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少年游戏   徐先进   一   马要,马要,马要。   刘军标连着喊了三声,我都没有答应,我把头低着在看一本小画书。这本小 画书就是刘军标的,中午我用一粒水果糖的代价,把这本小画书换过来看,时间 是一下午,吃过夜饭到队里晒场上集合的时候就要还给他。可我刚把小画书带回 家,我妈就要我送茶筒到地里去,说是我爸忘了带水。我翘着嘴半天不愿挪步子, 我妈一巴掌拍到我的光背上,说喊你吃跑得比兔子还快,叫你做事比死蛇都懒。 我赶紧把小画书甩到桌子上,拎起茶筒就出了门。我知道,再磨叽一下,光背上 就不再是巴掌了,很可能就是笤帚把子。过了河上的小桥,我想跑起来,可是茶 筒里的水装得满满的,有些沉,跑的时候茶筒老是打我的小腿肚子。我干脆把木 塞子取出来,自己先咕噜了两口,再向地上倒出一部分。这样水就只剩下大半筒 了,拎起来要轻巧得多。不料我倒水的时候正好被喂鸭子看见了,喂鸭子正从田 地那边过来。喂鸭子说,好呀,叫你送水你把水倒了,我回去告诉你妈。我狠狠 地瞪了他一眼,我说你要是敢告诉,晚上我叫刘军标永远不收你单,还要揍你。 为了表示对他不在乎,我又故意倒出一些水,这样,茶筒里的水只剩下小半筒了。   小画书没有封面,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前后都掉了好多张,第一张就是第8 页。书边黑乎乎的,书角一层层地卷了起来,像风干的鼻屎条子,可我还是看得 津津有味。小画书画的是打仗的内容,只要是打仗的我就喜欢。刘军标又连着喊 了三声马要,接着直接进了我的家,很生气地说,马要,叫你怎么不应?你这个 师长还想不想当了?我说在看小画书。刘军标说,张自强来了,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说小画书还没看妥呢,刘军标一把从我手中夺过小画书,甩到桌子上,说多借 你一天,明个夜里还我,行了吧。   我随刘军标跑出了屋门,在路上碰见了喂鸭子。我边跑边对他挥了挥拳头, 我想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一会子,我俩就到了刘军标家和九兰老婆子家的壁 弄里,张自强正蹲在地上等我们。   张自强的家在县城里。县城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我们都不知道,只知 道张自强确实和我们不太一样。不说脸皮白,身上穿的干净,从不穿带结疤子 (补丁)的衣裳,就他玩的花样足够让我们钦佩不已。张自强的大姑在我们村子 里,他爸每年暑假都要让他在他大姑家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我们一有空 就围在张自强的身边,让他教我们做各种各样新鲜好玩的游戏,或是和我们一起 打仗。旧年他教我们的游戏是“狗屎变黄金”。我们聚集在刘军标家和九兰老婆 子家的壁弄里。我们村子有许多两家屋壁夹成的壁弄,数这条壁弄最宽,可以过 手扶拖拉机。刘军标家和九兰老婆子家的屋壁都很高,壁弄里阴凉凉的,太阳根 本照不到。这条壁弄还格外地吸风,因此每到热天,中午歇晌和晚上乘凉的时候 就被大人们占去了,只有大人们做工走了,这里才成为我们的地盘。   “ 狗屎变黄金”的狗屎不是真正的狗屎,而是泥巴。张自强用一根手掌长 的竹片从屋角下戳了一小坨泥巴,把竹片的正中间搁在一颗小石子上,这样有泥 巴的那头就落到了地上,另一头高高地翘了起来。张自强说只要谁趴在泥巴上呵 一口气,泥巴就会变成黄金。我们都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太神奇了, 反倒没人敢趴下去呵气。张自强站在竹片的旁边看看刘鼻涕和马广,又看看我, 说你们怎么不呵气,再不呵气,时间长了就变不成了。这时喂鸭子站了出来,说 我来吹,接着他就趴到地上,嘴鼓起来准备对着泥巴吹气。张自强说,不是吹气 是呵气。刘鼻涕不懂,说吹气和呵气不都一样的?张自强说当然不一样了,吹气 嘴皮是闭着的,呵气嘴皮是张开的,只有呵气狗屎才能变成黄金。