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小说)暗伤   作者:文枯娃   01   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林大伟想抬起头看一眼,但头死沉死沉,就像最近经常 半夜醒来的噩梦一般。眼皮刚往上一翻,看到的是忙乱晃动的身影,白色的 “ POLICE”警标夹杂着闪烁的血红的警灯。他想用手摸一把眼皮和脸,但手好 像已经被绑在了什么地方。咸咸的血的腥味儿,正流进他的嘴角。   他唯一能正式判断的是各种声音。有警察的,有消防车,有救护车,甚至还 有照像机喀嚓喀嚓的声音。啊,声音!嘴角不由地抽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儿子。 是儿子三岁时天天缠着他学各种汽笛声,他才终于能分辨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 声音的不同。脑子里突然涌过一个荒诞的念头,要是儿子此时此刻看到这个场面, 一定兴奋得不行。想起这个,林大伟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心里一下子坦然 了许多。死就死吧,老子这辈子也活过了,死了清静些。他的头开始发炸似的疼 痛,只听见哪里的门砰的一下关上,身子下面一阵抖动,然后他就伴着救护车的 声音,沉沉睡去。   02   虽然一个晚上基本没睡觉,萧丽丽还是坚持从毯子下面把蒙着的头伸出来。 窗外已是一片光灿灿,窗帘基本就是一层摆设,根本挡不住这座城市八月的朝阳。 她抓起一个闹钟,九点半了!她习惯性地想去抓第二个,手突然就停在了半空, 一阵茫然若失。昨天晚上和大伟最后的摊牌以后,那个闹钟已经被她扔进了公寓 外边的大垃圾桶里。   这是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很多事情都该作一个了结了。倒回去四个月, 她的人生还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作为卡大三年级的优秀学生,她的名字和照片至 今还挂在教学楼的走廊上。三月底,洋教授在下课后找她说事儿,说推荐她去找 夏季工作,请她晚上上他办公室去一趟。这个洋老头儿一向对中国女生有好感, 萧丽丽已经听到过无数的传言。所以当时她就找词儿推掉了。她说很感谢,但是 我已经答应一家公司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根本就没底儿。她从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表明,如果 没有本地工作经验要想在加拿大找到职业工作那是难上加难。别说本地了,就是 国内的经验也没有啊。自己高中毕业就从国内到这里留学,家里已经付出太多了。 虽然自己开始在假期打工加上一些奖学金能补贴一些,但长此以往就对付不了了。 还有,大三了,何去何从得有所准备了。虽然打定了先找工作再找男友的主意, 但一个人要在异域单打独斗还是比较难。   公寓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是校园夏季的建筑工地。这声音打断了萧丽丽的 思绪。她打开电视,一边听六频道的本地新闻,一边开始洗漱。她猛然间发现这 听新闻的习惯也是大伟灌输给她的,是当初为了加强她的英语口语和社交词汇。 她正想骂一句“shoot”,一则新闻突然传进她的耳朵:   本城机场路昨晚12点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银灰色轿车开出公路撞 到路旁一颗大树上。据警方消息该车司机大伟林受重伤正在医院抢救。事故原因 正在调查中。   画面上那辆熟悉的烤肉啦已经严重变形,车头被树干陷进去一个V字形,震 碎的挡风玻璃奇形怪状,那个红色的心形结还挂在后视镜上,随风飘扬。萧丽丽 脑袋轰的一声,刷牙的缸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03   飞机终于落地了。经过漫长的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还有在温哥华转机时的晕 头转向,兰小莞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低下头看看身边的儿子,呵呵,睡得 正香呢,口水都顺着嘴角流出来了。