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净土   徐东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卓玛索娜就起床了。今天他们一家要出远门,得多准备 一些糌粑。   天上吹着的冷风,卓玛索娜手里拿着水瓢,背上背着一只银色的水壶,来到 了河边。   河水结了冰,卓玛索娜把手里的水瓢放下,拣起一块大点儿的鹅卵石,用力 地砸向冰面。就像是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把冰给震出了一个窟窿,卓玛索娜拾起 地上的瓢,一瓢瓢地向壶里灌水。清清的河水落进银壶里,发出脆亮的声响。水 壶被灌满时,卓玛索娜用力拧上盖子,一扭腰把水背到了肩上,一步一步地朝家 中走去。   许多年前,放牛的昆山达杰喜欢上了放羊的卓玛索娜,可是他们的家里人不 同意他们相好。两个相爱的人赶着牛和羊离开了家,过起了流浪的生活。   后来他们来到北藏的一个地方,看到那儿有两间用土和石头垒起来的房子。   那房子没有主人,就像是神仙给他们建成的,他们便在那儿住了下来。   房子看上去是金黄色的,柳木门上画着一轮淡黄的下弦月。   屋子里的一角有一个用土坯切成的床,上面铺着牦牛皮,睡在上面感觉暖暖 的,滑滑的。被子是用白色的羊皮缝成的,盖着既舒服,又暖和。   屋子里还有一张石头桌子,有一窝用石头支起的灶。灶火把房间都燻黑了。   房屋里面住人,也住羊。里面有着厚厚的一层羊粪,羊粪被羊的蹄子给踩得 结结实实。   房子外面也有一个用石头支起来的灶,好天气时可以在外面做饭。   那儿海拔比较高,没法儿生长庄稼,就连高一些的植物也很少。   光滑的圆石头,还有那些带棱角的灰石头被埋在泥土里,也有一些浮在稀疏 的短草中,让人误以为是一块块的宝贝。   如同西藏很多地方一样,那儿的天空也是湛蓝的。不过,那儿的天要比别处 的蓝还要蓝一些,那儿的云也要比别处的白还要白一分。   远处高大连绵的山不是青的,是棕色的。地上的草不是绿的,仿佛草一年四 季都是枯黄的,从没有变绿过。   牛和羊吃着那样的草,慢慢地长大。   每过几个月,昆山达杰一家三口人便会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县城卖掉一两头 牦牛,再买回来青稞和砖茶。   这样就够他们吃上一阵子了。   羊是昆山达杰自己杀的,杀羊的时候昆山达杰先用绳子把羊的嘴巴勒住,等 羊死掉后再把羊剥开,据说那样可以不伤害羊的灵魂。那只死去的羊,还会变成 他们羊群里的羊。   掏出羊的内脏,把骨肉砍成几块,再放回羊皮里,挂在屋子外面冻上。等吃 完了羊的内脏,再吃肉的时候,那肉还是新鲜的。   每一次杀羊的时候,昆山达杰的心里都有些难过,不过,既然卓玛索娜和儿 子吉桑龙次要吃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了,不只生了吉桑龙次一个孩子。可惜别的孩子没 能活下来。   昆山达杰在那片空空荡荡的原野上放牛,话儿越来越少了。有许许多多的话 儿,他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了。   说给自己听,他以为卓玛索娜也听到了。因为他爱着卓玛索娜,有时候便觉 得两个人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卓玛索娜对昆山达杰的感情,被儿子吉桑龙次占去了一些。   不过卓玛索娜对昆山达杰的那种爱沉在心里,总使她想要唱歌。   她看到昆山达杰赶着牛出门,或者回来的时候,都想要唱。   唱什么呢,她想唱什么就唱了,有时候是一句,有时候是两句。唱完她就呵 呵大笑,就像是怕别人嘲笑她多情,要用笑声来掩饰一样。   卓玛索娜背着水壶回到家里,额头上浸出了一些汗水。   她把水壶放下,然后便准备生火炒青稞。   用火柴点燃干草,让干草把牛粪饼烧旺,卓玛索娜随手抓起一把圆滚滚的羊 粪填进火里。   不一会儿,空气中便有一股香香的羊膻味儿弥漫开来。   