。人们当着他的面,当然就得同情他,至于背 后里怎么,说那是另一回事。叫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是,一些谴责破 坏者的议论就塞进了“意见篓子”的耳朵:   “哟,是谁这么缺德?丧尽天良了!那白菜棵棵都是性命儿!你偷了去也比 这强啊!”   “偷?这可比偷厉害!”   “楼叔,你这是得罪人了。”   “这样吧,你捡捡那些大块的,也……也许还能卖几个钱。”   “卖钱,半截拉块的,谁要哇?”   “这就是犯罪!”   “这叫破坏生产!得去告他。”   “干这事的人,真不是人做(揍)的!不告他怎么行?”   “意见篓子”气昂昂的来到大队部办公室告状。   赵有佩说:“楼叔,这个……你觉得谁最可疑?”   “意见篓子”那痛苦的脸上堆起一团愁容:“没处猜的。我一直在考虑赵光 哲一家人,莫非……”   “这个……那,你得罪过他?”   “有佩呀,人生天地间,嘴巴脸上安,谁还打着墨线说话呢!我做事说话都 是有板有眼的,阶级阵线划得分明,毛主席语录我背过的也不少,至少是孔老夫 子的仁义道德,不偷不摸,不抢不夺,不奸不淫……我……我能得罪谁呢?只是 坏分子赵祥昆死了以后,哲婶子……那不是她的闺女女婿么。莫非我得罪了哲叔? 除了四类分子,我还能得罪谁呢?不过,哲叔有这么大胆么?”   “我也纳闷。这个……出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哩!真没处猜的。”   “那,你就调查调查吧,反正破不了案我还得找你。”   “行,这个……我马上就调查处理。”   赵有佩要亲自调查处理这桩破坏生产案。   在赵有佩的办公室里,他与赵光哲谈话。   “哲爷,这个……咱是老爷们儿了,你在大队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是有功劳 的,我是了解你的。不过,‘意见篓子’那自留地里的白菜被人糟蹋了,他正在 怀疑是你作的案,我当然不相信。这个……一个多年的大队干部,是不会干这种 缺德事的。但是,既然他告你,我也只好问你一件事。出事的这一天黑夜,这 个……正是天明初十大集。这天黑夜,你出门来么,这个……你在哪里?”   赵有佩试探着询问,根本不相信赵光哲会干这种事。   赵光哲揉了揉眼睛,没说话,只是傻傻的笑了笑。“嘿嘿!”   “哲爷,你别光笑,这个……你说这事是谁干的?”   “嘿嘿,我。”   “怎么?你?是真的么?”   “这还有假?”赵光哲很肯定地说。   “你怎么能……不大可能吧!”   “我干的!”   “哲爷,这个……你可要知道,这可是破坏生产的罪名啊!”   “嘿嘿!”   赵有佩没法再问下去。再问,赵光哲也不说话。他似乎没当回事。   赵有佩正要对赵光哲发脾气,只见“天下知”赵有龙走进来。   “有佩兄弟,我是来投案自首的。赵祥楼那自留地里的白菜案是我干的,要 打要罚,你就看着办吧!我在理发室里等候处理了。”说完,他回头就走。   “回来!这个……你做下案子就这么走哇?”   “行行!我不走,听候你的处理!行不?”赵有龙立刻折身回来,坐在一把 办公椅子上接着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胡乱找算别人。”   “我问你,这个……你是用什么家伙破坏的?”赵有佩想进一步落实。   “一张铁锨。”   “你和谁?”   “我自己。”   “大胆赵有龙,这个……你为什么要破坏生产?”   “我破坏的不是集体生产,只是‘意见篓子’的自留地。”   “你不怕带坏分子帽子?”   “如今坏分子多的是,有么可怕的,让我当我就当。”   “你既然来投案自首,这个……就必须找赵祥楼赔礼道歉,并且赔偿一切损 失。走!我和你去!”赵有佩站起身就要领他走。   “狗屁!道什么歉?我做得很对,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只要我活着,他那自 留地里永远别想长出好庄稼来!长多少破坏多少。赔偿?没门儿。”赵有龙不以 为然,表示坚决不去道歉。赵有佩只得重新坐下,大声说:   “大胆!这个……还没了王法不成!”   “王法?要是有王法还能死人?”   这个案子已经水落石出。赵有龙硬质蹦蹦不服软,坚持说做得对,坚持不道 歉,坚决不赔偿。赵有佩就想叫着赵有龙去出事现场进一步认定。赵有龙说: “好汉做事好汉当,可以去认定。走!”   他俩刚走出屋门,赵光哲呼的一声追赶出来,抓住赵有佩说:“别去了!我 干的。”赵有佩说:“那,这个,这个……一堆去认定!走!”   忽然,一大帮人拥进来。几个人咋咋呼呼地说:“我干的!我干的!”一个 个口口声声说是“这案子是我干的”。弄得赵有佩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一个个 挨着询问,可是那些人只承认是自己干的,都说是用铁锨铲坏的,都说的枝枝叶 叶、凿凿可局,却坚决不承认这是破坏生产,坚决不向赵祥楼道歉。与“天下知” 的口径完全一致。   赵有佩正为难,就见赵光明和油坊里的几个人一起来了,一个个咋咋呼呼的 争着承认是自己破坏了赵祥楼的白菜。就连赵光明也争着承认是自己做的案。弄 得赵有佩到底没弄清谁是真正的破坏分子。   他只得叹口气说:“唉!摁下葫篓瓢起来,这个……众怒难犯了。不管这些 私孩子屁事儿!”   “意见篓子”没咒念了。不过,他那张臭嘴却仍不停歇,仍然像个大喇叭一 样的没有遮拦。只是他宣传的话题改在了他损失的大白菜上来了,还加上了啳啳 骂骂的新情绪,这情绪比以前更加甚嚣尘上:   “什么他妈的群众,谁是群众?谁不是群众?群者众也,众者群也,群众就 是他妈的众群,众群他妈的就是‘种群’,就是他妈的繁殖人的种子群,除了繁 殖人,别的都不是真事儿。如今哪来的真事儿?他妈的要是有真事儿,我那白菜 还能被人铲了啊!要是他妈的有真事儿,大队里还能找不出坏人来呀!这就是阶 级斗争,这就是打击贫下中农。面对阶级斗争破不了案,要这号的大队干部有么 用?什么他妈的大队!什么他妈的小队!大队小队就是大堆小堆呗,就是他妈的 一大堆、一小堆繁殖人的种群呗!一个个都不是人做(揍)的。我他妈算是看透 了,除了毛主席,除了党中央,中国就他妈没个好人儿,都是他妈的这些歪脖子 和尚,念瞎了毛主席的真经。落花屯大队还有好人么?都他妈的奸的奸、淫的淫, 偷得偷,摸的摸,钢钩子抓不住琉琉球,都是狗鸡儿上垛麦穰——又奸又滑的滑 蛋。去他妈那个×的,没有一个好玩意儿……”   案子没侦破,那些半截拉块的破烂白菜却找着主儿了,一些老婆孩子,大男 小女,趋之若鹜,纷纷来到那块自留地里检白菜渣,说是回家可以喂猪、喂鸡。 还说是防止破烂白菜烂到地里耽误小麦生长,美其名曰“帮忙”。“意见篓子” 顾不过来了,支持不得,反对不得。眼睁睁看着人们践踏着他的冬小麦,捡他的 白菜渣。   “意见篓子”非常龌龊,啳啳骂骂地送走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无论怎么啳 骂,都没人和他接碴儿,没人理睬他。人们只是在背后里唧唧喳喳地说:谁让他 那张嘴没遮拦来呢!别理它,任他骂,好鞋不踏臭屎。   快到大年了,这个年他怎么过?怎么过也不素静。就连自己吃的白菜,也得 赶集花钱买。   这年冬天,集体的大白菜,全都被济南府里的汽车拉走了,供应了工人老大 哥。济南府已非从前,城里人的生活极大的提高起来,就连吃大白菜,城里人也 是享受国家高额补贴的,和白吃差不多。乡下人就必须保证和满足工人老大哥的 生活要求,把大白菜按照计划以极其廉价的价位卖给城里人,那叫支援建设。政 策规定,集体的大白菜不许拉到集上出卖,自留地里的白菜也不许运的城里去出 卖,只能按照国家的计划办理。所以乡间集市上的大白菜都来自各家各户的自留 地,数量很少,就出奇得贵。“意见篓子”眼看着别人家卖白菜挣钱,自己不但 不能卖钱花,还得另外花钱购买别人的,那心里能不窝囊?   到了大年初一早晨,他窝囊得迟迟没开大门。   大门总是要开的,尽管来他家拜年的人很少。   一开大门,吓了一跳。   一个花圈,送葬用的花圈,随着他的大门开处,歪进大门里头来。走出去回 头看,就见自己的门楣上、门框上、门扇上,都贴着发丧、封门用的白纸条儿。   “啊!花圈?封门?他妈的,谁他妈咒我死?”   “意见篓子”更加窝囊起来,着急起来,愤怒起来,但是,没处发泄。大年 初一外出拜年,只得免除。他哪里也不想去,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睡大觉。还 没到大年初五,就长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浑身颤抖,不得不住进了公社卫生 院。花费了好几十块钱的住院费,才算退下烧来。   出院后,他媳妇让他保养保养,便从供销社里买来了进口的、免收票证的伊 拉克蜜枣给他吃。谁想,吃了这伊拉克蜜枣才几天,又发起烧来。渐渐的面色蜡 黄,眼珠更黄得吓人。丛俊杏害了怕,连忙找小队里的马车,把他拉到公社卫生 院再去看。当地大夫们都没见过这种病,都说治不了,让他转到济南的大医院去 治疗。丛俊杏几经周折,向大队里求爷爷、告奶奶的借了几十块钱,把他弄到济 南的大医院,立刻被诊断为“急性传染性黄疸型肝炎”,据说这是“进口病”, 再次被转到省城的传染病医院隔离治疗。   防疫部门的人们接到疫情报告,如临大敌。他们全副武装,一律穿着白色隔 离衣,坐着汽车,循着“意见篓子”走过的路线和地方,特别是他的家里,进行 了铺天盖地的喷洒消毒。惊得乡间的老婆孩子们,看西洋景般的前来围观。“意 见篓子”的大门上被喷洒成一片湿漉漉的粉白色。围观的人们就说:   “嘿,这不是和地主分子那门口的‘大锅饼’一样么!”   “是啊,这家伙本来就是四类分子么”。   有人见识多,很认真地和大家讲解:“他长得这是传染病,听说在传染病医 院里住院,那大夫们把他放在了玻璃盒里,谁也不许接触,他媳妇只能隔着玻璃 看见他。听大夫说,他即使好了,也不能接触人的,你要和他握握手,就能传染 上你长黄疸。”   “哟!这么吓人啊!给他说话行么?”   “说话?那也得小心!”   27、   黄河封冻以前,蔡福英冒着寒冷,孤身一人悄悄西渡黄河,回到阔别六年的 故乡。六年的时间,六年的变化,六年的隔膜,人们不认识她了。当然,倍觉龌 龊又要坚持活下去的她,也用不着去理睬别人,她需要对自己的身世保密。   属于自己家的院子已非昔日,墙倒屋塌、满目疮痍。倒塌的房前屋后,尽是 枯萎的荒草和枯枝败叶,加上鸡刨狗跳、鼠咬虫蛀、面目狰狞、一片凄凉。越是 伤心处她越是没有眼泪。   回到老家的蔡福英虽然触景生情,却大悲而不哭。她默默地对这处老宅子行 了恭敬的注目礼,折身向一个她曾经熟悉的集市走去,买了一刀火纸。午后,凭 着记忆,找到了爸妈的坟头。   今冬尚未下雪,坟头上枯黄的蒿草已经干燥如柴。她分拨开那些碍事的蒿草, 分出一个可以烧纸的空间,坐下来,从包袱里拿出那刀火纸。没有打纸莴子,只 好把纸平铺在地上,用一元一张的人民币,摊在纸上捋了几次,然后把火纸花成 规则而整齐的鱼鳞般花纹,用火柴点燃。火纸燃烧起来,火苗儿很听话的铺着她 的设想,在坟头上蔓延,把坟头上的蒿草烧了个精光。于是,这个断了香烟的坟 头出现了一股暖流,温暖着蔡福英的心。   河西地方是一片硕大的平原,没有起伏的山峦,没有茂密的树林,只有苍穹 下那一望无际的原野。贫瘠的盐碱地上白茫茫的,如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低洼处,有片片水洼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寒光。这是蔡福英曾经熟悉,如今有些 陌生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地方,生育了她,同时也断送了爸妈。不过,对这座坟 头,她却情有独钟,因为里面埋葬着饿死的爹娘。   冬天天短,西天边上的太阳已经疲惫不堪,匆匆忙忙藏进了地平线下面,夕 阳的余光辉映着蓝天上的白云,那白云由白变红,由红变暗,逐渐模糊起来。只 有她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什么也不怕的女人。她听老人们说过,“宁宿古坟, 不宿古庙”,睡在爹娘的坟头上是最安全的。所以她要在爸妈的坟头上过夜。她 铺上了随身携带的小被子,盖上仅有的一点衣物,蜷缩作一团,抵御寒冷。在这 人生又一重大转折的夜晚,一个孤寂的女人睡在父母的坟头上,人生百味萦绕在 心头,别是一番滋味。于是,她哭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一个声音对她说:“进城去吧,那里是天堂!”   “不,我不进城!‘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农民一沟葱’。”   “那是什么时候的话?永远不会再那样了。”他说。   “你是谁?”   “傻孩子,我不是你爸么?!”   “爸!我好想你!我哥哥在哪儿?”   “他?他的尸骨已经埋在江南的芦苇荡里!”   大梦醒来,伤心极了,她对着坟头说:“爸,妈,我的眼泪流得太多了,可 是一点用也没有,永远哭不来逝去的青春,永远哭不来被偷的感情,永远哭不来 女人的贞操,永远哭不来好日子。所以我不哭了,从此不哭了。既然我哥哥也死 了,饿死在了遥远的江南,我就是蔡家唯一的骨血,我要闯荡天下,建立一个属 于自己的世界,闯到哪里算哪里。人早晚是要死的,我要笑着面对未来,面对死 亡,笑着给爸妈争口气。”   她借着星光,数了数身上带的二十块钱,盘算着怎么生存下去……终于想好 了一条可以养活自己的路……   到了下半夜,她要辞别父母了。   猛一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继而,一阵恶心,呕吐起来,昨天吃的东西全 吐了出来了。猛然想起,我怎么接近两个月没来月经呢!啊,我又怀孕了!我一 定要把孩子生出来,把他养大成人,与他那不是人的爸较量一番。有孩子就有希 望。   人总是要老的,当我老了的时候依靠谁?小福子靠不住,因为他长大了慢慢 会知道我的窝囊事,瞒不住他,我不能指望他。而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远 远脱离了那个令人伤心的落花屯,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是我的依靠。将来,我 就依靠肚子里的孩子。我要把这孩子养大成人。养孩子是需要钱的,我得挣钱, 挣钱养孩子,挣很多很多的钱,越多越好。对!我要挣钱。等孩子长大了,我就 有了依靠。   天不亮,她给爸妈磕了最后的三个头,吃了一点凉干粮,向另一个集镇走去, 新的征程从此开始了……   两天后,蔡福英来到省城——济南府。   城里人和乡下人就是不一样,这是另一个世界。那商店里大白天也掌着日光 灯,每天每日都开业,不像农村的大集每隔五天才有卖东西的。而且许多商店都 很专业,卖鞋的专卖鞋,卖吃头的光卖吃头,不像农村的供销社,进去门,么也 能买到;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熙熙攘攘,挤来挤去,真够热闹的;公共汽 车、小飞轮自行车,穿行在干净宽阔的沥青马路上,两边的楼房有的悬挂着红布 幅,上面赫然写着革命的标语口号。有的墙上刷上了红油漆,写着毛主席语录。 整个城市被染成了一片红色的大海洋。   蔡福英怀着肚里的孩子,凭着二十块钱的本钱,在河西县份的黑市上廉价买 布票,高价卖粮票,从济南府的黑市上廉价买粮票,高价卖布票。多次巧妙的躲 过工商人员的盘查,顺利地做着轻来轻去的票证买卖。   便衣工商人员如狼似虎,经常在车站上、集市上对每一个可疑的投机倒把分 子搜身检查。蔡福英终于找到了一个躲避搜身检查的办法。她把票证用一块高级 香烟盒里的锡纸包裹起来,塞进自己的阴道里。当初,那是畜牲赵祥林寻欢作乐 的地方,曾经极大的满足了他那兽性的发作,结果是养肥了他的兽心,毁掉了我 的青春。如今,这地方要为自己的票证生意做贡献了,要为我抚养儿子挣钱作仓 廪。这地方是女人最隐秘的器官,这地方是孕育胎儿的卵房,我未来的孩子从胎 儿时期就与挣钱的票证相邻相伴,相信他一定能成为有钱的人,为我出口恶气的 人,他不会辜负我。   这地方,能盛下很多的票证,而不易被人发现。   工商人员纵有天大的本事搜身,也搜查不出来。   蔡福英睡车站、吃凉饭,过着颠沛流离又惊心动魄的流浪生活,她觉得这样 比起在落花屯丢人现眼来要好一些。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多挣些钱,把肚子里 的孩子安全的生下来,把他养大。   半年下来,她那二十块钱的本钱打着滚的翻了几番,除去自己交用,还剩下 了三百多块。三百多块钱,那可是个很大的数目。加上她又不缺票证,吃饭穿衣 都是不成问题的。   后来,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觉得劳累了,也偶然住几宿廉价客栈。再后来, 临产前夕,她在济南市高督司巷的一个胡同里找到了一间十分简陋的棚子。   房东是一个孤寡老太太,五十来岁,名叫李金兰。她的老伴去世后政府每月 发给她极少的遗属补助费,她就是靠这几个钱和政府配给的各种票证来生活的, 当然很拮据。她希望有额外收入,可是力不从心。见到蔡福英的脸上有颗美人痣, 又见他挺着个大肚子,既爱慕又可怜,就把自己多余的那间简陋的小棚子,以每 月三元钱的价格出租给了她。   这间小小的棚子是倚着李金兰的屋山墙搭建起来的,叫做“一趄厦”,房顶 上挂了陈旧的红瓦,檩条用竹竿代替,竹竿上面铺了苇箔和油毡纸,三面墙都是 用秫秸箔、黄泥、石灰泥起来的。这本来是李金兰的一间储藏室,如今就成了蔡 福英的家。她买来一张很陈旧的木床和一张小桌,在棚子的一端安放了水缸和锅 灶,新置备了简单的锅碗瓢盆和被褥。一个小小的家就这样安就了。   一条幼小的生命,在这间极其简陋的小棚子里出生了,是个男孩儿。   凑巧的是,这孩子完全不像赵祥林的脸面,反倒长着一幅难看的南瓜脸,很 像赵祥昆。   奇怪!真奇怪。就……就那么一回,就在他临死前的几个小时里,从我的身 上留下了他的种子。蔡福英感到吃惊。   好哇!很好,苍天有眼啊!   这是对赵祥林的报应。   小惠姐姐和赵祥昆,还有曾是我大妈的程玉芬死得好惨啊!儿啊,儿啊!我 是你的生母,你的嫡母叫张小惠,你姥姥是程玉芬,你得为你的嫡母报仇,你得 为你的亲生父亲报仇,你得为你的姥姥报仇,你得为你的生母——我,报仇啊! 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我可以粉身碎骨,条件是你必须去报仇;儿啊,儿啊, 你本来姓赵,可是我不让你姓赵,你应该随着你的姥姥姓程。你就叫程惠福吧。 “程”,是你姥姥的姓,有成功的意思。“惠”,是你嫡母的名,包含了你是她 儿子的意思。“福”,就是复仇,也有我名字的含义。   程惠福哇,你快快长大!   惠福的出生,给蔡福英带来了复仇的希望和激情,他要给儿子攒下一大笔钱, 长大了,让他用这笔钱复仇。于是,还没满月,就带上儿子出去贩卖票证了。她 看见人家外地人用一个背兜把孩子背在身后,很省事,不耽误做买卖。她也学着 做了一个背兜,把她的惠福天天背在身后。乘火车、坐汽车,上德州、下济宁, 行胶东、走聊城,串遍了大半个山东。为么如此苦行?为游山玩水么?游山玩水 不属于她。因为她的脸上有一颗很招眼的记号——美人痣。那是查得很紧的工商 们,最容易识别她——投机倒把分子的标记。所以,就得事不过三,打两枪换一 个地方。于是她就能巧妙地躲过工商们的严格盘查。   这是个本小利大、不存在运输问题的便捷买卖。从城里买省内通用的粮票, 她只花两毛钱就可买一斤,全国通用的粮票也不过两毛五一斤,贩到乡下就能卖 到五毛钱,至少赚一半儿。每贩卖一趟都能挣几十块钱。   不需种庄稼的城里人,人人挣工资,那副食品又多,每人供应三十多斤粮食 大都吃不了,就想把多余的粮票卖出去变成钱;城里人很喜欢穿着打扮,也有条 件穿新衣服、穿好衣服,可是那一丈六尺半的布票却远远不够用,就必须悄悄地 从黑市上购买布票以满足穿新衣服、换新被褥的需要;种粮食的乡下人只是靠生 产队里分有限的粮食吃,国家从不发给粮票,是没有粮票来源的。可他们看病人、 做寿诞、串亲戚、会朋友、出远门都得用粮票才能买得到那甜甜的点心。赶集上 店、到饭店吃饭也必须凭粮票。这是个有证走遍天下,没证寸步难行的年头,所 以农村人几乎家家都得从黑市上购买一定数量的粮票以便买点心、下饭店用;种 粮食的乡下人穷得不舍得也穿不起好衣服,几乎每一件衣服都是按照“新三年、 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俭省原则去安排,按人头发放的那布票许多人用不 了,可是国家按人头每年照样发给一丈六尺半的布票,于是那多余的布票就成了 商品在黑市上流通起来。这就使黑市上的票证交易异常红火。   这时,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史无前例的参加了各种名目的革命造反队,蔡福英 属于“盲流”,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奢望。不过,为了躲避红卫兵的盘查, 她还是在胸前挂了一枚写有毛主席语录的胸章,那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一 遇到红卫兵叉住,让她背诵语录,她便随口说一句“为人民服务”或是“将革命 进行到底”,于是红卫兵就放行。   她的心思只在挣钱上,毫不动摇地做着票证生意。她手里的钱天天都在增加, 她把多余的钱存在银行里长利息,高额的利息足以使她怦然心动。当程惠福长到 一周岁的时候,蔡福英手里已经有了一千七百多块钱。这可是个很了不起的数字, 即是在城里上班的普通工人家里,能拿出这么多钱来的主儿也是很少数。她很快 成了少有的富户,心中暗暗高兴。   蔡福英有了钱,房东李金兰老太太也沾光。只要从外面做买卖回来,她都是 大大方方的给老太太买回点好吃的东西来哄她老人家高兴。老太太热情地接待她, 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老太太就主动给她看孩子。于是她们的关系处得非常好, 很像是母女俩。由于革委会的人经常要来查户口,李金兰就到了居委会的革委会 为她说好话,说是她的表侄女来住闲了,为她申报了暂住户口。蔡福英就一口一 个姑妈的叫她,老太太喜欢她,总觉得这孩子挺懂事,娘儿俩挺结缘。后来,老 太太就干脆把看孩子的事包揽过来,在蔡福英外出时替她带孩子。那小小的程惠 福也很自然的与她亲近,离不开她,一口一个奶奶喊她,只喊得她天天乐呵呵的。   后来,老太太就干脆提出来,要和蔡福英合伙过日子。蔡福英很激动,就觉 得真的找到了一个归宿。她跪在地上磕着头说:“我不叫你姑妈了,那样显得远, 我就直接叫你妈吧!你就是我的亲妈!妈……妈!”蔡福英的眼睛湿润起来。李 金兰连忙答应“哎”,激动地说:“好孩子,快起来,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蔡福英居然又有了一个临时家。除了没有男人这一缺憾,那日子过得很惬意。   李金兰和蔡福英投脾气,娘儿俩没白没黑的啦呱儿。慢慢的,蔡福英就把自 己的身世全告诉了她。老太太十分同情英子的处境和那两个女人的不幸遭遇,弄 不清在这革命化的中国为么掩埋了要饭女人的求生之梦,直骂赵祥林不是人做的, 是畜牲,咒他不得好死,下决心帮助蔡福英把孩子拉把大,以便让孙子程惠福为 这三个女人报仇雪恨、讨回公道。李金兰还说,你有文化,会写字,抽空儿把这 些事写下来,写清楚,等惠福长大了,让他一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蔡福英说, 也是,我全写出来……   于是,蔡福英每天晚上都写回忆录,这是她的一种习惯,一项工作……   媳妇死了,儿子丢了,两个儿媳妇都没有了,一个偌大的家庭,就在一夜之 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虽然姚立琴很勤快地带孩子、做饭、料理家务,可那 是兄弟媳妇,与大伯哥之间说话需要竖起一堵墙,有老婆才有家,没有老婆就没 有家,赵光哲想不开了,就钻进了牛角尖。他什么事也不想干,除了躺在床上暗 暗伤神,就是坐在椅子上抽闷烟,大门也懒得出,更不愿见到外人。他没有后悔 自己收留三个女人,只是觉得她们都不该死,都应该活着。   经过赵光明的撮合,政治队长、生产队长都念他在大队里曾经做过多年的会 计,对大队的革命和建设有贡献,也不管他那四不清下台干部的身份如何,就安 排他在小队的头牯棚里喂牛,当饲养员。这样,既照顾了他对下地劳动的不习惯, 又能使他混一个长期工分,社员也不会有多大意见。   于是,赵光哲长期睡在头牯棚里,那是做饲养员的规矩和纪律,公家的床铺, 公家的被褥,他仍然是一个“官人”。赵光哲怜悯老黄牛的辛劳,总是把那些干 草铡得细细的,用筛子筛去浮土,挑干净草里偶然掺进的坚硬树枝和偶然混进去 的铁钉子,以免硌坏了牛的牙齿。对于队里配给的牲口饲料粮,他也是精挑细筛, 认真炒成香喷喷的料豆,再磨成细细的料面。他很殷实的把草、料和水倒进石槽 里,用拌草的木头棍子仔仔细细地搅拌匀和,使那些草料不干不湿,冒着草料的 香味儿,调起老黄牛的胃口。于是,那老黄牛便又香又甜地吃他拌好的草料。   这群老黄牛吃草的咀嚼声,似乎能焕发起赵光哲的某种心境,他常常坐在一 个小小的撑杌上抽旱烟,仔细观察着老黄牛吃草的样子。有时他就自言自语地说: “有了干草,饿不死牛。”这一群牛,就成了他孤寂的心中最贴心的朋友。每当 老黄牛们干完活回来,他先用扫帚慢慢扫去沾染在它们身上的灰尘和泥土,再用 笤帚把它们身上的毛梳理得光光悠悠,然后,把它们一个个牵进牲口棚里吃草、 喝水。   这群老黄牛,个个都流着眼泪,那眼泪时时流、天天流、不断的流。即使在 香香甜甜的吃着草料的时候也是这样。赵光哲觉得老黄牛的心和他的心是相通的, 认为老黄牛们的眼泪是替他流的。老黄牛生来就是吃苦的命,吃草干活的命,下 力不讨好的命,终会被人宰杀的命。他希望在它们还没有被人宰杀的日子里,活 得舒服一些。他常常用一块洗得干净的抹布给牛擦拭眼泪,甚至洗涤它们眼眶周 围泪渍结成的眵痂。老黄牛们很听话地任他擦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可是没用, 刚刚擦掉很快又流出来,就像里面有泉眼,那泉眼汩汩然流淌着永世的悲伤。   不过,牛毕竟是牛,不是人,更不是女人。   赵光哲想念死去的程玉芬,想念死去的张小惠,也想念下落不明的蔡福英, 他觉得蔡福英可能也死了。夜里睡不着觉,他就起床抽旱烟,追忆着三个女人的 形象。慢慢的,精神恍惚起来,像着了迷。   他在头牯棚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靠着墙用木板支起来一张小桌,小桌上面 挂了三个女人的合影相片,小桌上还放了程玉芬带过的一只银手镯、张小惠穿过 的一件红毛衣、蔡福英穿过的一双布鞋。桌前面放上了一只盛满小米的香炉。每 到晚上睡觉之前,他就跪在小桌前点燃三柱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炉里,然后说: “好好睡觉,不要怪我。”说完,久久地凝视着……   他躺在床上睡觉,把电灯拉灭,枕头垫得高高的,看不见她们的遗像,也看 不见她们的遗物,只能从正面看到那三柱香火星星般的亮光。这亮光的光点本是 三个,可他的眼睛有些复视,有些重影,所以他就看着那就是她娘儿仨的三双眼 睛。他与那三双眼睛默默地对视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闻着那缭绕在头牯 棚里的香气,觉得很甜美,他也很陶醉,天天晚上陪伴着她们,进入梦乡。   那群牛也慢慢习惯了和喜欢起这种香气来,每在这时,它们就趴在地上,一 面闭上眼睛休息,一面不停地吞吐着、回味着吃进肚里的草料,慢慢“嚼磨”。 老黄牛“嚼磨”的声音很动听,那是赵光哲的催眠曲……   姚立琴在与三个孩子死磨活缠的日子里,在男人面前,找回了女人的尊严。 三个孩子都不是她亲生的,她不是妈妈,不是奶奶,也不是姥姥,但却无怨无悔 的担当着妈妈的角色。所以,女人的尊严,往往就存在于带孩子的辛劳之中。这 种辛劳,包含着疲惫与辛酸,也包含着孩子给她带来的欢乐与幸福。   小翠和小金钗对她的称呼也慢慢改变了,小翠本应喊她“二妈”,改成了直 接喊妈妈,小翠就把她当作了亲妈妈。小金钗本应喊她姥姥,改成了和小福子一 样的喊奶奶,把她当作了亲奶奶,原来那“姥姥”的名份逐渐消失。所以姚立琴 实际上是他们的妈妈和奶奶,那是不同辈分的差别。可是,辈分的概念在孩子们 的眼里就像迷魂汤一样混浊而不澄清,三个没妈的孩子大小差不多,只有小翠一 个人喊妈妈,小福子和小金钗似乎觉得不平衡,常常有意无意的把她错喊成“妈 妈”。姚立琴理解和同情孩子们想念妈妈的悲伤,自己被动的填充起了妈妈的空 白,也希望自己能做个好妈妈,就在与他们长期的耳鬓厮磨中默认了妈妈的地位。 即使孩子叫错了,把她喊做“妈妈”,她也答应,就连小福子也常把她错喊成 “妈妈”,她心里高兴,不去计较。   姚立琴不会生孩子,却天生的会带孩子。姚立芹知道,孩子乐意找孩子,一 个孩子不好带,三个孩子就热闹,比较好带。她除了伺候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就 是带他们制造玩具,出去玩耍。她把细流的胡萝卜切成轱轮,扎上个孔儿,做成 车轮,把较粗的胡萝卜挖上洞制成车箱,做成胡萝卜小拉车,拴根线绳子让孩子 拉着玩。三个孩子就每人拉着一个在当天井里拉车比赛;她积攒起吃剩的杏核, 教给孩子弹杏核,“一弹弹,二毛连,三丈垛,四要货……”;她把石头砸成指 头肚大小的石子儿,磨去棱角,堆成一小堆,教孩子拾石子儿,既学得数数,又 练了手指的灵巧;她用菜刀把一截木头砍成木头尜,用木头棍子打得缇缇转,哄 得孩子都学她;她找来几个杏核,用棉线缠绕起来,一匝一匝的缠得很厚,缠成 一个个球形的“行头”,让孩子打“行头”,数数儿;她劈下秫秸上的“咪子” (皮),在地上挖个洞,把咪子插上一圈,两手编织起来,编成“乖子”(蝈蝈) 笼子。然后带着孩子到坡里去捉“乖子”,“乖子”养在笼子里,听那吱吱吱的 叫声;快过年了,她让孩子坐在车里,拉起地排车,到坡里的柏树上去折柏枝, 回来后,把柏树枝子挂在门口的墙上准备插香、烧香;过元宵节了,她就带着孩 子出去看玩意、看焰火、看踩高跷的;快过寒食了,她带孩子去折柳枝,折回来 插在门口过寒食。让孩子和全家人吃四天的冷饭,说是不能动烟火。到了大寒食, 她就带孩子去为他们的爸妈上坟烧纸钱。她在门上坎上拴上绳子做成秋千,让孩 子打秋千,练胆量;快到五月端午了,她为全家人包好粽子,就带孩子到坡里去 采艾叶,采回来插在门口准备过端午;快到过八月十五了,她就买来几种水果, 一片一片摆在盘子里,放到桌上,让孩子正襟危坐,在明亮的月光下让孩子们吃 水果,名曰“圆月”;她给孩子们讲故事、唱“唱儿”:“东西道,南北走,看 见个庄里人咬狗,拿起狗来呲砖头,转头要了狗一口……”、“苦菜花,遮樱桃, 老鼠逮了个大狸猫……”、“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歪了泰安山,砸了济南 府”、“趵突泉,三股水,湿了妹妹的花裤腿儿……”;酷暑剩下的夜晚,她给 孩子们扇着扇子、唱着催眠曲睡觉:“扇子本性土,来自南洋府,夏天扇蚊子, 冬天扇火炉”。……   姚立琴不仅带孩子玩,还教他们上坟拜土。一年四季都是要上坟的。过大年 的前夕要去上坟。过寒食要上坟。到了死去的人祭日的那一天,也要带孩子去上 坟。到了秋风凉的农历十月一日,还要去上坟。每次上坟,他都给孩子们讲死者 的故事,让孩子们想着他的爸妈,珍惜现在的生活。   除了吃饭,赵光哲白天黑夜的在头牯棚里不回家,赵光明除了回家吃饭睡觉, 其他时间全都泡在油坊里,平时,家里只有姚立芹和三个孩子。孩子不生病,倒 也末其在外,她一个人干起家务来绰绰有余。带孩子最怕的是孩子生病。然而, 乡间的孩子天生就泼辣,小小不然的小病,头痛脑热的,不值得上医院,姚立琴 就用土法治。她或者让孩子喝点红糖姜水,或者搂着孩子发汗。孩子肚子疼了, 她就给他“摁摁撑子”、挽挽肚子。孩子头痛了,她就给他捋捋头,嘬嘬眉心、 太阳穴和脖子后头。孩子恶心了,她就给他揉揉肚子,捶捶后背,或是嘬嘬他的 肩膀稍。孩子受了惊吓,她就给他叫叫魂。再若不行,就烧上几盘香,烧上一刀 纸,求求武将爷,让孩子喝点香灰水。这些土办法,常常有效。慢慢的,孩子就 好了,就活蹦乱跳的了。不过,孩子生病,也有土法解决不了的时候。   那个春天,小福子忽然发起烧来。姚立芹给他喝了红糖姜水,全吐出来了。 搂着她睡觉发汗,也不管用。小福子还没好,小翠又发起烧来。继而,金钗也烧 得厉害。土办法用尽了,还是不管用,只得到卫生院去看病。医生一看,原来是 生麻疹。麻疹是个传染病,只要一个孩子染上,进来门就是一窝,一个也落不下。 麻疹,一辈子生一次,一旦染上,有的死去,有的好了,一旦好了,便不再生第 二次。现在,三个孩子一样的病,全都生麻疹。卫生院里的病床上住满了生麻疹 的孩子,他们住不下了,只得打上针后回家来治。   小福子发烧最重,到了40多度,昏迷不醒。金钗次之,也烧到39度多,只是 尚未昏迷。小翠最轻,也到了39度。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全都躺在床上,姚立芹 害怕了,吓得哭了。就和赵光明着急起来:“呜呜呜!你呀你呀,光顾忙油坊里 的事,你还不快去请先生!要是哪一个孩子有个好歹,我和你算不清的帐!”赵 光明也慌了神,和姚立芹说着歉意的话,连忙去请先生。   一个接近60岁的老先生请来了,一看小福子,就埋怨起姚立芹来:“看!你 这号当妈的,真是心大!孩子都烧得抽疯了,你才去叫我,要是晚来一步,这孩 子就完了呀!”姚立琴顾不得分辨自己不是他们的妈妈,就把小福子搂在怀里哭: “小福子啊,我的孩子,你可要好好挺住啊,没了你,我就得随你去啊。”又哭 着对赵光明:“叫你早去,你就迂磨起来,孩子有个好歹,我就和你拚命!”复 又对先生说:“先生啊,你快救救孩子吧!”那先生一面埋怨当妈的,一面准备 打针。她问赵光明:“有开水么?快去倒一碗来。”   赵光明哪里还敢和姚立芹犟嘴,自知理亏,就慌忙找来暖水瓶,把热水倒在 碗里。先生从出诊包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纱布包,拿出里面的玻璃针管子,安上 针头插在热水里,来回拉动针栓,呲得那碗热水嗤嗤作响。大概这就算是消毒了。 先生用“消毒”过的针管子汲取了药液,给小福子打进屁股旁。继而,又分别给 小翠和金钗打上针。据先生说,他给孩子打的都是青霉素、链霉素和安痛定,额 外给小福子打的苯巴比妥钠。说是慢慢就会退烧。   到了下半夜,小福子醒了。那孩子的脸上、头上、身上全是汗。姚立芹仔细 看他的身上,出了满满的红色疹子。小福子一醒来就叫了一声妈。姚立芹连忙答 应一生“哎”,就把她抱起来:“孩子啊!你可醒了,可把奶奶吓傻了。可怜的 孩子,你可是受罪了。”赵光明站在一旁就说:“小福子,你可醒了,可把你奶 奶吓唬的不轻快!”小福精神趋好,就说:“爷爷,我爸爸呢?我在梦里梦见妈 妈了。她说我爸爸不要我了,她也不敢要我了。妈妈为么不敢要我呀?我没有爸 爸妈妈了,呜呜呜,奶奶,你就当我的妈妈吧!妈妈,你抱抱我。”   姚立芹眼里涌着泪,连忙把小福子抱在怀里。   28、   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了大地震,相隔千里之遥的落花屯也有强烈震感。赵光 哲在他的头牯棚里,对前来借黄牛拉炭的赵有杰说:“前几天出了扫帚星,现在 又地震了。‘出了扫帚星,必然换朝廷’,地动人就动,可不是好兆头。”赵有 杰不信,也很警觉,就说:“哲爷,你可别弄那些老封建了。现在的运动一个接 一个的,不能乱说话呀!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听见了,那还了得!人家都在学 《毛选》,你还说这样的话,当心把你打成反革命!记住,说话一定得当心啊! 你上了几岁年纪,可不能惹祸啊。”   可是,赵光哲的话很应验,三个月以后……国家主席刘少奇就遭了殃。   刘少奇、邓小平一不兴时,毛主席就成了“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 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林彪成了他唯一的亲密战友。只要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 就要祝愿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于是,社员们像是吃了兴奋药,心潮澎 湃起来。根本用不着公社领导来督战,只是用几句激奋人心的口号,下达了一个 指示,新成立的“落花屯大队文化革命小组”,就领导社员搞起了“破四旧、立 四新”的群众运动。大家高喊着“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口号,打着毛主席语录牌,唱着毛主席语录歌,举着 革命红旗,扛着铁锨、镐头,很自觉地向一座座祖坟进军。对所有的坟堆、土冢, 一律进行挖掘和铲平。挖出的古物,谁挖着归谁所有。社员们积极性十分高涨, 声势浩大,波澜壮阔,只用了几天时间,各家各户的祖坟无一遗漏的全部挖掘或 铲平,整个坡地,看不见一座坟头了。   就在挖掘祖坟的革命行动进行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赵光哲撅着他父亲留下来 的大粪筐,步履蹒跚地来到坡地里,先后走到程玉芬和张小惠的坟前,伫立许久。 然后,迈着均匀的步子,从这座坟,走向那座坟,又从那座坟,走向这座坟。边 走着,边不住地嘟嘟念念,似是步量,像在数数。当人们要动锨镢挖掘时,他说, 这两座坟里没有古物,只可铲平,不要挖掘。人们见他明显的老了,脸上挂着疲 惫不堪的无欲貌,精神恍惚,仿佛别有所想,念他是个老会计,有些人缘,人们 便按他说的不去挖掘,只是把坟头铲平拉到。