喂鸭子同意呵 气,突然他又把头抬起来,问张自强变成的黄金归谁的。张自强说谁呵的气就归 谁的。喂鸭子看了我们一眼,说听到了吧,等会子你们不要和我抢哟,说完就张 开大嘴对着泥巴呵气,这时张自强把竹片翘起来的那头用脚一踩,那坨泥巴就跳 进了喂鸭子的嘴里。喂鸭子呸呸呸地把泥巴吐出来,问张自强黄金呢。我们立即 明白了,这游戏是捉弄人的。我们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可喂鸭子还在问,黄金 呢,你说的黄金呢。我们笑得更凶了。张自强说,刚才你们拖时间了,没变成, 要不再来一次?喂鸭子答应重来,很快他又吃了一坨泥巴。我们笑弯了腰,肚子 都笑痛了。喂鸭子还要再来,说他有了黄金就可以带着他爸他妈逃跑掉,跑到天 边,他们想整我们也整不到了。于是喂鸭子又连着吃了几口泥巴。   就在喂鸭子将要吃第五口的时候,大人们收工回村了,有几个大人围着看。 喂鸭子刚伏下身子,就听身后一声喊叫,魏亚卓,你有没有脑子?我们一看,是 喂鸭子的妈蔡永新,她的脸铁青铁青。她把喂鸭子从地上拉起来,在他的屁股上 打了一巴掌。喂鸭子的嘴边粘了许多泥巴屑子,喂鸭子说,他们说只要呵一口气 泥巴就能变成黄金,我想要黄金。他妈蔡永新一边用手抹掉喂鸭子嘴上的泥巴屑 子,一边用流着泪的眼睛瞪我们。我们赶紧从壁弄的那头跑掉了。   二   张自强这次教我们的游戏叫“官打捉贼”。他带了四块纸片,每块纸片上写 了一个字,分别是——官、打、捉、贼。他解释说,玩的人分别抓阉,抓到什么 就干什么。官就是当官,专门发号施令,打就是打手,对贼进行惩罚,捉就是对 其他三个人指认,负责把贼捉出来,贼就不用说了,就是坏蛋。不过并不是只有 贼是倒霉的,要是捉捉错了人,把官或者打当成贼捉出来,那受惩罚的就是捉而 不是贼。这游戏要四个人来玩,我们只有三个人,少一个。张自强说,你们平时 人不是蛮多的嘛,今天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开批斗会的 日子,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严森林说要开批斗会。刘鼻涕马广他们肯定跑去 看批斗会了。下午我送茶筒给我爸的时候,看到搭在地头的批斗台上挂起了横幅 标语。当时我并没有想起要开批斗会,还以为是上一次开批斗会贴的呢,要是想 起我就不会回来,因为开批斗会确实很热闹,不知严森林又要搞出什么新花样。   刘军标一拍大腿,对我说,刚才我们不是看见喂鸭子了吗,你去把他找来, 我们四个人先玩一回。我说喂鸭子被你分单了,现在还没被收单呢。刘军标说我 宣布现在收单,我就转身去找喂鸭子。我沿着刚才的路往回找,没看见喂鸭子, 我又找了几条小壁弄,还是没看见。这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像一个巨大的红火球 挂在柳梢上。我想这正是收工的时候,批斗会应该已经开始,喂鸭子可能回到地 里去了,看大家批斗他爸和他妈。我正失望地往回走,突然听到河里咚地一声响, 是大石头扔到水里的声音。喂鸭子正站在一棵树下向河里扔大石头。   我来到喂鸭子的身后,喂鸭子正把一个大石头举过头顶,准备往水里扔。我 喊了一声喂鸭子,喂鸭子的上身摇晃了一下,大石头从他的背后落下来,险些砸 在我的脚上。喂鸭子看见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假装出一副友好的样子对他说,他 们在斗你爸和你妈,你怎么不去看。喂鸭子说,我爸我妈把我从地里赶回来了, 他们不让我看。我说也没什么好看的,搞来搞去也还是那几个老花样。我拉了喂 鸭子的手,说走,跟我玩游戏去,张自强又教我们一个新游戏,太好玩了。喂鸭 子说刘军标还没收我单呢,我说他刚才已经宣布收你单了。   喂鸭子把刚才掉到地上的大石头又举起来扔到水里,看到大石头咚地一声砸 出巨大的浪花,才转身跟着我走。   喂鸭子的名字叫魏亚卓,我们叫不顺口就叫他喂鸭子。他是两年前随他爸他 妈一起来到我们村子里的,住在村子的老祠堂里。老祠堂据说是不好的东西,是 迷信,上面的人早就要求把它拆掉,可是只拆了半面墙大家就没有再拆了,不知 为了什么。