那种味儿加上青稞的香味儿,被她家院子里的那十多头牦牛,还有从房子里 跑到院子里的羊闻到了,它们感觉到新鲜的一开又开始了。   那股子好闻的香味儿被风吹进屋子里时,昆山达杰和吉桑龙次闻到了,也就 准备起床了。   卓玛索娜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青稞,青稞粒儿在铁锅里不断地发出“啪啪” 的开花声,散发出一股儿好闻的焦香味儿。   卓玛索娜把炒好的青稞倒进一块滩开的布上,然后抓了几粒放进嘴里嚼着, 脸上流露出幸福欢悦的神情。   有几只贪吃的羊跑过来,卓玛索娜顾不上,于是回头朝屋子里喊:“昆山达 杰啦,吉桑龙次啦,快起床啦!”   昆山达杰穿衣从屋子里走出来,赶走了羊,然后把炒好的青稞拎到一个小小 的石磨旁。   昆山达杰负责把炒好的青稞磨成面。   十二岁的吉桑龙次也从房子里走出来了,不过,他的眼睛看不见,只能用鼻 子闻着卓玛索娜炒青稞,闻着昆山达杰磨面。   昆山达杰用一只手转动着磨盘,转得很快,不一会儿,磨沿上便涌出了金黄 的青稞炒面。   青稞面被磨成粉,空气中的香味就更浓了。   那香味让昆山达杰抽动着鼻子,感到唾液涌进了嘴巴里。   吉桑龙次在八岁那一年,下了一场大雪。阳光映射下的雪光刺进了他的眼里, 他就再也看不见西了。   照说得了雪盲证用布挡住,过几天就能好,可吉桑龙次的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昆山达杰和卓玛索娜曾经赶着牛,赶着羊走了很远的路,在县城里卖掉了一 些牛和羊来给吉桑龙次看病,但是都没见成效。   卓玛索娜把酥油茶也煮好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   卓玛索娜站起身来,对着儿子吉桑龙次说:“吉桑龙次啊,阿妈我是多么想 让你看见啊,如果你看见了,不要说还没看见……”   “好啊,阿妈!”吉桑龙次的声音就像雪花一样干净。   卓玛索娜又说:“夜晚悄悄地走了,太阳升起来了,你看,太阳多亮啊,你 伸一伸手,太阳的光能落到你的手上呢!”   吉桑龙次伸出自己黑黑的手掌,嘴角上挂着一抹微笑,就像真的感到阳光落 在了手中一般。   “想一下就能看见啊,天空是蓝色的,可能比你想的还要蓝一些,天上的云 是白白的,那些白白的云啊,比你想象的还要白一些。地面是金黄金黄的,就像 青稞炒面一样金黄金黄的,地面上有黑黑的牛,有四条腿,白白的羊,也有四条 腿,你来说一说,牛是什么颜色的,羊是什么颜色的?”   “牛黑黑的,羊白白的,阿妈!”吉桑龙次用嫩生生的嗓子说。   “黑黑的牛长着弯弯的角,白白的羊长着软软的耳朵。你来学一学,牛是什 么叫的,羊是怎么叫的?”   “哞,哞,是牛的叫声;咩,咩,是羊的叫声,阿妈!”   吉桑龙次学着牛和羊的叫声,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可是人的嘴巴张开了,可 以看得出,他的心情不错。   卓玛索娜看着吉桑龙次,也高兴起来,她说:“吉桑龙次真好啊,学得这么 像,就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是啊,阿妈!”   “你要是晚上做了什么梦?醒来了就告诉我啊!”   “好啊,阿妈!”   吉桑龙次失明已经有四年了,每一次做梦,吉桑龙次都会告诉卓玛索娜。   吉桑龙次梦见太阳和月亮的翅膀抿在背后,只有他看得见。太阳和月亮飞啊 飞啊,飞过了很多的地方。   吉桑龙次梦见石头从原野滚向了高高的山,又悄悄地从高山上滚下来,变成 了一座座的房子。   吉桑龙次梦见草地上的牛羊在相互交谈,地面上的草儿听到牛羊的话,结果 却开出了花儿……   因为那些梦,吉桑龙次的生命里便不会是一片模糊,一团灰暗。   可是吉桑龙次的梦越来越少了。   后来,卓玛索娜有很久没有听见吉桑龙次说自己的梦了。   卓玛索娜对正在吃糌粑的昆山达杰说:“我想起来啊就发愁,咱们吉桑龙次 连梦也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呢?