虽然加航的空嫂一再要求她在下降时把儿子 叫醒系上安全带,但看着他累成那个样子,兰小莞只是轻轻地把带子绕了一圈儿, 让孩子的头枕在自己的右臂上。   儿子虽然还小,却学会了计算时差。他要求妈妈把回家的机票定在他生日那 一天,这样他在中国过完了生日,又可以飞到加拿大再过一回。爷爷奶奶给他切 蛋糕时,问他要许什么愿。小子保持了几个月的秘密几乎就给漏馅儿了,他脱口 而出:爸爸妈咪together!好在爷爷追问他说什么的时候,兰小莞赶紧拿话岔开 了,然后又拍了小子的屁股,说叫你说中文说中文怎么老是不听,还不快谢谢爷 爷奶奶的蛋糕。   从北京到温哥华的飞机上,儿子兴奋异常。只要有人跟他搭话,他就竹筒倒 豆子似的一长串,中文英文夹杂着,还主动告诉别人今天是他的五岁birthday, 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吃Dad给他准备的big cake。漂亮的中国空姐也来打趣, 问他how big。儿子两只胳膊围成一圈儿,夸张地嚷嚷:huge。   兰小莞终于连拉带拖把儿子带到了机场行李处。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大钟,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她拿手机给大伟打了个电话。咦,奇怪。在温哥华的时候 还通过电话,怎么现在关机了?又按了几遍数字,还是罗渣四那个讨厌的女声回 复。又给家里的座机打,还是没人接。这不可能啊?大伟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玩 儿花的。特别是儿子生日呢。中午的时候还跟儿子在电话里许诺,说有一个巨大 的巧克力蛋糕,还有一个小子梦寐以求的东西,等着给他surprise,搞得小子梦 里都在猜。   行李取出来了,稀稀落落的乘客已经走完了。一个管事儿的走过来关切地问: 是第一次来吗?需要帮助吗?前边左拐有出租车。兰小莞摇了摇头,看看时钟已 指向十二点半,她再次拿起手机。这回她直接进入家里的留言系统,耐心地听完 什么图书馆新书的提示,还有一个公司给大伟的什么电话,接下来一个让小莞莫 名其妙,这是一个本地警察局的电话,口气急促又严峻。她不停地按1,来回听 了四五遍,然后默默地收起手机,神色黯然。   儿子在一旁发现了,连忙问:Dad怎么了?   “Ithink he had an accident。” 兰小莞强作镇定,推着儿子和行李出 了机场,向出租车挥了挥手。   04   一片青草地。一朵漂浮的白云。一阵欢快的云雀。萧丽丽美丽的裙裾再度飘 扬,她的脸在夕阳下闪开青春的光芒。这是黄金般的傍晚时分,渥水东流,佳人 有约。林大伟打好帐篷的最后一个结,悠闲地半仰在草地上,欣赏着丽丽的每一 个动作。   十年了吧?他已经忘却了青春女人的模样。为生活,为移民,为读书,为找 工,磨平了激情,消掉了梦想,甚至电视里书本上论坛里每每提到爱情两个字, 他就觉得是小孩儿的游戏商业的运作。在他工作的那个楼层,几乎看不见年轻姑 娘的身影,所谓的工作经验筛选出来的,都是些半老徐娘,哼着法国腔的英语, 说些 how are you 的废话,大腹便便地走过狭窄的楼道,每次他都提早躲在一 边好让道。 他给国内最好的朋友写邮件,总会加上一句:荷尔蒙下降中,疑是 更年期。   想什么呢你?又穿透历史了?丽丽细长的手指在他的眼前滑过。一阵青春的 香味儿弥漫过来。   想你呢,女人花。丽丽的英文名是Lily,那是女人之花,百合花,夜合花。 大伟一把拉过她,两只大手温柔地分开她前额幽黑的长发,轻声说:我不希望你 是百合,只要我一合就行了。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到里面去合一合?他拦腰一抱, 丽丽像一只柔软的小兔子,贴在他的胸口。   就在他弯腰准备进帐篷的一刹那,丽丽突然一跳,嘻嘻哈哈地跑掉了。她迎 着夕阳,光着脚跑过沙滩,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金色的余辉中像极了一 幅18世纪的油画。   丽丽!丽丽!大伟一边喊,一边追,却怎么也追不上,怎么喊好像她都听不 到。他口干舌燥,竭尽全力想把口张得更大些,想把腿迈得更快些,却换来一阵 剧痛涌过全身。