赵光哲又从被铲平的程玉芬的坟前, 向一个大井走去。他嘴里嘟嘟念念,行走的步子很均匀……   大跃进曾经铲除了桑墩和界石,三自一包重新揳橛子、打灰眼,社教时再次 把灰眼铲平和掩埋了。但是,这一堆堆的坟,并没有在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中得 到彻底解决,成了历次政治运动遗留的一个“四旧”问题。这一“扫四旧”,一 下子解决了,满坡里成了一马平川,呈现出一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气象。   于是,程玉芬、张小惠、赵祥昆,这些曾经在落花屯大队历史上纷纷议论的 人,以及象征他们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的坟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落花屯大队 似乎不曾有过这些人,似乎他们也不曾有过那种历史。她们的灵魂呢,飞到爪洼 国去了么?   满坡里没有一座坟头了,可是四旧还是有。在哪?在地主富农家。于是,人 们蜂拥着闯进一个个四类分子的家,窜上跳下,翻箱倒柜,寻寻觅觅。一切陈旧 的东西都是“四旧”,都得挖出来。人们疯了似地把一个个古老的大花瓶弄到街 上来,当众打得粉碎,把一些古老的字画堆在街上付之一炬,燃起熊熊烈火,顿 时化为灰烬。有人把一些绸缎服装留起来准备给老人做寿衣,把一些金银首饰做 了儿童玩具。扫四旧“扫”了两个星期,还没扫完。   赵祥荆死后,赵有佩安排赵可安做了民兵连长兼文革小组组长,全面负责扫 除四旧和文化革命工作。他是赵有佩的侄子,管赵有佩叫三叔,他从小死了爸妈, 是赵有佩把他养大,供他读完了高小,还为他娶了媳妇。他媳妇就是石榴花,一 双杏核眼、两条大辫子,长相很像年轻时的程玉芬。结婚后,赵有佩让他们小两 口儿单独过日子。尽管是叔侄,可是爷儿俩的长相截然相反。赵有佩是个小矬子, 赵可安则是人高马大。适逢文化大革命,赵可安心气颇高,一心要在扫四旧中干 出些名堂来,以便能出人头地。   那天,赵可安走进地主赵可新的房间复查,一看,除了一张大床,什么也没 有了。就说:“这大床也是四旧,把它架走!”他指挥着两个很棒实的小伙子, 弯下腰一起用力抬,可是那大床就像生了根,纹丝不动。有的说,那个老小子可 能是觉得死了抱屈,阴魂在作怪,得赶快驱鬼。他让人弄来一挂鞭炮点燃着,噼 里啪啦响过一阵。可是,根本不管用,两个小伙子还是架不动。又增加两个人打 帮手,四个人一同架。四个人使足了所有力气,每人累出一身汗,那张大床方才 勉强挪窝。又添了四五个人一同使劲架,终于架起来了,慢慢架出屋门外,个个 都累得张口抬肩喘粗气,就像长了哮喘病。   大队里决定把这张大床划归民兵值班用。赵可安便指挥着人们穿上绳子,插 进杠子,四面围了一圈年轻力壮的社员,叫着号子一起使劲,如同抬杠。大家慢 慢抬起来,向民兵专用的那个值班室走去。走到屋门口了,松了一口气,可是又 犯了难。因为那大床太宽,门口太窄,怎么调弄也架不进去。赵可安烦了,大声 吼道:“算了算了!不要这破烂四旧玩意了,撂在场院里吧!”   那大床被撂在场院里没人管了,风吹、日晒、雨淋,三个多月,孩子们在上 头摞砖头、和泥巴、“打鞋排”、又屙、又尿,没人去管。   一天,忽然来了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外地人。那人用一把笤帚扫去灰尘,用 抹布擦拭干净,绕大床转了好几圈,左看看,右瞧瞧,东敲敲、西打打,产生了 浓厚兴趣。   他问:“这张旧床卖不卖?”   赵可安说:“卖!你给多少钱?”   “你要多少钱?”   赵可安心中没底,就想漫天要价,糊弄外地人。他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想 给他来个“抬不动”、买不起,便骄狂地说:“八十块!少一分也不行。”   那人神秘兮兮的讨价还价:“太贵了,阿拉六十块行不行?”   “你没长耳朵呀?我说八十块就是八十块。少一分也不行,愿买就买,不愿 买就走人,别鸟的罗嗦!”赵可安的话坚定得就像轰鸣的雷,容不得对方有丝毫 的缓空儿。   可是,那南方人并没因此而放弃这桩买卖,笑了笑说:“行,阿拉八十就八 十,一分钱不少你的。不过,你得找人负责装车!”   赵可安觉得出点力气帮人家装车,不需花钱,有这八十块钱垫底,帮个忙没 问题,就满口答应下来:“这好办。你先付钱吧!”   那人立刻掏出来八张“大团结”,递给赵可安。“大团结”,那可是中国最 大的钱,八张“大团结”,就是八十块钱啊!若买一张普通的木头床,十几块也 用不了,二十块钱能卖最好的。八十块?十分离谱!岂不盐咸?可是,这桩买卖 居然做成了。   第二天,那人雇来一辆拖拉机,一大群社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床装 上车。大床就要拉走的时候,赵可安问:“喂!小南蛮!你花这么多钱买这四旧 玩意儿干么用?”那个人冷冷一笑说:“哎!阿拉,这大床是紫檀木的。如今, 还有极少数的黑檀木,紫檀木已经基本没有了,物以稀为贵嘛!”赵可安问: “八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你能赚钱?”   “先把它买下来再说!不用担心。阿拉这一辈子,我儿子这一辈子,什么也 不用干了,就吃它!”赵可安听了,只是撇嘴。   他的话没有引起人们的羡慕和后悔,都说:“小南蛮!精得你!这种破烂四 旧,就算做烧柴也不一定着火苗。别做梦了!永远是无产阶级的天下,恐怕没那 好事儿了!”然而,若干年后,这张紫檀木大床,成了稀世珍宝。那个“小南蛮” 卖了三百八十万——这是后来话,不再提起。   既然要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破四旧、立四新,就不能只是对着地主富农来, 贫下中农家里照样有许多四旧,也必须扫除。这一下,革命革到贫下中农的头上 来了。然而,贫下中农是高度觉悟了的革命力量。这几年,学习《老三篇》、学 雷锋、“种田也是干革命”、“灵魂深处闹革命”的长期思想磨练,练就了自我 革命和自觉革命的本事。所以,几乎每一个贫下中农都很自觉地把自己家里的古 老字画、线装古书、古董、端砚、文书匣子、古老的地契、老的轴子(家堂)、 先人的木雕牌位、祭祀用的蜡盏子、香炉子、旧时的神像、佛龛、关老爷的塑像、 玉器古董,以及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马连良等名人的剧照,全都 拿到街上来,当着大队领导赵有佩、赵飞、赵可安和许多人的面,公开焚烧、砸 毁、销毁或变卖废铁废铜。一时间狼烟四起,火光冲天、叮当作响。落花屯的社 员们,一下子与“四旧”彻底决裂了,真是兴高采烈、痛痛快快、心潮澎湃。这 一切,都是最最革命、最最彻底的革命行动。   席卷全国的红卫兵运动,卷着令人奋起革命的狂飙,送走了炎热的夏季和凄 凉的秋风,迎来了雪花飞舞的白色冬天。于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以雷霆万钧之势,荡涤着一切污泥浊水。读书要读毛主席的书,说话要说毛主席 的话。据说,读别的书,读得越多越反动。那就不要读书了,就停课闹革命,就 消灭学校的文化课程,所有的学生都成了革命闯将。同时,从城市到乡村,封杀 了原来的一切文艺作品和文娱活动。于是,革命的烈火点燃起来,从城市烧到农 村,从北京烧到全国,烧遍了每一个工厂、学校、机关、企事业单位和农村人民 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工人、农民、干部、学校的老师、知识分子,除了 地富反坏右,包括老头老太在内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革命群众组织,戴上 了红袖标。各种冠以“毛泽东思想”、“毛泽东主义”或“马克思主义”、“列 宁主义”头衔的造反队、战斗队。各种各样的造反组织,就像久旱不雨的黄土地 上天地造化、日月赢缺孳生出的飞蝗,在一晌之间跳跃腾达,迅速遮天蔽日了。   “意见篓子”出院的时候,正赶上赵有佩传达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的 《农村十条》,他响应号召,领头造反,最早成立起了一个“毛泽东思想炮打司 令部革命造反队”,虽然只有二十几个人,但是能量却很大,人们把这个组织简 称为“炮打队”。“意见篓子”和一帮人,高举着红旗,敲打着锣鼓,手拿红宝 书(毛主席语录本),高喊着革命口号,推翻了赵可安任组长的、“文化革命领 导小组”,说那是镇压革命群众的“御用组织”、“保皇派”。他们唱着语录歌, 喊着革命的口号,进行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声嘶力竭地叫喊,“革命 的进来,不革命的滚蛋”。他们打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旗帜,横扫一切 牛鬼蛇神,打倒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保皇派, 到处揪斗大队、小队干部,掀起了一个轰轰烈烈的“罢官运动”。一会儿,罢这 个的官,一会儿,罢那个的官。支部书记赵有佩、大队长赵飞、民兵连长赵可安、 油坊经理赵光明、猪场负责人、代销店负责人、下面各生产队的队长、会计、记 工员,一律被罢了官。一时间,陈年老账翻腾出来,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所有大队、小队干部,一个个灰头土脸,龌龊憋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几天功 夫,落花屯没了当官的,只有“意见篓子”等人在那里呼天喝地的吆喝。大队、 小队的生产没人管了,干了活也没人记工分,冬季的农活一片混乱。   “意见篓子”说:“毛主席说过,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 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 义。怎么造反?按毛主席说的,砸碎一切旧的国家机器……什么党委,什么党支 部啊,一律执行了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所以都要砸烂……就是说,只有 造反才是马克思主义,不造反的就是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造反是马克思主义的 一个原则,我历来就是要造反的……”   赵光明被“意见篓子”罢了官,觉得文化大革命来势凶猛,吃不透这场运动 的精神,不敢去做领导了,可是油坊里的人们照样拥戴他,让他站出来继续领导 榨油。他却说:“我不干了,越干越有罪!”   一帮学生红卫兵,忽然敲锣打鼓的开进落花屯,说是不能打倒一切,必须执 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排除一切干扰,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斗争的矛头要指 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落花屯大队只有两个当权派,那就是党 支部书记赵有佩、大队长赵飞,其余的都不是当权派。要让当权派一面指挥生产, 一面接受批判。还说,不是当权派的,除了地富反坏右分子,都可以自愿成立革 命群众组织。不甘寂寞的“意见篓子”来到公社的中学,向曾经在天安门广场受 到毛主席接见的老红卫兵,回报落花屯的革命形势,请教革命的方法。那些革命 小将简直就是革命的北斗星和参谋部,“意见篓子”听了茅塞顿开,如同得了尚 方宝剑,回来后,立刻有了主张。   那天上午,“意见篓子”和他的造反组织,先后闯进赵有佩和赵飞的家,把 他们生硬的拖到大街上,喊一阵口号,就开始游街示众。赵有佩和赵飞不敢对抗 运动,不敢对抗群众,只得老老实实接受批判,他们戴上造反派为他们糊好的大 高帽子,脖子里挂着造反派为他们制作好的大牌子,高帽子上分别写着“走资本 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有佩”、“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飞”,大牌子上分别 写着“三反分子赵有佩”、“三反分子赵飞”。“意见篓子”让他们每人提一面 大铜锣,敲一下锣,喊一句口号。于是,赵有佩和赵飞就像演出活报剧,头上带 着大高帽子,脖子里挂着大牌子,手里提着铜锣,边敲锣边喊:“我是三反分子 赵有佩!”咣啷!“我犯下了滔天罪行!”咣啷!“我罪该万死!”咣啷!“打 倒赵有佩!”咣啷!“赵有佩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咣啷!“砸烂赵有佩的狗 头!”咣啷;赵飞边敲锣边喊:“我是三反分子赵飞!”咣啷!“我犯下了滔天 罪行!”咣啷!“我罪该万死!”咣啷!“打倒赵飞!”咣啷!“赵飞不投降, 就叫他灭亡!”咣啷!“砸烂赵飞的狗头!”咣啷!他们边喊着打倒自己,边被 人推推搡搡,跌倒了,再爬起来继续游街;游街示众,不光在本村进行,还要到 大集上去游,连续游街一个星期,两个当权派有苦不能诉,有冤不能申,脸面全 丢尽了,而且,体力不支,精神倾塌,苦不堪言。昔日的座上客,如今成了阶下 囚,甚至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比起当初地主富农分子在批判中受的罪来, 还要超出几分。可是他们不敢有任何怨言,因为毛主席说得明白,没有共产党员 害怕群众的道理,要在群众运动的大风大浪里,经风雨、见世面,接受锻炼和考 验。   与此同时,大街两侧的墙壁,都成了大批判的战场。赵有佩和赵飞的大字报 贴满了墙,一层未干一层又贴上,越贴越厚,越贴越多。那大字标语更令人心惊 胆颤。一张大纸只写两个大字,一条标语就有几十米长,那上面赫然写着“火烧 油炸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有佩!”、“重炮猛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赵飞!”赵有佩、赵飞的名字都是倒着写的,而且打上了红叉叉,表示他们犯的 是杀头的死罪;赵有佩和赵飞,一面接受批判,一面游街示众,还得抽空儿安排 生产。这种难熬的日子,使他们身心憔悴、痛不欲生。   赵光明明白过来了,我既然不是当权派,那就属于革命群众,就有权利成立 革命造反组织。他坚决不服“意见篓子”那种以侮辱人格为革命行动的造反派作 风。所以,赵光明就建立起了自己的造反组织,取名叫“捍卫毛泽东思想革命造 反队”,被人简称为“捍卫队”。赵光明的组织一成立,只几天工夫,数百名社 员参加进来,成为全大队最大的一支群众组织,比“意见篓子”那造反队大得多。   赵光明的革命组织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召开了一个对当权派的批判大会。 大会上,赵光明宣布,他的组织,不搞游街示众,不搞拳打脚踢,不许戴高帽子, 不许挂大牌子,不许侮辱人格,不许对当权派推推搡搡。说是要坚持摆事实、讲 道理,以理服人的方针。大会讲台上设了两把椅子,让赵有佩和赵飞坐着听从批 判,记录错误,回答问题。于是,事先准备好发言的几个干部和青年人,在大会 上声讨了刘少奇、邓小平、赵有佩、赵飞大搞资本主义复辟、实行三自一包的滔 天罪行,批判了大队领导在安排生产、分配收益方面的工作错误。赵有佩和赵飞 面对革命群众的批判,鼻子尖上冒着汗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无地自容。拿 笔的手,一个劲地发颤、打哆嗦。最后,赵光明作总结发言,要求赵有佩和赵飞 必须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纠正错误,痛改前非,并要继续领导好生产。   批判大会进入尾声,赵光明让赵有佩部署生产。赵有佩已经无心考虑生产问 题,不过他还是顺着过去的路子说了生产上的事。他说:“这个……我的错误我 改正,我向毛主席请罪,向革命群众请罪,那都是应当的。可是生产还是得搞, 周总理说,要抓革命,促生产嘛!现在,各个队的白菜都垛起来了,管理白菜的 同志不能懈怠,要看天气冷热,白天要揭开草苫子晒晒,晚上必须盖得严严的, 这个……既不能让它生热腐烂,也不能把好好的白菜冻坏。还要抽空儿处理一些, 拉到城里的蔬菜公司送白菜任务。这个……送完任务以后的单据要保存好,交到 大队统一结算……”   赵有佩的话还没说完,“意见篓子”的造反队喊起了口号,他们嚷着“赵有 佩是三反分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刘少、奇邓小平、陶铸 在落花屯的代理人”,说赵光明是“假批判、真保皇”。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 “打倒保皇派!”、“革命的留下,不革命的滚蛋”!“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 有功!”“坚决让赵有佩低头哈腰坐飞机!”然而,他们领头喊的口号,只有极 少数人跟着喊,大部分人不跟随。赵光明的队伍,就喊起了革命口号:“要文斗, 不要武斗!”“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 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于是,“捍卫队”群情激昂,大有把“意见篓子”的 人赶出会场的气势。“意见篓子”的“炮打队”,寡不敌众,二十几个人,人人 举着语录本,喊着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很悲 壮、很龌龊的离开会场。批判大会也只得草草结束。   赵有佩在接受批判斗争的同时,无可奈何的支撑着一个混乱的生产局面,他 觉得大队油坊是全大队最重要的集体副业,决不能搞乱了。听说油坊里停了产, 就找到赵光明说:“光明同志呀,这个……革命可以搞,生产也不能丢,咱们是 老党员,就凭一个老党员,这个……你也得把油坊里的生产管起来呀。”赵光明 就说:“你还真不赖,挨着批斗还挂着油坊。他妈的,就凭赵祥楼那小子,一不 是党员、二不是团员的,纯是一个官迷心窍的假革命,就是想破坏生产。对,咱 不能让那小子看笑话,得把生产抓起来。行,我听你的。可是,也不行啊!现在 油坊里的钱都上交大队了,没钱买炭了。要生产就得拨下点钱来才行!”赵有佩 问他要多少,赵光明说需要200元。赵有佩说:“不管怎么样,社员总得吃油水, 先别说党员不党员,咱总得有点良心啊,这个……光他妈的搞革命还行?总不能 光喝西北风啊!”立刻通知新任的大队主管会计把200块钱拨了下来。   1967年新年刚过,上海“一月革命风暴”的牛角号,吹动着落花屯。党中央 和中央文革,联合发出伟大号召,“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 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建立起革命的政权——革命委员会。”红色电波传 来好消息,夜里,赵光明悄悄找到赵有佩。赵有佩已经睡下,他连忙起了床,惊 恐万状地问:   “你,不是来揪我的吧!”   “也是,也不是!”赵光明说。“我要不揪你,总会有人揪你的。现在的形 势很乱,这种红色恐怖,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所以我要揪你。你知道么,我揪 你就是拯救你!你受的这份罪,也忒让人心痛了!我要拯救你,就得夺权了,再 不夺权,他们非把你整死不可!明天缴权吧,缴出来,也许就松缓多了!”   “光明同志呀,呜呜呜,这个……我真的干够了,这样受罪,还不如死了好。 呜呜呜……光明爷呀,你赶快夺权吧……不然……”一贯称他同志的赵有佩,这 一次例外的叫了一句“光明爷”。赵光明说:“你得想开点,运动不过是一阵风, 过去这一步就会好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不能想不开……”   第二天下午,赵可安来到油坊,一见到赵光明他就哭:“光明爷,我要参加 你的组织,呜呜呜,现在的民兵连成了虚摆了,我也成了光杆司令了,呜呜呜, 你就吸收我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居然也洒下眼泪。赵光明劝他说: “你小子,真是宣道神流鼻涕,越大越没出息!哭什么?赶快参加我的组织,参 加夺权,只要夺了权,你三叔可能就不受罪了。”赵可安抹了一把泪说:“光明 爷,我听你的。”   赵光明和赵有龙、赵有杰,加上赵可安和石榴花,以及他的革命造反组织, 经过认真的筹备,决定实行夺权。他们在大队的场院里开大会,讲台上挂了毛主 席像,贴了大字标语,标语上赫然写着:“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联合起来,向党 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落花屯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 会议在“五个首先”的氛围中开始,主持会议的赵有龙,站在讲台上十分恭敬地 说:“首先,让我们以无比崇敬的心情,衷心祝愿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 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 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首先,让我们以同样的心情,衷心祝愿毛主席的 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我们的副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首先, 让我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致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 躬”;“首先,让我们放声高唱时代的最强音《东方红》!”赵有龙起个头,全 会场里跟着唱了起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首先, 让我们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赵有龙拿出语录本说:“请大家翻到××页第× 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五个首先”进行完了,开始批判赵有佩,几个人登台发言,批判了赵有佩 大搞三自一包的滔天罪行,说是他企图复辟资本主义,是睡在贫下中农身旁的赫 鲁晓夫,是刘邓陶在落花屯的忠实代理人,必须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 永世不得翻身。批判完了,赵光明发言,宣布了造反派组织进行联合夺权的决定。 然后,大会推选出五个人作革命委员会的委员,其中的赵光明,担任革命委员会 负责人,宣布,落花屯大队的一切党、政、财、文大权,一律归革命委员会所有。   落花屯第一个革命委员会,以赵光明为首,成立起来了。这么一来,赵有佩 和赵飞如释重负。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了,终于可以从天天游街、挨 斗的非人生活中摆脱出来,所以无比庆幸。   赵有佩、赵飞和赵光明都觉得,文化大革命,似乎有了眉目,这一夺权,大 概慢慢就结束了。   29、   可是,赵有佩、赵光明的算盘打错了。文化大革命运动要搞多长时间?是三 个月,还是半年?反正搞一年、两年是没门,要是成年论月的搞下去,那生产不 就完蛋了啊!所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更不知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 派”的身份似乎是终生的。赵有佩、赵飞并不会因为被夺权就不再挨斗,赵光明 的一派不再斗他了,可“意见篓子”那帮人却依然抓着他不放,照样晚上挨批斗, 白天去游街。只是,赵光明的革委会一出面领导生产,冬季的集体生产也有了些 次序,大队油坊在赵有杰领导下恢复了生产,集体储存的大白菜,也卖出了一些, 总算没有全部烂掉。   1967年,全省“2、3夺权”之后,掀起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反逆流”运动, 省里的造反派们不承认省以下新生的革命委员会,他们说“革委会”就是“割尾 会”是个“大杂烩”,执行的是刘邓陶的“资反路线”,是压制革命派的一股 “反革命逆流”,要“迎头痛击二月逆流”。“意见篓子”带着一帮在校学生红 卫兵,开进落花屯,揭露赵有佩和赵光明的“君子协定”,说是赵有佩拨给油坊 的那200元块钱,就是典型的经济主义妖风。说是赵光明的“割尾会”不能代表 革命群众,执行的是刘少奇那一套,是保皇派掌权,必须坚决推翻!“意见篓子” 弄来了几个高音喇叭,挂在高高的树上,天天广播“省革委”领导人关于“反逆 流”的重要指示。同时,他领着外村的一帮人,占领了大队的办公室,强行把赵 光明他们赶出去,砸毁了革命委员会的大牌子,撕碎了原来贴在墙上的标语口号。 同时,公社里召开“反逆流”的万人大会,彻底摧毁了公社里新成立的革命委员 会,全面摧毁了所有大队成立起的革委会。还声扬要揪斗铁杆保皇派头头赵光明。 “意见篓子”也就在这两条路线斗争中受到赏识,兼任了公社造反组织的副头头。   于是,赵光明的革委会维持了几个月功夫,就被否决了。落花屯没人去领导 革命和生产了,只剩下造反派们的革命口号和毛主席语录。“意见篓子”在外来 一些造反派的帮助下,紧跟“省革委”的指示,做起了分化瓦解工作。他天天在 大高音喇叭里吆喝,不是传达某某领导人的讲话,就是揭露赵有佩的罪行,还常 常攻击赵光明的“捍卫队”,说他们搞了“二月逆流”,是不折不扣的铁杆保皇 派。他说:“省革委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批准的革委会,是全省进行革命的总 指挥部,按照省革委和‘山贫指’的指示去闹革命,就是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上。”“现在要重新站队。所有的人都面临着站队问题,就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 造反派和保皇派,是敌对矛盾,造反派是毛主席的革命队伍,保皇派是刘邓陶的 反革命队伍,在这个关键时刻是不能站错队的。一旦站错了队,不光是自己的事, 还会影响你的子子孙孙。咱们大队的‘捍卫队’实际上就是赵有佩的老班底,他 们压制群众,大刮经济主义妖风,执行刘少奇的资反路线,是保皇派掌权,蒙蔽 了许多不明真相的社员群众。”“在重新站队的时候,大家要擦亮眼睛,分清是 非,不要上当受骗,赶快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不过,受蒙蔽无罪, 反戈一击有功。原来站错队的人们,要写出深刻地检讨,真心实意地向毛主席请 罪,向真理投降,杀他个回马枪,重新站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我们造反派 都表示欢迎”。   “意见篓子”再也不说他的“纲口篇子”和之乎者也之类了,他背熟了《毛 主席语录》,通读了两遍《毛泽东选集》,天天阅读“山贫指”免费发下来的 《小报》,现在,满口里都是毛主席的话和革命的词藻,至少是中央文革领导人 和省革委、“山贫指”的重要指示,简直就是落花屯大队的一个革命家和理论家。 他的话具有强大的煽动性,“捍卫队”的人们越听越觉得自己站错了队,离开了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跟来跟去,跟错了人、站错了队,那还了的?   原来拥护赵光明的人们,被“意见篓子”的呼喊声震得哑口不语了。许多人 反戈一击,主动贴出大字报,发表声明,坚决退出赵光明的保皇派组织。有的还 把赵光明和赵有佩密谋策划假夺权的内幕揭露出来,写成大字报,贴在大街上。 于是,赵光明那个庞大的群众组织,人数越来越少。许多人虽然没声明退出,但 已经不再参加赵光明召集的会议和活动。一个数百人的“捍卫队”,人数越来越 少,最后,比较活跃的,只剩下赵光明、赵有龙、赵有杰和石榴花了。赵光明的 “捍卫队”,就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赵有佩的侄子赵可安,也发表声明退出去 了。   可是,赵可安退出“捍卫队”以后,并没有参加“意见篓子”的“炮打队”, 而是自封头头,成立起了一个新的组织,叫做“中华巴黎公社”。赵可安不吃素, 不向公,也不向婆,要不偏不倚搞中立。他在声明中说,“捍卫队”是右派组织, “炮打队”是极左派,都不是真革命的,他要建立一支真正的革命的队伍——就 像巴黎公社那样的革命组织。经过一番游说,还真管用,几天时间,居然有几十 号人参加进来。有了人就好办了,他就主持召开对于赵有佩和赵飞的批判大会。 鉴于他的势力都是中间派,“炮打队”和“捍卫队”的人们都不敢得罪中间派, 所以都还是去奉迎他的批判会。于是,落花屯就成了三足鼎立。赵可安也就同赵 光明、赵祥楼一样,算得上是一个风云人物。   可是很遗憾,他老婆石榴花却坚持要留在赵光明的“捍卫队”,于是,两口 子的观点不一致,龃龉起来,矛盾起来,夫妻感情受到极大影响。   赵可安和石榴花两口子的观点不一致。赵可安的观点认定三叔赵有佩是反革 命修正主义分子,必须打倒,干革命就必须向赵祥林那样六亲不认、不徇私情, 不能用感情代替革命,只有打倒赵有佩自己才能有出头之日;石榴花的观点则认 为赵有佩是抚养他长大的三叔,缺点错误是有的,但他是个好党员,属于革命干 部,应当受到保护,背叛自己的三叔就是昧良心。两口儿吃着饭、睡着觉都要打 架,各说各的革命道理,谁也不服谁的气。志不同、道不和,就得分床睡觉,连 做饭吃饭都得分开。   一时间,在落花屯的三股革命力量中,赵光明的“捍卫队”和“意见篓子” 的“炮打队”都是少数人,唯有赵可安的“中华巴黎公社”的人数最多。一逢赵 可安组织批斗大会,“捍卫队”和“炮打队”的人们都去参加。所以赵可安就成 了最为风光的领袖人物。可是,慢慢的就不行了。中华巴黎公社维持了不足一个 月,就日见衰微;赵光明的“捍卫队”说中华巴黎公社是出卖“捍卫队”的叛徒, 谴责他们叛变革命、出卖同志,是改头换面的极左派,和“炮打队”是一样的反 动组织,拒绝参加他的批斗大会;赵祥楼的“炮打队”就说中华巴黎公社是“捍 卫队”的变种,挂羊头卖狗肉,换汤不换药,实际上是赵有佩的御林军,是赵有 佩丢车保帅的反革命阴谋,也拒绝参加他的批斗大会了。中华巴黎公社的人们, 一时不知那一头炕热,便纷纷发表声明退出来、杀出来。有的重新回到了赵光明 的“捍卫队”,有的重新回到赵祥楼的“炮打队”,有的则倒过来、倒过去,朝 秦暮楚,黄三黑四,不断倒戈,人称“变色龙”、“跳梁小丑”。也有的在退出 后作了逍遥派;赵可安的组织,就像武大郎盘杠子,上下不够斗。最后,中华巴 黎公社只剩下赵可安一个光杆司令。他眼睁睁看着人们叛变他,投降别人,心中 龌龊、没了主意、天天急躁上火。更重要的是,已经出现了后院起火,就连自己 的老婆石榴花也长时间不理睬他了。   赵光明对这个小青年的作为感到惋惜,见他成了孤家寡人,就来到赵可安的 家,想做做工作,让他走正路,争取他回到“捍卫队”。可是他没想到这一双夫 妻已经闹到了离婚的边沿。   一进门,听见两口子在吵嘴,赵光明就说:“怎么了?没阴天没下雨的,还 平地里打战雷呀!”石榴花就赌气地说:“光明爷呀,你来得正好。我说让他回 到咱的组织,不让他当造反派,可是他就是不听,瞑着眼的要参加‘炮打队’。 这不,我说了他几句,就和我悖劲。”还没等赵光明开口,赵可安就忽地声站起 来,冲石榴花吼起来:“熊娘们儿,你懂个屁!原来我参加‘捍卫队’,那是受 了蒙蔽!人家‘炮打队’才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真正革命派。保皇派还有 什么出息!”石榴花也不示弱,反驳说:“你还有良心么?人家光明爷是不是保 皇派,是你说了算的么?‘炮打队’整天弄着咱三叔游街就是革命啊,就是毛主 席革命路线啊?这算什么道理!幸亏你还是三叔的侄子呢,要是外人,还不知怎 么对待三叔哩!三叔有什么罪?不就是搞了三自一包么!那也是上级让搞的,又 不是他的发明创造。你要这么昧良心,我就没法和你过日子了。”   赵可安正想还言,赵光明就斩断他说:“喂!爷们儿,人家石榴花同志说得 对呀,人总得有良心才行。当初你参加我的组织时,我不是求你参加的,是你哭 哭咧咧找到我,主动参加的呀。我怎么蒙蔽你了?我又没捂着你的眼睛,又没强 迫你,你怎么不顾事实呢?你还赞成赵祥楼那一套,他是出了名的意见篓子,他 那叫造反么?不是。完全是搞破坏。你还说我是保皇派,我保皇么?咱大队的第 一个批判大会就是我们捍卫队召开的,揭发出来的问题也最多,怎么是保皇呢? 那个该死的炮打队,揭发不出当权派的问题来,光知道造谣惑众,拳打脚踢,打 派仗,算什么革命派?他那是革命么!纯粹是为了泄私愤、图报复。”赵可安立 刻就说:“赵光明同志,你别弄你那套四旧的玩意好不好,还‘爷们儿’哩,什 么爷们儿?都是革命同志。我比你小,参加革命晚,可是革命不分先后,你懂不 懂?我是一定要跟着毛主席干革命的。当时,参加你的组织完全是三叔逼得我, 我要不参加他就要扇我的巴掌,所以就委曲求全参加了。可是,那根本不是我的 本意。俺三叔是三反分子,三反分子逼我参加的组织,当然就是保皇派!这不都 是事实吗?他搞了三自一包就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么,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这还 有假?我不能再受你们的蒙蔽了。要反戈一击,杀个回马枪,和你们彻底断绝一 切关系,革命到底不回头。我的组织不是垮了么,不要紧,明天我就参加楼爷的 ‘炮打队’,哼!那才是真革命的。你还说人家是搞破坏哩,什么搞破坏?毛主 席说了,不破不立。就是要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革命不是请客吃 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这也算 破坏?能得你!”   他这一说,石榴花就大声嚷起来:“好!你参加,你参加,叫你参加!”随 说着就去撕他,掳他。边掳着边喊:“赵可安,你个昧良心的,你要参加‘意见 篓子’的‘炮打队’,我就和你离婚,呜呜呜……”赵可安毫不示弱,只是轻轻 一推,就把石榴花推了个趔趄,他大声吼道:“离婚就离婚,我不怕!”   赵光明一听赵可安是真的与“意见篓子”的造反派铁了心,直后悔当初不问 个明白就接纳他参加组织。如今他真的反戈一击、要杀回马枪了。这如何了得! 赵可安岂不是个定时炸弹么?不过,他从石榴花的态度上看出一个女人的良心来。 如今石榴花已经提出离婚,赵可安说不怕离婚,离婚!那可是大事。他本来是想 动员赵可安回到自己的组织来的,想不到他们夫妻反目,闹到了要离婚的程度。 走开吧,不甘心,不走吧,没有话说,想来想去,总觉没味儿,还是走开的好, 于是,一抬脚就走出大门。   赵光明走了,那小两口儿的争论更加甚嚣尘上。赵可安冷笑一声说:“怎么, 你想拿离婚吓唬我呀,告诉你,我不怕。既然革命和老婆之间发生了矛盾,那就 得无条件的服从革命需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干革命就不能怕离婚。 好啊,离就离吧!明天就去。”石榴花毕竟是女人,真正离婚舍不得,她希望他 的男人不要参加造反派,他只要不参加造反派,就可以不离婚,保留这份名誉上 的夫妻关系。于是退了一步说:“赵可安同志,说实话,呜呜呜……我不想真的 离婚。你自己组织的中华巴黎公社,虽然不伦不类,可我还是能接受的。我就是 反对你参加造反派,你只要不参加造反派,我就可以不离婚!”赵可安却上了邪 劲,不顾他老婆的哀求和哭泣,瞪着大眼不服软,大声冲他的女人说:“不离婚? 没门儿!我参加什么组织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你不想离婚了?没用,我要离 婚,坚决不和黑老保做夫妻。观点不一致,一个床上两条路线,那怎么走?离婚, 定了!明天就办理手续。”石榴花看他那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再寄予希望,她 收住泪,返回来说:“好!明天就去公社办手续,不去的不是人揍的。你一个好 吃懒做、只会耍嘴皮子、丧尽天良的懒汉,我早就和你过够了。跟你在一起,不 够丢人的,放心吧,我不后悔!你不愿和黑老保做夫妻,我还不愿找老造做丈夫 哩!”   第二天晚上,石榴花来到赵有佩家。石榴花和赵有佩汇报了和赵可安已经离 婚的事以后,她说:“三叔,我是离婚不离家,一个人过日子,和他井水不犯河 水。不过,三叔,你仍然是我的三叔。人家光明爷不是为你好来呀!怎么能墙倒 乱人推呢?我就是看不惯那些造反派,除了地痞流氓,懒汉二流子,没有一个是 正经人。三叔,人家光明爷的组织里都是些正南把北的人,那才是真革命的……”   赵有佩整天挨批斗,对于这种无边无岸的群众运动很不理解,特别对“意见 篓子”看得如同反革命,而对赵光明却是情有独钟。