你也说一说话啊……”   昆山达杰用粗粗的手指沾着酥油茶在碗里搅拌着糌粑,他一边吃着,一边说: “我相信,吉桑龙次是能看见的。”   “可是,吉桑龙次连梦都没有了,他怎么还能看见呢?有一天他也许会忘记 牛的模样,羊的模样,还有你和我的模样。”   “能听见就能看见。”昆山达杰坚定地说,“因为眼睛除了长在脸上,还长 在心里,心里可是什么都有啊!”   “心里没有眼睛怎么能看见呢?达杰啊,我闭上眼睛时试过了,虽说闭上眼 睛心里还有光,可是时间久了那光就熄灭了。”   “我闭上眼睛也试过了,结果我看到的东西更多了。”   昆山达杰和卓玛索娜生活的那个地方,虽然山很高,地很广,可是草太短小 了。牛经常吃不饱,因此昆山达杰只好去远一些的地方放牛。   有时候昆山达杰带着那顶用牦牛的毛织成的帐篷,和一些食物走得远一些, 一连几天不回家。   一连几天不回家的昆山达杰,独自放牧着那群牦牛,会望着云想念卓玛索娜。   望着山想念卓玛索娜,望着牛想念卓玛索娜,倒是儿子吉桑龙次,他倒不怎 么想。   有时候昆山达杰觉得儿子吉桑龙次和卓玛索娜就是一个人,小小的吉桑龙次 呢,就是自己的化身。   因为对卓玛索娜想得太多,昆山达杰已经不想对卓玛索娜说过多的话。不过, 每一次回到家里见到卓玛索娜时,他会走过去抱一抱卓玛索娜。   卓玛索娜和吉桑龙次在不远的地方放羊。   从昆山达杰走出去的那一刻,卓玛索娜便盼望着昆山达杰回家。   在时间的无始无终里,在空间的无边无际里,在那片寂静的高原上,日子一 天一天的就那样过来。   长着长长的,红红的,黑黑的脸的昆山达杰,身上穿的是一件厚重的羊皮袄, 毛在里面,皮在外面。   羊皮袄对叠在一起,用一条蓝灰色的带子扎着。   牛皮绳在手中,有时也被掖在腰带上。   昆山达杰的头发乱乱的,上面扎着一束红色的丝绳。   他的脚上穿的是一双用牛皮做成的靴子,因为走过很多路,踢过很多石头, 牛皮靴裂了几道口子。   昆山达杰眼睛因为看过很亮的阳光和很白的雪,因此变得迷蒙蒙的。不过他 的心里是亮的,他看到儿子吉桑龙次所看不见的一切,便以为自己看见了儿子也 是能看见。   他愿意这么相信,并且认为只要自己相信,这就是真的。   不过,在他的心意里,如果他的眼睛可以借给吉桑龙次来用,他倒是非常愿 意的。   卓玛索娜的脸是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她所看到的一切就是它们本来应该 有的样子。   她的心里有着牛和羊,有着昆山达杰和吉桑龙次,有着糌粑和酥油茶,她觉 得这样就足够了。   她很简单,想唱歌的时候就唱给蓝蓝的天空和金黄的大地听,唱给牛羊,唱 给昆山达杰和吉桑龙次听。   她的歌声如同从雪山上流下来的水,像似天空中悠游的云。   昆山达杰听了卓玛索娜的歌儿便感到心里有浪花在翻滚。   吉桑龙次听到卓玛索娜的歌儿便感到看不见的世界变得敞开了。   “阿妈啦,我想听你唱支歌!”   已经告别了家,走在路上的吉桑龙次因为看不见路上的风景,心底感到寂寞 便想听歌儿。   “想听一支什么样的歌儿呢?吉桑龙次!”   卓玛索娜看到四周的风景,又因为昆山达杰在身边,心情非常不错。   “黑黑的牛啊,有四条腿,白白的羊啊,也有四条腿,为什么高高的人啊, 只有两条腿……”   吉桑龙次边唱边说,逗得卓玛索娜笑了起来。   昆山达杰的脸上也漾起了甜甜的笑纹。   卓玛索娜自己编了很多歌,关于石头的,关于山的,关于草地的,关于青稞 的,关于天空和白云的,关于牛和羊的,等等。   在昆山达杰去放牛的时候,她一边放羊,一边唱给吉桑龙次听。   吉桑龙次要听歌儿,卓玛索娜清了清嗓门儿便开始唱了。   唱完了一首,又唱了一首。   在卓玛索娜的歌声中,昆山达杰觉得远处的山变得更远了,可是也让他觉得 更近了。天上的白云变得更低了,却也更高了。   不过,在离开家的第三个晚上,在离他们要到达的县城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 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大雪很快盖住了地面,后来雪花变成了鸡蛋大小的雪团儿,越下越大。   