喂鸭子他们一家就住在拆了半面墙的祠堂里。听大人们说,他爸他妈 好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下到我们村子来改造。和他们一同来到我们村子的,还有 一个工作组的人,这人就吃住在我家里,负责组织大家批斗喂鸭子的爸爸和妈妈。 这人搞批斗不是太积极,通常是把喂鸭子的爸妈和村子里的四类分子组织起来学 习,让他们读《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一年不到,这人就被换掉了,换成了 现在的严森林。严森林一来就不一样了,他到我家的第一天,被子还没放进他的 房间,就招集民兵把喂鸭子的爸妈和四类分子拉出来游街。没过多久,他又想出 一个点子,说是把生产和批斗结合起来,在田间地头搭批斗台子。我们村子里的 田地主要在三个地方,他就搭了三个批斗台。他还定下了批斗日,每月逢五逢十 进行批斗,批斗的时间定在下午收工后一个钟头。我上面说的严森林搞来搞去还 是那几个花样其实是骗喂鸭子的,严森林其实很会搞花样,有时搞出的花样让我 们捧腹大笑,连喂鸭子的爸妈也跟着偷偷地笑。比如他把一瓢大粪吊在批斗台上, 他打算让每个被批斗的人闻五分钟,然后问他们是香还是臭,要是说香就认为思 想有进步,要是说臭,严森林就准备把这瓢大粪泼到他的身上。不料就在严森林 站在大粪瓢底下,昂着头用手指着大粪瓢说话的时候,吊大粪瓢的绳子断了,一 瓢大粪全泼到他的头上,在场的人全都笑疯了。   喂鸭子很想和我们一起玩,可刘军标经常把他分单分出去,并不是因为他爸 妈犯了错误,主要是因为他好告状,我们做了出格的事他就要向我们爸妈告状。 张自强没来的时候,我们主要是玩打仗,白天在山坡上田地里小河边或是任何一 个壁弄里,晚上大多在队里晒场上。刘军标是头,自封为司令,参谋长空着,是 留给张自强的,只要张自强一来,就是参谋长。刘鼻涕是军长,我和马广是他手 下的师长,其他的都是小兵,他们有时候分到我们一边,有时候被分到敌人的一 边。喂鸭子想和我们玩,就只有当敌人了,有时连敌人也当不了,被刘军标分单 分了出去。刘军标最厉害的一手就是分单,谁得罪了他,他就把谁分出去。分出 去之后就不准和我们一起玩,连站在远处看我们玩也不许。前几天刘军标又把喂 鸭子分了出去,直到刚才宣布收单。   我和刘军标喂鸭子坐在地上,张自强坐在一块石头上,张自强把四块折起来 的纸片抛在地上,然后按照司令参谋长师长小兵的顺序分别抓阉。我抓的是贼, 喂鸭子抓的是捉。喂鸭子看了看我们三个,然后用手一指张自强说,你是贼。张 自强把纸片亮开,上面却是打。官是刘军标,刘军标命令张自强重打十大板。张 自强就找了一根棍子在喂鸭子伸出来的手上打了十下子,把喂鸭子的手掌打得通 红。但喂鸭子根本不怕痛,说再来。这次我抓到了捉,我指认喂鸭子是贼,不料 贼却是张自强。刘军标又是官,他命令抓到打的喂鸭子重打我三大板。喂鸭子高 兴得脸发红,在我的手掌上重重地打了三棍子,说再来再来。我瞪了喂鸭子一眼, 希望有报复的机会,说再来就再来。这次我如愿抓到了打,张自强抓到了捉,他 很果断地把喂鸭子这个贼捉了出来。刘军标一声令下,我就用棍子去打喂鸭子伸 出来的手掌。喂鸭子的手掌被打得通红,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但他还是一脸的 兴奋,还要继续玩下去。   玩了十几回合,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为什么刘军标总是抓到官?喂鸭子 也叫了起来,我怎么就抓不到官呢?我要是抓到官就好了。我看到张自强的嘴笑 了一下。   我的手掌也被打得通红。再玩下去,喂鸭子的手掌要被打得青紫,发肿,可 喂鸭子还要往下玩,说他总有一回会抓到官。这时我们听到了铜锣梆梆梆的声音, 是从河对岸传过来的,这就是说,大人们回来了,他们押着喂鸭子的爸妈和四类 分子回村了。我和刘军标张自强扔下纸片,赶紧向河边跑去,喂鸭子还在壁弄里 叫,再玩一回吧,再玩一回吧。   我们根本不理喂鸭子,很快跑到了河边。太阳已经落山了,水面上映着天上 的晚霞。