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Good. Now he is moving。   05   兰小莞带着儿子来到重危病人监护室。护士在门口就让她和小孩儿保持安静, 说引起病人情绪激动会影响恢复。两天三夜以后,医生终于给母子俩带来了好消 息:林大伟的头部和腿开始移动了。   儿子拉着小莞的手,怯生生地看着床上:大伟的全身都扎着绷带,七八根管 子接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红红绿绿的显示屏闪烁着。护士走过来揭开大伟脸部和 眼睛的包扎,悄悄对小莞说:我给你们十分钟。然后就把门带上走了。   那天晚上从机场出来以后,她带着儿子直接乘出租车到了城市总医院。急诊 室的医生只简单告诉她:正在抢救,在此等候。一天的长途飞行和这突如其来的 变故几乎把她击倒,但她暗暗告诫自己,要坚强,在儿子面前一定要坚强。   自从十多年前离开省城老家到北京闯荡,坚强已经像酵母一样铸入了她看似 瘦弱的身躯。第一次在北展的万人招聘会上遇到大伟,两个人就从来没有被任何 困难吓倒。找工作,换专业,学英语,租房子,一个面的就拉着所有的家当在北 京城里不停地搬家,六年里基本搬了六次。然后,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下雪的元旦, 一个新年的开端,两个人再次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飞越重洋,远走他乡。当年 三十岁啊,青春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惧怕两个字,因为那时有爱,有相濡以沫心有 灵犀的依偎与支持。然而,时过境迁,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真是没有想到啊,十 年一觉北美梦,物是人非在眼前。   妈咪,我怕。儿子怯怯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不怕。你看看dad的眼睛,dad needs your help now, OK?   小莞抱起儿子,凑到大伟的眼前。儿子用小手摸了摸大伟的脸,突然就带了 哭声:   Dad, we are home now, are you Ok?   兰小莞再也坚持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06   萧丽丽看着砸碎的牙缸,脑子里一片混乱。慌忙之中,她本能地想冲向医院, 但根本没注意新闻里提到医院没有,或者哪家医院。她想给大伟家打个电话,又 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再说,自己是谁呀,怎么给大伟夫人讲清楚?她甚至不知道 他的夫人孩子是不是如期到达,是不是已经在医院里照顾他?如果是这样,她的 冒然出现会不会加重大伟的负担?心乱如麻,她一会儿漫无目的地收拾碎片,一 会儿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不停地跳台看有没有新闻重播。   本来以为已经了结了的一段往事从此不会真的了结了。就在昨天下午,在大 伟西郊的那个家里,丽丽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大伟兴奋地给儿子准备蛋 糕,气球,彩灯,还把一辆巨大的玩具救火车用包装纸仔细地打包,系带子,藏 在儿子卧室的储藏柜里。   过去的三个月,丽丽已经熟悉了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从第一次来这里的 忐忑不安不知所措到后来情爱的迅速升温,以至于每一个衣橱每一道台阶还有每 一个电灯台灯的开关所在,她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清楚地记得那 是五月初的一个晚上,她刚刚作为夏季实习生加入大伟的重点项目组才三天,就 赶上公司庆祝一个重大项目的成功。大伟作为项目组长组织团队庆祝活动,到了 晚上10点左右,同事们一个一个都告辞了,他还一个人在那里一杯一杯往下灌。 他让丽丽赶紧回家,说他随后就走。   不知道哪根神经作怪,丽丽出了酒店的大门,却站在门外想等他看个究竟。