对于他侄子的反叛,非常寒 心,但是为了观点不同而闹离婚,觉得愧疚,就说:“石榴花呀,那个熊孩子不 长出息。这个……我拉巴他长大算是瞎了眼睛,想不到他居然叛变革命,叛变我, 追随‘意见篓子’。这个……他批斗我的时候,比意见篓子还要厉害,简直就想 要我的命。想来,你们离婚都是我造成的,我要是不当这个书记,就会没事的。 所以是我的责任啊!唉!是为别的事么,仅仅为了一个观点问题就离婚,也忒不 象话了。不过,孩子啊,如今我只有在心里同情你,只有在心里怨恨他。这个…… 我不是三反分子么?什么权力也没有,只管挨批斗和游街。我也就管不了了……”   石榴花见他过分自责,就解释说:“三叔,你别这么想,这事怨不得你,离 婚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他和‘意见篓子’是一样的官迷心窍。如今民兵连长不兴 时了,他没了官做,心里不舒服。他本来就不想参加‘捍卫队’,你逼他参加后, 就想在‘捍卫队’里做一个头头,可是光明爷没让他当头头,他就心怀不满。赶 上反逆流运动,他就心灰意冷起来。你看他吧,到了‘炮打队’里,要是‘意见 篓子’不封他做个头头,他还得再一次叛变。我算看透了,他这种人,什么革命 啊,造反啊,那都是假的,就是想当官呗!可是他只知好吃懒做,到处胡狼蹿, 哪是当官的材料……”   赵有佩就说:“不过,这个……不管咋说,离婚总是个大事,我心里总不是 滋味……我总是希望你们能合婚。这个……都才是三十几岁的人,怎么能……” 石榴花说:“三叔,没事的,人是要有志气的,包括女人。离婚,对我来说是一 种解放,我终于算是摆脱了他,可以按照自己想得去做事了。赵光明是个好人, 我在捍卫队里觉得挺好……”   赵可安为了革命和造反,付出了离婚的巨大代价,得到了“意见篓子”的赏 识,一去投诚, “意见篓子”非常高兴,表示热烈欢迎,立刻提拔他做了“炮 打队”的副头头。这样,赵祥楼就可以把在本大队的指挥权交给赵可安,他自己 就能在公社的造反派副头头位置上安心在公社里闹革命,遥控指挥落花屯的革命 了。   赵光明见他们因为观点不同而离了婚,觉得不是滋味,但他觉得石榴花具有 相当强烈的正义感,革命热情也十分高涨。于是决定让石榴花做“捍卫队”的副 头头。于是,这一双夫妻的婚变,就影响了整个落花屯大队,许许多多的逍遥派, 在这次重新站队的组织的分化中,重新参加自己选择的组织,逍遥派就很少了。   可是,还有两个人仍然没有参加任何组织。一个是在头牯棚里喂牛的赵光哲, 另一个就是地主子弟赵宗仁。   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赵光明多次动员她哥哥赵光明参加他的捍卫队,说是 哪怕充个人数也行,可是赵光哲的心思,一直是为三个女人烧香和喂牛,他对搞 文化大革命不屑一顾,坚决不参加任何组织。赵光明没有办法,就让石榴花去动 员她。   晚饭后,石榴花来到一队的头牯棚里。一盏25瓦的灯泡把赵光哲的头牯棚照 得朦朦胧胧。石榴花一眼就看见了赵光哲供香的那张小桌,忽然心生怜悯。她对 赵光哲说:“哲爷,你还真的供香啊!原来光听人说,并不敢相信,弄了半天还 是真事哩。哲奶奶、祥昆奶奶,还有人家蔡福英,死得死了,走得走了,都这么 多年了,你还是想着她们,可真是个有良心的人。”赵光哲笑了笑说:“石榴花 呀,你看看这些老黄牛,我只要给它擦擦眼泪,喂它一顿草料,它们就像听话的 孩子一样律律条条,比起一些人来要善良得多。你说是不?”石榴花看她有些迷 糊,可是又不能不动员他参加组织,就说:“哲爷,你别光迷在头牯棚里,也得 考虑些政治问题呀!我是想动员你参加组织,参加我们的捍卫毛泽东思想革命造 反队,这是一个和你一样有良心的组织,我们的组织是捍卫天地良心的,当然也 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这么有良心,应该参加进来。你进来以后,可以不参 加会议,只是管着充个人数就行。光明爷说你不听他的,我就来动员你了,你就 参加吧!”赵光哲对她说的良心问题挺欣赏,但又不愿参加任何组织,就说: “石榴花呀,我不能参加组织呀,我不是党员团员,是个四不清下台干部,参加 了你的组织就准得辱没了你,你还是去动员别人吧。”   石榴花还要动员他,就说:“俺不怕那一些,什么四不清啊,不就是五毛钱 的问题么。你说的那饿死人的事都是真事,没说瞎话。你不但辱没不了俺,还能 为俺的组织增光哩!你好好想想,可不能站错了队呀!”赵光哲摇摇头,神神道 道地说:“我都听明白了,可是我还是不能参加组织。今儿黑夜,小惠和她妈, 还有英子,都对我说不让我参加组织,我还得听她们的。”石榴花看他说起疯话 来,没头没脑的,就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再动员你了,可是,你可千万不能 参加‘意见篓子’的‘炮打队’,那都是一些官迷!”赵光哲向她点点头。   石榴花来到那张小桌前说:“这里既然有亡灵,当初都是挺对是的娘子们, 我就给她们娘儿仨磕个头吧!”于是,她拉过蒲团子来准备磕头。赵光哲连忙制 止说:“先别!得烧上香才行。”边说着,就去拿香,用火柴点燃着,向小桌上 的遗物和像片举了三举,很恭敬地插在香炉里。石榴花跪下来,很规矩的磕了三 个头。正准备起来,忽觉得两腿僵硬,神使鬼差,直不起来,起了三次,竟然没 能起来。她说:“我,这是怎么了?你看,莫非她娘儿仨怪罪我么?”赵光哲眯 起眼睛看了看她说:“不会怪罪,她们,可能有事求你。”遂说着,伸手就去拉 她。她抓住他的手,他就使劲拉她,希望把她拉起来。可是石榴花忽然喊起来: “疼!好疼啊!疼得我,我,起不来了!”他就不敢使劲拉她了,只是仍然攥着 她的手。他们的手上都有汗,汗手与汗手有些粘连。   石榴花生得一双杏核眼,脸盘儿俊秀,身段儿苗条。赵光哲忽然看见她就像 程玉芬。现在,她腿疼得起不来了,心中慌乱,居然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老信 条,也淡化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戒备心,他居然说:“我来抱你。”她立刻伸张 开双臂,喃喃地说:“快!”赵光哲弯下腰,她就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相差二十岁,按说,赵光哲早已经年过半百,正在奔向花甲之年,是个 半截老头子,他是抱不动石榴花的,可是他居然很有力气,很轻巧地把石榴花抱 了起来。石榴花匍匐在他的怀里,感到很甜美。赵光哲抱着她,觉得挺亲密。石 槽那边的老牛们,停止了嚼磨,傻傻地看着赵光哲,傻傻地看着石榴花。他就在 老牛们的视野中,把她撂在自己的床铺上。   他一抱起她,石榴花的腿就不疼了。她躺在他的床上,有些恐惧,有些异样, 有些莫名其妙。她问:“你是不是很想念程玉芬?”她不再称他“哲爷”,也没 有把程玉芬叫做“哲奶奶”,而是直接喊出了程玉芬的名字。他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没头没脑地说:“可是我已经很老了。”她又问:“年龄和心灵是一回事 么?”他反问道:“你想嫁人么?嫁个年轻人吧!”她接着反问:“你想成家 么?”   她的对话多是向对方提问,而对方的回答也是没头没脑的提问。在这一老一 少近乎于语无伦次的对话中,老嫩不均的两颗善心互相粘合起来,那当然是一种 爱的呼唤,当然是荒漠里的两粒种子,只是雨水从不降临荒漠,爱的种子不会发 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石榴花警觉地坐起来,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赵光哲坐 在她身边问:“我愿意保护你,可是我是个老人。”她没有回答,看着他苍老的 脸,自言自语道:“命运多舛的老头子啊,我应该把心嫁给你。”他们的身体靠 得越来越近了。不过,她还是出离下床来,对他笑了笑说了一声:“有了困难, 我就来找你。”他频频的点着头,她走了。   石榴花回到家,没有一点困意,没插屋门,就囫囵着躺在床上。下半夜,他 原来的男人赵可安推门走进来,拉开电灯,嬉皮笑脸地说:“老婆子,为闹革命 离了婚,可是我还是很想你,就让我睡在你的床上吧!”石榴花立刻翻身下床, 大声斥责道:“流氓!滚出去!不一个观点的人别想我的好事儿!”她一边嚷着, 一边推推搡搡地把男人推出门外去,立刻插死了屋门。男人在屋门外哀告道: “求求你了,可怜可怜我吧,我好想你呀!快把门开开!”石榴花愤怒地说: “一个畜牲,甭想革命者的好事儿?我现在属于赵光哲了!他就是我的男人。今 后,请你叫我哲奶奶。”   赵可安一听,浑身凉了半截:莫非,她真得要嫁给糟老头子赵光哲?她,真 的让赵光哲日了么?啊!老流氓!咱们走着瞧!   30、   三伏天,滚热浪。“炮打队”的革命风暴也像三伏天的热浪滚滚而来,催动 着落花屯的每一个角落。为了壮大组织力量,实行“拉打战术”,把能拉的拉进 来,拉不进来的就打出去,赵可安就按照赵祥楼的部署,去动员赵宗仁加入“炮 打队”。他就像一颗贼星,闪着贼亮的光辉,兴冲冲的来到赵宗仁家:“宗仁同 志啊,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人家都参加了炮打司令部革命造反队,你怎么还做逍 遥派?在群众运动的大风大浪中,你应该像赵祥楼同志那样,经风雨、见世面, 经受锻炼和考验,向无产阶级靠拢,赶快参加组织吧!”   一直郁郁寡欢、寂寥彷徨的赵宗仁,喝完最后一口地瓜粘粥,把饭碗一推就 说:“可安叔啊,你看我,四清可,为留声机的问题,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的,到了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还能参加革命组织?”   “看你说的,哪里的话呀?留声机问题都是赵祥荆那小子做的祟呀,你有么 错误?当时,赵有佩使出赵祥荆来,对你进行政治迫害,你还能忘记呀!再说, 那留声机是你爸搞的,你爸已经死了,谁还去计较。你只是出身不好,可是出身 是不能选择的,重在政治表现啊!你是可以教育好的人,是允许革命的。革命不 分先后嘛!是完全可以参加造反组织的。”   “我倒是巴不得参加,只是谁要我呢?”   “唉!赵宗仁同志,怎么会没人要呢?就参加我的组织,我表示欢迎”   赵宗仁高兴起来:“安叔,有么说么,就是你这些真革命的人,才拿我当人 看啊,你才是真革命的呀!为了革命,和你的三叔都决裂了。为了革命,和石榴 花离了婚,精神可嘉呀。我虽是出身不好,可是也知道革命是好事,也有些正义 感啊,行!我参加。你说得对呀!当初我受的那些罪,的确是政治迫害,也不能 光怪赵祥荆,当时赵有佩是书记,他掌着大权,这些政治迫害,就应当记在赵有 佩的账上。”   “对对对!你就得这么想。赵有佩虽是我三叔,可他搞了复辟资本主义的三 自一包,当然就属于刘少奇的孝子贤孙。我要是不跟他决裂,那不是真革命的! 还有那个浪娘们儿,简直就是赵有佩的一个奸细,不配革命啊,所以我就和她离 了婚。我可以不要家庭,可以不要‘不一个点’的女人,但是不能不要革命! 你……还真有些革命觉悟,赶紧跟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来吧!要是再跟不上,将 来要比地主富农还没有地位,那个滋味你是受过的。现在跟上来,只要站对了队, 就是一个革命者了。好!今天,我就接纳你。你写一张大字报,发表一个加入 ‘毛泽东思想炮打司令部革命造反队’的声明,你就是我们这个组织的正式成员 了。”   遂说着,赵可安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红袖标,让赵宗仁伸出胳膊来,给他带上 去。赵宗仁把胳膊伸到电灯底下照看,那红底儿黄字写得明白,他就激动起来: “有么说么,多少年来我就不得翻身,如今你老人家让我翻身了,我就得给你送 一个见面礼才行。哎!送什么呢?就送个爆炸性的批判发言吧。我准备准备,到 时候争取发言。”赵可安就说:“行,好样的,你小子有些水平。想不到还是个 重要的革命力量哩!不过,你说的这‘爆炸性’,是怎么回事?”   赵宗仁说:“安叔,赵有佩私自藏了一支枪。”赵可安惊奇地问:“是真的 么?我怎么不知道。”赵可安就说:“千真万确。解放之后,土改之前,我还小, 到处跑着玩。看好了一只斑鸠飞到赵有佩的枣树上,钻进了斑鸠窝,我就悄悄翻 墙过去来到他的余零道里,准备爬上枣树捉斑鸠,他没看见我。他就端着一支枪 瞄准了那树上的斑鸠窝,我怕他打着我,就‘哎’了一声,他就骂我,‘哪来的 小毛贼’,我赶紧下来翻墙跑回家。所以我就知道他家里确实有一支枪。高级社 那年,我听一些乘凉的大人们在大槐树底下议论,也提到过赵有佩确实有一支枪, 说是他不光有一支枪,还有两发子弹,天天藏着,从来不敢往外拿。那些议论他 的人们都讥笑他,你说,这还不是真的?”赵可安很激动,进一步问:“大槐树 底下?乘凉的人,那是谁说的呢?”赵可新说:“是楼爷他爸说的。”“那么, 楼爷知道么?”“他不一定知道,他爸不一定对他说起过,只是我听见过。” “噢!是这样。可是楼爷他爸死了这么多年了,死人口里难对证呀!不过不要紧。 只要猛逼赵有佩,他就得承认!行!有你的,的确是爆炸性材料!”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意见篓子”从公社里匆匆回来,要亲自揪出赵有佩, 弄到公社里接受批斗,就领着一些人闯进赵有佩的家。赵有佩不熨贴,浑身悲冒, 以为是着凉了,光着腚盖上被子睡觉发汗。“意见篓子”闯进来说:“三反分子 赵有佩,赶快滚起来,到公社去接受批斗!”赵有佩说:“我感冒了,今天不去 了。我又不是公社的干部,为么到公社批斗我?”“意见篓子”把眼一瞪,冲着 拥进来的一帮人咋呼道:“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三反分子不老实,装 病不起床,拒绝接受批判,我们必须采取革命行动!快,把他拖出去!”赵有佩 没想到他们会如此不人道,可是已经来不及穿衣服了。赵可安、赵宗仁和其他几 个人,七手八脚的给他掀翻了被子,露出赵有佩满身是汗的裸体身子来。架的架, 抬的抬,拥的拥,推推搡搡,把一个光腚猴子弄到了大街上。赵有佩丢大人了。   石榴花和赵有杰以及“捍卫队”的几个人,每人拿着一张铁锨,收工下坡正 好路过,见赵有佩光着腚躺在地上打哆嗦,“意见篓子”吆三喝四的批判他,觉 得忒惨无人道,就一起呐喊着冲过来。石榴花走在前头大声咋呼道:“赵有佩犯 了天大的罪,也不至于光着腚受批判。你这不是批判他,这是在败坏全大队的女 人!简直是一批流氓!”赵有杰举着铁锨,跟在石榴花后头咋呼道:“什么他妈 的革命造反派?简直是一帮反革命!快给他穿上衣服,不然我就用锨碴死你!” 赵可安一看是他离过婚的娘们儿领头闹事,骂道:“浪娘们儿!赵光哲没把你日 够啊,你他妈就管我的闲事!滚得远远的。”可是他的骂人话无论如何刺激,也 抵不过赵有杰那手里的真家伙。赵有杰举起铁锨就向赵可安碴过来,造反派们手 无寸铁,吓得赵可安连忙躲开。“意见篓子”见也有些眠爪,他看见大街上的人 越聚越多,大多数都是谴责造反派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就下令:“赵宗仁同 志,回去拿他的衣服来。”赵宗仁慌忙去了。   石榴花挨了赵可安的骂,她和赵光哲的事也被宣扬得纷纷扬扬了。可是,她 只是痛恨他的骂声,对于宣扬她和赵光哲的事不觉得是坏事,她甚至巴不得让全 大队的人都知道她要嫁给赵光哲。于是,大声喊起来:“赵可安啊赵可安,你那 狗嘴里干净点好不好,我和赵光哲相好,我就甘心情愿让他日我,俺自己愿意, 你管得着么?赵光哲怎么了?他是全村最有良心的人,天天都在供香死去的程玉 芬,所以我就愿意跟他。我和你离了婚,不要你了,把你扔了,不再是你的媳妇 了,我和谁睡觉你都管不着!怎么样,吃醋了吧,嫌酸了吧,后悔了吧,干瞪眼 了吧!你的老底我还不知道?跟你过日子这么多年,你干一丁点正事来么?不就 是到处胡狼蹿啊!不就是会耍嘴皮子啊!除了这些,你还懂得么?告诉你,织布 机上没有回头梭,世界上从不卖后悔药。谁像你,给你的亲三叔脱裤让他光着腚 在大街上示众,你还有人肠子么?毛主席让你这么作践人来呀?连人性都没了, 良心都让狗吃了,你还革命?你要是革命,恐怕就连蛤蟆蛙子也成了活雷锋了!”   石榴花并没骂大街,她是在批判她的前夫。他的话激起了在场人一股对赵可 安的义愤,就连“意见篓子”也找不出合适的毛主席语录来回击她。又加上许多 人的同情,赵有杰一直举着铁锨,端着打架的架势。“意见篓子”和赵可安他们, 看对方人多势众,总怕吃亏,便不再还言。等到赵宗仁拿来衣服,赵有佩仓惶的 穿上,才步履蹒跚的随了造反派,向公社的会场走去。看热闹的人们陆续散烟。   这次战斗,石榴花最大的收获就是公开了她和赵光哲相好的事。他们俩的年 龄相差二十岁呀!她就算做他的闺女也不屈料,她怎么可以和一个老头子相好呢? 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赵光哲?人们觉得蹊跷,并不那么相信,一些人将信将疑。 可是,石榴花为什么要把一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个个都闷在葫篓里。   公社的批斗大会,比起落花屯大队来那绝对是大场面。首先,批判的对象, 不仅有小小的大队书记,更有梅红军、张精锐这样的公社当权派。其次,人数之 多,也比大队的批判会多出几倍。还有,那高音喇叭的音量也足足的震慑整个大 会场。最善卖弄嘴皮子的“意见篓子”,作为公社造反派的副头头,主持会议, 很得架子。一心追随他的赵宗仁,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忐忑不安的等候着在这个 批判大会上出头露脸地批判赵有佩,多年来积压下的一肚子怨恨,今天终于可以 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一口恶气了。   有些人批判了一阵公社的两个当权派,轮到赵宗仁发言批判赵有佩了。赵宗 仁学着其他造反者的样子,来了一段语录作开场白,就表现得怒不可遏,义愤填 膺了。先是狠狠的批判了赵有佩搞的三自一包,接着又揭露了他藏匿枪支的罪恶 企图,他说赵有佩在解放时就私自藏匿了一支步枪。赵有佩藏匿枪支——这可是 爆炸性材料,简直就是石破天惊,人们闻所未闻,倍觉新奇。然而,赵宗仁说得 头头是道,似乎是铁证如山。他说赵有佩私藏枪支才是妄图复辟旧社会的罪人, 是资产阶级和地富反坏右埋在党内的定时炸弹。他还当场逼迫赵有佩承认藏匿枪 支的罪恶事实;正在低头哈腰的赵有佩,不时地抬起头来喊冤枉,说根本没有此 事,完全是造谣生事,无中生有,是莫须有的罪名。赵宗仁却一口咬定。赵有佩 对这种栽赃陷害实在接受不了,就大声反驳说:“地主子弟赵宗仁,你别嚣张! 你是造谣惑众、混淆视听、以攻为守、反攻倒算,这个……你不是来革命的,你 是在破坏文化大革命!你反攻倒算,不配当造反派!”   这一句,一下子惹恼了主持会议的“意见篓子”。他愤怒的飞起一脚,对准 赵有佩踢过去。赵有佩咕噜一声,栽下台去。“意见篓子”立刻喊起口号:“打 倒赵有佩!赵有佩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赵光明也领着人来参加会,听得赵宗仁捏造事实,心中有气,看见“意见篓 子”把赵有佩踢下台来,很不放心,预感到事情不妙,立刻叫上石榴花等人,赶 到赵有佩面前。一看,赵有佩死死的躺在讲台下面,他已经不用投降了,他可能 已经灭亡了。只见他口角抽动,口吐白沫,两眼翻白,不省人事了。人命关天, 救人要紧。赵光明、石榴花、赵有龙、赵有杰还有他的造反派们,慌忙把赵有佩 背起来,轮流背着,向卫生院走去。   在卫生院的病床上,石榴花扯着赵有佩的耳朵拼命地喊:“三叔!三叔!你 醒醒!三叔!三叔!你醒醒!”可是赵有佩没有醒来。   当天夜里,赵有佩死了。   在赵有佩家里,赵有佩的媳妇和儿子们,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自不屑说起。 单说赵光明、石榴花、赵有杰和“天下知”等人,把死尸停放在正堂屋的中心处, 门外扎起一个灵棚,写了赵有佩的牌位,前面铺上一个蒲团儿,大家先后跪在蒲 团上,悼念赵有佩。“天下知”磕了一个头说:“有佩兄弟呀!你是被‘意见篓 子’一脚踢死的呀!”石榴花跪在灵前说:“三叔啊,你是让你那个可恶的侄子 气死的呀!”赵光明没磕头,只是跪下来,流着泪说:“赵有佩同志呀,你是让 地主子弟赵宗仁气死的呀!”赵有杰跪下来就说:“有佩哥呀,你是让文化大革 命整死的呀!”   他们正在商量给赵有佩置办丧礼,有人急匆匆地走进来说:“赵祥楼和赵可 安他们正在开会,说是要让赵有佩暴尸游街。”赵光明一听,立刻说:“他敢?” 赵有杰瞪大了眼睛,大声说:“我他妈的豁出去了,跟他拼命!”石榴花却说: “别别别!冷静点。我离婚前,论枝股,我和俺三叔最近。离婚了,我也忘不了 曾经有过的情分,我只知道三叔是好人。大家就听我一句话吧,现在的形式不允 许发丧。如果发着丧,造反派闹起来,让他暴尸游街,来一帮外村的人,咱这些 人是制止不住的。所以,依我说就不要发丧了。呜呜呜……埋了吧!”赵光明总 是不甘心,就说:“一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被阶级敌人冤枉死了……人死了还 不许发丧,这是什么世道?哪家的规矩?不行!还是要发丧的!”石榴花连忙制 止说:“光明同志,你听我的!不发丧了!”   于是,赵有佩的丧事只用了一天时间,没等造反派组织起人来暴尸游街,赵 有佩的尸体就埋进了新开辟的大队公墓里。凑巧的是,落花屯大队的公墓中,埋 葬的第一个人就是搞过“三自一包”的赵有佩,他死后居然成了大队公墓的“始 祖”。一些社员群众,不顾他是不是“三反分子”,悄无声息的用红纸、绿纸, 动手扎了几个花圈,插在他的坟头上。赵光明和石榴花他们共同扎的花圈上,没 写赵有佩的名字,只是剪了一只白猫和一只黑猫,贴上去。   赵有佩的丧事办完了,“捍卫队”的人们在油坊里议论,都认为赵有佩是让 “意见篓子”一脚踢死的。赵有杰就问:“他妈的地主子弟赵宗仁,死死的证着 他私藏了一支枪和两发子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石榴花说:“地主子弟 的嘴里还有实话?造谣呗!”赵光明就说:“他妈的,造谣也得有点渺信儿啊! 纯粹是满嘴里跑火车!”赵有杰说:“有渺信啊,不是说‘意见篓子’他爸活着 可,在大槐树地下说的么!”赵有龙忽然想起来:“噢!我想起来了,哈哈,是 一个笑话呀!‘意见篓子’他爸活着时,专好开人的玩笑,他那是说笑话呢!说 这个笑话时,我在场。那时,赵有佩刚结婚,两口子形影不离的,人们就开他的 玩笑。那,哪是说得真枪啊,明明是说赵有佩的腚沟里有个大鸡巴,像一支枪, 下面有两个球蛋,像两发子弹,整天藏在腚沟里不敢往外拿——这不就是一支枪、 两发子弹的来路啊!真他妈的,赵宗仁那小子竟把这个笑话当成证据,唉……” 他这一说破,大家都恍然大悟,笑,笑不出来。哭,拿不着韵……   有些走资派,在运动初期被游街、被揪斗、被批判、被斗争,感到丢人现眼, 无比羞臊,苦不堪言,痛不欲生,有的还没等得武斗发生,就自以为末日来临, 自杀身亡了。公社党委书记魏红军同志,是挨批斗最厉害的一个当权派,但他没 有选择自杀。可是,他早在革命战争年代就患有溃疡病,这一挨批斗,旧病复发, 赶紧去济南住了医院。造反派们说他是装死躺下,闯进济南的医院,与医院一个 “点”的造反派同伙密谋策划,摆脱了几个保皇派医生的阻拦,生硬的把他揪回 公社里来批斗。魏红军同志在批斗大会上低着头、弯着腰,两只胳膊向后朝着天, 正在坐“喷气式飞机”,不想,胃疼得昏了过去,一头栽到讲台上。当人们把他 扶起来时,他大口的吐出了鲜血。几个人把他扶上马车,重新向济南的大医院拉, 可是走在路上,一直吐血不止,一口口的鲜血喷洒在马车上。出血过多,又是在 荒郊野外,没有输血条件,他就悲哀的死在了半路上了。   魏红军一死,张精锐成了全公社最大的走资派。   像张精锐这种仍然活着的走资派们,大都是些心大、量宽的活宝,日子久了, 对于挨批斗的生活慢慢适应了,习以为常了,疲塌了,冷漠了,麻木了,有时就 视为儿戏。挨批斗,只不过履行公事地站在台上,完成一段低头哈腰的任务而已, 就像演员在舞台上演戏,除了无奈的感谓,迷惘的玩“斗”不恭,违心的趋炎附 势,根本激不起心中更大的波澜。   那天,在一个批斗大会上。人们重复多次的揭发了张精锐的一些“老罪行”, 让他做出重复过多次的交代,可是天天挨批斗,天天要检讨,总是几桩被造反派 嚼得烂熟的玩意,没有一点新鲜东西。造反派们就让他交代新问题。“张精锐! 交待新问题!不要总是老生常谈!”张精锐低着头、哈着腰说:“报告!革命造 反派的同志们,今天我想起来一个新的罪行要交代。”主持会议的人说:“老张, 行!快交代新罪行!”   张精锐煞有介事地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我去落花屯大队出发,走 过代销店的门口,看见柜台里的花糖,就犯了嘴馋的毛病。我就想多吃多占。给 了人家了五分钱,人家卖给我了五块糖。我嫌少,就说,你能不能给六块?人家 一听就笑了笑说,行!照顾你一回吧,就给你六块。所以我就多吃多占了一块糖。 这个问题,是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严重罪行之一,是不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证 据,是搞修正主义的罪恶,是世界观没改造好的表现……简直是罪大恶极,十恶 不赦,我要向毛主席请罪,我要向革命造反派请罪……我一定要痛改前非……”   造反派们一听,哭笑不得。有人不等他“交代”完,就制止说:“老张,不 许光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交代!你想用交代鸡毛蒜皮来麻痹革命群众啊!没门 儿!必须交代大问题!”张精锐说:“大问题不是都交待了么!”造反派说: “要交待新的大问题!新的,大问题!懂吗?”张精锐立刻说:“哎哎哎!报告! 造反派的同志们。我想起来了,有一个最大的新问题,一个关系到中国人民生死 存亡的大问题,从来没有交待过,今天忽然想起来了,能不能交代?”造反派说: “行,交代新的大问题!现在就交代!”张精锐进一步低下头,哈着腰,很认真 地说:“我一生中最大的问题一直不敢交代,那是我的滔天罪行,我害怕挨斗, 害怕挨批,害怕群众,所以一直没敢交代,现在我要交代出来……”造反派们已 经耐不住性子了,急着要听他交代大问题,新罪行,那可能就是滔天罪行。一些 人赶快拿出钢笔、记录本,准备做记录。张精锐说:“我交代出来,请求革命造 反派的同志们刀下留情,留我一条狗命。”造反派就说:“先交代了再说。”   张精锐痛哭流涕地说:“1937年8月15日,日本鬼子进中原,烧杀抢掠,实 行三光政策,犯下了滔天大罪。可是人们不知道,那是我把日本鬼子引进来 的……”   一个人就连忙制止他说:“胡扯淡,老滑头!这个问题忒大了,不算 数,……”台下面的造反派们,忽然哄笑起来,把一个十分严肃十分认真的批斗 大会,弄成了滑稽剧,可是造反派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站在台上批斗当权派,对于不轻易登台的人来说,常常会紧张得毛手毛脚, 语无伦次。公社贫协主席黄岱岩就为此摔了跤,摔得很重。在全公社的一次批判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会上,他在发言中一不小心,错说了一句话:“1961 年饿死人的时候”。他的话立刻被造反派打断:“什么?饿死人?新社会还能饿 死人?造谣!黄岱岩当面造谣!他这是在反对三面红旗,反对大跃进,反对毛主 席的革命路线!”,“打倒黄岱岩!”、“打倒黄岱岩”!一片口号声立刻震天 动地。黄岱岩赶忙纠正:“哎哎哎!同志们,对不起,我说错了,应该是1951 年!”这一说更加激起了造反派的愤恨:“1951年?那也是解放后!”“打倒黄 岱岩!”“把彭德怀的孝子贤孙黄岱岩揪出来!”那口号声更加密集、更加激烈 了。一时间群情激昂,如同炸雷,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有把黄岱岩千 刀万剐的气势。黄岱岩吓慌了,连忙喊起了口号“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打 倒彭德怀!”喊完了一片“打倒”,该喊“万岁”了,他居然慌得错上加错,错 把“打倒刘少奇”喊成了“打倒毛主席”!   这一下可糟了,黄岱岩彻底激怒了所有的与会人员,就像他在忆苦思甜大会 上感动了一万人一样。不过,这一次不是感动,而是激怒。四个伟大的毛主席, 是文化大革命的总司令、红司令,岂能让小小一个黄岱岩打倒?顿时,批判大会 乱作一团,人们自觉地喊起了口号:“黄岱岩是现行反革命!打倒现行反革命分 子黄岱岩!”。大大小小的造反派头头们呼呼隆隆拥上台来,一些人把他牢牢地 摁住,像对待当权派一样让他低头哈腰坐飞机,一些人就挺身而出站出来维持会 场秩序。会场上慢慢静下来,“意见篓子”就发表讲话:“同志们,革命造反派 的战友们!反革命分子黄岱岩,敌视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敌视 伟大领袖毛主席,口口声声要打倒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答应不答应?”台下 面异口同声地回答:“不答应!”“意见篓子”厉声高叫:“那,该怎么办?” 台下面纷纷扬扬地回答:“把他打成反革命!”“给他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黄岱岩!”“意见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同志们,同 意把黄岱岩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举起手来!”刷的一声,全场上的人都高高地 举起了自己的手!就这样,黄岱岩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于是,有人迅速写成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黄岱岩”,其 中的“黄岱岩”三个字用红广告色打上了一个很大的差号,表明他是枪毙的罪行。 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给黄岱岩带上手铐,送到了监狱里。据 说,他在那里面吃的是“棍子、皮鞭炖人肉”。三年以后,现行反革命分子黄岱 岩,永远的死在了监狱里。   那次批判大会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辉煌成果,既批判了走资派,又暴露出来一 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真是大快人心、大获全胜。   1967年夏秋之交,换季的风向忽东忽西。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是山头林立、旌 旗变换、群雄逐鹿、互相争霸,就像东周列国。中央一派派“大联合”的呼声, 就像鸣金收兵的锣声,极尽全力的收缩阵容。落花屯大队的各派革命组织被迫实 行了“倒旗联合”,群雄逐鹿的局面有了好转。于是,成立起了以造反派为主体 的、以“意见篓子”为核心的又一个革委会。如今,“站队”站完了,保守派不 吃香了,各派群众组织的红袖标成了过时的孽障,没人再佩戴。然而,“反逆流” 中奠定下的不同观点,却深深地印在人们的脑子里。所以,没有旗帜,没有组织, 没有红袖标的“点”,就像挥之不去的幽灵在落花屯上空徘徊。   “意见篓子”做了公社革委会的委员和大队革委会的主任,掌握了落花屯的 一切大权,紧紧跟随他的赵可安当了大队革委会的副主任。他们把各小队的队长 一律换成了清一色的造反派,所有的保守派都不能当队长,只配当社员。可是队 长是少数,社员是多数。加上集体经济收入每况愈下,一天的工分只有五分钱, 所以,大多数社员不愿干活,队长令不动社员了。打架的,上访的,告状的,几 乎天天都有。土地没人种了,好好的土地长满了野草,良田荒芜,粮食歉收,就 连国家的粮食任务也完不成,更谈不上社员的口粮,全大队一片混乱。为了生计, 有些人不再问政治,趁乱做起了买卖,当起了二道贩子,也有的外出贩卖票证。 “意见篓子”和赵可安,就在这一片片纷乱不堪、危机四伏的氛围中做他们的 “大官”。   又是一个夏天,天空中刮起一股红色的大风暴。中央文革和省革委忽然发出 伟大号召,要求“奋战100天,实现公字城”。革委会主任赵祥楼召开会议,要 向各小队队委会传达了省革委的指示。开会之前,副主任赵可安领着一帮年轻人, 跳起了“忠”字舞,唱起了“忠”字歌,还用红纸剪成桃形的“忠”字,贴满了 墙壁。开会了,赵可安传达了省革委、市革委的文件,然后请“意见篓子”讲话, “意见篓子”说:“我们贫下中农要以林副主席为光辉榜样,向伟大领袖毛主席 献忠心,坚持‘三忠于’、‘四无限’。就是要像赵可安同志他们那样,经常跳 跳忠字舞,唱唱忠字歌,唱唱样板戏。我们贫下中农永远要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 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要无限热爱, 无限忠诚,无限崇拜,无限信仰……要大树特树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奋战100 天,实现公字城。要用100天的时间,搞好环境革命化,语言革命化,学习革命 化,生产工作革命化……”   “意见篓子”做出决定,由大队、小队分别出资,从济南的一家街道工厂购 买了两尊毛主席的石膏塑像,分别安放在大队办公室门前和学校门前,请人在大 街西头的大影壁墙上,画上了《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画,从社员的年终分配 资金中,购买了许多小型的毛主席半身石膏塑像、《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 录》本,按照每家一套发放下去。人人都要在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或者语录胸章。 让各小队制作了许多可以活动的毛主席语录牌,以备插在田间地头。他还买来许 多枚铝合金制成的毛主席像章和写有毛主席语录的胸章,发给积极分子披戴。大 街上的囫囵墙壁上,他都让人泥上了白石灰,涂上了红油漆,写上了各式各样的 黄色的毛主席语录。于是,落花屯大队就实现了环境革命化。   “意见篓子”一改他的交际作风,完全用革命化的语言与人们交往。他在大 队办公室向公社打电话,电话接通以后不是先说“喂”,而是先喊一句“毛主席 万岁”,对方回答“万岁万万岁”。有时候,打电话就先说语录“为人民服务”, 对方回答语录道“要斗私批修”。走在街上,遇见社员打招呼,他也不去说“吃 了么”或者“胖了、瘦了”的话,而是先说“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对方连忙回 答道“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或者回答“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有时候也改一改,二人一见面,他就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对 方连忙回答“越来越好”。“意见篓子”即使回到自己的家里,和他的老婆丛俊 杏也是这样说话。一次丛俊杏问他:“明天你是去公社,还是在大队办公?”他 就说:“毛主席万岁,你的革命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能忘记了毛主席?”然后 才回答说:“毛主席万岁,明天我在大队里办公。”丛俊杏说:“这么罗嗦!俺 是记不住!”“意见篓子”说:“要斗私批修,记不住那能行?”丛俊杏说: “俺怎么觉得忒吮气的伤呢?”他立刻反驳起来:“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 中国共产党,你这些娘们儿,怎么就是跟不上形势呢?”不过,在他的带领下, 落花屯大队的语言革命化总算实现了。几乎所有的社员都实现了语言革命化。不 论走到哪里,二人一见面,必是要先说一句“毛主席万岁”,或者说一句毛主席 语录,才可以再说想说的话。语言革命化,就是要在所有的语言空间里,让伟大 领袖毛主席和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领导一切,统帅一切,战胜一切。 虽然也觉别扭,但却是大势所趋、没有人敢于遗忘。   落花屯大队的学习革命化就是实现了天天读。凡是大队干部,早晨一来到大 队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天天读。“意见篓子”捧着一本《毛选》或是《老三篇》 领头朗读,其余的人就翻到他指出的那一页,一面看着,一面听他读。“读”过 半小时以后,才可以议论工作,或者安排革命。这样的“天天读”后来发展到了 每天两次,即早晨和晚上。到了晚上,回家吃完饭后,都必须回到大队参加学习, 学什么?当然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特别是学习《老三篇》。可是,一些人根本不 认识字,根本读不下来,有一些也经常读错别字。每出现这种情况,“意见篓子” 就着急,甚至发脾气,所以有许多人经常挨他的熊。   生产工作革命化就更加复杂,可是“意见篓子”却带头搞起来了。社员上坡 锄棒子地,除去必须带上必要的农具以外,还必须首先要带上毛主席画像和语录 牌,把毛主席的画像和语录牌插到田间地头上,让社员随时都能看到毛主席的光 辉形象,听到毛主席的声音,接受毛主席的谆谆教导。