卓玛索娜忧虑地说:“下雪了,地上的草会被雪花盖住,牛和羊就吃不上草 了!”   地面上的短短的草,还有石头,很快就被雪淹没了。   天空越来越暗,昆山达杰有一些分不清方向了,只好和卓玛索娜一起清出一 片空地,扎下了帐篷。   走进帐篷时,落雪的声音静了些,接着又沙沙地响起来。   昆山达杰感到这场雪,就像许多场雪一齐落了下来。   他忍不住对卓玛索娜说:“雪下大了。”   卓玛索娜难过地说:“是啊,雪下大了,羊在外面会冻死的,可是帐篷里也 盛不下那么多羊啊!”   昆山达杰看不得卓玛索娜难过的表情,便掀开帐篷走了出去,把羊群赶到帐 篷的一边,又把几头小羊从羊群里拎出来,放进帐篷里。   吉桑龙次抱着一头小羊,用手抚摸着。   小羊咩咩地叫着,调皮的吉桑龙次也学着小羊叫。   风大了起来,风夹着雪,呼呼直响,几乎把帐篷都要吹到天上去。   卓玛索娜听着外面的风雪和羊的哀叫声,一夜没合眼。   不过,昆山达杰却睡着了。   昆山达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变成了有着黑灰色羽翼的雄鹰,睁着圆圆的眼睛,在清清冷冷 的空气中飞翔,时而发出一声啼。   卓玛索娜、吉桑龙次,还有所有的牛和羊变成了红嘴鸦,在白茫茫的一片雪 野中飞翔。   雪是无声的,很大。   风也是无声的,也很大。   气流把所有展开的翅膀都给压低了,后来,昆山达杰感到自己飞不动了,一 头扎在雪窝里……   昆山达杰醒来了,他穿好衣服,费了很大的劲才揭开帐篷的门。   门被积雪压住了,揭开门,一股寒流吹了进来,像尖刀扎进了心窝里。   昆山达杰打了一个哆嗦。   外面的世界灰蒙蒙的一团,风在吹,雪在下,昆山达杰的眼里白茫茫一片。   他走到帐篷外面时看到羊被埋在雪里,全都被冻死了。   十几头牦牛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身上被雪花也盖住了,只露着一对对弯弯 的角,和一对黑黑的眼睛。   昆山达杰用手抚去牦牛身上的雪花,很快又有一层落在上面。   他用手放在牦牛的鼻翼上,可牛鼻子喷出的暖暖的气息,瞬间被斜斜地吹来 的风雪给吹打散了。   只在外面停留了不一会儿,昆山达杰就感到手脚失去了温度,骨头好像也快 被冻成了冰块儿。   他只好回到了帐篷。   昆山达杰和卓玛索娜商量了一下,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穿过暴风雪,因为留在 那儿不知道雪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化。   羊都被冻死了,只剩下在帐篷里的几只小羊,如果牛和羊吃不上草,天又这 么冷,用不了多久都会被冻死。   在帐篷里煮了滚热的酥油茶,又吃了一些糌粑,身子温和了一些。   昆山达杰用羊皮被子把吉桑龙次和一只小羊一起裹起来,然后放在了一头健 壮的牦牛身上。   另外几只小羊也被捆放在了另几头牛的背上。   昆山达杰走在前面,用手牵着领头的牦牛鼻子。   卓玛索娜在后面,用力赶着那头牛说:“走啊,快走啊!”   卓玛索娜的声音很快就被风带走了,被雪熄灭了。   不过那头牦牛终于迈开了步子。   卓玛索娜又去赶别的牛。   昆山达杰和卓玛索娜赶着他们那十几头牦牛,在风雪中缓慢地迈着步子。   雪,落向一切原野,如同上帝几千次走向一切大街。   不是在梦里,仿佛也不是在现实中。   昆山达杰和卓玛索娜不知走了多久。   后来,卓玛索娜和昆山达杰感觉到风雪像刀子在一片片切去他们已经失去温 度的骨和肉。   奇怪的是,他们的心里却没有了恐惧和痛苦,因为他们透过风雪看到一扇画 着上弦月的门,推开那扇门,他们看到有一条用黄金铺成的路,路面上镶嵌着红 宝石、水晶石、松绿石,路边是碧玉一样的草地和银子一般的河流,图画一样的 村庄和树林……   在路的尽头,便是与尘世相隔万亿时空的净土。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