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大伟东倒西歪地出来了。他伸手要出租车,几个车到他眼 前,大约是看他酒气冲天的样子,又急急地开走了。丽丽怕他出事儿看得着急, 赶忙从暗处走出来,一只手搀了他的胳膊,召来一辆出租,轻声说:大伟,我送 你回家吧。   第一次到这个家的情景历历在目。大伟说:感谢你。太晚了,你要不嫌弃的 话,就住在厅里吧。夫人孩子上个星期回中国老家了,我也没功夫收拾,有点儿 乱。然后他就一个人上了楼梯,倒头便睡了,再也没有动静。   07   林大伟还在迷迷糊糊之中,他的思绪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就像这座城 市短暂春天里的轻盈的晨雾。   那个春天的早晨,当他从睡梦中醒来,突然闻到一股炒鸡蛋的清香,那么诱 人。他猛然记起昨晚好像是喝醉了,那个新来的实习生好像还在家里。他猛拍了 一下自己的脑门,怎么能这么糊涂呢!   他赶紧穿好衣服下得楼来,看见丽丽坐在饭桌旁,脸上有一丝不安的微笑。 桌上已经热了牛奶,一盘金黄的摊鸡蛋盛在盘子里。丽丽说:看你昨晚尽喝酒了, 肯定饿了。我只会做这个,将就吧。你不是今天还有报告吗?赶紧吃了走吧,快 迟到了!   林大伟的鼻孔有一种酸酸的感动。啊,好久没有吃过有摊鸡蛋的早餐了。好 几年了,他总是七点左右起床,夫人呢一般都要八点才起来。他的早餐总是对付, 一块面包,一杯热的或者冷的牛奶,如果时间太急甚至根本就忘了早餐这一顿。 还有,这个女孩儿坐在早餐桌上的形象让他恍若隔世。是那种春天,阳光,清晨, 微风,所有的美妙的东西柔和在一起的感觉。他真想让时光停滞下来,甚至想征 求她是不是可以拍一张片子留住纪念。   呵呵,看见鸡蛋就这么谗啊。女孩儿的声音响起来:真的快迟到了。大伟回 过神儿来,赶紧一本正经地说:多谢你想得这么周到,还有,谢谢你昨晚送我回 家,要不然警察就把我当醉鬼抓了。   那天丽丽搭他的车去公司,车在进公司车库之前犹豫了一刹那,被敏感的她 发现了。她问,怎么,怕人说闲话啊?大伟说,你不怕就好,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一踩油门,烤肉啦嗤的一声就进了车库。   大伟那天的工作效率极其的低,干什么都是心不在焉。他到卫生间去洗了一 把冷水脸,告诫自己:什么他妈人啊,老婆孩子才走一个星期,怎么就开始心猿 意马?    08   再笨蛋的女人都有一颗敏感的心。这话兰小莞不知道在哪里读过,她当时不 信,觉得自己就是那么个大大咧咧的人,凭本事吃饭,只相信好生活是奋斗来的, 以诚待人就会活得坦坦荡荡,有什么敏感不敏感的。但是今天,她一边收拾久别 的房子,一边却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有所变化。一个女主人对房间 的感觉,十有八九都是对的。   医生让他带孩子回家,说大伟病情已经稳定,她和孩子每天来个几个小时就 够了,不然拖垮了大家的身体,对孩子也不好,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她想了想也 只有这样了,一个星期下来,她的神经有些恍惚,有时对儿子的脾气也急躁起来, 孩子他爷爷奶奶那边也得通报,但又不能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他们。小莞给孩子 找了个日托,想让他尽快摆脱医院那种沉重压抑的气氛。孩子的路更长啊,而且 正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候。   在清理主卧室的卫生间时,小莞发现大伟新买了一个剃须刀,电动的,不但 漂亮,而且还是多功能的,旋转,调节,甚至还带音乐。这个肯定不是大伟的习 惯。他除了工作死较真儿以外也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尤其是生活的细节上更是 小学生都不如,基本就是怎么简单怎么来,或者小莞给他买什么他下次就照着这 商标买回来。比如这个摩斯,大伟也从来没有用过这牌子。在衣橱柜里,他的衬 衣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还有袜子,多少年了,基本就没有 成双的时候,从来都是上班前找得鸡飞狗跳,哪会像今天这样把每双的两只套在 一起,统一放在一个篮子里。   