少数上坡种地的社员,一 改原来“抽地头烟”的老习惯,把“抽地头烟”改成了向毛主席请示和回报,叫 做“早请示、晚回报”。社员们拖沓逶迤来到地头上,先请示,再干活。大家以 立正姿势,庄严肃穆的站在毛主席画像前,手捧红宝书,由政治队长领头,按照 “五个首先”的要求,一起敬祝、祝愿、致敬、歌唱、学语录,大约20到30分钟 后,才算请示完毕。于是,开始干活。到了收工时,不能立刻收拾回家,必须回 报一天的生产。“回报”的程序一如“请示”,只是时间稍微长一点。   经过上级检查,大队“早请示、晚汇报”的革命化做得还很不到位,检查组 提出,“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吃水不忘打井人”。所以,要 求社员每天三顿饭,饭前饭后都必须向毛主席请示和汇报。要永远记住我们的幸 福生活来的不容易,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我们换来的。“意见篓子”立刻召开社 员大会,动员全体社员每日三餐,必须在自己家里进行请示汇报。   31、   石榴花自从那次“磕头害腿疼”被赵光哲抱到床上,她就再也没去过头牯棚, 再也没见到赵光哲的面,赵光哲也依然做着逍遥派。可是,就这么一次比较亲密 的接触,她就经常做梦梦见他,醒来时自己独守空房,倍感寂寞。她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会恋上一个两次失了家,又比她大出20岁的老头子?这是什么缘法?百思 不得其解。我,莫非患了“淫疯病”?她和赵光哲的关系,早被她原来的男人喋 喋不休的公开给了世人,奇怪的是人们越来越不相信,都觉得那是他在窝囊她。 也有些人笑话赵可安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于是,赵可安再也不敢提起这件 有损于自己脸面的事。想必,她即使真的睡在赵光哲的床上,也不会有人相信是 真事。最不相信的就是赵光明。赵光明曾经说:“你这一着够厉害的,真把赵可 安治得腚眼子朝天了。活该,那小子活该挨女人的整治!”离婚近一年来,她恨 透了赵可安,不再想他。   赵可安当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除去“意见篓子”,数他官大,在偌大一个 落花屯,处于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政治地位,着实风光。造反派们最懂得路线 斗争的核心是就是政权问题,最懂得掌握政权的幸福和失去政权的痛苦,拥有政 权就会拥有一切。离婚之前,赵可安总认为手中有了权力,再找个媳妇很容易。 可是没想到造反派在群众中的威信每况愈下,臭名远扬。所以近一年来,漫说他 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黄花闺女,就连离过婚的女人也没能找上。慢慢就觉得政治上 的风光代替不了屋里的女人,本来有女人的日子变成了没有女人的光棍一条。她 真得有些后悔了,很希望和石榴花复婚。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的。男人需要女人的 欲望,比起女人需要男人来,要明快得多、激烈得多、大胆得多。如今,一双冤 家对头,同住在这三间破旧的屋里,窗户改成门,中间一堵顶到屋脊的大墙,坚 决的隔开了一双男女。可是,一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见面她就横眉冷对, 她从不理睬他。他给她一个好脸,她就把脸阴沉下来,叠邪起来,甚至啐他一口, 永远都看不见她的笑模样。赵可安在夜里经常敲打她的屋门,每次她都用非常刺 激的话,羞臊他,让他憋一肚子气,而且把屋门插得紧紧的,从来没开过一次门。   一天晚上,趁她还没插屋门,他提着一斤桃酥来到她的屋,一进门就放在桌 子上说:“老婆,我真的后悔了。我想你呀,想得快疯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和 我复婚吧!快,吃点点心。”石榴花就连眼皮也不扇他,叠邪着脸走到桌前,抄 起那包桃酥,使劲的扔到门外去,噗嗤一声响,桃酥消失在乌黑的院子里,遂说: “痴心妄想!要复婚,也行!你把三叔从坟里扒出来,叫醒他,我就答应。不然, 就是白日做梦。”他没敢生气,耐住性子说:“老婆!你听我慢慢解释,三叔, 他是走资派,死了就死了,没啥可惜的。叫醒他?你这不是让我抬不动么!老婆, 一日夫妻百日……”石榴花瞪起她的一双杏眼诘问:“什么老婆?谁是你老婆? 本人有名有姓的,姓石名榴花,属于最忠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革命群众。你这种 官迷心窍的坏人,这种不吃人粮食的豺狼,有什么资格喊我老婆?告诉你,你这 种畜牲般的败类,要想找老婆,除非去找蛤蟆蛙子,凡是真正的女人,都不会嫁 给你!”赵可安的脸上一阵阵泛红,可是他没忘记目的,就说:“石榴花同志, 我的觉悟低,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败类,我是蛤蟆蛙子,行了吧?你无论 怎么咒骂我,我都曾经是你男人。你的觉悟高,你是真正的革命者,你是马克思 主义者,行了不?可是,你别忘了,你那个秘密的地方,多年来都是属于我的。 你那种……那种令人销魂的浪态……”石榴花听不下去了,眸子里立刻涌出泪水, 她把桌子一拍,大声喊道:“赵可安!你放尊重点!不许你糟踏女人!”边说着, 抬腿就往外跑,一溜烟地跑到大门里面。赵可安已经插上了大门的门闩,她伸手 就去拔门闩,还没拔开,赵可安忽的一声追过来,紧紧地搂住了她:“别走,别 走!和我玩玩吧!”石榴花一面继续拔门闩,一面咋呼起来:“快来人啊!捉流 氓啊!”她一咋呼,他有些着慌,稍一放松,她就把门闩拔开了。她像一只出了 笼的鸟儿,一翅子飞到了赵光哲的头牯棚里……石榴花一头扑在赵光哲的床上, 呜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诉:“那个熊玩意儿,想沾我的便宜呀,呜呜呜,我和 他结婚七年来,就没过一天好日子,现在我自由了,他还要欺负我,呜呜呜,你 快救救我呀!老头子……”   这天晚上,赵光明来给赵光哲送饭。看见他床上的被子有些脏了,需要拆洗 拆洗,就说:“哥哥,明天我把这被子带回去让他二妈拆洗拆洗吧。”赵光哲说: “不行,拆洗被褥应该是小队里的事,怎么能带回家拆洗呢?”赵光明说:“哎! 你还指望小队里呀?地都没人种了,找谁拆洗呀,谁也不去贪图那不值钱的工分 了,没人管这等闲事?”赵光哲吃着饭就说:“光明啊,今儿个我的左眼光不停 的跳,好像有什么事。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哟!”赵光明说:“他二妈 也说,今天傍晚,一只黑老鸹,在咱的大秋树上不住地‘啦啊、啦啊’的叫个不 停,她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你得注意点。我也得瞭着点儿。”赵光明走后, 他就放下藁笺来喂牛……石榴花这一闯进来,他就有些犯难。   赵光哲有些发懵,有些怜悯,有些喜欢,更有些拘谨。一个女人,年轻的女 人,趴在自己的床上求救。救她么?怎么救?他没了主意。半晌,他才说:“孩 子啊!你先别哭……”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不哭了,猛然抬头冲他问:“你喊 我什么!孩子?谁是你的孩子?你也想欺负我呀?呜呜呜……”赵光哲更加懵了, 怔怔地看着她,傻傻的笑着,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她坐起来了,动情地说: “老头子啊,你不糊涂啊!我不是说嫁给你了么,忘了?”赵光哲说:“你看我, 怎么说溜了嘴呢!是啊,你说过你的心嫁给我了,可是……我这么大年纪了,你 这么年轻,不能糟蹋……我我……领你的情就是了!”石榴花就很契实地说: “傻瓜,老傻瓜,那心都嫁给你了,还在乎别的呀?程玉芬,都是同意了的呀! 要不,那天她怎么让我忽然腿疼起来?那就是她让你把我抱起来的呀!你这一抱 我,我的心就嫁给了你。现在,你想返悔呀?那可不行!我需要你的保护。老头 子啊,你得保护我……”她边说着,就把赵光哲扯住。然而,赵光哲却很拘谨, 有些害怕,就好像一不留神踩着了一只可爱的小猫。他轻轻掰开她的手,列开她 的身子,走到小桌旁,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那三炷香立刻变作了三个女 人的三双眼睛……赵光哲说:“小石呀,哎,这个称呼怎么样?今后我就叫你小 石吧。小石呀,我想起来了,你看看这三炷香像什么?”石榴花走过来说:“这 称呼还差不多,我能接受。”她看了看那三炷香说:“像什么,什么都不像。不 就是三炷香的火烛么!”赵光哲说:“不!那不是香火的火烛。你眯起眼睛仔细 看,就知道了。”石榴花真的就眯起眼睛,朝那边看,看了一会儿,惊奇地说: “啊!我看出来了,那是三个女人的三双眼睛。左边是张小惠的,中间是程玉芬 的,右边是蔡福英的。真得很神奇,我全都看见了。”石榴花重新回到床前,脱 了鞋,和衣躺下。她说:“老头子啊,我就是程玉芬,今天我就睡在这儿了,免 得那个熊玩意欺负我。”他说:“小石啊,你睡吧……”   她躺在他的床上睡不着,觉得已经摆脱了那个欺负她的男人,睡在这里最安 全,于是倍觉温馨与惬意。她说:“老头子,我的心既然嫁给了你,就属于你的 了。你知道么,我虽不是河西人,可我也是饿鬼疏忽大意,落下的一个生灵。” 一说到饿鬼,她就盘腿坐了起来,他也倚着床沿坐下来,听她说:“俺妈死得早, 我和俺爸爷儿俩过日子。那一年没饭吃,俺爸在公社的修配厂里做工,每天回家 都是给我带回一条面卷子来,我就是每天吃着这一条面卷子活下来的。后来,更 没有饭吃了,连糠菜团子也吃不上。慢慢的,俺爸的腿就肿起来了。那时候我什 么也不懂,也没钱治病,只是天天守在他的床前哭泣。一天夜里,我趴在他的床 前打盹儿,听他“妈哟”一声,我连忙叫“爸”,可是他不答应了,俺爸就这样 死了。后来,我才知道俺爸是吃着咸菜,喝着酱油水给公社干活的。他把每天发 下来的,唯一的一条面卷子省给我吃了,他自己饿着,饿急了就喝酱油水充饥, 可是越喝越肿腿……俺爸死了以后,我受不了,扯着他的耳朵大声喊,爸呀,爸 呀,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你快醒醒啊!我抱着他的胸膛哭了多半天,谁拉也拉 不开,可是叫不醒他,俺爸不再说话。我后悔呀、淘愧呀,是我夺了俺爸的面卷 子吃,他才饿死的呀!我怎能受得了呢?恨不能随他去死呀。我哭着喊着不让人 们埋葬俺爸,乞求邻人们要给俺爸买一口好棺材。可是都是穷人,谁也没办法。 后来有人就找到你们落花屯的赵有佩,他愿意帮助我买棺材,但是希望我能嫁给 他的侄子赵可安。赵有佩是赵可安的三叔,为了给他侄子找媳妇,就到处借债拉 窟窿,买来一口棺材,这才把俺爸埋进了土里。发完了丧,我为了感谢三叔,没 怎么捉摸,就嫁到赵可安家来了。赵可安从小失了双亲,是三叔把他养大的。三 叔虽不是亲爸,可他却把俺当亲儿媳妇一样对待,一直帮助俺过日子。那年,我 忽然宫外孕了,肚子里绞着疼,三叔就花钱让我去做手术,可是手术后再也不怀 孕了。我做手术以后,不是你还让程玉芬和小惠拿着东西去看我过呀,我就是吃 着那一篮子地瓜干养病的呀;赵可安一直想当官,他看见你的儿子赵祥林出去做 官了,天天眼红毛炸的。可是,他连高小也没毕业,没有出去的条件,就想在本 大队顶替三叔当书记,他说先入党后当官,入党就是为了做官?可是三叔不同意, 不让他入党,说是共产党的官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说他没有群众基础,也没那个 能力,共产党历来不兴伸手要官。那几年,他害怕三叔,三叔一瞪眼他就没了着。 后来,他不甘心种地当土老冒,一心当官实现不了,就怨恨起三叔来,经常找三 叔的毛病,暗地里给三叔施绊子。赵祥荆死了以后,有了一个机会,三叔就提拔 他当了民兵连长。没干上几天,文革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开始,赵可安立 刻不怕三叔了,露出了狐狸尾巴来,就昧良心,恩将仇报,就偷偷的追随‘意见 篓子’整治三叔,写大字报,批斗他,希望把三叔赶下台来他自己当书记。三叔 见他这样绝情,很伤心,但觉得毕竟是自己的侄子,不愿意让他走得太远,曾经 劝他和逼他参加‘捍卫队’,他勉强参加了,可是很快就退出来,成立了他的中 华巴黎公社,最后落得个孤家寡人。他不甘心失败,就投降了‘意见篓子’,在 反逆流时,他们就把三叔整死了。三叔一死,我就看透了那个昧良心的熊玩意儿, 他就是一个豺狼,所以我坚决不和他合婚。老头子啊,这种官迷心窍的人,是没 有人性的,就像你的儿子赵祥林一样。他们为了自己当官,可以不认亲爸妈,可 以不认老婆孩子,可以不讲道理,可以不要脸。这样的人,都是狼心狗肺。原来 我也想和他复婚,离婚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三叔一死,我就下了决心。”   石榴花把话题转到她和他的关系上来,很亲切的喊他:“老头子啊,咱俩的 年龄虽然差别很大,可是遇见的事却是一样的。你有一个六亲不认的儿子,我有 一个六亲不认的男人,心里都是一样的痛。你天天惦记着死去的人儿,我也是经 常惦记着死去的亲爸和三叔,这种惦记就是良心。只要有了这颗良心,我就不会 再和那个熊玩意儿复婚了。所以我就要把心嫁给你,从心里做你的老婆。至于你 怎么对待我,我不在乎,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退一步说,一老一少,一男一 女,有良心做伴,与惦念为邻,也是可以做夫妻的……”   他听说过她的一些不幸遭遇,这些遭遇与他得有些相似。听她一说,竟觉得 有些心心相印,特别是他的儿子赵祥林对他的打击,与她受到的赵可安的刺激是 一样的滋味。他捋了一下她美丽的头发就说:“嘿嘿,你说得对……那就让我们 用良心做伴,与惦念为邻……我,同意了。但是,我不能再结婚,我要对得起死 去的程玉芬……你,有些累了,明天还有事,你……先睡吧……”她穿着内衣, 囫囵着躺下,甜蜜的闭上眼睛……   赵光哲立在床前,看着她绯红的脸、突出的杏眼、黝黑的头发、隆起的胸廓、 敏感的身段,似曾相熟,似曾相知,似曾相爱,很像程玉芬的样子。苦命的人儿, 善良的心地,居然被邪魔鬼祟蹂躏成了鬼魅,禁不住苦水上涌,倒不出来。他看 看自己的床铺上那油咯艿的被褥近乎于脏兮兮的,根本不能容下一个如此年轻的 女人,那就等于玷污了她鲜艳的青春;他看看这座破旧的头牯棚,吊在门口的藁 笺(挡风的草苫子)粗糙不堪,房顶上黑漆漆的,与躺在床上的她完全是两道局; 他看看那边的石槽,还有石槽上面拴缰绳的木杠,混乱不堪的系着牛鼻具,牵着 每一头牛,这环境与躺在床上的她根本不相称;他看看正卧在地上嚼磨的老黄牛 们,一个个眯缝着眼睛昏昏欲睡,与躺在床上的她形成人与牛的巨大反差;他闻 闻头牯棚里的气味,老牛屙出的粪便发散着一种腥臭味儿,与躺在床上的她形成 美与丑的比照;他揣摸自己的年龄和装束,与躺在床上的她实在不般配。所以, 他忽然觉得她不是程玉芬,她是一朵正在开放的、鲜活鲜活的石榴花,不啻采撷。 现在,鲜活的石榴花,怎么能插在牛粪上?不!决不能。那叫糟蹋小性命儿。可 是,推,是推不掉的,我应该呵护她的心,保护她身体的纯洁,不能,决不能去 伤害她。   石榴花的呼吸声渐渐的均匀起来,慢慢睡着了。他怕她着凉,也怕惊醒她, 就轻轻的拎过那一端的被子,给她盖在身上。然后,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撑杌放 在床前,披上一个旧棉袄,趴在床沿上慢慢睡去。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双用 心结合的情侣,一个睡在床上,一个伏在床沿,双双睡去。睡梦中的男女,手牵 着手……   忽然,外面人声嘈杂。藁笺掀处,拥进一帮人来,领头的就是赵可安。“快 捉流氓啊!”赵可安大喝一声闯进屋来。几个人拥上前来,摁住赵光哲,三花五 棱,五花大绑,就把他绑起来。另外几个人,把朦胧中的石榴花拖下床来,连拽 带搡,三花五棱,反绑起来。赵可安得意地冷笑道:“捉贼要脏,捉奸要双,这 回捉了个正着。臭流氓,快上群专去!”石榴花像个被押赴刑场的英雄,抬着头, 挺着胸,大义凛然的一面走一面喊:“谁是流氓谁知道,现在是流氓抓好人,没 什么丢人的!臭流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赵光哲上了年纪,顶不住绳索的捆 绑,但他咬紧牙关不喊疼,被人牵着往外面走去。他牵挂着他的牛,不时地回头 看头牯棚……身后的头牯棚,慢慢掩埋在夜幕中……   在原来的那个民兵值班室里,赵可安要审案。他让人给他俩都松了绑,把赵 光哲带到另一间屋里由“意见篓子”审,他要亲自审问石榴花。   赵可安先冲她一阵狞笑,恣悠悠地问:“浪娘们儿,你睡在糟老头子的被窝 里感觉怎么样?他那个玩意儿还好使么?比我得怎么样?”石榴花怒目圆睁,大 声说:“赵可安,一个不要脸的畜牲,你是活够了?你,忒欺负人了!横行霸道! 至于赵光哲,他是我心上的好男人,我睡在他的床上那是正睡!只要放回去,我 还要去,就叫你干瞪眼!你捉的什么奸?你白日做梦,你,你管不着!等着吧, 有你的好看!”赵可安忽然把桌子一拍,站起来冲她吼:“浪娘们,有正门你不 走,专走歪门邪道,那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的?你既没登记,也没结婚,就胡搞 乱搞,浪的你!我要和你复婚,你他妈就撂脚子,背着我去找糟老头子,你想开 窑子啊!你要认罪伏法也到罢了,要是再蹬崴,就得真的上群专了!”石榴花从 地上拾起一个小撑杌,“咣”的一声摔在他面前,流着悲愤的眼泪,指着他的鼻 子大声说:“你,你,你得不到我,就用权力镇压我们,办不到!别说去群专, 就算去公安局我也不怕你!还什么登记,什么结婚,你不是登过记么,你不是结 过婚么?你为什么就成了光棍子?狼心狗肺的忘八羔子!”   那一边,“意见篓子”正在审问赵光哲:“大胆赵光哲,你这个老流氓!这 么大年纪了也淫心不退,你还敢强奸妇女?别忘了,你是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你 是坏分子的丈人,你是反对三面红旗的人,你还是四不清下台干部,今天,撞到 我的枪口上,你说,愿意受打,还是受罚?自己拿个主意吧!这一下我才明白了, 什么叫阶级斗争啊?这就是。”赵光哲不慌不忙,点燃了一袋旱烟,吧嗒吧嗒地 抽着,慢条斯理的说:“嘿嘿,嘿嘿,唉!死到临头的人了,还张狂啊!嘿 嘿……”“意见篓子”一阵阵拍桌子砸板凳,狠狠的训斥这个老头子。可是他无 论问什么,赵光哲只有一句话,“死到临头的人了”。不知他指的是自己呢,还 是指的对方。可是这句话,却能使“意见篓子”毛骨悚然。审了半天,没有结果, 只得说:“先把他关起来再说。”   “意见篓子”来到审问石榴花的屋里,赵可安连忙给他的上司让座。他坐下 后说:“石榴花呀,以我说呀,这事好解决,你只要答应和赵可安复婚,就全都 会一笔勾销,烟消云散了。你好好想想吧。要是不然,明天就得真的上群专了。 到了那里,不用我说,你全知道,一进门先来一顿杀威棒,恐怕就皮开肉绽了。 你还年轻点,那老头子恐怕也就会一命呜呼!”石榴花看他那个洋洋得意的样子, 听他那如同榨油一般的话,就说:“两个官迷心窍的东西,你们掌握了落花屯的 大权,黑的成了白的,对的成了错的,流氓成了好样的。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搞这 种颠倒?你们逼我复婚,就用这样的手段啊!”她忽然停下来,想了想说:“既 然逼我复婚,那么,你,先把赵光哲放回去!”赵可安立刻插嘴说:“浪娘们儿, 休想!不整治那个老流氓,我难解心头之恨!不行,一定要把他们都要送群专 去!”“意见篓子”稍稍顿浑一会儿说:“天不早了,先把他们关起来,明天再 说!”   大队的牢房是两间屋,中间隔着一道玻璃风门,已备把男女犯人分开囚禁, 风门上的玻璃早已被前面的一些囚犯砸毁了。风门虽然锁着,但不耽误两边的犯 人互相对话。所以,赵光哲和石榴花就能隔着那个没有玻璃的门说话。他们一个 在这边,一个在那边,脸贴着脸,手牵着手,互相给对方抹着泪,说了一宿的话, 那都是互相鼓励的话,就像在头牯棚。   第二天早上,赵光明闻讯赶来,姚立琴给他们来送饭,从小窗户里递进去, 看他吃着,姚立琴就流泪:“哥哥,你这是图的么?要么就结婚,要么就散伙, 不值得受这份罪呀!呜呜呜……”赵光哲说:“你二妈呀,别哭!我不是好好的 么?小石她愿意嫁给我,那是她的真心。可是我不同意!不光因为年龄差别太大, 还因为我一直想着你嫂子,所以不能结婚。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能再结婚了。可 是,散伙不行,石榴花会出事的……”姚立琴来到小石的门口,把饭递进去,小 石吃着说:“姚立琴呀,我不敢当你的嫂子,可是我愿意做你哥哥的心上人,人 活着就得有志气,我要让那个该死的赵可安看看,这人间到底还有没有真情,就 为这事,我就豁出去了。你可要体谅我啊……”姚立琴哭着说:“真难为你了, 你既然跟俺哥哥这么贴心,那就慢慢做他的工作吧。我倒是愿意你做我的嫂子, 那样我就轻快多了。只是,俺哥哥的脾气挺倔强的……”。石榴花很激动,他嗫 嚅着说:“我会……等他的……”   赵光明对赵光哲说:“石榴花是想争口气,哥哥,你是不是愿意和她结婚? 除了年龄差的大一点,别的没什么不好的……你自己拿主意吧!他妈的那些私孩 子造反派,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等运动平稳下来,你两个愿意怎么办 我都支持,只是现在受些罪罢了。不过,你们都得想开点,别为这事儿伤了身体。 哥哥,你我都有些老了,咱还是得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一切都是可能 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光明说完,积极匆匆去了油坊……   一会儿,来了几个人,说是要把他俩送到群专去受审,再一次反绑了他俩的 双手,用绳子牵着向公社的群专走去。   碰巧,原来公安局的一位局长,是一位老革命干部,解放出来以后,分配到 公社革委会,做一名临时副主任,负责群专工作。他接到了赵光明从油坊里打来 的电话,知道了落花屯大队革委会捉奸成双的情况,就来到群专的院子,站在大 门口看究竟。不一会儿,就看见几个人牵着一老一女走进来。他厉声问道:“哪 来的?”对方回答:“落花屯的,捉住了一双流氓犯,赵祥楼说让送群专处理。” 老局长大喊一声:“胡闹!乱弹琴!你们落花屯的赵祥楼、赵可安,胡作非为, 私设公堂,横行乡里,欺压百姓!什么捉奸成双?赶快放人!”两个办差的造反 派一看那架势,就慌了手脚,赶忙给他们松了绑。拿着绳子,仓惶的跑回去汇报。   老局长笑容可掬的向赵光哲和石榴花一挥手说:“你们回去就是了。”   “意见篓子”和赵可安对上级的处理不服,就擅自决定让赵光哲和石榴花 “站板凳”。街口上放了两根凳子,让他们分别站在上面示众。“意见篓子”和 赵可安要求他们自己提着铜锣,敲一下铜锣,喊一句“我是流氓”。他们拒绝敲 锣和呼喊。就把他俩的手反绑起来,脖子里挂了大牌子,上面分别写着“男流氓” 和“女流氓”。就有另外的造反派边敲锣边喊:“快来看流氓啊!一个男流氓, 一个女流氓!都是火轮船打哆嗦——浪拱的呀!”   赵光哲和石榴花,不站板凳就得挨揍,只好站上去。但是他们并不觉得丢人, 特别是石榴花,不断的瞅着老头子,提醒他:“你得站牢稳点,可别摔下来。” 赵光哲也对她说:“你别光是倚着墙,当心跐卯了凳子!”也有些看热闹的孩子, 疑惑不解的瞧着他俩。几个造反派的人就喊起口号来:“打倒男流氓赵光哲!打 倒女流氓石榴花!”有些社员不好意思在近处看,就老远的往这边瞅着。有的唉 声叹气:“唉!这么大年纪了,图么呢?”“唉!自讨苦吃呀!”有些人说: “俺就不相信他俩有真事,明明是糟塌人家么。”也有的说:“也好,赵可安那 小子忒没有人肠子,就活该鸡飞蛋打!”   可是,他俩很幸运,只站了一天板凳,第二天就没人管他了。既然没人管, 还得去喂牛。于是,赵光哲来到头牯棚里,要把落下一天的“功课”补上。老牛 们一天没吃赵光哲的草料,照样去干活,只是在干活的路上偷吃路边的一把野草 充饥。看见赵光哲一来,都撅起尾巴、张开嘴巴“嗷嗷”叫唤。赵光哲说:“我 受了罪,你们也陪着挨饿了。”他把草料放在石槽里,还没来得及倒水和搅拌, 牛们就争先恐后的抢着吃起来。他说:“别急别急!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中午,姚立琴给他送来饭,正想吃,就见石榴花匆匆忙忙的进来了。石榴花 很兴奋:“老头子,今天我真痛快!哈哈!冤有头、债有主,头顶三尺有神灵, 到底该把谁抓起来,今天见分晓了。”姚立琴说:“看把你高兴的,什么喜事?” 赵光哲猜测道:“莫非是‘意见篓子’犯了事?”石榴花说:“哈哈,不光他一 个,还有那个欺负咱的赵可安哩!早晨我还没起床,就听见有人叫门,那个熊玩 意儿夜里欢,早晨起不来,我就起来开了大门,就见几个公安模样的人,一下子 拥进来,人家让他自己开了屋门,咔嚓一声,给他戴上铐子,推推搡搡的把他弄 走了。我跟在后头看光景,看见有人看守着‘意见篓子’站在当街,仔细一看, 他也带着手铐,几个人连推带搡的把这两个坏蛋押走了!你说还不是有神灵保护 咱啊!”姚立琴也兴奋起来:“石榴花呀,要是这么说,我就得叫你一声嫂子了。 嫂子……”石榴花不好意思起来:“嘿嘿,我倒是愿意,可……我比你小着这么 多……怎敢当嫂子?不当吧,不合适。这样吧,你就还是喊我小石吧……要不就 喊……老石?”赵光哲笑笑说:“你看你看,这可叫我怎么说呀……你二妈呀, 你叫他小石就行。不过,唉!嘿嘿,你看,这……”   32、   忽然,落花屯开进了工宣队。工宣队有三十多个人组成,阵容庞大、杀气腾 腾。工宣队挨家挨户走访群众、了解社员生活、查看大队小队的账目,也到坡里 检查生产。只一个星期,就水落石出。工宣队宣布,解散以“意见篓子”为首的 落花屯大队革委会,把原来的老大队长、走资派赵飞,作为革命领导干部解放出 来、站出来,重新组建新的落花屯革命委员会。赵飞出任主任,赵光明出任副主 任、继续兼油坊经理。同时,宣布撤销赵祥楼、赵可安的一切职务,判处有期徒 刑三年,理由是逼死了革命干部赵有佩、打砸抢和私设公堂。这真就叫大快人心。 社员们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庆祝胜利。新的革委会一成立,工宣队就撤走了。   赵飞是谁?他是积极帮助赵有佩大搞三自一包的大队长,曾经在三年困难时 期,为恢复大队经济、解决老百姓吃饭问题做出过贡献。他一站出来,老百姓能 不高兴?于是就编出个顺口溜,“赵飞一解放,吃饭有保障,赵飞一上台,干劲 马上来。”也有些拥护赵光明的,编顺口溜说:“赵光明,还真行,嘻嘻哈哈有 人情,家家豆油灌满瓶!”他俩一上台,就把各小队的队长排查一遍,凡是官迷 心窍,只为了当官,不为人民服务,不称职的,全都换了下去。专拣那些抓生产 有些本事的人当干部。   在干部大会上,赵飞尽说大实话:“毛主席说,抓革命促生产。很正确。可 是我的理解,就是先得有生产,然后才是搞革命。革命不能当饭吃,总不能饿着 肚子干革命吧!现在,一些土地都荒了,野草吃了庄稼,这哪像过日子的?社员 的生活本来有些改善了,可是又让‘意见篓子’闹腾得几乎没了饭吃。现在是冬 天,过去说是‘冬闲’,不是学习就是开会,光学习和开会还能长出好庄稼来呀? 不行,咱得来点真格的。一是要打井,一些小井子天旱了就干涸,没有水浇地还 行?所以要趁冬天把这些小井子挖一遍,挖出水来,再打一眼大井,买一台抽水 机,一定要在一开春浇上返青水。二是要发展家庭养猪,攒粪肥田,实行‘斤猪 斤粮’。家庭养的猪,只要送国家任务,就按照一斤生猪一斤粮食坚决兑现给社 员,另外,养猪攒的粪,按照一方粪三十斤粮食兑现。只要地里有了肥料,你看 它长不长庄稼!三是控制劳动力,不经批准,任何社员不许矿工,凡是无故旷工 的一律受罚,罚什么,就罚粮食……”   赵光明也来了劲头,他说:“赵飞同志说得对,只要有了这三条,社员的生 活就会很快提高起来。种庄稼,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肥料问题。这‘斤猪斤粮’, 得明年才能见效,一开春就得用肥料,肥料怎么来?依我说,还是得用旧屋框子, 这东西是管用的。当然不能像58年那样造假的,咱要搞一些真屋框子。怎么搞? 和解决社员的住房问题结合起来。老百姓的房子,都是几十年的老屋了,有的都 上了百年。一逢阴雨天就漏水,外头大下,屋里小下,外头不下了,屋里还下。 这样的旧房子,早就该翻盖了。现在我们是住在旧社会留下来的旧屋里闹革命, 显不出社会主义的新气象。可是家家都穷不拉萨的,翻盖不起呀。为什么翻盖不 起?打土坯管不起人家吃饭。现在,集体就得帮助才行,不是说社会主义好么, 那就得在这个问题上体现出来。社员们自觉自愿的,谁家愿意翻盖旧房子,就把 屋框子贡献给集体作肥料,集体不能白用,就负责给他打土坯,打土坯的费用由 集体记工分,这叫做‘以坯换肥’。至于秫秸箔也要有集体解决。以坯换肥以后, 在社员重新盖新房的时候,大工自己负责,小工小队里出,出工的人由小队里记 工分。这么一来,打土坯的问题解决了,小工的问题解决了,秫秸箔也解决了, 我看只让社员负责找大工,搞好门窗户搭、檩梁木架就可以,再要有困难集体帮 助去解决。这样,大多数社员都能住上新房子。你说,咱这社会主义和集体经济 的优越性,还能光挂在嘴上啊,得来点真的才行啊!所以,从现在起,凡是愿意 翻盖屋的,冬天就可以动手拆屋,拆了以后运到坡里去上地……”   于是,落花屯大队又恢复了平静,恢复了生产,真的出现了热火朝天的生产 高潮。挖井的、拆屋的、运肥料的,四面开花,人们冒着严寒和风霜,一直干到 进腊月,天寒地冻了,那干活的人们还在苦干。   一天晚上,石榴花把自己的被褥抱过来,铺在头牯棚里的床上,躺上去,她 说:“你的确是个老头子,可是老头子也不都是糟烂的,你就不糟烂,叫我看还 是挺青春的。我就相中你这个老头子了。吃糠不吃菜,个人心里爱,谁管得着? 我的心早就嫁给你了,现在连身子也要嫁给你,我不光心里想你,身上也想你。” 赵光哲很警觉,颤抖着说:“不!我只能接受你的心,不能沾着你的身!为这, 我问过程玉芬,她说她不同意。”石榴花忽然哭了:“老头子……呜呜呜,我不 就是你的程玉芬么?我是活着的程玉芬啊!”他说:“不!你不是程玉芬,你是 一朵石榴花,只是你这朵石榴花太嫩了,嫩得让我不敢摘。”她说:“石榴花不 是纸糊的,你愿意咋摘就咋摘,呜呜呜……你不摘,我的心就会死去!”石榴花 没再说话,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蒙住头,在被窝里呜咽起来……   赵光哲坐在撑杌上,趴在床沿上,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天不明,石榴花起身,哭诉道:“老头子,你不要我啊,我不配你?你嫌我 是离过婚的女人么?呜呜呜……我不配你么……”赵光哲抓着她的手劝她说: “小石呀,不是你配不上我,是因为我太老了。咱不是说好的要以心为邻么,我 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就够了,这就是幸福。我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能糟蹋 你年轻的身子啊!你的身子是禁区,这是我做人的规矩。你要想开点,谅解我才 是,不要伤心……”她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老头子,赵可安强暴我,我坚 决拒绝他……我想要你,你却拒绝我。我喜欢你,得不到你。他追求我,得不到 我。油锅里的你我他,无形的线儿像剪刀。不知怎么了,我永远忘不下你,可是, 你天天在我的梦里。这世界怎么如此不公道?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么?要不, 先办个结婚登记手续行不行?”赵光哲摇摇头:“别这样……”石榴花穿着薄薄 的内衣,“忽”的一声从床上出离下来,狠狠地搂住了他。赵光哲神经过敏,心 中作痛,他不去配合,就流下泪来。她说:“就吻一下,我就心满意足了。”于 是,她狠狠地吻了他。他,那是一张很老相的脸。然而,她就满意了。她穿好衣 服,拥抱了他。然后,她依依不舍的走了。   赵光哲忽想起她的被褥还铺在床上,就说:“被褥,你的被褥……”她说: “留给你了,亲爱的傻瓜……”   从此,石榴花就永远的消失了。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意见篓子”和赵可安在公社群专的大堂上,每人吃了一顿杀威棒、一顿皮 鞭炖人肉、一顿吆三喝四的酸辣汤,已是皮开肉绽、嗷嗷直叫,一派囚犯模样, 再也抖不起威风来。可是,他们却不服软,“意见篓子”在拷问中说:“胜者王 侯败者贼,别看今天我是阶下囚,说不定明天你就是阶下囚。你们这些破坏文化 大革命的反革命,秋后算账派,镇压革命造反派,罪责难逃,早晚有你好看的时 候。赵有佩是怎么死的?是死在医院里的,他早就有高血压病,我根本就没踢他, 他自己想死,谁也拉不住。你们替走资派说话,这是搞的什么革命,你们才是真 正的反革命。现在是反革命整治真革命!”赵可安在拷问中就说:“石榴花本是 我老婆,我跟她睡觉她不愿意就是强奸妇女啊?笑话!大队的生产搞糟了,那是 保皇派作祟,和造反派有什么关系?你们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撂在一边,专门对 造反派搞政治迫害,你们串通一气,都是保皇派!”这二人“嘴硬”,硬得像螃 蟹,也像老鹰,但是没用,越是嘴硬越是挨揍,终于被揍得爬不起来了。   可是,他们的反抗很应验。不知什么原因,三年的刑期,三个月就放人了。 “意见篓子”和赵可安,在拘留所里悲哀的过了一个大年,浑身的伤痛慢慢消失, 刚出正月就放回家来。他们的头发很长,胡须乱哄哄的,非常难看,有人看见他 们进村时的样子,都说他们是说“长毛贼”。   “长毛贼”一出来,推头刮脸,重新抖起精神,暗暗搜罗旧部,重整旗鼓, 宣传造反,上窜下跳,到处告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行动果然惊动了上级 领导。于是,五十多人的一支贫宣队,忽然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落花屯。又是一番 访贫问苦,又是一番串联走访,又是一番调查研究,仅仅一个星期,就水落石出 了。贫宣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宣布:“赵祥楼、赵可安同志虽然有工作上的缺 点和不足,但他们是十分坚定的革命左派,赵有佩是一个十足的走资派。赵有佩 的死亡,完全是病死,死有余辜。对于这种走资派就应该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 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赵可安同志对于石榴花的问题没有错误,因为石榴花站错了 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保皇派。石榴花和赵光哲发生的不正当男女关系,纯属违 法乱纪,应当受到批判和斗争;大队的生产搞不上去,那是因为有一股复辟资本 主义的势力在落花屯复旧了。所以,现在要进行反复旧。反复旧,反谁?就要反 对现在的革委会。现在的这个革委会是落花屯大队复旧的根源,根子很粗、很长, 从上到下都有存在,实际上是叛徒、内奸、工贼、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阴魂不散, 所以必须肃清流毒。走资派赵飞,保皇派赵光明,用生产压革命,用小恩小惠收 买人心,实际上是要复辟资本主义,让广大革命群众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如果让资产阶级复旧,那就会有千万颗人头落地,文化大革命的一切成果就会毁 于一旦,那将是多么悲惨的局面!反复旧,就是要坚决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坚 持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要把受走资派迫害的革命造反派解放与来,为他们平反昭 雪,让他们站出来大胆工作。所以,贫宣队决定:撤销赵飞、赵光明的一切职务, 解散以赵飞为首的革委会,重现组建真正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革命委员会。经 研究决定,由赵祥楼同志担任落花屯革委会主任,由赵可安同志担任革委会副主 任……”   贫宣队长宣布完毕,“意见篓子”、赵可安等人,立刻登台演讲。他们一先 一后讲话表态,先是痛哭流涕地说些感谢话,感谢贫宣队,感谢广大革命群众, 感谢上级革命委员会的正确领导,感谢毛主席,感谢林副主席,感谢敬爱的江青 同志,然后就声讨复旧势力镇压革命群众的种种罪行,说赵飞、赵光明等人,实 际上是在诋毁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果,诋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复辟资本主义云 云。最后,部署反复旧的下一步工作,只是没有部署生产。当然,赵飞、赵光明 等人也就烟烟熏熏的退出了会场……   反复旧的贫宣队撤走了,人们越来越糊涂。   贫宣队一撤走,赵光明就请赵飞来家里喝一盅,边喝着酒,边抱怨。