河那边跑在最前面的是刘鼻涕和马广,刘鼻涕高举着一根树枝边跑边在 空中转着圈子,马广也拿着一根树枝学着骑马的样子,边跑边使劲地向屁股后面 的地上抽着,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十几个小家伙,他们边跑边向后看,然后一阵风 跑过了桥,和我们站在一起。刘鼻涕和马广很兴奋地说着刚才批斗的事。我发现 严森林并没让喂鸭子的爸妈他们过桥,而是让他们在河边上站成一排。这次他们 全都戴了高帽子,胸前挂了一块纸牌子。我们知道严森林又要玩花样了,刘军标 喊一句冲啊,我们就呼一下全都跑过桥去。我看到喂鸭子爸妈他们的手被一根绳 子连结了起来。严森林命令他们向后转齐步走,他们的手就被绳子反绞在背后, 身子被绕了一圈,走起来就拉拉扯扯。严森林又要他们向后转,有的人转回来了, 有的人转反了,又将绳子打了一个十字绞。这样来来回回几遍,有的人身上绕了 好几圈,手捆在背上不能动了。最后严森林命令他们并排向河里走,走到河中间 的时候又命令他们跪下。河水刚好齐着他们的脖子,他们竖在水面上的高帽子看 上去就像是一排白色木桩,纸牌子漂在他们身后,看上去像一截白色的浮桥。   喂鸭子也赶来了。他没有上桥,直接跑进水里,被他踢起来的水花比他的人 还高。他妈蔡永新喊不要过来,喂鸭子不听,继续往水中间跑,严森林命令一个 民兵去拦截喂鸭子。喂鸭子想用嘴去咬民兵,民兵用一只手捂着他的嘴,另一条 胳膊夹着喂鸭子。喂鸭子就像一只青蛙在民兵的腋下伸手纵腿。   三   喂鸭子还是把我倒茶筒里水的事告诉了我妈。严森林把喂鸭子爸妈他们解散 以后,他爸妈浑身透湿拉着他的手要回家,喂鸭子挣脱了他们的手,跑到我妈面 前告诉我倒水的事。吃夜饭的时候我被夺了饭碗,罚站在门前摊上。罚站结束, 我也不愿意吃饭了,就去找刘军标,想要他把喂鸭子再分单分出去,不让他和我 们一起玩了。   我跑到队里的晒场上,晒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晒场的北边是队里的仓库,沿 着仓库的屋壁堆了几堆稻草,还有两个靠墙的打谷机。我怀疑他们听到我的脚步 声,故意躲在稻草和打谷机的后面。我到那后面去找,仍然没有一个人。我有点 奇怪,刘军标昨夜说得好好的,说今夜继续打仗,怎么就不见人了呢,连那些小 家伙都不见一个。我晕了一会子,看见祠堂里有灯光传过来。祠堂就在晒场的东 面,我想干脆去看看喂鸭子在干什么。我从拆掉的半面墙溜进去,躲在一根大柱 子后面。祠堂很深,喂鸭子爸妈把床放在一个角落里,另一个角落挂了一个草帘 子,是他们洗澡的地方。一张小破桌子摆在中间,桌子上放着一盏用墨水瓶做的 煤油灯,喂鸭子一个人坐在桌子边,我不知道他爸妈是不是在帘子后面洗澡。   喂鸭子在玩官打捉贼的游戏。他一个人充当四个角色,把四张纸片分在四个 位置上,然后一个一个地打开,不过许多次他打开后又接着重来,只有一次他大 概抓到了官,他的脸上乐开了花。他立即把其他的纸片打开,找了一根小棍子放 在桌子的一方,神气活现地说,现在我命令马要,重打刘军标十大板。接着他从 一方桌子上拿起棍子,在另一方桌子上重重地打了十棍子。棍子敲打桌子的声音 特别响,在这空洞洞的祠堂里显得很可怕。我估计喂鸭子的爸妈不在家,不然他 们不会让他在夜里这么敲打桌子的。我叫了一声喂鸭子,这家伙真像大人们说的 那样,是李逵投胎的,胆子特别大。他一点也不吃惊,向我这边看过来,问是哪 一个。   看到喂鸭子一个人这么玩着游戏,我把报复他告状的念头也忘掉了。我问喂 鸭子你爸妈不在家?喂鸭子说,我爸妈又让严森林叫到大队部去了,说是上面来 了人,还要批斗。我噢了一下,难怪刘军标他们不在晒场,原来他们到大队部看 热闹去了。我转身就往大队部跑。   大队部里挤满了人,一盏大气灯挂在屋梁底下,门口被堵住了,我拼命地往 里挤,可是很难。我突然发现马广也在往里挤,就问他刘军标他们呢,马广说他 们早挤进去了,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不然也早就进去了。我说下午刚批斗过怎么 晚上又要斗,马广不理我了,想尽快地挤进去。正当我和马广把两个女人靠在一 起的屁股掰开一条缝,批斗会却结束了,里面的人又往外涌。