小莞还听过一句话,说一个男人如果突然间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而且这种 变化又是朝好的方向的话,那么他一定是遇到了一个让他心仪的女人。这个她在 刚进门的时候就有所察觉了,整个屋子的布置都洋溢着一种欢快,还有挂在厨房 的气球,没有点儿艺术视觉的人是不会这么布置的,儿子以前的生日他就没有这 么挂过。而且,就在飞北京前的一个傍晚,小莞有急事想问大伟一个北京朋友的 电话号码,就打了长途到这边的家中,却奇怪地听到一个清纯的女声。女生听说 是中国来的找大伟,就慌张地说挂错号码了。   小莞平静地把这一点一滴串在一起,觉得大伟一定过了一个愉快的夏天。   09   萧丽丽坐立不安了两个小时,终于决定去公司打探消息。她想公司人事肯定 知道大伟的事儿,这样就知道医院和伤势了。本来昨天的计划是今天下午去办理 各种手续,拿一个公司出具的实习评审报告,就算跟这个牵肠挂肚的夏季工作彻 底告别了。现在有了这个天大的意外,她只好跟HR打电话重约时间。   HR的人让她赶紧来,说大伟小组的同事下午要一起去医院,而且她的手续 已经办好了,就等她签字和领上两周的工资。   丽丽取出那个蓝色信封里的评审报告,大伟龙飞凤舞的签字赫然在目。他的 每一个句子的特有语法都勾起她对过去四个月的回忆。记得刚来时她的英语句式 结构还基本是校园学术式的,大伟一句一句给她改,而且找来很多商业写作的资 料,定下计划让她转化成产业通用英语。还有口语,自己开会时总是喜欢用书面 的词句,不怎么亲和,还缺少当前流行的说法。大伟给她开出几个新闻和谈话节 目的时间表,像本地六频道的早间和晚间新闻,CNN的Larry King Live,B NN的每日商业综述。头天看节目,第二天从网上打印免费的节目台词再自己念 一遍抄一遍。坚持了一个月以后,大伟说:呵呵,像个本地妞了。   公司工会的打电话来说要集体订花,丽丽说,你们随便选吧。其实在来公司 的路上她已经跑去那个她和大伟常去的花店,要了一个巨大的花篮,订了一篮子 开得正艳的八月的百合(the August Lily)。这种百合源自中国,漂洋过海落地 生根,在盛夏的末尾,当别的花都风吹雨打生命凋零,八月的百合傲然盛开。丽 丽想让大伟醒来的一刹那,看见这生机勃勃的花,想起他的lily,给他生命的信 心。   中午时分,丽丽按HR要求作离开公司之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删除电脑C盘 和D盘的 私有文件。她最后一遍调出那个她和大伟共写的daily (David 和 Lily 的合写),那是百日情爱的如歌记录,看得她泪流满面。然后一张照片弹 了出来,就是那个晚春的周末,他们却冒着雨后的微寒到河畔公园搭帐篷看星星, 大伟和他相依相偎,好像世间的所有幸福,已经凝聚于那个夜晚那方河畔。   照片的下边是他们共同手写的一首小诗:   别问我星星有多远,   假如你心中有怀念。   别问我明天在何方,   假如你今夜在眼前。   10   午饭时分,萧丽丽来到公司的餐厅,她想重温一下他和大伟呆过的所有地方。 同事们都来说一些道别的话,有的虚假,有些真诚。彼特和杰克也来了。那个永 远都说perfect的彼特,他一张口说这词儿,你就知道哪里又出事儿了;还有那 个杰克吴,表面上听大伟的,但那天她在大伟办公室呆晚了就被杰克捅到部门主 任那儿去了,这事儿要弄到HR就成了道德问题。四个月也能如此巨大地改变人 生,这是她当初没有预期的。对老外热情外表下的花招,对中国同事表面合作内 部争斗的防备,对书本知识的无用与无聊,对真实项目过程的重视大于内容本身, 对客户无理要求的迂回战术,如此等等,她现在总算也能有所判别,这在校园里 是怎么也学不到的。   在交出公司员工卡之前,萧丽丽再次上楼,她想看一眼那个房间,大伟的办 公室,就在她工作间的左边。她曾经问过他当初安排她在隔壁是否就是有所企图, 大伟笑而不答。她也问过为什么重点项目组会要她这个三年级的学生,他笑着说: 因为你年轻啊。然后又说:别跟他们说啊。   就在那个办公室,萧丽丽经历过考试面试的紧张,也体验过挑灯夜战后的成 功喜悦。当然,更多的是大伟和她一起厮混的多少个夜晚。大伟说:以前总以为 这个词儿是贬义,但厮混其实很愉快啊。丽丽呸了一声,说:领导,我们是不是 搞一个模型,分析一下厮混的成本效益。    下午三点,穿过忙乱的急诊室的门廊,萧丽丽和他的几个同事还有公司工会 的代表来到大伟病房门前。