赵光明 说:“大联合徒有虚名,革委会换来换去,多头的领导,混乱的形势,天天都在 刮大风。今天东风压倒西风,明天西风压倒东风,天无晴日、风无定向,嘿嘿, 我他妈的,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东西南北了!做过去的事,铸成了不能改变的历 史,太阳东边出,月亮西边落,这些都没变,可是,是非却变了,大变了。昨天 看是对的,今天就成了错误,昨天是功劳,今天就成了罪行。一切的功过是非混 淆起来,混而不澄清”。赵飞说:“‘三忠于、四无限’和‘天天读’没有错,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没有错,‘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没有错,‘向敬爱的江 青同志致敬’也没有错,咱就得坚持着。其他的一切,都靠不住,都拿不准,都 弄不清是对还是错”。赵光明说:“反复旧的运动一阵狂风刮过去,不刮风了, 怎么还是无风三尺浪,咱不能让落花屯大队成了造反派的天下,还得和他争!”   酒,喝完了,壮起了两颗英雄胆。   有人拥护才是领导,没人拥护就不是领导。“意见篓子”和赵可安虽然也有 拥护的,可人数太少,不足一半。特别是各小队的队长,虽然不去找他的茬,可 是大都不听他的指挥,给他来个软磨,或者口头答应着,回去另行一套。所以, 赵光明和赵飞没有因为反复旧被撤职就销声匿迹、退出历史舞台,他们不忍心看 着原来部署的工作半途而废,就在多数群众的强烈要求下,两个人上了邪劲,坚 持着很保险的“五个首先”、“三忠于、四无限”,坚持着很保险的“天天读”, 坚持着自封的“毛主席革命路线”,坚持着“打倒刘邓陶”的口号,继续抓革命、 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意见篓子”和赵可安占据着大队办公室和广播室,把持着广播喇叭天天吆 喝。赵飞他们没有办公室,只好在会议室里办公。于是,落花屯大队就有了两个 革委会、两个司令部;与此同时,公社里的革委会也变成两个,一个支持赵飞, 一个支持赵祥楼。保守派的人数多,造反派的根子硬,分道扬镳,各率其众。都 不是吃茬,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战胜不了谁。社员群众,听话的算一份,不听 话的可以走。于是赵光明,就继续领导油坊的生产,管理拆旧屋、打土坯,“以 坯换肥”。赵飞就泡在坡里,挖井、施肥、整地。反复旧后的生产安排,基本上 按原来的部署进行;同时,“意见篓子”和赵可安就整天在大喇叭里呼天喝地, 叫嚣和煽动反复旧,说是保皇派们镇压革命群众的罪行,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早晚要清算,三个月的禁闭室不能白坐,革命造反派的鲜血不能白流,血债要用 血来偿,“只要地球转,老子就翻案”云云。   赵飞和赵光明就像取经路上的孙行者,在“师傅”不断念动咒语、紧箍儿猛 刹脑门儿的阵痛中,继续领导着春季的农业生产。大海航行靠舵手,不知舵手在 哪里。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就是不出来。于是,“盼九大,迎九大,盼着毛主 席说句话,毛主席呀你在哪?”毛主席来了,毛主席派解放军来了,公社里来了 宣传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解放军。这些年,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工业学大庆,工业 学大寨,全国学习人民解放军。还是毛主席亲手缔造的、林副主席亲自指挥的中 国人民解放军有权威,他就代表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宣传队这一来,就等于毛 主席来了。军宣队来到公社里,公社的两个革委会全都成了摆设。慢慢的,公社 里的大权就掌握在解放军手里了。解放军是绝对权威,他们是荷枪实弹的人民武 装,虽然不一定开枪,可是他们的确有枪,也有飞机大炮和坦克,“二、三”夺 权的时候,就曾经在济南市的大街上示威过,加上冲击解放军是一大忌讳,那是 个禁区,没人敢于造次,所以就有权威。然而,解放军不向公也不向婆,闭口不 语。军宣队向落花屯大队派来两个观察员,要求两个革委会进行合并。合并起来 干什么?庆九大。   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了,林副主席就成了毛主席的接班人,还 写在了党章上。这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山东省革命委员会和济南军区的三位主要 领导人,联名向中央写了一个报告,毛主席圈阅后,颁布下来,贯彻执行。只可 惜,那个“二、三”夺权时上台做了省革委主任的麻子脸,就像“张宗昌去天 津”,再也回不到美丽富饶的山东来。他,垮台了。于是,中国的红太阳依旧光 芒万丈,山东的“黄月亮”,却成了“万臭无香”;驻落花屯的军宣队观察员, 慢慢看出些门道来,想出来一个折中办法,要求联合掌权,在落花屯大队,重新 成立起了一个由各方面代表都参加的革命委员会,明确头衔:革委会主任赵光明, 副主任赵飞,委员赵祥楼,委员赵可安,委员赵有杰。   在根本观点上完全对立的两个派别,经过解放军苦口婆心的做工作,总算捏 合起来了,就像以水做浆糊贴在墙上的大字报,经不住风吹日晒,从墙壁上脱落 下来。“意见篓子”和赵可安,只好台上握手,台下踢脚,当面赞成大联合,暗 地里密谋策划。“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以曲求伸,等待时机,准备反扑。   在“意见篓子”家里,赵可安坐了把下首椅子,“意见篓子”坐了把上首椅 子,赵祥楼喊:“你妈呀,快去炒一碗白菜来,俺爷儿俩喝一盅。”他媳妇丛俊 杏没作声,他闺女走进来说:“爸,俺妈上场院里去了,我去炒吧。”赵祥楼说: “也行,快一点儿。”那闺女叫赵荔枝,十八岁了。要说也奇怪,“意见篓子” 没长出个人样来,他老婆丛俊杏,也是长相平平,可是他那个十八岁的闺女赵荔 枝,长得倒也出条。这个荔枝,鸭蛋似的脸庞,不高不矮的身量,除了有点羞羞 答答,真也没有多少龅瘫。他妈不在家,她就去炒菜,一会儿工夫端上来,放在 桌上,就要走开。赵可安没了女人,打了光棍,石榴花下落不明,他就对石榴花 死了心,他就不住地用眼睛瞅着赵荔枝,又怕让“意见篓子”看出事来,赶快与 他说话:   “楼爷,你说这军宣队这不就是和稀泥么?革命的,不革命的,都他妈煮在 一个锅里了,这不就是大杂烩呀!还让革命不?怎么革法?”“意见篓子”就说: “和稀泥?这可不是和稀泥的事,明明是压制咱么!正主任是保皇派,副主任是 走资派,咱们造反派只能当个委员。开会了,让你去听听兔子叫唤,不开会了还 得上坡干活,一年能开几次会?你看那个赵有杰,当了委员以后,简直就是上了 天。这实际上就是把咱干掉了!来,喝酒,今日有酒今日醉,别管他妈的革委 会。”两个人端起酒盅,碰了一下,赵可安一饮而尽。“意见篓子”却喝呛着了, “咳咳咳咳”一阵咳嗽,感到喘不上气来。赵可安连忙过来给他捶背,不想, “哇”的一声,赵祥楼吐了起来。赵可安又让他喝了口白开水,慢慢好一些,擦 擦嘴,继续喝酒。两个人喝了一瓶地瓜酒,天就黑下来。   到了黑夜,丛俊杏就说:“你爸呀,我怎么听得你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响呢, 你感觉怎么样?”他说:“没事,可能是喝酒喝呛了,喝得有点多,就咕咕噜噜 的不舒坦。”丛俊杏说:“来,我给你腕腕肚子。”于是,她伸手去腕他的肚子。 腕着腕着就说:“怎么这么涨?”他说:“让这些私孩子气的!”   过了几天,“意见篓子”就觉得肚子越来越涨,吃饭也吃不上,时不时地犯 恶心。丛俊杏有些害怕,就说,咱上医院去看看吧。   在公社卫生院,大夫问了问情况,看了看他的眼球,扪了扪他的肚子,吃惊 地说:“你这病,咱这里看不了,你还是转到济南的大医院去看看吧。”这一说, 丛俊杏害了怕:“大夫,他这个人历来是多灾多难的,这回……他是长得么病?”   大夫摇摇头说:“不好说。咱这里没有仪器,没法检查,所以得到济南的大 医院去看看。”丛俊杏一听就哭起来:“上济南,没钱啊,欠大队、小队的粮食 款和原来借下的钱,都快上千块了,人家还能再借给?”“意见篓子”就气昂昂 地说:“熊娘们儿!哭么?我不是还没死么?赵光明,那个保皇派,他敢不借给 钱。我他妈干的是社会主义,就得吃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吃白不吃!他要敢 不借给钱,我他妈就让他活不成!”丛俊杏忙扯着他:“我的祖宗啊,你可别再 惹事了,骂骂咧咧的,还不让大夫笑话呀!”那大夫却笑笑说:“不!他还曾经 是造反派的头头呢,有些能力啊!不用讲话稿,就能凭嘴拱上一个小时,这还不 是能力呀!快去看看吧,免得看晚了耽误事。”   丛俊杏来到大队里,看见赵光明,立刻洒下泪来:“光明叔啊,你看看,我 又得来求大队里帮忙了……俺知道,你那家侄子不懂事,惹得你生了一些闲气, 你可别怪他啊!这不,欠大队里的粮食款,加上原来向赵有佩借下的看病的钱, 可能有千八块钱了吧!俺一分钱都没还过,可是……还得再借,俺都不好意思张 嘴了……你看看,他又长了病,卫生院治不了,让转院上济南,你说,俺一无生 意二无收入的,上哪儿去弄钱啊?可……把俺难为煞了……呜呜呜……”赵光明 一看就说:“别哭,不能哭!紧自有病人的,哭坏了身子谁给他支使啊!有话好 好说么……这借钱的事么……大队里很紧啊,油坊里也是周转不开,现在又要打 机井、买水泵了,处处都得用钱。不过,赵祥楼同志是革委会的委员嘛!大队里 无论多么困难,都得帮助解决,你放心,我不会难为你。只是,今天不行,隔两 天吧。有一笔白菜款,得两天以后才能到,一到了,我就给你送过去。怎么样? 八十块钱够不够?”   丛俊杏万万想不到赵光明如此痛快,他一下子就转悲为喜了,激动地说: “光明叔啊,打那里让你当主任呢,就是体谅贫下中农。他让你生了这么多气, 你还是这么痛快,唉!俺那一口子呀,俺自家也没法说。可是做女人的,自古就 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谁家就得随谁家。他说了这么些不好听的话,你都 没计较。过去的事,你就看在俺娘们儿的份上,忘下吧!”赵光明立刻下了道, 笑笑说:“哈哈,你看你,咱两口子,谁和谁呀!今儿黑夜,我不是把你弄得挺 舒坦啊,你怎么忘了……”边说着,就起身往外送她。弄得丛俊杏哭笑不得,就 说:“看你,还当叔公公哩,又下了道的不是……”   果然,两天以后,赵光明叫着会计来到赵祥楼家,把八十钱交给他老婆,让 赵祥楼签字。“意见篓子”躺在床上不说话,点画着他老婆签了个名字。他老婆 赶紧抹画着说:“光明叔啊,俺可得谢谢你了!这一回,你这家侄子总算是有救 了。”赵光明说:“赵祥楼同志啊,别想别的,好好养病就是,看好病再说。哼! 现在不是从前了,济南的大医院,就没有治不了的病。好好养病吧!”“意见篓 子”还是不说话,赵光明看他摆着臭架子,觉得巴结不上他,说完就走了。丛俊 杏千恩万谢的把他送到大门外。   丛俊杏送客回来,“意见篓子”就烦了:“熊娘们儿,你巴结他干么!他借 给钱是正借,他就不敢不借给。借给你钱的就是好人啊?不!他那是搞经济主义 哩,拿着公款为好人啊!那叫糖衣炮弹!你懂吗?”丛俊杏就说:“别这么说, 人家借给咱,就比不借给强啊!要是真的不借给,咱怎么治病啊?怪不得人家都 叫你意见篓子呢,人家借给咱钱治病,你也有意见,俺也不知你是咋想的。” “意见篓子”烦了,骂道:“熊娘们儿,你懂个屁!我他妈的这几年为革命操碎 了心,还得受保皇派的打骂,做牢房,受尽了反动派的折磨。他妈的他给八十块 钱就能补过来呀?八百块也补过来,他是活该给送钱来。”   丛俊杏和赵荔枝娘儿俩陪赵祥楼去济南看病,赵可安自报奋勇也要去。坐上 公共汽车,来到济南的一个大医院。挂上号,大夫一检查,做了个化验,做了个 B超,大夫看了看结果,眉头一皱就说:“不要紧,开点药回去吃吧。”大夫正 在写药方,赵荔枝就扶着他爸出门去走廊休息了。丛俊杏和赵可安就问:“大夫, 他这是长得什么病?”大夫把房间的门关好了问:“你是他的什么人?”丛俊杏 说:“俺是他媳妇。他……是自家爷们儿。”大夫敛起愁苦的面容说:“他是肝 癌晚期,是不治之症。开点药吃是安慰他,不会管用的。要对他本人保密,要是 知道了反而不好。按我的经验,他,最多还能活一百天。”   丛俊杏立刻吓得哆嗦起来。赵可安也吃了一惊。那大夫挺负责任,写了两张 病历,一张是假的,写着肝炎,一张是真的,写着肝癌。还让丛俊杏把那张真病 历藏好,说是不能让病人看见。   丛俊杏强忍着将要失去男人的悲痛,和荔枝、可安一起去赶回家的公共汽车。 可是刚赶到车站,那最后一班车就驶出去老远了,他们无论怎么呼喊,也不管用 了,眼睁睁看着汽车远去。天慢慢黑下来,在这座人山人海的省城里,他们举目 无亲,怎么样度过这艰难的一夜?没有办法,赵可安就说:“楼奶奶,咱只好住 旅馆了。”丛俊杏就说:“也只好住旅馆了。不过,剩下的这几个钱得节约着花 才行,不能四个人都住旅馆啊!就让病人一个人住吧。我去陪她。你和荔枝娘儿 俩就截就着住在车站上吧。”于是,他们找到一家旅馆,出示了大队的介绍信, 方才找到一个房间。让“意见篓子”躺在床上休息。赵可安从外面买来几根油条, 递给“意见篓子”,他接过来刚想吃,就恶心起来。就说:“我不吃了,你们把 它吃了吧。”丛俊杏劝他只吃一根,他还是拒绝了。丛俊杏也吃不上,她无心吃 饭,就说:“我也不饥困,你俩吃吧。”于是,赵可安和荔枝就各吃了几根油条, 坐在他的床沿上说话。   “意见篓子”说:“你妈呀,我怎么看着你就是不高兴呢,是不是我的病不 好啊?”丛俊杏苦笑着说:“俺哪里不高兴来呀,你不就是长肝炎么,又不是长 了一回了。噢,你长病,俺还能多么高兴啊?总不是好事。你别多心,大夫说, 需要休息一百天,吃点药就好了。”赵可安拿出那张假病历,递给他:“楼爷, 你看,还是你的老毛病,这是让走资派们给气翻了,休息一阵子就好了。没啥大 不了的。”荔枝给他爸擦了擦手,就说:“爸,你得好好养病,别再考虑革命的 事了,身体要紧啊!”“意见篓子”却说:“小孩子家,别管这些事。革命,还 能不搞?一个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尚且不在乎,还在乎长病?可安啊,你既 然来了,明天先别急着回去,趁空儿到山贫指去上访,听听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看看咱什么时候才能翻过点儿来。”正说话,几个带了红袖标的人在门口咋呼起 来:“喂喂喂,没办理住宿手续的快出去!”遂说着,就验看了住宿证,指着赵 可安和荔枝的鼻子,如狼似虎的吼道:“出去,快出去,旅馆要关门了。”赵可 安立刻出来房门,赵荔枝依依不舍的看了看他爸,无可奈何的出来了。   33、   赵可安前面走,不住地向后面看荔枝,见她跟上来了,就说:“小姑姑,咱 到哪儿去呢?”荔枝说:“俺不知道,人生面不熟的,你上哪俺就跟你上哪。” 可安说:“那,咱就上车站吧。”于是,他们向车站走来。走在城市马路上,陌 生得近乎于恐惧,荔枝就像个小孩子,紧紧地依偎着赵可安不放松,因为他是她 最熟悉的人,唯一的熟人,唯一的依靠,赵可安也就保护着颇显恐惧的她。他们 来到车站的候车厅,非常稀罕的几个连椅上挤满了过夜的人们。他们找不到可以 过夜的座位。只好就地打坐,倚着墙根儿坐下来。   赵可安不想入睡,他对身边的漂亮女孩儿产生着强烈的欲望,稍微挨近一点 儿,浑身就像过电那样敏感。荔枝把两肘盘在膝上慢慢睡去,他的一只手就渐渐 搭在她的肩膀上,随后,他就去摸弄她的乳房,再后来,他就把一只手放在她的 下面。那女孩儿不去反抗,只是往一边列列身子,轻轻移开他那不规矩的贼手。 轻轻说一句“别”。他就觉得她是可以接受的。于是,她往外挪一下,他就紧紧 地挨过去。再挪一下,再挨过去。他总是紧紧地贴近着她。   候车室里有一盏小小的电灯泡,不大亮,影影绰绰照见人们那东倒西歪熟睡 的身影,似乎没人在意他的这些动作。他的胆子就慢慢的大了起来,就把一张脸 故意地贴在她的脸上。女孩儿的身子已经挪到了墙角上,再也没处挪了,他就把 舌头伸到她的嘴边来,他的手也就拼命的拨弄她的乳房。她没有相应,闭着嘴装 作睡着了。   女孩儿没睡着,她知道他要对她发坏。可是他是她爸的相好,他是这个夜里 她唯一熟悉的人,他还是为了和他爸看病才来到这里陪她吃苦的,所以她不敢反 抗他,无意反抗他。但是,她这是初次与一个男人单独这样贴近,这种贴近是女 孩儿既希望又羞怯、既害怕又不能拒绝的自我抵牾。如果拒绝了他,就会闹得丢 人现眼,如果顺从了他并不是自己的心愿。所以她就任他无论多么润就,也装作 不知道。这是女孩儿唯一的处理方式……   而他,忽然觉得赵荔枝是同意的,只是碍于环境的恶劣不敢和他那个,一旦 有个隐蔽的环境,她就会成为顶替石榴花的第二任妻子——这可是个黄花闺女呀。 那个该死的石榴花,不和我复婚,找个老头子当丈夫,傻瓜!看我的,不找就不 找,一找就找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看你生不生气;“意见篓子”,老丈人!跟 你一阵子,当官没当成,丢了原配的老婆,成了一条光棍子。我追随你造反,没 得到好处,就得搭上你的黄花闺女了!下一步还能不能当官?我要不惜牺牲一切 的去追求。一旦追不到,不是还有个年轻美貌的赵荔枝陪着么,划算!赵祥楼快 死了,下一步,落花屯的造反派我属老大了。至于那个丛俊杏,只要我把赵荔枝 日了,生米做成熟饭了,她是管不了的,她也只好答应下来,痛痛快快当我的丈 母娘,认我做女婿了。哈哈,就这么办;这个夜里,他根本没睡着,强忍着一份 亢奋,没对她作出更加出格的动作,他决心回家后,在她的家里得到她!   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意见篓子”病情加重,他身边只有他媳妇丛俊杏、 他闺女赵荔枝,另外还有他的“亲密战友”赵可安。他对赵可安说:“可安啊…… 我,怕是不行了,可是革命还得搞……在我这一生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条 战壕里的亲密战友。我相信你会很好地对待你搂奶奶,对待你荔枝姑姑。你要继 承我的革命事业,把革命进行下……”赵可安很激动,就说:“赵祥楼同志,你 就放心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意见篓子”又冲他老婆丛俊杏说: “你,跟我一辈子,不容易,可是我不能陪你了,可能要死去。我死以后,你要 时时、事事、处处依靠可安同志……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和可安,要想办法 给荔枝找个好主儿……”又对他的闺女嘱咐道:“荔枝啊,你要尊敬赵可安,就 像尊敬我一个样,我死了,你没依没靠,就得靠赵可安啊!他和你爸我是一条战 壕里的战友……他是最可靠的人……”这是“意见篓子”的临终遗言。临死的人 了,那临终遗言,无论说得对不对,都不会有人反对,都得诺诺连声。他媳妇、 他闺女和赵可安,都点头称是。赵可安说:“楼爷,你就放心吧,只要有我在, 他娘儿俩就不会落时!我会管到底的。”那娘儿俩只是哭。其实,他的临终遗言, 三个人听了各有所想,却不好沟通。赵荔枝心里说,爸呀,我糊涂的爸呀,赵可 安不正派呀,你,你怎么认他做朋友呢?他天天都欺负我,怕惹你生气,我不敢 声张啊;丛俊杏心里说,你别死呀?你死了就会塌了天的。剩下我们娘儿俩,就 会挨人的欺负啊;赵可安心里说,死就死吧,你死了就不碍事了。   一会儿,“意见篓子”忽然疼起来,疼痛难忍,疼得嗷嗷直叫,疼得死去活 来,是一种最高境界的折磨。这种折磨,比起在群专吃皮鞭、棍子炖人肉来,更 甚一层。   “意见篓子”躺在床上,疼得打滚碰头,如同见了阎王爷那样恐惧,嚷着让 他老婆去请大夫打杜冷丁止疼。他老婆不好意思让赵可安去,天黑路远不放心, 也不能让荔枝出去,就得自己去请人打针了。她嘱咐了荔枝几句,就匆匆走了。   “意见篓子”昏过去了,赵荔枝趴在他耳边“爸爸爸爸”地喊叫,赵可安就 不让她喊,就说:“楼爷是睡着了,别喊了,让他睡一会儿吧。”荔枝信以为真, 她真的不敢哭了,不敢喊了,只是趴在床沿上看着她爸那张痛苦的脸。不想,赵 可安忽然一翻身,把赵荔枝抱起来,抱到另一头,摁在床上,喃喃地说:“你爸 睡着了,你妈不在家,正是好机会,我想你呀,快来!”赵荔枝不敢大声喊叫, 总怕惊醒他爸,便拼命的挣扎:“流氓,俺不愿意。”“你爸让你听我的,你还 能不听啊?”是的,他爸的话音还在耳边回响。可是不行,我是黄花闺女,要嫁 人也得选个好的,怎能嫁一个流氓?于是,拼命的挣扎。可是这种挣扎苍白无力, 毕竟男人力气大,女孩儿又不敢出声。于是,他就把她的裤子褪了下来,立刻爬 到在她身上动作起来。   那闺女从未经遇过这种事,对男女间的媾和只是觉得陌生和窝囊,半推半就 的让他的东西入了港,但那个从未开启过的地方告诉她疼痛难忍,她就“哎哟” 一声尖叫骂道:“流氓!滚开!”遂之,那东西就脱港出来。他又死死的把他摁 倒,重新动作……她就再一次的嚎叫:“爸!快来救我……”   床上,这一头是昏迷不醒的赵祥楼,那一头是兽性发作的赵可安。赵荔枝在 强暴中大声吵嚷,希望她爸能起来救她。“意见篓子”忽然被叫醒了,真的醒来 了来。他吃惊的瞪着牛一般的眼睛,看清了这一切,想翻身起来,可是浑身动弹 不得,只得用手指着赵可安,使足全身力气愤怒地说:“赵可安,你这个畜牲, 我认错人了……”后面还有话,听不清了。赵可安一边动作一边反驳:“哎!跟 你干革命,没得到好事儿,我他妈就得日你闺女了!”“意见篓子”有气没法出, 只气得白瞪眼,他的话没说完,就断了气。“意见篓子”断了气,赵可安的发泄 终于完成了。赵荔枝立刻恸哭起来。赵可安提上裤子,对她说:“哭吧,反正死 人口里无对证。你死了爸,是该哭个痛快!”   丛俊杏请大夫回来,没进屋门就听见闺女哭得死去活来,知道她男人已经死 了,可是他只知道闺女是为她爸死了而哭,不知道她已经被人强暴?赵可安也哭, 边哭着边说如何处理丧事。“意见篓子”死了,他闺女被赵可安强暴的事他都看 见了,可是他没有能力拯救他的闺女,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亲密战友糟蹋自己心爱 的闺女,他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亲眼目睹了赵可安的流氓行径,于是,他就气 死了,他的死期本来还有几天,看见了这惊心动魄的最后一幕,他就没能活到他 的死期,提前十天死了——这一切都定了格。下面的事就是发丧了。“意见篓子” 的丧事很简单也很草率。许多人唱起了棒棒锤,有的说他“吃了嘴的亏”,有的 说他是“官迷心窍,坏人恶报”,有的说“张小惠、程玉芬、赵祥昆的阴魂整天 找算他”,有的则说“赵有佩的在天之灵,在玉皇大帝那里告了他的御状。”只 是,赵可安强暴了赵荔枝,没人知道。   “意见篓子”死后的第五天,他的闺女赵荔枝忽然悬梁自缢了。人们糊涂起 来,为年轻的她洒下了迷惘的泪。丛俊杏更是摸不着头脑。先死了男人,后死了 闺女。男人死得窝囊,闺女死得蹊跷。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孤苦伶仃的过日 子……   赵可安找不上媳妇,希望与比他大出一旬的寡妇、“意见篓子”的遗孀丛俊 杏结婚,可是丛俊杏不是意见篓子,她虽然没有根据证明她的闺女是遭到了他的 强暴而自杀的,不知道就是他强奸了荔枝,但她凭感觉知道赵可安不是好人,所 以,他坚决回绝了他的苦苦哀求。她说:“赵可安,你不是好人,我可以像俺闺 女一样的死去,但决不会上你的当……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毛主席发出最高、最新指示,让城里的孩子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 育。于是,落花屯大队来了十五名知识青年。上级拨下专款,大队里为知青盖了 一座扁砖到顶的新房,里面安排了床铺、食堂。知青的房子比社员的房子好出一 大截,社员有理解的,也有提意见的。大队干部们向伺候客人一样的敬奉他们。   几个知青逛大街,走到一个胡同里,看见一家的墙上有个黑漆漆的窟窿,就 走近了,把头瞅峁地往里瞧,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一个知青说:“这是他们的土 坯墙坏了,出了窟窿。”另一个就说:“既然是坏了,就该堵住才行。来!不是 说让咱学雷锋么,咱就得为贫下中农做点好事,给他堵住吧!”于是,几个人从 一家正在和泥盖屋的人家那里弄来一堆黄泥,用手抄起来掇进了那个窟窿里,又 用手沾着水,抹画的光光悠悠了。几个知青感到十分娱悦。   这里正好是丛俊杏的饭屋。丛俊杏做饭时,点火拉风箱,灶廓里的烟不往外 跑,一直从灶门洞里往外冒,满屋里昂烟咕嘟的,呛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双眼睛 也被呛得泛红和流泪,不住地咳嗽,只得绕到胡同里查看那烟囱眼儿。一看,那 烟囱眼被人用泥巴给糊住了,立刻就着急起来。丛俊杏找到大队里,赵光明正在 开座谈会,见她急急火火的进来了,就迎出来说:“老丛啊!你,你怎么又想起 我来了?是不是像男人了?想男人也得到晚上才行,大天白日的,你就……”丛 俊杏就说:“光明叔啊,你看你,旁人急得心急火燎的,你却是掰着不疼的牙胡 离戏。也不知是哪个坏小子,把俺家的烟囱眼给堵住了,一烧火,光冒烟,呛得 我那眼睛都红肿了。俺找你查问查问,到底是谁发坏。你那家侄子死了这么长时 间了,他是得罪了一些人,可也不能没完没了地对俺这寡妇守居的人继续报复啊! 光明叔啊!你就给俺解决解决吧!”赵光明仔细看她,果然是两眼红肿起来。就 说:“行,我去看看。”于是,赵光明和他来到那烟囱下面,看了看说:“哈哈, 你看,这是用手泥上去的黄泥,还没干哩!八成是哪个坏小子干的。别管是谁干 的,先把他逃开你做着饭吧!”于是,赵光明亲自用手把那烟囱陶开,陶下来一 大堆没干好的黄泥……   两个知青到井上去打水,把梢系下去然后拧辘轳,拧到井口上,忽然看见那 只梢里有一条长虫。拧辘轳的知青一看就害了怕,一松手,撒腿就跑,那梢坠在 井绳上,坠得那辘轳缇缇得倒转起来,没转几下,那支着杆子梃的叉木子,就随 之跳动,咣当一声响,扑了杆子。那只梢和辘轳头,一同掉进深深的井里。听的 井里咕咚一声巨响,随之又一声呼隆,井下面叉的碹坍塌下去。两个知青顾不得 着一些,咋咋呼呼,仓皇的逃跑了。整个知青队伍听说他们喝的是生着水蛇的井 水,好长时间都不敢喝井里的水了。   大队里得到消息,就去做处理,赵飞就说:“‘井里的蛤蟆浆里的蛆’,都 很正常。吃水的井里有长虫也很正常。我们乡下人祖祖辈辈都是吃这样的井水。 你们倒好,不爱护公共财物,不但弄坏了一支拧水的杆子,掉下去一个辘轳和一 只梢,还震塌了井下面的碹。不过,只要没把你吓出病来,俺大队就算烧高香了。 怎么办啊,就得把那辘轳和梢捞上来,重新挖井了。你们啊,来了这么长时间了, 还是这么离把(外行),唉!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光管着添乱!”知青们挨了 批评,心里不服,对赵飞怨恨起来。   那些半大小子和丫头们好没正事,今天偷了东邻的鸡,明天偷了西舍的鸭, 知青小张勾引了村里小芳,村里二牛看了知青玲玲两眼,都成了大问题,在全大 队纷纷传扬,直弄得鸡飞狗跳。有的知青到地里干活懒得使力气,说出话来就是 满腹牢骚。好像他们就是天生的在城里享福的人,乡下人就活该面朝黄土背朝天。 有一次,一个知青和一些社员吵起嘴来。那知青说:“我们十七、八岁就来到这 破烂乡下,受这些土老冒管理,这是他娘的什么政策?”社员听着不得劲,就反 驳说:“什么?破烂乡下!没有这破烂乡下,你们城里人早就饿死了!还有什么 土老冒?什么土老冒?哪一粒粮食不是从草帽子底下长出来的!我们黑手的挣给 你们白手的吃,你还涨饱么?干活不行,发牢骚倒是挺在行,光发牢骚,地里能 长出庄稼来呀?”知青也有他的道理:“把你家里的孩子送到千里遥远的地方去 你忍心不?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城里人就是城里人,这不是胡掺和么?你还有理 呀?”   这场争论被公社知青办公室的人听说了,把肇事的社员和肇事的知青每人批 评了一顿,社员拗不过上级,最后还是写了检讨、向知青赔礼道歉才算作罢。   知青们之间用雪白的馒头作炮弹,互相扔着攻击对方,雪白的馒头抛在地上 没人拾,社员们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可是,谁也不敢再去招惹知青,说那是犯 法的事。   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赵飞,就给社员们开会做工作,他的文化水平不高,基本 是个大老粗,尽是说些大实话,所以也有一定的说服力。他说:“知青下乡是毛 主席的伟大号召,也是林副主席的指示,我们大家都得拥护。毛主席为么让知青 上山下乡啊!还不是为了调整城乡关系呀!他老人家是想让城里人得到一些真正 的好处,生活得更好一些。让乡下人得到一些好名声,受到一些表扬,乡下人就 没有意见了。所以就让知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样一来,知青在乡下干上 一年两年的农活,再回到城里就知道粮食来之不易了,就知道爱惜粮食了。乡下 人呢,有个老师的名义,有个领导阶级的地位,也就满足了,也就能死心塌地的 为城里人的生活服务了。别看糊弄穷,可是糊弄穷也是好事呀!咱社员们只管好 好对待知青就是了,千万别出什么变派了。”   赵飞的话不知为什么就能说服老百姓,都觉得是这么个理儿,谁也不再和知 青计较了,任他们扔馒头、毁庄稼,没人再理睬。   可是,赵飞的话传到公社知青办领导的耳朵里,就成了大问题,特别是那句 “糊弄穷”就更不合辙,说他是亵渎党的政策,破坏知青下乡,就把他的大队革 委会副主任的职务罢免了,换上赵有杰当副主任。赵飞不服,对老百姓说:“哼! 我还没全说出来哩,就罢了官,罢了官更好,省得整天说话打着墨线。你那知青 干上几天农活就抱屈了,就受不了了,咱乡下人祖祖辈辈干农活怎么受得了呢? 不都是一样的人吗?没听说么,城里那些有政治问题的人都轰到乡下来劳动改造 了,为么不在城里改造?还不是把农民当作有政治问题的人看待呀!口头上说的 是向贫下中农学习,可那心里却把贫下中农当成四类分子看待,当成劳动改造的 对象……”赵飞当了多年的大队干部,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知青问题上跌了跤, 如今无官一身轻,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了。   赵光明接到通知,要到县里开五天会议。临行之前,他安排几个人,要把村 东口那个大影壁墙上的《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一起》的巨幅画像整修一新。他安 排赵有杰说,这幅画像经过风刮雨淋,已经变得很陈旧,林副主席脸上的油漆已 经脱落了,上级检查的时候说这是政治问题,若不整修,有损于光辉形象。必须 赶快请人来拾掇拾掇,我们不能犯政治错误。赵有杰说,这事交给我就行,明天 就找人干,保证完成任务。赵光明安排完就走了。   他随了张精锐,来到县里。张精锐被解放出来以后,做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兼 党的核心领导小组组长。他们来到县革委大礼堂一看,门口站着一层一层的岗哨, 岗哨们都穿着整齐的制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如临大敌,戒备森严,对每一 个参加会议的人,一律验明正身,检查证件,进行严格的盘查,似乎连一只苍蝇 也不能放进去。自从局势稍稍稳定以来,赵光明多次来开会,每次都是随随便便, 没见过如此严格的对待与会人员。心中禁不住打鼓——怎么了?   大会开始了。主讲人十分严肃的宣读中央文件:中共中央绝密文件,中共中 央正式通知,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凌晨,仓惶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 自取灭亡……啊!林彪?林副主席?他,怎么会……他不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 接班人么?所有的与会人员,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这是真的么?不可能! 是听错了吧!人们瞪大了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没人相信这是真的。主讲人看 看人们那极其诧异的目光,不得不重新读一遍:中共中央绝密文件,中共中央正 式通知,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凌晨,仓惶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 灭亡……   真的,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于是,会场上出现了一片片迷茫的目光……他? 怎么会?为什么?文化大革命?谁再来当接班人?今后怎么喊口号?“五个首先” 怎么搞?三忠于四无限呢?学毛选的光辉榜样呢?还举不举语录本呢?问号一串 串,脑子里开了花,像炸雷。唉!不可思议呀!实在不可思议呀!讲台上传过来 一个声音:林彪自我爆炸以后,我们的毛主席还在,我们的党还在,我们的社会 主义还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必须继续进行下去…… 紧密团结在党……   赵光明迷惘而迷茫的开了五天会。他听说有一个丢了绝密文件的干部,由一 大批公安人员,不惜一切代价,连夜找回了丢失的绝密文件,那个干部受到了严 厉的党纪处分,并被软禁起来。有一个县机关的干部回家睡觉,把林彪出事的消 息告诉了他媳妇,他媳妇又告诉了邻居,走漏了消息。于是,那个干部的全家和 他们的邻居,全部被软禁起来。赵光明听了不寒而栗。   赵光明回到家,偷偷的撕去了语录本上的林彪画像。姚立琴问他:“你的语 录本是不是让孩子们给撕了?”赵光明说:“撕就撕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赵 光明来到村东口的影壁墙前,看那被修复一新的毛、林画像,自言自语地说: “毛主席呀,你这么伟大,怎么也会上当呢?”   他和赵飞曾经部署的那些工作,“斤猪斤粮”、“以坯换肥”、“控制劳 力”,打大井、挖小井,兴修水利,所有的生产,在各生产队开展起来。开始时, 一些人继续惯性的喊着“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口号。后来,“绝 密”慢慢公开了,人们对林彪的事,在迷惘中慢慢理解开来。“永远健康”一词, 就变成了诙谐的玩笑话。   无情地光阴溜到了公元1972年夏天。落花屯大队,在广泛的范围内传说着一 个骇人听闻的故事。那故事很令人伤心,其梗概是:   江苏省徐海地区革命委员会下设的一个群众专政办公室的牢房里,用乱棍打 死了一个专门贩卖布票、粮票的投机倒把分子。那投机倒把分子是个女的,她的 双眉之间有一颗美人痣。   江苏省徐海地区群众专政办公室的主任名叫赵祥林。   赵主任闻讯后,不经意地去看了看那个被打死的投机倒把分子。他看见她的 双眉之间有一颗美人痣,有些困惑地说:   “这人好面熟哇!好像在哪里见过。”   据说,负责收尸的是一个城市老太太,领着一个小男孩,那男孩长得不漂亮, 是一张南瓜脸。   现在好了,被打倒了的邓小平,就像公社里的张精锐一样的站出来了,邓小 平主持了中央的主要工作。于是,落花屯的局势稳定下来,革命和生产的各项规 章制度建立起来,生产有了些进展。许多社员住上了“以坯换肥”盖起的新房, 赵光明的北屋,也翻盖成了四间两座的大房子。一些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了,学 生们开始学农、学工、学军、学医,贫下中农可以推荐他们的孩子,不经过考试 就去上大学了,叫做工农兵学员。大队里培养了赤脚医生,有了卫生室,实行了 合作医疗。毛主席发出伟大号召,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 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毛主席还说,文化大革命已经八年,现 在以安定为好,全党全军要团结。毛主席又说,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毛主席的 这些指示,传达到落花屯,人们觉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好像已经结束了, 有许多事情,正在沿着文化大革命指出的社会主义方向,按毛主席的部署,按部 就班的进行。   可是一年后,又来了一个运动,叫做“批林批孔”,紧接着,又开始“评水 浒、批宋江”。落花屯又有人贴出了大字报。几个人站出来要“批林批孔批周公, 批判克己复礼的赵光明”。领头的就是赵可安和赵宗仁。   赵可安、赵宗仁领着几个人,抢占了大队广播室,天天用大喇叭大喊大叫。 原来那些“革命、造反”之类的词藻,显得很陈旧,不屑再重复,就从《两报一 刊》上找来张春桥、姚文元和“梁晓”的文章,捡那些最新鲜、最革命的词汇, 宣传“批林批孔批周公”的运动:“要实行无产阶级对资阶级的全面专政”, “打掉资产阶级的最后一个土圩子”,“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 苗”,“无产阶级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牛为什么有两只角,为了要斗 争。”,“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 “赵光明是走资派,走资派还在 走”,“建立规章制度就是克己复礼,就是复辟资本主义”,“让人说话天不会 塌下来”,“压制造反派就是压制革命”。“某某某考试交白卷,抵制恢复高考, 就是反对克己复礼”。“我们要反潮流”,“反潮流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原则” 云云。   赵宗仁是一队社员,赵有佩死后他曾经一度消沉,赵祥楼死后造反派的势力 受到很大削弱,赵可安就联络他参加批林批孔运动。赵宗仁和她爸一同“盼蒋复 辟”的梦,早被文化大革命打得粉碎,蒋介石一死,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一蹶不 振,“光复大陆”成为天方夜谭,赵宗仁也就彻底打消了“恢复天堂”之梦,觉 得只有跟着共产党造反才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就在赵可安的怂恿下,站出来参 加批林批孔了。赵可安是三队社员,他和赵宗仁都不上坡干活,他俩带着几个追 随者,整天在喇叭里吆喝,搞得全大队人心浮动,坡里的农活受到一些影响。按 照新建立的规章制度就不能记工分,他们就分别在本小队里和队长闹起来:“批 林批孔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我们闹革命就应当有报酬,凭什么不记工分?”两 个队的队长没办法,就去找赵光明,赵光明也没办法,就去找张精锐,张精锐自 身难保,一些造反派天天与他纠缠,弄得他没法工作。他就抽空儿对赵光明说: “形势又变了,你我得糊弄着将计就计,维持局势的稳定,先给他记上工分再说, 等形势变回来再扣他的也不晚。”   赵可安和赵宗仁的工分问题解决了,不干农活搞革命也能记工分,有些人就 眼热起来,就愿意跟着他们批林批孔。有些人害怕他们东山再起,就舍下农活不 干,天天跟着他们贴大字标语,攻击赵光明和他的革委会。一时间,赵光明的革 委会,又一次处在了风雨飘摇之中。赵可安和赵宗仁的队伍慢慢有所壮大,赵可 安就趾高气扬起来。   一天,他俩在大队广播室里啦呱儿。赵宗仁同情他为革命失去老婆的困难, 就说:“安叔,你为了革命离了婚,损失可不小啊!是个真革命的样子!”他说: “那是自然,王洪文副主席说,干革命就得‘五不怕’,其中就包括不怕坐牢和 不怕离婚。”赵宗仁开玩笑说:“我他妈每天都得搂着老婆睡,一天不睡都不行, 可是你为了革命,没有女人搂着了,那个滋味你是怎么受的?”赵可安觉得自己 大小也是一名派头头,怎么可以在自己的部下面前示弱,就吹起牛皮来了:“哼! 你小子不懂!你搂着老婆天天睡,又有什么意思啊?你看咱,虽然没有老婆,可 是却能搂着黄花闺女睡!这……你办不到吧!”赵宗仁追问,俺不信,谁家的黄 花闺女能让你搂啊!没那么容易!他着急地说:“你是没那本事,咱办的这种事 多着呢,我悄悄告诉你,可不许走漏风声!”赵宗仁频频点头,表示为他保密, 他就坦言开来:“你知道赵荔枝不!那可是个黄花闺女,才十八呀!绝对的清纯 无比,谁能捞着?咱就把她日了。第一回日她,当着她爸的面,可是赵祥楼快死 了,没法治咱,咱是日了白日。那黄花闺女可真是让人销魂啊!第二回日她,她 就顺从了。日了她,她就哭。人家都知道她是在哭爸,不知道是为挨了日。你说, 咱有了这样的享受,不是死了也不屈枉啊!哈哈,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又是造反 派的天下了。造反派就是这脾气,谁能把咱造反派怎么样?”赵宗仁听了,不住 的咂舌头,就说,不过,那孩子可是上吊死了,快可惜的。赵可安就说:“她死 是死了,可她是想她爸,想死的呀,和咱日她没有关系的。咱日她,不是咱也得 使劲啊,那也是造反派的一份贡献么!”   赵宗仁虽是地主出身,但却不好色。他听了这些秘密,忽然觉得自己跟来跟 去原来是跟了一个流氓。他觉得赵可安是赵祥楼栽培起来的,他知恩不报,反在 赵祥楼临死之前强奸了他的闺女,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心中相当愤懑,就离开 了赵可安,不再去造反。而且他把赵可安强奸赵荔枝的事,广泛的传扬出去了。   赵可按听说赵宗仁把秘密传扬出去了,背叛了他,就组织起几个造反派,闯 进赵宗仁家里,把赵宗仁揍了个鼻青脸肿,只待赵宗仁向他磕头求饶,叫亲爸爸, 他才绕过他。   赵宗仁造反不成,挨了一顿胖揍,心生嫉恨,下决心与赵可安一刀两断。他 觉得,造反派里没好人,赵可安作下了丧尽天良的事,岂能继续追随他?可是, 保守派把我当作黑五类,又不要我,我哪里也参加不上了,想投身革命却没处去, 那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觉得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我是地主子弟,属 于资产阶级,就不能装那进步的了,莫若做个逍遥派。从此,赵宗仁就在落花屯 的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了。   赵可安强奸赵荔枝的事本是绝密,这一沾沾自喜,一不留神,把绝密捅给了 赵宗仁,传扬了出去了。传来传去,就传到“天下知”赵有龙的耳朵里。赵有龙 恍然大悟。不行,忒不公平!我得管管这个闲事,不能让死了的白死,不能让得 了够的洋洋得意。他决定要为死者报仇雪恨、惩治坏人、讨回公道。于是,他就 去找丛俊杏。“楼婶子,我赵有龙从来都是不管闲事的,从来都是不去告状的, 因为告状打官司,最终都是两败俱伤。可是这回不行了,我看不下去了,就想管 管这个闲事。楼婶子啊,有么说么,楼叔在世时,吃了嘴的亏,名声也不好,人 已经死了,咱不再去说他的不是了。可是他无论多么不好,都和俺那个小妹妹没 有关系。荔枝那孩子我还不知道?是个好孩子啊!可是她上吊死了,死得忒冤枉。 婶子啊,你可知道她为么上吊的么?”一说起她的男人和闺女的死,丛俊杏就哭 起来:“有龙啊,你楼叔做了不少的坏事,可是我管不了他。他死了我疼得慌, 可是也得认下。最疼得慌的……呜呜呜,是荔枝,你说,他才十八岁,正是好年 华,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她为么死的?我不知道。自从你楼叔长肝癌以来,荔枝 就整天哭,我只知道她是为她爸哭的。不知道还有别的原因,我一直觉得蹊跷, 只是找不出别的原因……到现在也不知她是为么死的……呜呜呜”   “婶子啊,你别哭,我听说了,荔枝是让赵可安逼死的呀……”赵有龙说到 这里,也恼巴巴的了。丛俊杏一听,想起一些事来,就说:“你说赵可安啊,那 孩子不是好东西,当初你楼叔拿他当好香芋,说什么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狗屁!你楼叔和荔枝一死,他就来欺负我。他比我小着一旬,还她妈说是和我 ‘谈恋爱’,让我三言两语就骂出去了。从哪,他就不敢蹬我的门了。他对荔枝, 莫非……”赵有龙就把他听说的秘密如实告诉了她。丛俊杏立刻哭出声来:“荔 枝呀,你受了这样的罪,为么不跟当妈的说一句哇!孩子啊,你死的好惨啊…… 不行,我得去告状,为俺荔枝讨个说法。”“婶子啊,她还能跟你说呀!我估量 着,一来呢,女孩子碍口饰羞说不出口。二来呢,正好是楼叔死去活来的时候, 她怕让你伤心,就憋在自己心里了。等楼叔一入殓,她就随他去了。”丛俊杏就 说:“也是。反正我不能绕了那个人面兽心的坏蛋……”   ……三天以后,赵可安被公安局逮捕了。在强大的政治攻势面前,他对于强 奸赵荔枝的罪行供认不讳。   赵可安一入狱,几个跟随他的人,就没味哒萨的撤出了大队广播室。落花屯 大队的批林批孔运动,让赵可安们丧心病狂的搅闹了一大阵之后,偃旗息鼓、吹 灯拔蜡,烟烟醺醺的散伙了。赵光明的革委会,继续按照原来的规定,让那两个 小队,扣除了造反派们不应该得到的劳动工分。   34、   可是,按造反派的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过了不多日子,“迎头痛击右倾 翻案风”的运动,又一次席卷了神州大地,落花屯大队,又出现了“山雨欲来风 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于是,造反派们蠢蠢欲动,政治形势险象 环生,赵光明的革委会又被扣上“右倾翻案风”的大帽子。与此同时,在监狱里 坐牢的流氓犯赵可安,全面翻供,不承认强奸赵荔枝的一切罪行。对这个案子, 赵可安的档案里,只有他自己的口供,没有任何的人证物证。他一翻供,就说这 一切都是逼供信,就得全面推翻。于是,赵可安便被无罪释放回家。   在乡间的落花屯,不论真理与谬误,不论顺利与挫折,只要有人挑头“揭竿 而起”,冲着上边来,或多或少,总会有人起来响应。赵可安一回来,落花屯的 大街上,大字报再一次贴满了墙。他再一次招兵买马,网络亲信,打着反击右倾 翻案风的旗帜,要打倒不肯改悔的走资派赵光明。弄得落花屯一片混乱,就连正 常的田间生产也被看作是右倾翻案风,一时间,人心浮动,指挥失灵,生产陷于 瘫痪。公社里派来了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工作组。工作组说:“社会主义社 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 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 的危险性,存在着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进行颠覆和侵略的威胁……”这是党 的基本路线,每一个党员都必须认真贯彻执行。为了认真贯彻基本路线,就要坚 决贯彻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按照这条基本路线,赵光明 犯有“否定文化大革命、镇压革命造反派”的错误,所以要调整革委会领导班子, 化解矛盾,加强团结。所以就把赵飞同志扶起来重新工作,做了大队党支部书记 兼革委会主任,赵光明违心的作了一番检讨,承认没有正确对待群众运动,成了 批邓的绊脚石云云。由于检讨深刻,总算没有完全被打倒,赵可安做了革委会委 员。于是,赵飞和赵光明,在工作组的指导下,经常召开批判大会,一面批邓、 反击右倾翻案风,一面抓生产。许多工作,都得在赵可安和造反派们的严密监督 下,才能得到执行和落实。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阴云密布而干冷不雪的日子令人窒息,许多人憋得喘不上气来。憋来憋去, 憋煞了开国总理周恩来。“一沐三握发,一餐三吐哺”的周恩来总理,在“迎头 痛击右倾翻案风”的强大压力下,藏着无尽的眷恋和迷茫,掖着莫须有的罪名和 龌龊,带着无怨无悔的希翼和企盼,挂着共和国的成就和忧伤,离开了正义明夷 的人民,离开了真理蒙昧的世界。业未尽,人先走,而今江山红遍,谁人来看守?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送君百姓眼中血。没有周总理的日子, 我们怎么过?有一个不屈不挠的人物叫邓小平,“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就 是专门批他的、反他的。他那个“不要怕第二次被打倒”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他 就在“批邓”的巨大风暴中,冒着立刻被“第二次打倒”的危险,为周总理致悼 词。在北京,“伟人常睡,巨星中天坠,哀乐低回,灵车队,百里众相随,云帐 铅灰,天路蛇逶,不见总理归。足顿胸捶、肝裂心碎、泪纷飞……”   很快,邓小平因“翻案不得人心”,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 以观后效”。一个搞过三自一包的伟人,党内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 权派,终于第二次被打倒了。   1976年清明节,天安门广场上出现了许多反动标语和口号,其中一首诗说: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据说这是反革命的诗, 反革命事件,十万“反革命”被打得头破血流后打进冷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在粉碎了“反革命暴动”后,又一次取得了伟大胜利。那首诗传到落花屯的时候 就改成了另外的模样:“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 剑出鞘”。一首诗,改了两个字,就反动起来。赵光明不懂诗,赵飞、赵有杰等 人更是外行,他们不懂得批邓好不好、对不对,依然在开会的时候先向敬爱的周 总理默祷三分钟。依然先学习毛主席语录,学习完了才能再开会研究工作。   夏末秋初的一个傍晚,社员们正在坡里挝柞字,忽然发现西天边上出现了一 种从没有过的天象奇观——耀眼的太阳尚未落下,四颗明亮的星星排在夕阳后面, 亮晶晶的闪烁光芒,好像要与即将沉落的太阳争光争辉。它们的亮度不亚于夜间 划破长空的贼星。苍老而疲困的太阳慢慢坠落下去了,天空昏暗下来。被晚霞覆 盖的星星们还没睁开眼睛、抬开栅门,四颗奇怪的大星星,就威风凛凛的悬挂在 西天边上,贼亮贼亮、光彩夺目,真有四颗小太阳之比。只是,时间短暂,就像 昙花一现,很快,就无可奈何的、做贼般的滚到地平线下面去,看不见了。当浩 瀚的、无数的星星们睁开眼睛后,满天星斗光辉灿烂,布满了深邃的夜空。这种 “日落星沉”的天象奇观,前天是这样,昨天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维持了一 星期,有些人就看了个仔细。落花屯那一个个社员的脑筋,如同生铁浇灌一样板 结和僵硬,他们忧心忡忡的揣度着可能即将发生在人间的大事件,有人傻傻地浑 说:“天上日落星沉,地上大难来临。又要改朝换代了”。有的就说:“怎么改? 反正文化大革命是推不翻的,毛主席说了,翻案不得人心,翻案就是搞资本主 义。”有的说:“文化大革命!那可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毛主席早就说了, 还要进行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有的就 说:“也许,毛主席正在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哩!”   把天象奇观和文化大革命联系起来,只不过是大人们胡思乱想的瞎说而已。 老婆孩子是不懂这些事情的,比如姚立琴和她抚养的孩子们。   小翠、小福子和小金钗,三个孩子在姚立琴长期的精心呵护下,慢慢长大, 都上小学三年级了。一天,过午四点多钟,就放了学。姚立琴问:“小翠,怎么 了,放学这么早?”小翠一面准备筐子和镰刀,一面说:“妈妈,老师故意早放 学,我们学校里养的猪没有食儿吃了,早放学让我们去打猪草,每人十斤,明天 早晨,带到学校去过秤。完成了的可以加入红小兵,完不成的就要做检讨。”姚 立琴说:“哎呀!每人十斤?你许行,小福子、金钗能完成么?”小福子就哭丧 着脸说:“奶奶,你帮我去打!”小金钗也哀求道:“奶奶,你帮我们打吧,要 不……”她遂说着,就难为得曲相着脸,要哭的样子。姚立琴就说:“不要紧, 我和你去。”于是,姚立琴又找来一把镰刀,挑起一对宅筐,带着三个孩子出了 门。   他们来到村口,走在大湾一旁的土道上。大湾里的一只青蛙,一纵身跳出水 面,跳到水边的湾崖邦上。继而,那青蛙三跳两跳,跳到路上来。小福子跑过去 就把它捉住,说:“青蛙青蛙,你跑不了了。”小翠说:“快!把它放回湾里去, 它是吃蚊子的益虫!”小福子不想放回去,就说:“姑姑,我想玩玩它,玩完了 就放回去。”小金钗趁空儿,一把抢过来,咕咚一声扔到湾里,她说:“别玩它! 玩完了它就变成疥蛤蟆!”小福子不干了,就去追赶金钗,边追边说:“你赔我 的青蛙!”孩子们边走着边闹,姚立琴不去管他。只要他们不哭,她从不限制他 们自由的。可是,她忽然发现了一个更新的奇观,立刻停下脚步。   忽然,大湾里本来平静的水面上,出现了无数个小小的涟漪,那涟漪一个接 一个,一个挨一个。她觉得奇怪,就说:“小福子,别闹了,你看看,是不是要 反湾了?”小福子连忙回头来看,小翠和金钗也惊讶起来:“是啊,是反湾了。” 说话间,就看见那些小小涟漪的中心处,有许许多多的鱼儿露出了它们的头,全 都张开嘴巴朝天呼吸。继而,鱼儿在水面上跳跃起来。一个跳,都跟着跳,满湾 里的鱼儿,全都在水面上跳跃,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姚立琴笑道:“小福子, 你看,鲤鱼跳龙门哩!”小福子惊呆了,很激动地说:“奶奶,可,它们不是鲤 鱼啊!不是鲤鱼也会跳龙门么?”   姚立琴正和孩子们说话,就看见湾崖邦上有一大片青蛙纷纷扬扬的,成群结 队的、连蹦带跳的、争先恐后的拥挤着,纷纷逃离大湾,也不怕人们捉拿,赛跑 似的窜到路上来。顿时,湾边的道路上,布满了跳跃着的青蛙。它们不像人的脸 上可以表现出喜怒哀乐的表情,也不像人可以用说话来表达因由,所以姚立琴和 她的孩子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冒险表演。好像那大湾里容不下它们了?   正当孩子们吃惊的看景和捉拿跳上来的青蛙,姚立琴就催促说:“小翠呀, 别逮蛤蟆了,快去打猪草吧!”小翠就随了她妈,看着没有青蛙的地方下脚,慢 慢往前面走。小福子手里拿着几只青蛙,拣着没有青蛙的地方,蹦跳着跟在后面, 可是她的手小,抓不住许多青蛙,还是让两只青蛙从他的小手里溜走了。金钗跟 在后面,边走边回头看。她忽然说:“奶奶,你看啊,鱼儿也跳到湾崖邦上来 了!”姚立琴一回头,果然看见有些鱼跳到湾崖邦上来,在地面上跳跃翻滚,弄 得满身是泥。小福子就说:“奶奶,咱别去了,快去拾干鱼吧!拾回一些,晚上 炸炸吃。”姚立琴笑道:“忒小啊,满身是刺,不好吃,别去捡了。还是打猪草 要紧,打不了猪草你就入不了红小兵啊!”孩子们都觉得打猪草要紧,小翠带头 往前面走去。小福子和金钗,就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走了。   打猪草最好的地方是河崖滩,那里生长着似乎永远锄不尽的哨子草和媳妇 (香附)草。他们走近了河崖滩,啊!河里和湾里一样奇怪,一群群的青蛙和鱼 儿在水面上蹦蹦跳跳,有许多就跳到河边的土地上来,在土地上翻滚跳跃。河崖 邦上的鼠洞里,窜出来许多老鼠。老鼠们发疯似的在草地上乱窜乱蹦。它们好像 在躲藏,又好像互相蹦跶着玩耍、嬉闹。还有,一片片蜻蜓在人的面前和头顶上 飞来发去,似乎是向人们求救。它们飞得很低、很矮,可是却非常灵巧,用手根 本捉不住它。   这是怎么了?姚立琴思索一会儿说:“小福子、金钗、小翠,我怎么觉得不 大对劲呢?要是光庄头上的大湾里反了湾也倒没什么,可是这老鼠、青蛙、蜻蜓 都出来了,河里的鱼也蹦蹦跳跳的,这是什么兆头?我看,是不是要有什么灾难 发生啊?不行!咱不打猪草了。快回家吧!免得出事。”三个孩子却觉得好玩, 特别是小福子不想回家,他既无心打猪草,也不想回家,听他奶奶说要回家,就 说:“奶奶,能有么事呀?这里多好玩啊!奶奶,你和姑姑妹妹回去吧,我自己 在这里玩一会儿。”姚立琴说:“小福子啊,可不行,他两个是女孩,也倒不要 紧,我主要是让你回家,我拉巴你们不容易,要是有个好歹,我可对不住你们的 亲爸妈。快走吧!”   小福子虽说要自己玩,可真的都回家了,闪下他自己,还真有些寂寥。他看 着远处的同学们也在看河里的景致,有的正在捉老鼠,有的拿着扫帚拍蜻蜓,有 的在河边拾干鱼,就和姚立琴哀告起来:“奶奶,奶奶,奶奶,我要玩一回嘛!” 姚立琴说:“小福子,这里有蜻蜓,咱家一定也会有。回家去捉还不一样?咱出 来这么些时候了,晚上饭还没做,你大爷爷和爷爷回来吃么?我得回去做饭啊! 快回家吧!”小翠、金钗也看见了远处打猪草的同学。金钗说:“奶奶,你回去 做饭吧,俺仨也不能光玩了,必须赶快打猪草啊,不然明天怎么交待?”小翠就 说:“妈妈,有我在这里,看着他俩,不会有事的,反正俺仨不会分帮。你就回 去做饭吧。”姚立琴虽不放心,可是不打猪草也不行啊!就赶紧的拾掇打猪草, 大人手快,一会工夫就打满了一宅筐,觉得足有二十多斤了,只要他们再打上十 斤八斤就误不了明天交差。她对小翠说:“孩子,妈妈回去,数你大,你要带好 他俩,不要出事。要是出了事,我不依你。”姚立琴说完就挑起那对宅筐走了。   孩子们一面打猪草,一面玩蜻蜓、青蛙、老鼠,拾干鱼,直到蚂蚱眼子黑了 才回家吃饭。   这几年,孩子们慢慢长大了,姚立琴就让小翠和金钗娘儿俩睡在北屋的一张 床上,她只搂着小福子一个孩子睡在西屋里,赵光明就睡在另一头与她通腿儿。 赵光哲只是回来吃饭,吃完了就回他的头牯棚去喂牛和烧香,一般不回家睡觉。   三天后的一个夜里,姚立芹正搂着小福子睡觉,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 她立刻坐起来喊赵光明:“你爷爷呀,快起来,什么响?”赵光明一起身,就觉 得身下面的床,正在嘣嘣嘣嘣的跳动,整个屋子也在跳动和摇晃,同时,桌子上 摞着的一摞瓷碗,叮当作响。她立刻说:“快!地动了,把小福子抱出去。”姚 立琴还没反应过来,赵光明就跌跌撞撞的把熟睡的小福子抢过来,抱在怀里,东 倒西歪的开屋门出去了,姚立琴也拼命地往外跑。他们来到当天井里,只觉得大 地还在嘣嘣嘣嘣的跳个没完,所有的房屋都在跳动和摇晃。这时,就听见各家各 户的人们都起了床,拼命的咋呼,一片骚动。赵光明把熟睡的小福子搡到姚立芹 怀里,“呼”的声向北屋奔去。他摸着黑,闯到床前,一手揽过小翠,一手揽过 金钗,磕磕碰碰的跑出来。赵光明吓出一身冷汗。姚立琴抱着小福子,吓得瘫坐 在地上。   “可吓煞我了,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地震了。”   当天井里有一个大簸箩,里面没放东西。赵光明抱着两个正熟睡的孩子有些 费劲儿,就顺手把孩子放到簸箩里。随说:“快,把小福子放进去!”姚立琴瘫 坐在地上,吓得没了力气,只是不住声的“哎哟”。赵光明就说:“快呀!”他 见姚立琴没有反应,便抢过来,夺下小福子放进簸箩里。   赵光明牵挂着大队的油坊,也牵挂着他哥哥赵光哲,便嘱咐姚立琴看好孩子, 不要到屋里去。抬腿出门来到头牯棚。赵光哲已经起来了,可是他没有坐在那里 避难,而是把他的牛一头一头地往外牵,还把他供奉三个女人的小桌和香炉搬到 了外面来。赵光明说:“哥哥,大地震了,你得小心!别到头牯棚里去了,免得 出事。”赵光哲笑笑说:“不要紧,你放心吧!”然后,赵光明急急忙忙向油坊 赶去。走到槐树下,他看见吊在槐树上的那口钟,抓住绳索敲打起来。“当当当 当”,急促的钟声响起来……   第二天,三个孩子醒来,对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无从知晓。可是,他们去上学, 学校接到上级指示,暂时放假了。   这次大地震的中心在千里之外的唐山,落花屯大队只有强烈的震感,但却有 惊无险,没有倒塌一间房屋,没有人员伤亡。上级革命委员会发出防止余震的指 示,号召人们在室外搭帐篷、席棚或者睡露天,不要进屋。于是人们就在院子里、 大街上、场院里、或是离房屋较远的地方,支上临时的床,大人孩子睡在外面。 有人不乐意睡在外面,还是执拗的照常睡在屋里,不过也都很警觉。有人说只要 把屋门敞开,把桌子上摞上一摞饭碗,地震一来,那一摞碗就会叮当作响,赶快 往外面跑来得及。有人轻蔑的说,这不是“杞国无事忧天倾”么!   真的,落花屯大队没有再发生大的余震。   可是,唐山大地震已经把人们推向了一个惊恐万状、不得安宁的时空。在一 个多月的时间里,人们总是心有余悸,几乎天天都在担心地震再来。然而,大地 震没有再来,却来了一个比大地震更加恐惧的大悲哀,那就是——伟大领袖和导 师毛主席与世长辞了。中央的讣告,通过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一遍一遍的播送, 把一个个社员震的“肝裂心碎泪纷飞”。九天的国丧,打碎了落花屯的一切欢快 和娱乐。悲壮的、催人泪下的哀乐,不容置疑的低回在村庄的上空,灌满了落花 屯大队为悼念毛主席设置的灵堂。为了防止阶级敌人趁机搞破坏活动,赵飞、赵 光明下令,把所有的四类分子全部羁押起来、看守起来,不许他们乱说乱动。阴 霾的天上悲恸的下起了霏霏细雨,落花屯大队全体社员们,在这霏霏细雨中痛哭 流涕,发自内心的悼念我们的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   来源于《诗经》中,奴隶们向奴隶主祈寿“万寿无疆”的这个词语,一下子 显出了无奈和羞涩。社员们迷惘起来,几乎每个人都在惴惴不安地揣度着,没有 毛主席的日子,我们将向何处去……   北京市周围的大地震,好像是一种神奇的信号。1966年邢台大地震,是文化 大革命开始的信号,1976年唐山大地震,就成了文化大革命结束的信号。乡下人 弄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巧合,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为什么会从大地震开始,为什么又 会在大地震结束。于是,人人觉得冥冥之中有个神奇的东西在左右着我们。这东 西是谁?说不清楚。只觉得毛主席的确是神仙下凡。   毛主席走了,带着未尽的事业驾鹤西去了,留下来一片悲哀和空旷。没有了 毛主席,我们再信谁?除了毛主席,没人可以相信!所以还得信他老人家,因为 他是神仙。怎么信?驾机扶銮。首先驾机扶銮的是落花屯的孙妈,不知为什么, 她老人家就对毛主席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孙妈在她家的搁几板上,安放了一个毛主席的半身、正面的石膏塑像,又在 周围挂上一条黑纱,大桌子上供奉着几个果碟,又放了一只香炉,燃烧着三炷香。 她每天都要跪在桌子前面,给毛主席磕三个头,烧几盘香——这是自毛主席去世 以后,她每天必须进行的功课。大概是诚心可以动苍天的缘故,毛主席就经常光 顾她的梦境。毛主席在她的梦境中说,只要驾机附銮,我就能显圣。于是,孙妈 就把一个筛子里盛上细细的土,筛子上系一根草棒,找一个人和她一同架着筛子。 那筛子就会自然晃动,那草棒就在均匀的、整平的土面上滑动,就能写出字来。 孙妈不会写字,也不认识字,可是那土面上竟有清楚的字迹。据说,你只要烧上 一盘香,问毛主席一个问题,毛主席就会用筛子下面的字做出回答,神奇极了。   孙妈驾机附銮非常灵验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都来到她家试试准不准。一 天,孙妈驾机附銮,有人烧了一盘香问:“毛主席呀,谁是你的接班人?”孙妈 的筛子一阵不由自主地晃动,就见下面的土面上出现了三个字,即“华国锋”。 这三个字虽说不正规,有些马马虎虎,可毕竟能够认出来。所以,围着的人们就 惊讶起来:“啊!毛主席真是神仙啊!”有人烧香后问:“毛主席呀,你的夫人 是谁?”孙妈的筛子一阵晃动,下面的土面上就出现了三个字,即“杨开慧”。 有人问:“毛主席呀,你现在来到俺山东,今后再往哪里去?”那筛子一阵晃动, 下面的土面上出现了两个字,即“河南”。有人问:“毛主席呀,邓小平搞了右 倾翻案风,你为么还保留他的党籍?”那筛子一阵晃动,下面的土面上又出现了 三个字,即“大人才”。这一下,人们不相信了,有的说,邓小平只知道白猫黑 猫,算什么人才?有的就说,毛主席是神仙,慧眼识才,他说的还有错。有几个 上了岁数的人就说:“不管怎么说,邓小平是个人物啊,要是没有他搞三自一包, 还不得继续饿死人,吃人肉啊!”   大悲之后来了大喜,“四人帮”终于垮台了、完蛋了,就像伴随着太阳陨落 的四颗贼亮的星星,沉落于地下,永远不再复明。“双庆胜利”的锣鼓声,取代 了失去领袖的悲痛。可是,“四人帮”完蛋得不彻底,落花屯大队还是“以阶级 斗争为纲”。一种惯性,一种像刹不住闸的火车惯力,仍在继续朝着“过去方针” 猛冲。不是“文革”的文革,变成了学大寨的政治运动,社员们不知道学大寨和 阶级斗争是一种什么联系。更不知道学大寨的政治运动,为什么要像大跃进那样 的搞一平二调。只觉得,新一轮的大跃进又走回来了。   忽然间,落花屯大队又开进了学大寨工作队。说是文化大革命以粉碎四人帮 为标志胜利结束了,可是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不是阶级斗争的结束,抓纲治国, 首先要抓阶级斗争这个纲,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学大寨,普及大寨县,首先 要搞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就要肃清四人帮的流 毒,把阶级斗争引向深入。要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继续实行大鸣大放大字报大 辩论。啊!当官的又遭了殃,赵飞、赵光明被群众揭发出来一些与四人帮如出一 辙的反动言论,受到严厉批判。一时间,赵飞、赵光明都成了四人帮在落花屯的 代理人。于是,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运动,以阶级斗争为纲,以大干快上为目标, 以肃清四人帮流毒为手段,极其迅猛的开展起来。几个月功夫,赵飞、赵光明全 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与此同时,全公社五十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撤销了四 十二个。那个曾经强奸赵荔枝的造反派头头赵可安,摇身一变,成了肃清四人帮 流毒的急先锋……就在赵飞和赵光明有理说不清,“三大讲”越讲越糊涂的日子 里,赵飞和赵光明,这两个多次罹难的大队干部,变得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什 么革命啊?什么阶级斗争啊?什么党的领导啊?一概都是没有正事!可是,就在 他们被撤职几个月之后,忽然,学大寨工作队不声不响的撤走了。随后,公社党 委派人来传达了一个文件,那是市委的文件,说是学大寨中对党员干部的批判斗 争都是错误的,对于做出的撤职决定,一律推倒,恢复原来的职务。   啊!可真是苍天有眼,市委领导做了检讨,还有么说的,再站出来干吧。于 是,赵光明和赵飞,再一次走马上任,赵光明担任了党支部书记,赵飞担任了大 队长……不过,他们的脑子还是拐不过这个弯来……   35、   忽然间,不搞阶级斗争了,四类分子全部摘帽了,堂堂正正进行了许多年的 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一下子成了非法的东西。七斗八斗、斗来斗去的政治运 动没有了。贫下中农一词不再风光,慢慢逊色起来。右派分子全部摘帽了,反革 命分子也释放了,地主富农的出身成分一律改成了社员。落花屯的人们糊涂起来。 那阶级敌人还不得翻了天啊!果然,地主子弟赵宗仁要报复了;赵宗仁几个月都 没上坡干生产队里的农活,像过去投机倒把那样的贩卖了一段窗纱,挣了些钱, 似乎有了仗势,就来到赵可安家里找碴。赵可安无罪释放后在大队里闹腾了几天, 看看捞不到油水,只好上坡干活。他一见赵宗仁进来,心里有些发慌,就说: “爷们儿,你找我?”赵宗仁就说:“赵可安啊,我想借借你的脚使使,行不?” 赵可安说:“唉!爷们儿,过去的事,你还记在心里呀!我是想拉巴你来呀,心 里没别的,快坐下说话。”赵宗仁站在那里,一脸的愤懑,怒目圆睁,大声说: “你强奸了赵荔枝,自己不认罪,却把我揍了个口苦。你戳哄我造反,造来造去, 原来是是为了你自己当官啊!你没当上大官就拿我撒气!我他妈算是瞎了眼。” 边说着,就要给他递巴掌。赵可安害了怕,立刻跪在地上哭哭咧咧地说:“宗仁 同志呀,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就饶了我吧!”赵宗仁余怒不息,就说: “有你这句话,就免你一巴掌,快,把你的脚伸过来。”赵可安果然伸出一只脚, 任他发落。赵宗仁从兜里取出一只陈旧不堪的铁驴掌,扔到他面前,命令道: “你,把这只驴掌钉在你的鞋上,今后做驴子!”赵可安不敢怠慢,慌忙答应: “行!我自己来。”边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找来锤子和钉子,把自己的鞋上钉 上了那只铁驴掌。赵宗仁大声说:“你这种人,只配做个口酸驴。”说完,扬长 而去。从此,赵可安就更加窝囊起来……   忽然间,联产承包了,包产到户了,这不和原来的三自一包一样嘛?生产队 解散了,划成了几个片,满坡里成了七零八落的零星地块,桑墩、界石还有灰眼, 在一条条地块上生了根;当年“意见篓子”欠下的生产队的粮食款一千二百多块, 因为他死了,丛俊杏一个寡妇无力偿还,只得扒个窝儿埋起来,不了了之了;队 里的拖拉机、脱粒机、扬场机、牛马驴骡、马车、农具,犯了法也似的,全部廉 价出卖给社员。让社员们抓龟(qiu),谁抓着归谁所有。于是,自从合作化以 来,“兴腾”了多少年的集体事业,就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了。落花屯的人们更 加糊涂起来。这不是搞资本主义么?怎么批判了这么多年又转回来了?唉!社会 主义还要不要?“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真的是改朝换代了;然 而,赵光哲却很少说话,他对生产队的解散不置可否,积极地买下了集体的三头 黄牛,牵回家去继续喂养,继续与牛为伍。而且,把供奉在头牯棚里那三个女人 的小桌,也移到自己的小头牯棚里来。仍旧是每天晚上为她们烧香,仍旧看着那 三炷香火营造成她们的三双眼睛。三双眼睛很可怜,泪汪汪的。   忽然间,吃饭问题居然变成了最不需考虑的事,曾经救命的地瓜又成了稀罕 物,家家都吃大白馍馍,也经常吃肉。于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为么骂娘?毛主席死了,不知道该信谁的了,反正任何人都不可能比毛主席更英 明啊;“天下知”赵有龙的理发室,随着生产小队的解体,没了归宿,他就自己 承包了。当然,他还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什么事都知道。他那里的顺口溜就多起 来,比如:“中央出了个邓矬子,揳得满地是橛子”,“中央出了个胡耀邦,集 体经济遭了殃”,“来了赵紫阳,一家一个场”,“合作化搞了几十年,一夜回 到解放前”,“地主富农抬起头,贫下中农没盼头”。这样的话,要是在前几年, 绝对属于反党言论,动辄就得带上反革命帽子,如今言论自由了,那些混帐话也 就甚嚣尘上、肆无忌惮了。可也奇怪,无论你怎么骂娘,也没有人理睬,更甭说 打成反革命了。那些骂娘的人,将来他们是不是要后悔?没人这么想。   忽然间,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人民公社和集体生产,这些曾经那么革命、 那么神圣、那么光辉、那么严肃又认真的词儿,在人们口中变成了笑谈,变成了 洋相,变成了谁都可以亵渎和糟蹋的天方夜谭。特别是人民公社,在名不副实的 挂了几年干巴牌子以后,终于被彻底的取消了,某某乡、某某镇的名讳堂堂正正 的取代了人民公社。有些年轻人甚至不相信落花屯曾经发生过大跃进、没有饭吃、 三自一包、集体生产那样的事。于是,地主分子赵可新的儿子赵宗仁,再也不去 盼蒋复辟了,再也不去报复贫下中农了,因为那样做不能当饭吃,也挣不到钱。 他种西瓜、卖豆腐、养猪,搞起了家庭的多种经营,一年干下来,收入一万元。 一万元是什么概念?集体种地时,年终分红能分得三百元的就会人人眼红,如今 他的年收入居然达到了一万元,家里还买了黑白电视机和电风扇,谁不眼热?上 级发现了这个带头致富的典型,动员他入党,一些老党员不同意,坚决顶着干。 还是赵光明出来做工作,慢慢说服大家,拖了一年功夫他才入了党。这个曾经偷 听敌台、与蒋介石铁了心的地主子弟,居然成了一名信仰共产主义的中共党员。 这样的变化使人始料不及,许多人对它敬而远之。可是,赵宗仁入党后,自己花 钱为全村打了一口深水井,家家吃上了自来水,大家就感激他,就选举他做了村 里的党支部副书记,成了全村的领导人之一。慢慢的,人们都跟着他搞起了多种 经营,经济收入年年提高起来。可是,赵宗仁的黑白电视机落后了,许多人买上 了自己的拖拉机、摩托车、彩电、冰箱、电风扇,哎!赵宗仁的“万元户”地位 保不住了,他只是“中不溜”而已,全村的首富绝对不属于他。于是,村子里那 些在“反复旧”前后“以坯换肥”翻盖的土坯农舍,一座一座的逐渐拆除,一律 换成了砖瓦到顶的新房子,不过那新房子仍旧沿用堂屋的格局,宽敞的房间里, 既做客厅,也当卧室。没过几年,那砖瓦房又落后了,再一次拆除,大都换成了 宽大的厅房,门庭与卧室截然分开,屋的前面有个前出厦,大号的玻璃门窗,高 高的柱口,远看就像二层楼,近看富丽堂皇。那前出厦上面作场院,可以在上面 打场晒粮。   前些年,人们张口就骂娘,天天骂,时时骂,越是吃肉越是骂得厉害,一骂 骂了好几年,骂得习惯了,不好改。可是,慢慢的,慢慢的,落花屯的人们不再 骂娘了……原来骂过娘的人,有一些就后悔起来。忽然间……人们都不骂了,鸦 雀无声了,整天忙着挣钱,忙得晕头转向,谁有那闲工夫去天天骂娘呢?钱,赚 得不算少啊,可是应该更多。有些应该赚到的钱没能赚到,怎么办?不如再骂。 骂谁呢?那就骂哥哥。其实,哥哥也是活该挨骂。哥哥就像赵祥林。   赵祥林是个六亲不认的廉政模范,曾经很神气地出现在电视的镜头上,经常 奢谈反腐败,落花屯的一些老人能认出他的面貌来,知道他是赵光哲的儿子。可 是没有人为此而自豪,因为他六亲不认,从来不回家,与落花屯切断了一切联系, 所以老百姓还是要骂他。