护士要求他们一个一个地进去,每人只有三分钟。不 知怎么搞的,上午的时候是如此难熬,想尽快来到大伟身边,但此时此地,萧丽 丽被一种恐惧和不安笼罩着。她让同事先进去,设法整顿一下慌乱的心跳,自己 最后一个进来了。   尽管心理有准备,但病床上的情景还是深深地刺激了她。昨天还生龙活虎的 大伟现在像一个木桩一样被各种白色缠在一起,看不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 手,他的身体的任何部位。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走进重危病房,第一次看到一个人 被如此多的白色缠绕。不幸的是,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爱恋。   她站在那里,想走近一步,却怎么也挪不动脚。她想用手摸一摸他的脸,手 伸在半空,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她想亲吻一下他的前额,哪怕是隔着那一层白色, 她知道大伟一定能感觉是她,但是她的头僵在空气中,怎么也低不下来。她想喊 一声,大伟,我来了,但她的喉头像被什么卡在那里。   萧丽丽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急急地扭转身子,离开了病房。在出门的一刹那, 她看见桌上那个花篮,八月的百合盛开得如痴如醉。   11   兰小莞对自己的平静都感到奇怪。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灾难,她没有大呼小 叫,也没有惊惶失措。大伟在恢复,生活在运转,儿子第一次坐校车上学前班了。 在丈夫有了外遇这件事上,她以为,该来的迟早要来。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么快, 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居然能把心如死灰的大伟弄得神魂颠倒。   讨论离婚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没有矛盾,也没有激情,生活好像一条 随波逐流的船,夫妻俩相敬如傧得有些毛骨耸然。一年才买一打避孕套,总还有 三五个用不完。三个房间,三个人各用一个。虽然主卧室弄了一个大号的双人床, 但基本就是大伟一个人用着。她就睡在书房里,离儿子的卧室近,以前是为了照 顾儿子又不影响大伟上班,后来就成了习惯,上完网半夜了就躺那儿了。   两个人讨论最多的就是吃晚饭那点儿时间,儿子的事儿,公司的破事儿,然 后就埋头吃饭。吃完饭分头上网,大伟喜欢看些商业运作的东西,又爱看时事新 闻,战争的,选举的,政治黑吃黑的,还有就是硅谷发财致富的。对这些小莞一 点儿都不感兴趣。她觉得到了加拿大,就应该老老实实享受生活,过老外们过的 小日子,烤烤肉,逛逛公园,为儿子的大学筹学费,把各种保险都买好了,然后 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她对动荡不安的北京生活仍然心有余悸,但大伟说起 那段日子就眼睛发光,有不停的饭局,不断的聚会,不但能畅所欲言,还有说不 完的段子。   离婚的故事不断传来。大伟三个最要好的朋友都离了,有一个还离了两回。 小莞的大学女同学也离了几个了,今年回去的时候聚会,离了的都说还不错。反 而是没离的,私下里就讨论怎么防老公。这是他妈的什么个世界,就差在中央台 打广告了:离了都说好。   离开省城的飞机上,小莞随手抓起一张报纸,头条大标题就是:天要下雨娘 要离婚。报道省城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灾,所有的公务都停了,唯有民政处离婚的 地方排起了长队,劝都劝不走,一个星期就离了666对,而结婚的只有20多 对。再翻到第二版,又一个大标题触目惊心:乳房的一小步,中国的一大步。报 道中国女性过去的10年间乳房平均增长了一厘米,这个说明中国社会的宽容和 和谐发展。兰小莞冷笑一声,心说现在的记者也真能扯淡,乳房大了就能和谐发 展?恐怕更得鸡飞蛋打。   冷笑归冷笑,她有时候也不得不悄悄照照镜子。毕竟岁月不饶人啊。