赵祥林的权力很大,他那很大的权力由他自己负责监督, 自己监督自己,那是摆设,或是演戏,正事不会有,所以人们就骂。   倏忽间又过了许多年。赵祥林辗转数千里,在一个大城市的一个部门做了几 年高官,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就连加拿大的绿卡也快拿到手了。   可是很不幸,今天,廉政模范赵祥林坐在了电椅上。   现代化的刑场设在钢铁做成的铁棂子里面,很牢固。如今不兴枪毙人了,所 以他很幸运。他渎职、贪污、行贿、受贿,钱财分赃不均,被同伙“咬”出来, 报给检察院,被检察长起诉,被法院审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现在,是他生 命的最后时刻。   铁窗外面没有他的亲人,只是站着摄像师和电视台的记者。   铁窗里面有些工作人员,其中有一个警官和一个检察官,都各自穿着大致相 似又有所区别的标志服。   警官问:“赵祥林,马上就行刑了,你还有什么要求?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祥林很苍老,大概他对于染头发过敏,所以头发是自然的花白色。不过, 眼下的神态,也算得上镇定自若,只是表情上流露出一种“欲休还说”的别样神 态:“我想见见我的妻子萧娜娜,还有我的女儿赵萍萍。”   “这办不到,萧娜娜早已经携巨款逃到加拿大去了,是她葬送了你。我们通 知过你女儿赵萍萍,她说她早就和你没有往来了,她不愿出国,要做个真正的中 国人。她说她非常痛恨你,她拒绝和你见面。”   “那就算了……我非常想念我老家的亲人……可,他们早就不承认我这个亲 人了……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我的事。”   想必,死到临头了,赵祥林才有些忏悔。   忽然,那位检察官走到他面前:   “赵祥林,你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公诉人,是起诉我的程检察长啊!”   “对,我是检察长,是起诉你的公诉人。现在,我姓程,但我不应该姓程, 应该姓赵,和你姓一个赵。我出生在济南市区,祖籍和你是一个村,就是你们落 花屯。养育我长大成人的是我的养祖母,她叫李金兰,三年前去世了。现在我告 诉你,我的姥姥是程玉芬,我的嫡母是张小惠,我的生母是蔡福英,我的父亲是 赵祥昆。他们的死都与你有关。”   立刻,赵祥林变了一张鬼脸,“呜呜呜”,哭出声来!   自古以来的刑场,都是人、神、鬼聚会的地方,这三者的聚会往往形成各种 各样的碰撞,而这种碰撞有时会使人出现一些幻觉。赵祥林的哭声好像惊动了冥 冥中的阴曹地府,他看见三个女人走了过来,忽然不哭了。苦笑着说:“我看见 你了,妈!程玉芬。我看见你了,张小惠!我看见你了,蔡福英!我的前妻。你 们,三个女人,别过来,别过来呀!我害怕。”赵祥林的两只手急剧地颤抖着, 脸色蜡黄,目光呆滞,眼睛里充盈了可怕的血丝……   程惠福好像也看到了三个女人,他擦了一把泪对赵祥林说:“对,就是程玉 芬、张小惠、蔡福英,这三个女人走过来了。还有我父亲赵祥昆,也走过来了, 他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让你明白,她们有权力要你的命!”   一个工作人员神经质地大声说:“中国太小了!赵祥林太多了!”   一个警官喊了一声:   “时间到,行刑!……”   一个人的寿命长短,往往是个难以猜测的谜团。从1958年大跃进到现在的 2001年,四十三年过去了,人换了多少茬,基层领导换了多少代。先是地主分子 赵可新上吊死了,随后,赵祥昆杀死了流氓赵祥荆以后,和张小惠一同喝老鼠药 自杀了。随后,程玉芬被“意见篓子”气死了。随后,赵有佩在“文革”中被整 死了。赵可安与石榴花因“观点不一致”离婚了,石榴花想找赵光哲,可是他不 同意,石榴花就失踪了,赵可安打了光棍。随后,“意见篓子”没得好报,窝囊 得长了肝癌死了。他一死,他闺女赵荔枝,在被赵可安强奸后上吊自杀了。随后, 蔡福英被赵祥林的群专乱棍打死了,死得很惨。随后,那个曾经拥有俩媳妇、永 远不再回家的赵祥林,被赵祥昆、蔡福英的儿子程惠福执行了死刑了。老天爷公 平么?也公平,也不公平。去世的人们一堆堆,化作了天空的云。好人的魂是白 云,坏人的魂是黑云。黑云和白云在天空中继续针锋相对的表演着正义与邪恶的 战斗。于是就有了雷电和雨雪,就有了冰雹和沙尘暴。活着的人一串串,衍生着 层层后代,只是每一代人都会慢慢老化,然后从衰老走向了死亡。老天爷安排好 的,不论好人坏人,衰老,成为每一个人都躲不过去的坎儿,就连原来的公社党 委书记兼社长张精锐也毫不例外的衰老了。   不过,张精锐算得是一个乐天派,离休前,他一直都在正处级的领导岗位上。 可是他又算得上是个“邪种”,“邪”就邪在他不进城上。他到了那个年龄以后, 按规定离休了,离休后的待遇那是相当可观的。比他小得多的干部们,许许多多 的人都慢慢挤进了城里去,享受着城里人那只管吃饭、不知道庄稼怎么长的优越 生活。可张精锐却背道而驰,甘心情愿要在落花屯落户,说是要与群众打成一片, 永远也不能脱离群众。他花了不少的钱,让村子里划给他一块宅基地,就在那宅 基地上盖了几间厅堂。他的房子从外面看和老百姓的没有多少差别,可是里面却 不一样,区别就在于厕所建在室内,而老百姓的厕所都在室外。另一个区别就是 他安装了冷暖空调和土暖气。   张精锐老了,头发基本上脱光了,剩下后面的几撮,也是白花花的,只是脸 上相对光滑,皱纹不多,反应也还灵敏。当然,也还保留着好说好笑的习惯。他 的儿女们都住在城里,他和他的老伴住在落花屯,为落花屯的人们增添了一份光 彩。所以人们都喊他“张老”。张老的人缘很好,一些言语粗俗的百姓,跟他说 话也都尽量避讳着,学着他说一些文明的玩笑话。他也就很文明的跟人们开玩笑, 说些顺口溜。当然,他最合得来的却是赵光明和“天下知”赵有龙。   一天,忽然下起了绵绵秋雨,那雨下得不紧不慢,不大不小,滴滴溜溜下了 一宿也没住点儿,中午时分还在缠缠绵绵的下个没完。张精锐打着伞,带了一瓶 茅台酒和一只烧鸡来到“天下知”赵有龙家。一进门就说:“小雨淋淋,喝酒半 斤。烈士暮年,饮酒壮心。”赵有龙见他进来,连忙迎接着说:“张老张老,来 得正好,让你破费,心中好恼!正想去看你,你就来了。请坐。”   “天下知”悄悄打电话请赵光明过来,又打电话给本村饭店订些菜肴,说是 要和张老叙叙旧情。赵有龙脸上的皱纹比较多,还有许多老年斑,腰背也弯了, 有点佝偻,那是他的理发生涯做下的老毛病。可是,好说好笑,好打听闲事的习 惯犹如昨日。   赵光明来了,带来了几种很新鲜的蔬菜,说是小福子两口子在塑料大棚里自 己种的。赵有龙说:“光明爷,你看你,带这干么?我已经从饭店里订了菜,一 霎就上来。”赵光明说:“不为你,只为张老吃个新鲜。吃不了的你留下。”赵 光明比赵有龙的身体看上去好一些,只是眼袋儿显得臃肿,那眼睛也花得厉害, 看电视节目也得带上一副远视镜。   一桌菜肴摆上来,三个人各霸一方,喝起酒来,互相问候身体情况。   赵光明喝了一盅茅台酒说:“嘿!张老的茅台酒还是正宗的哩。”赵有龙就 说:“他拿来的,还能有假?不过,咱这些粗人,喝这种高档酒,有点不配。” 张精锐就说:“有么不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都这么大年纪了,喝一回少 一回的。要是不够,我再回去拿。”赵光明连忙说:“别别别,够了。喝多了可 不行。人老了,呛不住它了。”   张精锐说:“老了不要紧,只要还活着。邓小平说发展才是硬道理,他那是 对国家说的。嘿嘿,依我说,人活着才是硬道理,死了就什么道理也没有了。咱 们这些老同志,还是得好好活着,多享受一些太平盛世的幸福生活。这就是硬道 理。”他二人频频点头。赵光明说:“张老,你这是对邓小平理论的发展啊!不 愧是老革命。”张老不以为然地说:“嘿嘿,发展?我不配。咱都是草木之人, 和毛主席、邓小平这些伟人,根本没法开比例。就在邓小平搞三自一包的时候, 他就在心里酝酿了改革开放的事,所以就有了现在的幸福生活。他三起三落,矢 志不移,终于熬来了好日子,那是多么大的智慧?我,干了一辈子,现在想来, 干对了的不多,大多数的事都干错了。而且,干错了还不觉得错哩。你说邪门儿 不?”   桌上摆着很多菜肴,鸡鸭鱼肉、各种青菜挺齐全。赵光明瞥了一眼桌上的菜 肴,看见一小蝶臭豆腐,就说:“怎么?臭豆腐也能上酒席!”赵有龙说:“臭 豆腐就像三自一包,就像资产阶级,闻起来臭,吃起来很香、很好吃。”张精锐 就说:“资产阶级?中国的资产阶级,除了原来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那是很少 的。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农民。所以就有了农民的革命,就有了农民运动。”   赵有龙说起了赵光哲的事来:“哲爷还是整天在头牯棚里烧香磕头么?事情 过去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光想着这些事呢,没用啊!趁着这太平盛世,应该劝他 多玩玩。”赵光明叹口气说:“可不是么,俺哥哥一直想不开,经常念叨张小惠 呀,蔡福英啊,要不就是程玉芬啊!有时他也不放心石榴花。那个石榴花,人家 要找他,他却死活不愿意,把人家气跑了,到现在也没有下落。唉!你说,烧香 有么用?他们都死了多年,你就算不住工的念叨,她们也听不见了。”张精锐则 说:“别!别这么说。我看光哲老兄是个最有人情味的人。不光他,有时我也常 想起过去的事,就觉得那时候对于怎么样建设国家我们是一无所知的。你想啊, 像我吧,敌后武工队出身,年轻时只知道打鬼子打国民党,可真的革命胜利了, 建国了,当了干部,要建设社会主义,就不知道怎么搞了。就连什么是社会主义 也不知道,还能搞好么?现在想来,我们过去干的傻事太多了。可是,谁也不是 故意把事情搞坏的,都是为好来着,毛主席不也是为好来么!可是弄来弄去,越 弄越糟糕,冤枉了多少人啊?屈死了多少人啊?赵祥昆打成坏分子的事,当时我 也是知道的,可是那是大环境造成的,我,想起来也讨愧。可是在当时也得执行 啊!只是到了现在,我们不该忘记他们……唉!唉!那是一个不可回首的时代 哟!”   赵有龙说:“哎!不如说点别的。张老,你还记得‘文化大革命’的那首歌 谣么?”张精锐问:“哪一首?是不是‘山东大地坑连坑,黄河两岸铁壶声’啊? 记得、记得。”赵有龙摇摇头说:“不是这一首,我说的是:   “受不完的蒙蔽请不完的罪。”   “写不完的检讨流不完的泪。”赵光明立刻答出下句来。   “杀不完的回马枪站不完的队。”张精锐说。   “搞不完的大联合建不完的革委会。”赵光明说。   “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赵光明说。   “一场解不开的大误会。”张精锐说。   三个人抚掌大笑起来。这笑声带着对“文革”的亵渎,对愚昧的戏虐,对无 知的调侃。三个老人对这些歌谣为么记得那么清楚?啊!那是他们昨天刚走过的 路,回头一看,犹在眼前。   赵有龙那个29英寸的大彩电里,中央六台正演出古老的《南征北战》。赵有 龙怕影响说话,就把声音关得很低。赵光明说:“老片子就是好看,新编的节目 咱总是看不惯,花里胡哨的没么看头。”赵有龙就说:“不过,也比过去挤在露 天地里看那《新闻简报》强得多。”张精锐笑道:“喂!在那个中国没有电影的 时代,你还记得那首看电影的歌谣么?我是没忘,你听听我记得对不对:   “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苏联 电影,拥拥抱抱,阿尔巴尼亚——莫名其妙!”   赵有龙赞扬说:“真不孬,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些歌谣哩。”他给他俩斟 上酒,三人各干了一杯,各举起筷子吃菜。   这么一来,张精锐想起来许多过去的歌谣:   “什么级别的干部坐什么级别的车辆,那都是有数的。七十年代末期,干部 们坐车的歌谣是,‘省市干部两头平(轿车),县级干部帆布篷(吉普车),公 社干部130(货车),大队干部嘣嘣嘣(拖拉机)。’那时候我就是坐130的呀!   “改革之初,在城里住楼房,什么人住什么层次也是有歌谣的,‘一楼住瘸 腿瞎眼的,二楼住有职有权的,三楼住有头有脸的,四楼住能说会舔得,五楼住 没人管的。’   “不过后来就改了,城里人住楼房住常了,终于弄清了到底住哪一层最好来 了。忽然都觉得住三楼最好。所以就编出来一些新歌谣。说是,‘一楼脏,二楼 乱,三楼四楼住高干,五楼、六楼最讨厌。’”   赵有龙就恭维道:“真不愧为是老领导,知道的事就是多,我这‘天下知’ 永远比不了。”张精锐来了精神,笑道:“还愿意听么?有的是呀!”赵光哲说: “当然愿意听,只是你得说点新鲜的。”张精锐说:“行!说新鲜的。前些日子, 我在城里儿子那里住了几天,早晨起来晨练,和一帮老头儿聚在一起,一个老家 伙说,‘向前看,一帮贪污犯。向后看,下岗的一大片。向左看,都是赌博场。 向右看,全是妓女院。’你说新不新鲜?”   赵光明忽然想起来一首歌谣,他说:“今天咱喝的是自家的酒,可是如今那 当官的喝的都是不花钱的酒,过着酒天花地、灯红酒绿的日子,铺张浪费成了一 种时尚,就像俺家的大贪官、败家子儿那样胡作乱作,有歌谣说,‘一支烟,一 两油,一顿饭,一头牛,屁股底下一座楼。’你说这还了得?”   张老笑道:“你说的早就过时了,这首歌谣应当改编一下,叫做‘一支烟, 半斤油,一顿饭,十头牛,屁股底下一栋楼。’你们听说了么?一个国营企业, 在竞争中失利,就让工人全部下岗了。只剩下了正负职的书记、厂长、武装部长 和工会主席共七个人。由书记当家作主,变卖厂房和设备,用换来的钱维持他们 的开销。经过七个人对廉政工作的研究,说是公车私用不够廉政,领导干部不能 乘坐公车了,也不能雇用司机了,就把雇用的司机辞掉了,这可真够廉政的了。 可是,按他们规定,由公家出钱买了七辆轿车,每辆车四十多万,划归个人所有, 每人一辆,必须自己开着,不许雇司机。大家都很满意。下岗的职工有意见,就 写人民来信,那些人民来信在机关上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书记这里来。书记立 刻查明了那些写人民来信的人,找一个别的理由把这些下了岗的职工开除了。他 们对下岗本来就十分不满,这一开除,就更惨了,没了饭吃就去上访。多次上访 以后,得不到解决,慢慢拖下来没人管了。书记厂长们开着公款买的私家车,觉 得烧油花费很大,书记也觉得不划算,就决定每月每人发给3000块钱的油钱。有 一个不怕惹事的下岗职工,托人求脸找到纪委偷偷告状,纪委看在熟人的份上查 下来了。那书记厂长赶快送了一份厚礼,纪委的同志还算不错,在收受厚礼以后 还是要处理,就把那主事的书记调走了。下岗职工再告状,人已经不在了,只得 不了了之。不过,这只是个别的事例,反正现在饿不死人了,即使下岗职工也会 有饭吃。中国人有个好处,只要有饭吃,就没人真造反。”   赵有龙笑道:“不稀罕,个别事例么?不是。不光这,那买官卖官的事不是 有的是么?”张老笑笑说:“唉!一些地方非常穷,穷得只剩下金钱美女了,再 也没有别的了。”   张精锐从兜里掏出他的健身球,抓在手上转圈儿。赵光明说:“张老,你这 涮手蛋能健身么?不如打打太极拳啊!”张精锐随口说:“管他呢?别管健身不 健身,反正就是玩蛋呗,玩就是‘完’,‘玩蛋’就是‘完蛋’,我老了,管不 了了,完蛋了!全完蛋了!去他娘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临死再后悔!”   36、   赵祥翠处理完几个病人,她的手机振铃了,一看是姚立琴的电话,连忙接通 了:“妈妈,你好么?”“小翠呀,你那里没事吧!我心里总是吊牵牵的。” “没事儿,妈妈,你放心就是。你这么大年纪了,保重好你自己就行!上次回家 我忘了带茶叶去了,人家送给我一斤正宗的西湖龙井,小福子来的时候让他路过 我这里,把茶叶带回去。你呀,别光为我操心。俺二爸和俺爸好么?”“你爸挺 好的,就是忘不了给你妈烧香,整天魔魔道道的。你二爸也挺好的,整天和张老 下棋喝茶。小翠呀!我给你说呀,今儿黑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抱着一个女孩 子,那孩子光哭,怎么哄也哄不欢喜。就不放心了。人家说,梦见孩子是要垫口 舌的,你可得注意点!”“妈!你尽是些老封建,我挺好的,你就放心吧!过几 天我就回去。”“回来干么,家里又没事。你挺忙的,就忙你的吧!”   电话刚挂断,就来了一个女病人。一量体温,38度,用听诊器听了听,问了 病情,看了口腔和舌苔,断定她是感冒了。赵祥翠说:“你是感冒了,中度发烧, 打吊瓶吧!”病人问:“大约多少钱?”赵祥翠说:“连打三天吊瓶,大约100 元左右。”那人交了钱,开始打吊瓶。   不知为什么,赵祥翠对这个病人总有一种异样的亲近感。一般说,只要打上 吊瓶,让病人躺在病床上有家属陪同。这个病人是自己来的,没有陪人,她就守 候在她身边。边打着点滴边聊起来。“老师,你贵姓?”   “我姓赵。你呢?大夫。”   “我也姓赵,哦,咱门是一家子呀!”   “大夫,你的脾气可真好!药价算得也便宜。上一次感冒了,我到大医院去 看,打三天吊针要花500多块呢!真狼人。我怎舍得?走出医院,从药店买了两 块钱的药,吃上就好了。”   “500多块不算多!有个病人说,明明是感冒了,打打吊针就好了,可是大 医院的大夫们一定要她化验血、拍片子、做心电图,折腾半天,一片药没吃,一 针没打,先花去了500多块,然后再打吊瓶,又是500多块。小小的感冒发烧,就 花了1000多块。可是打了三天吊瓶,还是发烧,来到我这小门诊上,我只给他打 了一次吊瓶,花了三十几块钱,就好了!你说大医院坑人不!哼!都在门口挂着 ‘非赢利医疗单位’的招牌,可那是挂羊头卖狗肉,只管挣钱不管治病。”   “听说大医院里的大大夫们,天天拿着几千块钱的工资和奖金,吃着药品的 回扣,装着病人送的红包,抽空儿还要到小医院走穴,一个月下来,有的就有几 万元的收入。开着豪华轿车,住着高档别墅,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可是一个下岗 职工,连几百块钱的最低生活保障金都不能按时发放!唉!也太悬殊了。”   赵祥翠说:“老师,你是下岗职工么?”   “我不是。我很想当下岗职工,可是没这个条件。”   “那么,你是农村来的?”   “不!我是南方过来的。我们的单位是个开发区的官办企业,当官的光知道 买轿车、买别墅,根本不去搞经营,群众一告状,政府说了一句话,全都解散了。 有门子的职工调走了,没门子的就没了着落。既不属于下岗,也不属于失业。没 有下岗证,也没有失业证。什么也够不上,我们这些人,好端端的国家职工,就 成了无业游民。”   “噢!还有这等事!那,比下岗更惨。”   “我呀,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虽是干门诊是为了挣钱,可是我不挣昧心钱。 听你说的你这么困难,觉得心里不好受。今后,你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就到我 这里来,我保证照顾你,小小不然的,就给你免费治疗。”   女病人挺感激,就说:“赵大夫,你真好。”   她打完吊瓶,千恩万谢的走了。   第二天,吊瓶很快打完了。到了第三天,那位赵女士又来了,赵祥翠看她的 长相略觉面熟。细看她,居然有她父亲赵光哲的影子。虽说是城里人打扮,但算 不上时髦,她只是化了淡淡的妆,头发挽在后面打成一个髻,穿着平跟鞋,身上 的服装,既不艳丽也不招摇,挺朴实的样子,她对她总有一种亲近感。给她打上 吊瓶,她一直守候着她。吊瓶打完了,她没有立刻走开,一只手摁着刚打完吊瓶 的手臂,两个人又聊起来。   “你的病,差不多了,明天不用打针了,再吃几天药就全好了。能看得出, 你这人虽然是城市人,可是却挺朴实,是个正经人。我就看不惯那些花枝招展、 嗲声嗲气、扭扭捏捏、娇滴滴的,像个鸡也似的女人。做女人,还是朴实点好。”   “哎!赵大夫,我怎么忽然觉得你这么面熟呢?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也是啊!可是……确实没见过的。我看你,你,也是有些面熟……”   “我能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么?”   “喔,我叫赵祥翠呀!”   “你是不是落花屯的?”   “对呀!你,你是……”   “我是赵萍萍啊。姑姑,姑姑!”   “啊!怎么回事?你父亲是赵祥林么?你母亲是不是叫萧娜娜?”   “姑姑,姑姑,别说了!别提他们了。你就是我的亲姑姑啊!”   天上的星星有时还会相撞,地上的人儿当然也会邂逅。两个山碰不成堆,两 个人却难免相遇。遥在天涯而且从未见面的一双亲人,忽然重逢了。姑侄相见, 血比水浓。幸福的泪,激动的泪,亲昵的泪,倾洒下来,娘儿俩立刻拥抱成一团 儿,纵情地哭个没完。   “萍萍,我的侄女,你住哪里?结婚了么?干什么工作?我是你的姑姑啊, 有困难就说出来,我能帮你。”   赵萍萍两眼含泪,嗫嚅地说:“姑姑,我什么都没有,呜呜呜……只有一个 属于赵家的‘赵’字。我……我是个叛逆父母的女人,不愿意享受爸爸妈妈那种 酒天花地、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我与他们早就决裂了。我……一个人闯天下, 自己挣了自己吃……可是,我碰得头破血流……呜呜呜!姑姑,我不求你的帮助, 谁也不求。我只是需要认下你,我还希望回老家看望我的爷爷、二爷爷和二奶奶。 不知他们还在不在,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   赵萍萍哭诉了她的不幸遭遇,她哭着说:“前些年,在军区工作的和在乡下 当干部的几个姥爷都相继去世了,再也没有人为我那个腐败分子的爸爸出面说情, 他就被执行死刑了。我长大以后,因为他的官大,经常领着小蜜来家过夜,所以 我对他没有感情。我妈妈管不了爸爸的事,就只顾攒钱,视钱如命,把攒钱看得 比我更重要,所以我看不惯她。她说让我同她去加拿大定居,我不同意。我结婚 后不幸福,我的男人巴结我爸爸当了官,也是个腐败分子,爸爸逼我同他结了婚, 可是爸爸却被他葬送了,他被判处了无期徒刑,我就和他离了婚。爸爸死后,妈 妈不在,爸爸没有一个亲人,只有我自己。我就把爸爸的骨灰随便撒在了郊区的 农田里做了化肥。我妈妈去了加拿大,与一个老外重新结了婚,去年,死在了异 国他乡。我爸爸判处死刑以后,所有的家产全部被查封和没收了,我没有地方住, 也没有钱,就孤身一人暂住在一个同学家里。我不愿意在那个伤心的地方苟且偷 生,就离开了那座南方城市,来到了济南。现在,在一家超市打工,与几个打工 妹同租了一间房子挤住在一起,每月工资三百元。姑姑,我不用你帮我,我能养 活自己。”   她们的关系,都是从上一辈人的话语里知道的。赵萍萍只比赵祥翠小两岁, 可是她们却是钢刀割不断的姑姑侄女关系,赵祥翠就得担当起姑姑的责任来。听 了萍萍的不幸遭遇,赵祥翠心里不是滋味,就流着泪说:“萍萍,你的遭遇不用 说了,我能理解你。不过,你不要犯傻,你必须接受我的帮助。我和你那个不争 气的爸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我只是比他小出来许多,当然走的路也不同。所以, 我就是你的亲姑姑。姑姑帮助侄女,那是正帮。帮你,是我的责任。现在是经济 社会,人们都钻到了钱眼里,都是唯利是图。你一个人闯天下,谈何容易?我不 帮,谁帮?你不让我帮,那可不行!我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侄女没人管。从今天起, 你就别去超市打工了,也别租房子住了,就住在我家,帮我干门诊,我这里正好 缺人手哩。我教你做护士,学打针。学会了,愿意跟我干也行,不愿意跟我就自 己挑头干。”   赵萍萍含着两眼热泪,一头扑到她怀里。   原来,赵祥翠中专毕业后,慢慢取得了执业医师资格,在城边头租房子开了 一家私营诊所。房东是个年轻人,名叫李宗涛,相处得多了,产生感情,小翠就 嫁给了他。他们结婚后生了个儿子,正赶上城市向四面扩展,祖上撇下的两处宅 子都需要拆迁。于是,李宗涛和赵祥翠以及他们的孩子,就住进了公家为他们盖 好的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里。这楼房是一层,靠街,掏出一个门洞儿,改造成了 一处门诊所,赵祥翠就在自己家里行医看病。   村子里对拆迁户,按照每口人三百元的生活费按月发放,一家人的固定收入 就有900元。他们还按拆迁面积分得了其他两套三室一厅,这两套房子在外面租 着,每套房子每月租金500元,两套房子就是1000元。后来,城市的成套住房离 谱的涨钱,打着滚的翻番,出租房屋的租金也水涨船高,由原来的500元涨到了 1000元。再后来,赵宗涛和小翠商量好,卖掉了一处三室一厅,得到了48万元的 资金,加上原来赵祥翠干门诊挣下的钱,就有一百多万。所谓百万富,全是可支 配资金,不包括房产。所以一点不虚,不须打折扣。   赵金钗站在讲台上,一面讲一面往黑板上写粉笔字……快下课了,她对同学 们说:“高考在即,同学们要好好复习。对于作文问题,每人都要事先准备几篇 上好的文章,要求背得滚瓜烂熟。在考场上,一见到试卷上的作文题目,捡一篇 最合适的,必要时,减头去尾、穿鞋戴帽,抓紧时间抄上去。那么,你的作文分 数,至少可以拿到一半儿,甚至可以得满分,总比没有准备好得多。下面,我把 五篇好文章发下去,大家回去背诵。”   印刷好的文章发下去了。一个学生举起手来说:“赵老师,要是全班同学都 作相同的文章,会不会有……”   赵金钗说:“你不要管这些事!考大学,只论分数,别的一概无用。考上大 学就是硬道理,考不上大学说什么都白搭。我们是重点高中,升学率是学校的生 命。我相信,咱们班的54名考生,至少能考上52名。”   高考结束了,赵金钗的学生们果然有52名考生的分数超出了省内的大学的录 取分数线,其中有不少符合重点大学的分数线。两名分数最高的考生,填报的志 愿时填上了北京大学,分数也远远超出了北大的录取分数线。可是很遗憾,却没 有被北京大学录取。理由是这所学校出来的考生属于“高分低能”,还因为这两 名考生的作文完全相同,就判定他们只是一些考试的机器,要派人前来面试。面 试老师问:“曾荫权的前任是谁?”考生反问:“老师,曾荫权是日本总统么?” 老师笑了笑,觉得他们是农民的孩子,问一个农村问题应当知道,于是问道: “小麦应该在什么时候播种?”考生立刻回答说:“大概,大概是芒种吧!”老 师又问:“炒一盘芹菜,是先放油呢,还是先放芹菜?”考生仔细想了想说: “当然是先放芹菜了。”面试老师大惑不解,叹息着说:“唉!你们啊!除了会 考试,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既没有创造性,也不懂得社会,甚至连起码的 生活技能都没有。所以不能录取。”真可惜,两个分数最高的学生,就这样落榜 了。   在北大落榜,还可以按第二志愿到省内的重点大学上学。可是省内的重点大 学招生已满,进不去了,两名分数最高的考生便辍学了。他们的家长从心里埋怨 赵祥翠,说是赵祥翠误人子弟。   然而,赵祥翠仍然是优秀教师。   那天赵祥翠正在办公室里备课,接到奶奶打来的电话,说要她立刻回家,说 是有贵客来了。赵祥翠问是什么贵客,姚立琴就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让她立刻回 来一趟。她匆匆收拾起桌上的课本和本子,和校长请了假,骑着自己很时髦的电 瓶车回家来。来到村东的大桥上,给奶奶爷爷买了大约100块钱的盒装食品,放 在后备箱里回到家。   赵祥翠一进门,就看见小翠姑姑和一个装束简洁的陌生女人坐在沙发上。陌 生女人一见到她,立刻站起身来,眼泪汪汪的叫了一声“姐姐”,她就懵了: “你是……”小翠说:“金钗呀,她是赵萍萍啊!”金钗更加懵懂:“赵萍萍? 面生得很啊!哪家的?对不起,没见过。真的没见过。”   姚立琴已经非常苍老,白发苍苍的,不过反应还算敏捷,行动也不算迟缓。 她说:“萍萍和你是一个爸生的,你们那个不争气的爸呀,就是赵祥林、林子啊? 只是,你姊妹俩不是一个妈,你妈是张小惠,她妈妈是萧娜娜呀!”萍萍只是哭,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祥翠神使鬼差的出现了一些幻觉,按捺不住,陡然间,涌起一股陈旧的悲 伤情绪,那情绪立刻化作万丈怒火,熊熊燃烧:“噢,是这样。奶奶,什么赵祥 林?什么萧娜娜?都是些不吃人粮食的东西,他们要是还活着,我恨不能咬他两 口肉,我恨死他们了!哼!我的妈妈,我的二妈,我的姥姥,都是他们……都是 他们逼死的!要是没有奶奶多年抚养,我就成了孤儿了……萧娜娜?那个破烂货 生的孩子,和我没关系!你,别叫我姐姐!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对不起,我 很激动,可是我很忙,没时间闲扯,我要走了。”姚立琴和小翠连忙过来拉她, 作解释,就说,萍萍和她爸妈不是一路人,早就割断关系了,不要冤枉了她。可 是金钗不听,眼里含着悲愤的泪,生硬的出了大门,骑上电瓶车,一溜烟的走了, 买来的东西也没来得及留下。   赵萍萍没有回学校,她已经无心回去上课,一溜烟的回到宿舍楼上的家里, 趴在床上一阵哭嚎:妈妈呀,你死得好惨啊,爸爸呀你死得好惨啊!我只记得你 们抱着我去看《天仙配》,就连你们长得什么样也是从照片上知道的。可是你们 的仇人,仇人生的孩子,却大胆的来到咱们的家了。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了你,就 生气。妈呀妈呀,爸爸呀,爸爸呀,我是多么想你呀。人都是要有妈妈的,人都 是要有爸爸的,可是我从小就没了爸爸妈妈,虽然奶奶爷爷们对我好,可是他们 毕竟不是爸爸妈妈。同事们星期天都去孝敬和看望亲爸妈,可是我没有这个福分, 只能去看奶奶爷爷,每到这时,我就伤心。我是赵祥林生的,我怎么会是他生的? 我为自己是他生的而恨死了自己了。我只承认赵祥昆,他才应该是我的亲爸爸, 因为他对我妈妈和我是真心的好,他那么疼我!可是,他们的坟在那儿我都见不 到了啊!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   哭着哭着,听得门铃响,只得停下哭,擦了一把泪,来开门。门口闪进一个 人来,是赵有福。她复又趴在床上哭起来:“哥哥,咱家里怎么还容得仇人的孩 子回来?哥哥,快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轰出去啊,我不愿见到她。”   赵有福也掉下泪来,哽咽着动员她:“妹妹……别这么说,咱兄妹俩一同长 大,都是没妈的孩子……可是,奶奶不是把咱拉巴长大了么?我知道你痛恨赵祥 林,可他毕竟是咱们的生身父亲,他已经被处死了,再去恨他没用了……赵萍萍 和咱兄妹俩是同一个父亲,咱们的两个妈妈都被赵祥林甩了,赵萍萍的妈妈他甩 不掉,可是我知道,亲爸妈就在身边的赵萍萍,也和咱这没有爸妈的孩子一样非 常痛恨他。萍萍恨他,恨得连他的骨灰都没留,撒到郊区的庄稼地里做了化肥。 这说明,亲爸妈和没爸妈的孩子,咱兄妹三个是一样的痛恨他。赵萍萍比起咱来 更惨一些,因为她痛恨她的亲爸妈,不赞成他们当贪官,与他们早就割断了关系。 就因为这,萍萍在南方才混不下去的,不得不来到济南,被姑姑收留,现在就跟 着咱姑姑学打针。萍萍是个好孩子,和你我一样,她千里寻根,来到咱家,你怎 么能这样对待她呢?所以对于赵萍萍,你应当同情,不该和她发火,你这么一闹, 要是萍萍一个好歹的,你会后悔的。妹妹,你听我的话,快回家,萍萍她,在家 里已经哭得昏迷过去了,姑姑正在给她打针哩。快!快回去吧!听哥哥的,没 错!”   赵金钗从床上坐起来,到洗手间里洗了一把脸,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已经哭得 眼睛红肿起来。可是她还没有后悔发火。出来洗手间,来到客厅里,给赵有福倒 了一杯水就说:“哥哥,我不知是咋着了,咱奶奶一说起什么赵祥林,什么萧娜 娜的名字,我就反心眼子,我就看着那个赵萍萍就是萧娜娜,好像赵祥林就在面 前,我就立刻恨死她了,也不听奶奶和姑姑的劝说,听不到心里去,就发起火来。 可是,哥哥,你知道吗,我同时忽然想起了我的爸妈,你,你刚刚见到萍萍的时 候,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是生气,好像是吃惊,也好像是恼怒, 说不太清楚。可是我是男人,有理智,不像你,不管网子帽子,有枣无枣打三杆。 金钗,你的爸妈虽然死得很惨,可是我的妈妈不是更惨么。我的妈妈是被赵祥林 的群专办公室用乱棍活活打死的呀!你的爸爸妈妈虽然死得很惨,可毕竟把他们 埋进了土里去了。我的妈妈下落不明,就连尸首也不知葬在哪里!不是更惨么? 这都是历史造成的,都是赵祥林造成的,与赵萍萍一点关系都没有。看得出,那 孩子有返祖的遗风,和咱一样,是好人,咱得同情她,帮助她。”   “哥哥,可是,我我我,我这做姐姐的,已经伤害了她……不知萍萍能谅解 我不?哥哥,不过,我还是得问清楚她的一些情况……”   “不!不要再问了。萍萍比我们更伤心。行了,快走吧。党支部正开着开会, 研究宅基地问题,二爷爷就去叫我了,他说让我来劝劝你,让你回家去看萍萍。 你快回家,我还得去开会。”   看见金钗频频点头,赵有福就提前走了。   赵萍萍打着吊瓶,哭得睡着了。赵金钗回来后主动要求守候赵萍萍,小翠就 去休息了。她悄无声息的看着妹妹的脸,不断的抹泪。午后,吊瓶打完了。赵萍 萍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金钗守在床前,有点吃惊,慌忙坐起来:“姐姐,是你?”   “别动!妹妹,我的好妹妹!姐姐冤枉你了……我苦命的妹妹。”   小翠走过来,给她拔掉了吊针。   萍萍又一次哭了,她搂住金钗:“姐姐,我不会怪你的。”   姚立琴给萍萍下了一碗鸡汤挂面,让她吃。萍萍吃着说:“奶奶,姑姑,姐 姐,我惹全家人生气了!”   金钗说:“妹妹,别说了,都怪姐姐冒失。你知道么?我一看见你,就好像 看见了赵祥林,我从心里恨他,所以就……”   萍萍吃完饭,小翠给他试了试体温表,说:“行了,不发烧了。”   赵萍萍面对亲人,痛苦的诉说她的不幸遭遇:“奶奶,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从小就看不惯爸爸妈妈……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双打工来的夫妻,把孩子送到 我们学校上学。那孩子家里穷得厉害,为了交学费,不得不在星期天的时候去垃 圾场里捡废品,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帮她去捡了一次废品,回家晚了,妈妈把我 臭骂了一顿,爸爸还想打我。他们说,我要是再去帮人捡垃圾,他们就不要我了。 我说,不去帮她也行,咱家里这么多钱,帮助她几百块钱交学费行不行?爸爸妈 妈不但不给,还都骂我是傻瓜。我非常可怜、同情我的同学……就悄悄地从妈妈 的兜里拿出二百块钱,送给那个最困难的同学。可是想不到,她坚决不要。她说, 她的爸爸妈妈是坚决反对接受别人帮助的。我就敬佩起穷人来。他们虽然很穷, 但穷得有骨气。我回到家,妈妈发现她的钱少了两张,向我追要。我便如实退还 给她。妈妈骂我是贼,就打我。她可以用钱买上一大堆宝石和钻戒,也可以买许 多金条金砖,就是不肯救济穷人一块钱。所以,我从心里腻烦。   “那时候,我们家那些送礼的天天都有。爸爸的下级干部要想提拔,非得走 爸爸的后门不可。可是那些人,如果不拿出一万块钱给我妈妈,连大门也是进不 去的。妈妈收下一万块钱以后,送礼的只是可以进门了,至于他要办的事情,尚 不知能不能办成。要想办成,得亲自给爸爸送钱。可是爸爸从来不要别人的钱, 他害怕让人抓住行贿受贿的把柄,就在家里和有资格进门的人打麻将。那些人本 是送礼的,就故意的输给爸爸,所以爸爸不出大门就可以在麻将桌上堂堂正正的 挣到很多钱。当时,我们家里的钱,由妈妈锁在一个大立橱里,一捆一捆的挺扎 眼,至于是多少,我说不清,因为我只偶然见到过一次,还挨了妈妈的训斥。我 猜想,大约有几千万吧!可是,在法院审判的时候,能落实下来的钱数,只有三 百多万。那时候,我就上初中了,我很笨,学习不好,老师只管分数,不管你的 道德品质如何。我们学校开家长会,爸爸妈妈从来不去,都是让秘书代劳。学生 上学读书,基本上是家长辅导。没有家长辅导的学生,成绩是上不去的。我,没 人辅导,全靠自己学。所以成绩就不行了。我高中毕业后,妈妈萌生了要我出国 去加拿大的想法,爸爸也想将来定居在加拿大。他们对我考不上大学,一点也不 着急,为了爸爸的廉政名声,就把我安排在一个很不景气的开发区企业做工人。 这样就给爸爸创造了廉政模范的根据。爸爸和妈妈还逼我嫁给了他的一个年轻秘 书。不久,我的男人做了爸爸的副手。可是,我的男人是个色狼,是个无情无义 的人,他有许多外遇。我和他没过上三年,我就和他离了婚。我们离婚后,他和 爸爸闹翻了,互相撕咬起来,咬来咬去,问题暴露出来。我爸爸就判了死刑,我 离婚的男人判了无期徒刑。他们鱼死网破,都成了罪人。   “那一年,有一个秃头顶、却在脑后留着长头发的老人找到我们家,自称是 爸爸在济南的故交,名叫苏侑苑,他当然不知道必须交给妈妈一万元钱才能进门 的规矩。妈妈扶着防盗门,从猫眼里看着他,就当面撒谎说赵祥林不住在这里, 说他是找错门了。谎话没说完,爸爸就回来了。苏侑苑一见到爸爸就认出来,他 喊我爸爸‘赵子’,他还说他曾经给小惠和英子照过像,也曾经指点过爸爸进城。 爸爸就说根本没有此事,完全不认识他。他说是有事求爸爸办,希望他高抬贵手。 我爸爸更是一口咬定不认识他。苏侑苑立刻骂起来,骂我爸爸是个小人。爸爸立 刻用手机打电话给特警,很快来了几个警察,把苏侑苑带走了。后来我听说,特 警以扰乱秩序的罪名把苏侑苑拘留了三天,放出来后遭遇车祸死了。   “后来,外面风声紧,爸爸出事了。妈妈心眼多,没等的爸爸被抓起来,她 就出逃到加拿大了。临走之前,她要我和她一同去,我拒绝了……我说,我是落 花屯人,哪里也不去,要回落花屯。妈妈等不得我,把我臭骂一顿,就匆匆走了。 随后,我们家所有的财产权全部被查抄和没收了。我所在的单位也解散了……原 来,许多人羡慕我,说我摊了个好爸爸。爸爸一出事,人们就用奇异的目光看我, 似乎贪污犯的女儿,也一定不是好人。殊不知,我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可是,又 有谁理解我呢?……没有。所以我就在南方的那座城市里呆不住了,一定会到落 花屯。可是我不敢冒然回家,总怕全家人拿我不当人看,所以就在济南打起工来。 不想,竟与姑姑邂逅……于是,就有了今天……   “奶奶,姑姑,姐姐,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我都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姐 姐刚才跟我发火,我是料到了的,我没有理由怪你,不会怪呢。这样的语言和目 光,我在南方时就多次遇到过了……   “这世间,穷人穷得孩子上不起学,富人就富得流油。谁是最富的?企业家 最富么?企业家的钱数都是往多里估算,而且他们的钱大都是一些不可以动用的 固定资产,来的不容易,真正能拿出很多现金来的并不多。所以企业家不是最富 的。最富的是官员,是我爸爸那样的官员,当然还有比我爸爸的职务更高的官员, 他们不需要像企业家那样苦心经营,只需稍稍地活动活动心眼儿,那钱财就一批 一批的滚滚而来,来得十分容易。而且,他们拥有的钱数都是绝对保密的,只要 不被同事们咬出来,或者说只要和上级有权利的人搞好关系,就会稳稳当当地干 到退休,只要干到退休,就基本上牢稳了,不许担惊受怕了。   “我不敢说我是反腐败的,我只是对爸爸妈妈的行为看不惯,不愿意花他们 的黑钱,宁可自己受穷也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去揭发他们,因 为我要是去揭发他们,不但会遭到他们的阻挠和迫害,也不会有人相信我,奶奶, 姑姑,姐姐,你们说……谁能相信我?不是就连姐姐也误解我么……所以我就碰 得头破血流了,现在,我穷困潦倒。再也不想结婚了,不想成家了,我就一个人 过日子……呜呜呜……”   赵萍萍见到了亲人,倾诉了自己的心事,解除了与赵金钗的误会,眼泪不断 地流着。只惹得金钗和小翠陪她流泪……   赵萍萍想到头牯棚里去看她爷爷喂的老黄牛,就说:“姑姑,我爷爷喂牛干 么?我想去看看他。”姚立琴接过来说:“你不是见过两个爷爷了吗?别去了吧! 你爷爷呀,他有些不大正常。有点像你老爷爷。你老爷爷是疯汉,你爷爷算不上 疯,只是有点魔魔道道的。你不去也罢!”萍萍说:“奶奶,我一直在城市里, 很少见到老黄牛。”金钗就说:“奶奶,她既然愿意去,那就让她去吧!妹妹, 我和你去。”小翠说:“也好,你姐妹俩去吧,我和你奶奶在家包包子吃,晚上 都回来吃包子!”   赵光哲的新头牯棚设在原来赵祥昆的老宅子里,属于赵金钗所有。由于金钗 一直和赵光哲、赵光明住在一起,那处宅子就荒废了。三间土坯的草屋经常漏雨, 已经没法居住。后来,赵光明找来几个老一代的泥水匠,用陈年的麦秸重新披在 屋顶上,总算不漏雨了,里面放些过时的破烂农具。小福子当了支部书记以后, 想把它拆掉,为金钗重新建设砖混结构的新房,可是赵光哲却不同意,说是多盖 些房子没人住,不如保持原来的样子,所以就保留下来。生产队解体后,赵光哲 就把他认购的三头老黄牛牵到这里来,和原来在集体的头牯棚喂牛一样,而且就 在这里供奉着三个女人的遗物,按时巴节的为她们烧香。萍萍进门以后,赵光哲 没有像金钗那样仇恨萍萍,也没有过多的话和她说,只是一会儿让她吃这个,一 会儿让她吃那个,弄得萍萍总是不好意思。   赵光哲的头牯棚虽说非常陈旧,与周围邻居新建起的砖混结构的新房,形成 了不同世纪的悬殊,有点古董的味道,可是里面却也干净和方便,不光没有多少 牛粪和牛尿的臊味,还飘着悠然的清香。当然那是赵光哲爱勤劳、爱干净、爱烧 香的秉性所致。   姐妹俩走进来,一齐喊了声“爷爷”。正在擦拭牛槽的赵光哲放下抹布,答 应一声就迎出来:“萍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别进来,这里脏啊!”萍萍和金 钗进来屋门四面观看,看到那老黄牛正趴在地上打盹儿,石槽的边沿擦拭得光光 悠悠,屋里飘荡着一股清香。扫帚、笤帚、草料、筛子、簸箕等一应用具都摆列 得整整齐齐,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农家特有的温馨,只是白石灰泥的墙皮略显斑 驳,房顶上的苇箔也略显陈旧与黑褐。萍萍忽然发现那张虽则破旧却也干净的单 人床一头,放着一张小桌,一只满是香灰的香炉后面,放着几个果碟,再后面有 一双女人的鞋,一件红毛衣,一只银手镯。啊!这就是赵家的家庭博物馆啊!   赵祥翠对这里的情况虽然并不陌生,可是这几年并不常来,由于萍萍的出现, 才陪她来看看,所以也觉新鲜。亲人相逢,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她居然有些悲 伤,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追忆与遐想。当赵光哲让她俩坐在小撑杌上的时候, 她就用低沉的语调对萍萍说:“妹妹,我在这座屋里生活了好几年,我的爸妈就 是惨死在这座屋里的……那时候,我还很小,不记事。但是,我却记得爸爸把我 扛在肩上,到外村去看露天电影《天仙配》,记得妈妈教我唱‘树上的鸟儿成双 对’。爷爷,妹妹,我好想念我的爸爸和妈妈呀!”   赵光哲说:“孩子啊,既然想你妈妈,就跪在小桌前给她磕三个头吧,你妈 妈,你二妈妈,你奶奶,她们的灵魂都在这儿……”   赵萍萍的头皮上一阵发炸,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 的窘迫感,她不由自主地随了金钗,一同跪在小桌前面的蒲团上。   两个孙女,磕一个头,叫一声妈妈,磕一个头叫一声二妈妈,磕一个头叫一 声奶奶。姐妹俩的眼泪,从心里流出来,覆盖了她们的眼帘。萍萍哭道:“妈妈, 张晓慧、蔡福英,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妈妈。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你就不在了, 我是多么想念你呀!你们要是灵验,就看看我吧!我来看你了。萧娜娜,她不是 我妈妈,她是个魔鬼。”   萍萍的话音刚落,忽然,供桌上的那只银手镯咕咕碌碌滚下来,“当啷”一 声,碰响了下面的一个搪瓷盆。同时,三头老黄牛立刻站了起来。真的灵验么? 好灵验啊!室内的空气近乎于凝滞,金钗和萍萍都有些惊惧,有些紧张。金钗就 说:“咱爷爷用他的一颗诚心感动了上苍,咱奶奶和妈妈的灵魂就灵验。”萍萍 连忙起身拾起滚在地上的银手镯,放回到供桌上。   赵光哲说:“你说的话,你奶奶你妈妈都听见了。萍萍说的对,英子、小惠, 才是你们真正的妈妈。”   头牯棚里的气氛异常神奇,梦幻一般。   37、   赵光明觉得,萍萍叛逆她的亲爸妈,回到老家来是一个天大的好事,他觉得 他老兄弟俩一辈子的心理伤痛就因为萍萍的到来而得到抚慰。这好像就是一种人 生的轮回。赵祥林为了所谓的前程,抛弃了两个女孩,背叛了两个爸,背叛了整 个家庭,割断了与家庭的一切联系,可是他与萧娜娜生的赵萍萍,却又背叛了他 们,叛来叛去,两个人搭上了小命。如今萍萍以背叛她的爸妈、寻根认祖为契机 来到老家,那还不是一种轮回么!人活到这把年纪了,方才知道,善有善报、恶 有恶报的口头禅,居然就有百分之八十的应验。于是,他对孙子说:“小福子呀, 你到咱们镇上最好的饭店订一桌酒席,搞一个合家欢的宴会,祝贺你妹妹萍萍回 家。”小福子说:“是啊,我也觉得萍萍妹妹真了不起,她虽然生在高官厚禄的 家庭里,可是那却是个受罪的地方。她能回到老家来,真是很难得。行!我去订 两桌饭菜。”坐在一旁读小说的金钗插嘴说:“爷爷,原来我曾经误解她,真是 很后悔。原来,她在腐败分子家里,不是享福,而是受罪!正如苏东坡所说,高 处不胜寒啊!二爷爷,我也觉得,得上饭店去热闹热闹。喝点酒,唱唱卡拉OK, 好让萍萍安心在姑姑那里学医,再慢慢找个对象,成个家。”   小福子问:“二爷爷,咱能不能多摆几桌?村委会的几个干部们,都听说俺 妹妹回家来了,都很高兴。有的还要给萍萍送礼物,说萍萍是为和腐败分子作斗 争而回老家的。当然,他们的东西我都不要,可是人家一片心意推却不得。所以 咱就得多摆几桌酒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赵光明就说:“不行!这是咱们的 家事,外人不能来掺和。你听准了,这是家宴,一个外人也不请!”金钗说: “爷爷,俺大爷爷呢!他能去?”赵光明笑笑说:“放心吧,别的酒席他不会参 加,这个酒席不用费劲,他一准会参加的。”   果然,赵光哲一接到信儿,就主动要求去饭店。那天晚上,赵光哲坐在正中 的主席上,赵光明在他的右侧做主陪,大家把萍萍让到左侧副主陪的位置,和她 的爷爷挨着。萍萍不坐,就说这个位置应该由奶奶坐。姚立琴把她摁在那儿说, 奶奶挨着你。于是,姚立琴坐在了萍萍的一边。   小福子兄妹的孩子都在上高中,学校里都是封闭式教育,几个月都不许回家。 小翠的男人在城里,没过来。金钗的男人在部队做营职干部,长期不回家,所以 他们都没到场。小翠、金钗分坐两旁,小福子和他媳妇就坐在了冲门的位置上。   三代人聚在一起了,只缺少了中间的那一代男人。小翠虽然属于这一辈,可 是她和她的侄子侄女们是同龄人,难以填充起这一代男人的空缺。这一代人中的 赵祥林、小惠、英子、萧娜娜,都以不同的方式,去了可能不尽相同的另外世界。 按年龄说,酒席宴上只剩下爷爷孙子了。爷爷奶奶们,活到了风烛残年最后时段, 坐了上首,显出一副秋风落叶的凄凉。老人们还能再活多少日子?谁也说不准。 孙辈们虽比老人小出许多年纪,可也都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了。这个宴会是专为 萍萍到来举行的,萍萍是宴会的主题,所以萍萍坐在爷爷奶奶的身边,就表现得 很兴奋。她不断地看着赵光哲的脸,好像希望从他的脸上找到赵祥林的痕迹,看 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她说:“爷爷,我看你的身体挺硬朗,从你的眼神上,我 能看到我爸爸的印记,不同的是他比你的眼睛大出许多,有点像你喂的那些黄 牛。”赵光哲说:“萍萍,你爸爸的眼睛的确像牛,可是更像是野牛,不像我喂 的那三头黄牛。”萍萍说:“噢,爷爷,可是我没见过野牛啊!所以比喻不出来 了。不管怎么比喻,反正我一见到爸爸就害怕,从小就这样,尽管我小时候他对 我也很疼爱,可我总是害怕他。后来我长大了,他和妈妈对我的疼爱,慢慢变成 了一种摆脱不了的桎梏。这种爱的桎梏,把我的青春全都葬送了……”萍萍边说 着,就悲伤起来。   赵光明说:“萍萍,别!别提起那个败类。他,和咱家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别再说他的事。”小翠就说:“哼!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人们都骂娘,把邓 大人可冤枉死了。后来不骂娘了,就骂哥哥,那还不就是骂的你爸爸、你妈妈这 种人啊!行!你二爷爷不让咱说起他,萍萍,咱就不提他了!”   金钗把话接过来说:“爷爷,二爷爷,奶奶,你说怪不怪,那天,我和萍萍 去头牯棚,俺奶奶真的显灵了,她带过的那只银手镯,就真的自己滚下小桌来了, 砸到搪瓷盆上,发出当啷一声响。好吓人啊!二爷爷,你是一名老党员,一辈子 都信无神论,那么,你说,人死了是不是还有灵魂在?”赵光哲还没等他弟弟回 答就说:“当然有!那个假不了。”姚立琴也说:“有有有!怎么会没有呢?这 样的事我可是境遇的很多……”赵光明不等她说完,就插嘴斩断她:“别说了, 孩子又没问你!原来啊,我对无神论是坚信不疑。后来就觉得有许多事,用科学 不好解释,比如说,‘文革’,从河北邢台大地震开始,到唐山大地震结束。再 比如,‘四人帮’垮台前,就出现了‘日落星沉’的天象,这一些你怎么用科学 去解释?只能说是巧合。可是日本鬼子进中原也是发生了大地震的。你说怪不怪? 哪来的这么多巧合?在咱家里,我不赞成你大爷爷为死去的人烧香,可是,他愿 意寄托哀思也是一种信仰,我就慢慢的理解了他。我就觉得,有神论和无神论应 该并存,只要人类还没有用科学的手段把整个宇宙探索清楚,就得允许人们相信 人死了有灵魂。革命先烈的灵魂可以悼念,百姓的灵魂为什么就不能悼念呢?哈 哈!我慢慢成了两面派,既相信科学,也相信有神论。”   菜肴端上来了,满满一大桌。美酒斟上了,小福子两口子就忙着摆菜、拿餐 巾纸。小福子边忙边说:“爷爷,你说话吧,咱不是祝贺萍萍的到来么,你说 话!”赵光哲就说:“大家举起杯子来,共同为萍萍干杯。”萍萍和姚立琴喝的 是可乐,金钗和小福子媳妇喝的是果汁,女人中只有小翠喝白酒。而三个男人都 拒绝喝啤酒,都是喝的白酒。在赵光哲的提议下,大家都站起来与萍萍碰杯。萍 萍喝了一口激动地说:“爷爷,这里才是我的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 暖!奶奶,姑姑,姐姐,早知咱家好,我就该早回来。”   小福子媳妇说:“妹妹,不晚,现在回来也不晚。咱们虽不是一个妈妈的孩 子,却是一个爸爸生的,所以我对你就一定会像对金钗一样。”萍萍很激动: “嫂子,你和哥哥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啊!两个爷爷和咱奶奶都老了,你俩伺候老 人又带孩子,把老人服侍的舒服,把孩子带大成人,那功劳是大大的呀!嫂子, 我,做小姑子的敬你一杯!”金钗就说:“萍萍,真懂事,多好的人啊!不行, 我怎么也得在我们学校里给你找一个正南把北的对象,等你和姑姑学满了徒,回 家来开个诊所,咱爷爷奶奶都老了,你照顾起来也方便,也能省下咱姑姑来回 跑。”   小福子就说:“我赞成!金钗,萍萍找对象的事就交给你了!”小翠就说: “小福子呀,你他妈别站着说话不害腰痛。你把这事交给金钗你就脱出来了啊! 你是村支书,自己办着企业,交接面那么广,你不管还行?当然,不光你,我也 得想着这事,咱大家都得看好了,一定要找个好对象!”萍萍羞红了脸,着急起 来:“姑姑,哥哥,看你们,说到哪儿去了?快,喝酒啊!”姚立琴笑笑说: “行了,行了!你这些孩子啊,都他妈的得给俺萍萍操操心,谁要耍滑头,我也 不饶他!”姚立琴是亲手把他们拉巴大的,现在他们都长这么大了,心里装满了 成就感,也感受到一份团团圆圆的幸福,所以对他们说话都是带着亲切而爱抚的 骂语,听到她的骂,都觉得亲切,是另一种体验母爱的享受。   萍萍举起酒杯,一遍一遍的祝福爷爷奶奶健康长寿,一遍一遍感谢哥哥嫂子 对家庭的贡献,一遍一遍感谢姑姑的栽培,一遍一遍赞扬姐姐的诚恳待人。她很 兴奋地说:“哎呀,怪不得人家都说月是故乡明呢,我看啊,是老家的亲人们, 抚慰了我那忧伤的心。”   赵光哲说:“萍萍,你既然喜欢老家,就多住些日子,反正你都看到了,咱 家里再不是从前没法安排住宿的样子了。你哥哥把所有的房子翻盖了两遍,别说 你们都住在家里,就是再加上个十口八口都能容得下,你就多住些日子吧!和你 奶奶好好玩玩,也熟悉熟悉老家环境。”   小翠说:“爸,可不行,不能呆得太久。我还得让她跟我学医呢,得让她早 点回去。他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来看你们。二爸,二妈,你说是不!”   赵光明说:“行啊,那就际你们吧!不过,我得说一句话。萍萍,这孩子, 不光是腐败的受害者,也是咱们家反腐败的英雄。萍萍,让我代表咱们全家,感 谢你反腐败的英雄行为!”说着,就站起来举起了酒杯。萍萍不好意思起来。   夜里,小翠和萍萍睡在一间屋。小翠听得萍萍不住地在床上翻滚,就说: “萍萍,你还没睡着啊?”萍萍说:“姑姑,我觉得有点发烧,浑身也紧得慌。” 小翠慌忙起来给他试表,那体温表上显示着37,8度.。小翠说:“萍萍,你是低 烧啊,怎么回事?”小翠解开她的衣服,想听她的心跳和呼吸,忽然发现她的锁 骨上窝处有一个淋巴结肿大。小翠吃惊起来:“萍萍,你这个疙瘩有多时节了? 疼不?”萍萍说:“姑姑,不疼,我也不知道多时节了,你要不说,我到现在也 不知道有这东西。”   第二天,小翠神秘兮兮的找到赵有福:“福子,不好了!萍萍她……”小福 子吃惊地说:“姑姑,怎么了?萍萍她不是感冒么?”“不是感冒!不是的!凭 我的经验,她,长了不治之症。”“不可能吧,姑姑,你又没有仪器,又没做什 么检查,怎么就知道她长了不治之症呢?不可能吧!”赵祥翠很认真地说:“福 子啊,你不懂,她的锁骨上窝有一个肿大的淋巴结,在医学上这叫做‘哨兵线’, 一发现这东西,就不是好兆头。很可能是癌症的晚期。我可怜的侄女呀……她, 可能,不行了!”小福子看她要哭,就说:“姑姑,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你又不 是大医院的大夫,我觉得不可能!”“不行!福子,你听我的,事不宜迟,你赶 快找一辆车,我和她到大医院去做CT,至少是得排除一下。”于是,小福子急急 匆匆打电话,他的司机把车开过来,停在门口。   赵祥翠动员萍萍去医院检查病。萍萍不愿去,她说:“我不就是发烧么,没 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去了。”小翠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必须去!我总不放 心。”又说:“萍萍,你是个没爸没妈的孩子,我比你强点,虽然没有妈,可是 还有老爸,所以我有资格把你管到底!现在,我就是你的妈妈。”萍萍哭了: “妈妈,我听你的。”于是,小翠和小福子把萍萍弄到车上,一溜烟地走了……   三个月后,苦难的赵萍萍,因患肝癌,住着院,死在了赵祥翠的怀里。临终 时,她对她说:“妈妈,我要去追随小惠妈妈,和英子妈妈,你一定把我埋葬在 落花屯的公墓里。”赵祥翠答应说:“孩子啊,我可以把你埋在公墓里,可是你 小惠妈妈的坟墓早就找不到了,你可能找不到她。”萍萍说:“妈妈,我相信, 两个妈妈会主动找到我,回来呵护我的。”   赵萍萍的骨灰埋葬了,公墓里多出了一座显眼的小坟堆,按照赵光哲和赵光 明的意见,赵有福给她立了一座碑,那碑文是由赵光明请老干部张精锐写的,全 文是:“反腐英雄赵萍萍之墓”。   刚过了年,赵光哲喂的那三头老黄牛忽然不吃草了,找兽医看过几趟,也没 管用,三头老牛相继死去,没有逃脱被人宰杀吃肉的命运。赵光哲很伤心,为此 痛哭了三天三夜。他希望小福子再给他买三头牛,小福子说他上了年纪,行动又 不方便,总怕他喂牛过分劳累,不同意再买牛。从此,他就感到没着没捞的。不 过,他已经把供奉三个女人的那张小桌,从头牯棚搬到了自己睡觉的卧室里来, 没耽误给三个女人天天烧香。   老黄牛死去的第四天晚上,赵光哲正垫高了枕头躺在床上,忽然看着中间那 一炷燃烧的香火,在他眼中变成程玉芬的一双眼睛,看得出了神,他就隐约看见 了她的脸庞,看见了她的全身。一阵阴风吹过来,满屋里冷飕飕的,灰蒙蒙的, 阴森森的,他近乎于站在望乡台的魂路上。   程玉芬走过来,抚摸着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庞心疼地说:“喂!你不该这么老 相啊,何苦呢?你看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此刻,赵光哲完全忘记了程玉芬 早已死去的事,还当作原来一样的和她对话。“嘿嘿,你别嫌我老,我不老!不 信?你脱了衣服上床来,咱亲热亲热!”随说着就去拉她。程玉芬忽然很难为情 地搡了他一把:“老没正经的!没看见该孩子们都在这里么!”   赵光哲定眼看时,果然,蔡福英坐在床的另一端,正笑嘻嘻的。他看见蔡福 英脸上的美人痣,和从前一样红润,真得像块闪闪发亮的红宝石,他的耳朵上还 带着一副很大的金耳环,脖子里挂一副金项链,纤细的手指上戴着许多闪闪发光 的钻戒,而且她冲他笑得非常甜美。赵光哲看呆了,忽想起还得让英子为他爷爷 洗衣服,就说:“英子,看,你这副打扮怎么干活呀?快换下这一套来,去给你 爷爷洗洗衣服!”   英子不慌不忙地走到他面前,慢条斯理地说:“爸,我才不干那种活哩,那 是保姆干的活!都什么时代了?”赵光哲有些生气,有些着急,觉得这孩子怎么 忽然不听话了呢?就抢白说:“咱们庄稼人雇什么保姆啊?你快去!”英子不着 急,摘下一枚钻戒,捏在手里,问道:“爸,你知道我手里攥的是什么东西么?” 赵光哲没好气地说:“那不是你的戒指么!”英子笑着松开手,他看见她的手心 里站着一个小小的人,那人的眼睛很大,长得英俊潇洒,只是不断地流着泪水。 他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儿子赵祥林。赵光哲不禁“啊”了一声骂道: “畜牲,捏死他!”英子攥住拳头甜甜地说:“不慌。”随后,又把手张开来: “爸,你看他是什么?”赵光哲在这魔幻般的迷惑中不再生气,冷静地看去,原 来是一只小小的钻木虫。他忙说:“钻木虫!捏死它!”英子却说:“还是放他 条生路吧!”这一说,那条钻木虫踽踽连连地从她手里逃走了,遂不见了英子的 踪影。她猛然想起英子早已死去,程玉芬也早已死去,我怎么还能看见她呢?不 禁心中一惊。他向远处望去,但见一个女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原来是程玉芬。他 连忙上前去迎她,就见程玉芬的身旁还有一个女人,那人的长相很像程玉芬,仔 细看来,恍然大悟,原来是石榴花。他说:“小石呀,你跑到哪里去了?”石榴 花只是冲他笑,并不回答。程玉芬就替她说:“傻瓜,石榴花不就是我的替身么! 现在俺俩在成堆呢!”赵光哲“啊”了一声,忽然惊醒了,南柯一梦,心中诧异。   他慢慢从床上起来,披上衣服,看那三炷香已接近燃尽,就下得床来,点燃 起第二盘香,还是三柱。然后抽了一袋烟,继续躺在床上,看着那三柱泛着晶莹 火烛的香头,希望继续和她们在冥冥中说话。   然而,看着、看着,那香火形成的一双眼睛,是另一个女人的脸,另一个女 人的腰,另一个女人的身。仔细看时,才知是小惠,他禁不住喊她:“小惠,爸 好想你呀!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老不回家呢?”小惠没回答,向后面一招手,就 见走过来一个人。那人很高大,高大得像一尊神,可是这尊神还是跪在了赵光哲 面前,口里叫着爸,磕了三个头。赵光哲觉得他不该行如此大礼,自己担当不起。 连忙把他搀扶起来,嗫嚅着说:“祥昆啊,你怎么……”赵祥昆说:“爸,我和 英子生了孩子,那是我的儿子,他叫程惠福。程惠福到大寒食就来看你。我和小 惠是真夫妻,只是小惠没生儿子。爸,你说我和哪个媳妇并骨好呢?”赵光哲眼 前一亮,唐突地答应说:“小惠和英子,都是你的!都该并骨!”此刻,英子走 过来,与小惠分别站在赵祥昆的两侧,肩并着肩,一同向赵光哲磕起头来。赵光 哲想去制止他们,往前面猛一扑,掉下床来。   赵光哲掉下床来,猛地一个趔趄,碰着了一只不锈钢的盆子。那盆子从床头 的台子上摔了下来,“叮叮锵锵”,发出了铜锣般的一阵响动,惊动了全家人。 于是,小福子两口子连忙来到他屋里,“爷爷、爷爷”的喊他。继而白发苍苍的 姚立琴、行动迟缓的赵光明两口子也进来了,打开了房间的灯。   赵光哲没摔伤,小福子搀扶着他从地上爬起来。   “哥,你看你,怎么样?上了年纪,得小心点儿,你是不是想上厕所?我跟 你去。”赵光明关切地说。   “爷爷,摔伤了吗?”   “嘿嘿,没事,没事,我不上厕所。放心吧!”   大家看了看他没摔伤,“唉!”都叹了一口长气。   赵光哲有些魔魔道道。他忽然拉开话匣子,把他那些奇怪的梦,认真地说给 全家人听。说得有条有理,活灵活现,就像真的一样。小福子媳妇只听得害怕, 姚立琴也觉得胆怵。她娘儿俩说:“别说了,怪吓人的。”   赵光明摆摆手说:“不!让他说下去。哥,你说下去。”   赵光哲就说:“我记得清清楚楚,英子说她和赵祥昆生的那儿子叫程惠福, 到大寒食就来看我。英子、小惠和赵祥昆在一起,给我还磕了三个头呢!我不让 他们磕头,想把他们扯住……这才摔下床来。”   “哥,我听明白了,你这梦肯定应验。到大寒食,程惠福一定会来的。你们 不知道,我也做了个类似的梦,只是,我没梦见嫂子、小惠和赵祥昆。我只是梦 见了英子。我见她披金戴银的,和你梦见的那样子差不多。英子在梦中对我说, 她到大寒食,就领着她的惠福来看我。真奇怪,我的梦和你的梦,在他们到来的 时间上、人名上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英子在梦中没提到程惠福的‘程’字, 只是说‘惠福’。”   那个身强力壮的小福子,听了两个爷爷的话,有些疑惑不解。他说:“真神 了,俺妈不是就生了我一个么?后来生孩子了么?哪来的什么程惠福?”姚立琴 接过话来说:“没听你爷爷说么,你妈和赵祥昆生下的孩子叫程惠福。”   “那,他怎么会姓程呢?”   赵光明就说:“唉!这你就不明白了。你妈是个好孩子,她知恩图报,你爷 爷奶奶收养了她,对你奶奶那是当亲妈一样看的。她对你那个畜牲般的爸是痛恨 的,而对你奶奶却是很孝敬。所以她就不愿让你那个弟弟惠福随赵家姓赵,要让 他随你奶奶姓程,用以悼念你奶奶。还不是那个用意呀!”   小福子媳妇听得入了神,她看了看月份牌说:“哦,大寒食,就是阳历的4 月4号,咱到时候看看,到底应验不应验。”   小福子就说:“到大寒食还有一个月哩!他怎么来法?梦,毕竟是梦呗,不 可不信,不可全信。”   姚立琴忽想起她当年与英子相处的时光,问小福子:“福子,你记得你妈是 什么模样吗?”   赵有福摇摇头:“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对俺妈的印象,全是从奶奶爷爷的言 谈中知道的。我曾经痛恨过赵祥昆,因为她糟踏过俺妈。但我又恨不起来,因为 他毕竟是我的姨父。爷爷的梦,给我解开了一个谜,那就是我不再痛恨赵祥昆了, 为么?因为俺妈喜欢他,俺姨也喜欢他。如果真的有个程惠福来咱家,来看爷爷, 那他就是我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赵光明说:“福子说得不错。是该这么想。”   果然,第二天,镇上就派来了两个人找赵光明、赵光哲兄弟俩。来人并不知 道程惠福的名字,只是说上级指示,要从大田里寻找几座被铲平了的坟,把程玉 芬、张小惠、赵祥昆的尸骨扒出来,重新埋葬在公墓里。   来人为执行任务,要求赵光哲领他们到田地里寻找早已被平掉的坟墓。赵光 哲来了精神,他好像很乐意干这个差事,说一声:“行!我能找到!”就坐在车 上,指挥着方向,向田野驶去,在一口古老的大井旁边停下来。赵光哲下来车, 用他昏花的眼睛环顾着四周,然后,向着一个方向,迈着均匀的步子,一步一步 走去,口里不住地叨念着,像在数数。走着走着,来到一块麦地里,忽然停下来 说:“这里,这下面,就是程玉芬的坟。”镇上的人,带着几个民工就在这里往 下挖,挖了几锨没挖到,民工就说:“根本就没有啊,老头子瞎指挥!”赵光哲 说:“再挖!再挖一锨就是了。”果然,又挖下一锨深,就挖到了当年叉碹的砖 头,人们不得不相信了。便开始动手挖掘起来。镇上的人又问他:“张小惠、赵 祥昆的呢?”赵光哲说:“他俩是合葬的,只有一座坟。走!跟我来。”   赵光哲就从这座坟的边沿上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如同前番,迈着均 匀的步子,口中不住地念念叨叨,像在数数,走下去一剪之地,在一片承包地上 停住脚。这里是一片萝卜花,是承包地的主人为药材公司种植的莱菔子药材,一 片鲜艳的黄花正在纷纷泄落下来,满地金黄。赵光哲稍一停顿,向这片铺着黄花、 开着黄花的地块走去,走到黄花的中心处,忽然停了下来,他说:“这里,这里 就是他们的坟。”镇上的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认定他指的地方是对的,就大声 喊来两个民工。民工匆匆赶过来,赵光哲指着脚下的黄花说:“在这里往下刨, 不过五锨深,就刨到了。”   于是,镇上的人们,顺利完成了寻找尸骨的任务。   “上级”派人来,把赵祥昆的尸骨上取了一小截,拿到城里做了DNA亲子鉴 定,确定赵祥昆是不是程惠福的亲爸爸。到了下午,镇上开过来两辆灵车,把这 三具早已腐朽的尸骨运到了火化场去火化……   38、   2005年清明节的前一天,就是传统节日的大寒食。上午,一溜豪华车队,从 遥远的地方飞来,扬起一路烟尘,快速地驶向镇政府。打头的那辆车是宝马,后 面跟着的全是黑色轿车,其中有凯迪拉克,有不少是奥迪,最差的车是桑塔纳 3000。每一辆轿车都是崭新的、黑色的、高档的和豪华的,只是蒙上了一层乡村 的尘土。最后的那辆车是白色的、大个的,显得有点儿反差和刺激。早有派出所 的民警在镇政府的门外站了岗。穿了标志服的民警们,一个个威风凛凛、如临大 敌,呈一字儿摆开阵势,迎接和保护车队的到来。   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都穿了黑色的、十分板正的西服,系了领带,站在楼下的 台阶上,十分恭敬地面向已经进入政府大院的车队。路旁的草坪上,两行披红戴 绿的少先队员,每人挥动着一束鲜花,向车队致意:“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组锣鼓队在楼的另一侧“咚咚锵锵”的敲打起来。高高的五层办公楼上,从上 到下垂下来两挂长长的鞭炮被点燃。于是,锣鼓声、鞭炮声、少先队员的欢呼声, 混响成一片,掀起一股股巨大的声浪,一时间,镇政府大院成了欢乐的海洋。   十五辆轿车和那辆白色的车停在了大院里,摆成一个方阵,车上的人等待鞭 炮声尽、锣鼓声停、欢呼声歇,书记镇长走过来、亲自打开第一辆车的车门。车 上的一位客人走下车来,少先队员一起拥上来,为客人献花。他把一束束鲜花捧 在胸前,盛不下了,就由他的秘书接过去,怀里又满了,再由秘书接过去。   欢迎仪式结束了,书记镇长陪着主要的客人,其他的党委委员和副镇长陪着 其他客人,很恭敬地走上楼,走进一个装修豪华的大厅坐下来。大厅的一面墙上 写着欢迎客人到来的横幅,漂亮的大茶几上摆放着鲜花、水果和矿泉水。中间的 椭圆形会议桌旁,端坐着从轿车上下来的其他客人,一簇簇鲜花正在会议桌的中 间地带绽放。镇党委书记示意那位主要客人往前坐,于是,主要客人,在书记的 陪同下坐到前面去。然后,他清理了一下嗓子开始致欢迎词:   “尊敬的程惠福检察长,尊敬的××副检察长,尊敬的各位领导,尊敬的各 位朋友,大家上午好!”   一片掌声响起来。   “我代表全镇的四万五千父老乡亲,热烈欢迎程检和各位领导各位朋友的到 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表示热烈的欢迎!”   一片掌声响起来。   又一片掌声响起来……   欢迎会尚未结束,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匆匆走进来,对书记耳语了几句,书记 满脸怒气地向他使了个眼色,那人仓皇地走了。   原来,程检察长对这个镇和落花屯是有所贡献的。就在镇上答应他重建祖坟 的要求后,他打电话让县长给这个镇拨款60万元。县长不知为么就害怕他,乖乖 地拨下来60万。其中镇政府30万,用作各村打深井、修水利的专用资金。另外的 30万,拨给落花屯,用作扩建落花屯小学,就有支部书记赵有福、村主任赵宗仁 他们负责办理,资金已经到位,全村人欢呼雀跃。可是,镇上的那30万元资金到 手后,并没专款专用,没有分配到各个村子,镇党委书记花20万元买了一部轿车。 所以,有些村的干部就常来索要打深井的款子。今天这个隆重的场合,竟也有人 为这事上访,关书记能不着急?他就对那个给他报信的干部下令:“让民警把他 们轰出去!”   镇党委记又恢复了常态,继续他的欢迎会。他接着说:   “这里是程检的老家,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所以没有外人,希望尊敬的程检 向我们多做指示。”关书记的欢迎词,很快就讲完了。   程惠福慢慢站起来,向大家讲了一段很简短的话,没有什么指示,无非是客 气话。但他明确指出这里不是他的家,只是他的祖籍。   程惠福他们的中午饭是在全镇最高级的饭店里吃的。下午三点钟,车队才来 到落花屯的公墓。最先埋在这座公墓里的“始祖”是赵有佩,当时只有他自己, 如今却是坟头林立、坟满为患了。   DNA亲自鉴定的结果出来以后,证实了程惠福就是赵祥昆的儿子。程检就让 一个对风水学很有研究的专家,在公墓里为他找好了一块茔地,以便让他的爸爸 妈妈合葬。镇上动用民工,在看好的营地上重新刨了坟穴,单等程检到来后重新 下葬。而蔡福英的骨灰,就同赵祥昆、程玉芬的骨灰一同放在最后的那辆白色灵 车里。   啊,蔡福英为赵祥昆生下的儿子真有本事!至少是比赵祥林的本事大。   今天是大寒食,上坟的人本来就很多,加上赵祥昆的遗腹子的到来,这么多 的豪华轿车和官员排在坡地里,就成为一景,特别是年轻人,不知道当年情况, 听老人们一说,倍觉新奇,都要赶过来看热闹。所以,准备下葬的茔地旁,围满 了几乎村子里所有的人。   于是,蔡福英在死去多年以后,魂归故里、衣锦还乡。   落花屯的公墓一旁,停放着一大溜轿车。一切安排就绪,程检和他的妻子、 儿子,从轿车里下来,一同走向那辆白色的灵车,取下三个很漂亮的骨灰盒,每 人抱着一个,缓缓地走向事先刨好、砌好的大坟穴。   人们庄严肃穆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三个城里人。只见程检察长身穿黑色的西 服,长得高大魁梧,只是那脸型却像个南瓜。特别是在他很肃穆而又悲痛的这一 刻,他的脸更像是南瓜。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就从他的脸上找到了赵祥昆的影子; 赵光哲、赵光明看着那个似乎比程检小许多岁的贵妇人,披金戴银、手指尖尖, 就觉得那就是当年的英子,除了脸上没有那颗美人痣,哪里都像英子;当然,这 三个人即使在这种十分肃穆的场合,也还是保持着与乡下人迥然不同的城市人的 气度。   这时候,天上飘来一片云彩,刮起了一阵冷嗖嗖的风。   噢!那坟穴分三个部分,中间的那个是赵祥昆、右边的是张小惠、左边的是 蔡福英。两边的坟穴,都与中间的用一条水泥砌成的小小甬道互相连接,使赵祥 昆的阴魂可以自由的与他的两个妻子互相往来。程检的爷儿三人,把三个骨灰盒 递给负责下葬的人员,于是,那三个人的灵魂就深深地伏在了九泉之下安息了。   天上的乌云逐渐多起来。   程检察长拎着他的妻儿来到另一处坟穴,这坟穴是两座,一座是程玉芬的, 另一座是给赵光哲预留下的。有人把程玉芬的骨灰盒递给程检,他走过去又递给 负责下葬的人。于是,程玉芬的灵魂,也同英子、小惠、赵祥昆一样伏在了九泉 之下安息。就在人们在用水泥、红砖,准备把这坟穴盖住的时候。偌大年纪的赵 光哲喊道:“慢!”随说着,颤颤巍巍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那只他供奉了多年的 银手镯,递过去说:“放进去!那是她的。”   程检拎着赵光哲的手说:“姥爷,你饱经风霜,很不容易,如今日子好过了, 你要多保重!”赵光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老泪纵横,嗓音哽咽,终于说: “你不孬,真不孬!千万别学那个催命的林子呀!”这一句,程检察长似乎不爱 听,就转身朝赵光明说:“二姥爷,我就这样称呼你吧。你也老了,要保重身 体!”赵光明流着泪,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好好好!你妈,英子,那是多好的 孩子呀!你像她就好!”程检察长对这一句似乎也不爱听。就朝一旁的小福子说: “哥!你们家里就只有你我有血缘关系,咱哥儿俩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小福 子是全村的第一首领,可在程惠福面前不过是个小小老百姓,所以他很激动,深 情地握着他的手说:“兄的呀,是你,为咱妈争了口气,哥哥我比不了你!我谢 谢你了!”程惠福忽然问道:“哥,你对我把你的亲爸赵祥林绳之以法,你怎么 想?恨我不?”小福子立刻板起脸来说:“兄的,我只知有妈,只知有爷爷、奶 奶,不知有爸。还是不提他的好,我心里很乱。”   姚立琴走过来,握着程惠福的手说:“我是你姥姥。孩子,等会儿家去坐坐, 认认大门吧!”程惠福似乎感到她的满头白发有些窝囊,也对她自称姥姥有些不 耐烦,就轻轻地把手挣脱出来,没顾得回答。赵祥翠赶过来说:“惠福啊,我叫 赵祥翠,是你姑姑啊!你回家去坐坐吧!”可是程检察长没有叫他一声姑姑,而 是搪塞道:“不去了,我很忙。”金钗走过来,喊道“兄的,我是赵金钗呀,是 你的姐姐。咱爸活着时很疼我的。只是他不在了……”程惠福说:“可能有这个 事吧。不过,我是蔡福英生的儿子。”   赵光哲见程惠福不再和他说活,他就在一旁自言自语起来:“唉!不一捻们 啊!”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忽然被天上泄下的“咕隆隆”一声剧雷所淹没。   老天爷是不是要下雨?   两座坟穴埋完了,赵祥昆的坟前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正中竖写着:“先考, 讳,赵祥昆。”右面是:“嫡母,张小惠。”左面是:“先妣,蔡福英。”这三 行字的最下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之墓”。显然,“之墓”二字,是对以上那 三个人的名字共同而言的。那落款处写着程惠福和他妻、儿的名字,最后面有两 个字曰“奉祀”。现在,阴曹地府里的赵祥昆,就像当年阳间的赵祥林一样, “一夫两妻”了。   鞭炮响起来,雷电打起来,大风刮起来,大雨下起来。   雷声,掩盖了噼啪作响的鞭炮声。雨水,淹噎了嗤嗤向上燃烧的鞭炮。大风, 吹散了正燃烧着的纸、马、香、课。闪电,把人们的脸照耀成苍白色。   没有轿车避雨的人们,蜂拥地往村子里奔跑……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