四十岁 的女人,再加上有了孩子之后,腰也胖了,皮肤也粗糙了,乳房也垂着,乳头变 成黑褐色,再不会像年轻时候一碰就有反应了。别说大伟没太大的欲望,就是自 己也不想看啊。   在飞机上她就想好了,这回回去一定要和大伟认真讨论离婚的事儿。生活总 得往前走,两个人都耗成这个样子太难受了。   12   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林大伟坐立不安,在产房内外走来走去。时 间已经过去一整天了,产科医生都换了两波,护士轮班倒了,新的护士照例来自 我介绍。林大伟心里想骂,介绍管个球用啊,赶紧想办法把小孩儿弄出来,免得 大人小孩儿都受苦。看着产床上插满监视仪器的瘦弱的小莞,他心急如焚,却帮 不上半点儿忙。时间拖得越久,出事儿的危险越大,他的脑子里不停地跳过网上 读来的各种产科医疗事故的画面。一会儿去找护士,问要不要破腹产,护士告诉 他先试顺产;一会儿又去找医生,问你告诉我这种情况到底正不正常啊,有没有 做好紧急情况的准备。护士医生都烦了,说如果你都这么着急,那你老婆怎么办。 林大伟牙齿恨得打架,心说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年成千上万起医院伤残事故, 又你个大家拿慢吞吞的效率,老婆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得找你拼命。   深夜一点,护士终于说话了,说可以开始了!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医生在 一旁站着喊:Push! Push! 大伟拥着小莞的头部,看见她的脸胀成紫红,嘴巴鼓 得像条金鱼。护士喊,你帮忙一起push! 他不知道怎么帮,只是紧紧握住小莞 的手喊:One two three, push! One two three, push! 生命真他妈的不容易啊。 那个八月的夜晚,林大伟觉得,要是一个男人在产房里和女人一起经历过push孩 子的过程,他应该对女人有最起码的尊敬。   多年以后,那个艰难的生育场面依然触目惊心。每当他思想有所松动,对一 成不变的琐碎生活有所厌烦,这个场面就会跳出来,提醒他生命维艰,提醒他平 安是福,提醒他生为女人的不易。他有时甚至怀疑,他的所谓对动荡不安生涯的 向往只是一种表象;他把这种表象和小莞的日常生活人为对立,寻找自己生命滑 坡的借口。在骨子深处,有可能是那种文化的失落让他无从抓拿,或者就是简单 的生活到了更年期了,百无聊赖心情郁闷。人如草木,衰荣有期,该认命时就认 命吧。   今天,就是在这座城市总医院,这样八月的夜晚,这样弥漫在空气中的医院 的特有的味道,林大伟在迷梦中听到儿子一声响亮的啼哭,然后在一片寂静中醒 来。   他睁开眼,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白色的天花板。他想坐起来,腿却不听使唤。 他用手摸一摸脸,下巴上还缠着纱布。他昂起半个头,虽然还有些痛,但记忆开 始清晰起来。他看到了那个红色的玩具救火车,想起儿子一定等着他的醒来;他 也看到了那篮子盛开的百合,知道丽丽一定来过了。但此时此刻他最想见到的, 是小莞,是那个和他相依为命奔走四方的女人,他要跟她说,对不起。   13   下午的余辉透过落地窗洒在首都机场国际候机室。机场广播在作最后的提醒: 飞往芝加哥的加航4165航班请乘客登机了。萧丽丽背起简单的背包,望一眼 窗外的金黄,然后头也不回大步向检票口走去。   大伟出事已经快两个月了,她在这两个月中经历了难以言状的心灵创伤。尤 其是对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来说,几乎难也承担。最大的麻烦是,她不能跟任 何人讲述这件事,哪怕是父母和朋友。她不能去照顾大伟,哪怕给他一点儿往日 的温存。她怕面对小莞,很明显大伟已经给她坦白了一切,因为小莞曾经打电话 邀请她到家里去看看大伟,她当然不能去。她甚至害怕见到那个活泼可爱的小男 孩儿,她曾经在医院的走廊上远远地见过一回,看见大伟和孩子有说有笑,她赶 紧躲在一边然后悄悄回家了。   萧丽丽从一开始就把车祸的责任放在自己身上。大伟从来都是一个开车谨慎 的人,就在他们打得火热的时候,大伟教她开车严肃得跟真教练似的,说这东西 就是一工具,弄不好得出人命,洋鬼子开车又疯狂,特别是夏天。三点掉头平行 泊车宁停三分不抢一秒,婆婆妈妈弄得丽丽都不想学了。六月初终于过了G2, 丽丽高兴得蹦起来。大伟又张罗着帮她一起跑车场买旧车,也是一辆银色的烤肉 啦。她花了两个下午,精心编了两个结,红色的吉字,挂在两个车的后视镜上。   她从内心里感激大伟。她觉得那是一种兄长和父亲般的感觉,有实实在在的 帮助,也有于纷乱中拨云见日的聪慧。她觉得自己的四个月,相当于过去的好多 年,甚至别人好多年也可能追不上。不说别的,单是和几个部委做的数据仓库和 商业智能软件,在这个行当就是领先的。大伟一开始就说,四个月以后,你不是 担心找工作,而是担心工作太多不知道选哪个更好。就在大伟出事前的那个星期, 本城IBM商业咨询中心跟她联络,问她愿不愿意去那边试试。她知道那是大伟 联系的,要把她支开。大伟说,我们天天在一起不好,而且在IBM混过以后今 后肯定更有市场。   随着八月底的临近,丽丽的心里开始莫明其妙地慌乱起来。他知道小莞母子 就要回来了;她知道大伟虽然跟她在一起很快乐但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人,不 可能舍弃家庭和她一起;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就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路。     这种烦躁的心理在最后一天爆发了。她看着大伟在厨房里布置蛋糕彩球,为 儿子的生日很是兴奋,还不停地问她色彩怎样位置正不正。丽丽无精打采地斜在 沙发上,嘴上嘟嘟囔囔了几声:不正不正不正不正。   说什么呢?听不见。大伟一边挂气球一边大声问。   我说我是二奶,您听见了吗?萧丽丽大吼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夺门而去。   大伟开车追她,来到她在校园附近的公寓。大伟看着她的眼睛,说:丽丽,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二奶,我恨这个词儿,你是知道的。然后他又说:本来不想告 诉你的,还是跟你说了吧。今天主任和HR找我谈话,我们的事儿被捅给上层了, 上边准备调我去研究室,杰克吴从下月起接替我。你也要注意,说不定学校也收 到信了。   他最后亲吻了她的前额,然后面无表情地开车走了。   14   就在萧丽丽经芝加哥转机飞圣荷塞的那一天,林大伟结束了近两个月的住院 治疗。兰小莞带着儿子捧着鲜花在医院门口和他相拥而泣,夫妻俩仿佛经历了半 个世纪。儿子在一旁手舞足蹈,不停地喊:dad go home 啦,dad go home 啦。   回到阔别两个月的家,林大伟真是百感交集。门廊处已经铺上了一条斜道, 好让轮椅直通大门;进得屋来,厅里的墙壁已经刷成了淡蓝色,小莞说是请教了 专家,这样有助于心情平静早日康复;厨房里儿子的生日气球还挂在那里,儿子 说一定要等dad回来一起切蛋糕,吹蜡烛。大伟眼睛看得模糊了。人啊,平日里 忙忙碌碌真忘了家这个字的重量,只有大祸临头才想起亲情,看似单调,饱含温 暖。   公司给大伟提供了三年的伤残保险,还给他配备了work from home的所有设 备,说他愿意干多少就干多少,只希望他别中断了跟行业的接触。大伟平静地接 受了。他对公司的事儿已经心灰意冷。他想即使自己很快恢复,自己也不愿再回 到那个是非场。他已经打定主意,利用多年来对这个行当的了解和建立起来的人 脉,自己搞出一个有特色的东西,反正现在除了一周两次的理疗以外,他有的是 时间。   后院里栽了两棵红枫,秋天的清晨有虫子鸣叫,傍晚有野鸭在飞翔。他斜靠 在轮椅上,用自己改装的一个笔记本上网。多数时间在收集一些技术资料,偶尔 也听听音乐。   医生说,明伤易治,暗伤难愈。虽然他努力不去想丽丽的事儿,但丽丽青春 的形象总会在某个秋天的午后飘然而出。他听医生说过在他住院期间,有个女孩 子来悄悄探视他几次,甚至把开败的百合拿掉,换上新的。他想丽丽才20出头, 无论在学业还是商场都有极高的天分,今后一定会有所作为,得彻底断了她这份 牵挂的心思。同事告诉他,丽丽已经辞了IBM的活儿,到美国闯荡去了。   冬天快到的时候,林大伟收到一张电子贺卡,祝他生日快乐。贺卡署名一荷, 卡上是一首小诗:   别问我星星有多远,   假如你心中有怀念。   别问我明天在何方,   假如你今夜在眼前。   林大伟抬头看看天空,最后一群野鸭拖儿带女,向南飞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