我还想往里挤,想 看看上面来的人是什么样子的,胳膊却被拉住了,是我妈。我妈的手像钳子一样 夹着我,拉着我回家,我一边回头向后看,一边听我妈不停地唠叨,这日子还怎 么过哟,这日子还怎么过哟。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睡懒觉,就听到我妈和严森林在门前摊上吵起来了。 他们的嗓门都挺大,但我还是听不清他们为什么争吵。等我起了床,来到门前摊 上,严森林已经甩手走了。我问我妈,我妈说大人的事小家伙少管,并气乎乎地 在我的光背上拍了一巴掌。   大人们出工后,我就去找刘军标张自强他们。他们已经在壁弄里玩起了官打 捉贼的游戏,是刘军标张自强刘鼻涕马广四个人在玩,周围围着一圈小家伙,喂 鸭子也在。喂鸭子哀求刘军标,让我玩一下吧,刘军标看也不看他,说去去去, 回家和你妈玩去。喂鸭子又哀求刘鼻涕,刘鼻涕也像刘军标那样说。刘军标还说, 你爸昨夜被抓走了,你还有心思在这玩游戏,回家陪你妈哭去吧。我这才知道, 昨天夜里并不是开批斗会,是上面来人连夜把喂鸭子的爸爸提走了,提到什么地 方去了我们都不知道。   大家玩得很开心,刘军标还是每次都抓到官。我已经识破了这个秘密,就是 张自强在官那个阉上做了记号,然后告诉了刘军标,每次都是刘军标这个司令先 抓阉,能不是官么。我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也突然对这个游戏不怎么感兴趣 了。可喂鸭子依然兴趣很高,每回亮阉的时候他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谁抓到 了官,等官亮出来,他就说一句,怎么又是他。我不想再看了,准备走开。刘军 标喊住了我,说马要,到哪里去?刘军标经常这样,张自强一来他就不大理我, 但又不许我离开。我说你们也不带我玩,我回家去。刘军标说,你知道么,严森 林不在你家住了,要来我家住了,你再也吃不到他的水果糖了。看到刘军标得意 的样子,我嘟囔说,吃不到就吃不到,睁睛袭击,,,心里估猜可能跟早上我妈 和严森林的吵嘴有关。   中午严森林果然把他的东西从我家搬了出去。刘军标和张自强也来了,他们 帮严森林拎一些小东西,我妈呆在灶屋里没出来。刘军标和张自强的嘴里都含着 一颗水果糖,水果糖的香味和我换刘军标小画书的那颗一样,都是严森林给的。 我站在堂屋里看着他们忙活,刘军标很神气地看了我一眼,就跟在严森林和张自 强的后面把东西搬走了。他们走了后,我妈才从灶屋来到堂屋,说,走了好,走 了清静。接着又咕噜一句,这个人心太狠。我很想问问我妈为什么,但我知道肯 定问不出来。   夜里我妈不准我出去玩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吃过夜饭,我妈拉 着我的手,向队上的晒场那里走,我不知道我妈要干什么。晒场上刘军标张自强 他们在玩打仗,刘军标正站在一排队伍的前面把敌人分出来,我听到他说,马要 呢?刘鼻涕回答,报告司令,没看见马要。这时马广扭过头发现了我妈和我,说 那不是马要?我挣了挣手,但我妈把我的手钳得更紧了。我妈根本不理刘军标他 们,拉着我向祠堂走去,我这才明白她是带我去喂鸭子的家。   喂鸭子也被他妈管在家里没让出去,我看到他妈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很 长时间。我妈让我陪喂鸭子在桌子上玩。喂鸭子赶紧拿出他自己做的官打捉贼纸 片,并要我妈和他妈一起来玩,他妈不干,揉了一下红红的眼睛,说是要和我妈 谈心。我们只好每人充当两个角色。喂鸭子玩得很上心,我却没有多大兴趣,耳 朵伸到床上去了。   我妈坐在床边,对喂鸭子妈蔡永新说,还不知道他们把老魏弄到哪里去了?   蔡永新说,还不知道。   我妈说,你也不能太着急,他们不会把老魏怎么样的。   蔡永新说,是死是活就看他的命了,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严森林心真是太狠了,是他到上面去告状,要上面的人把老魏弄走的,他早 就想把老魏搞走,好欺负你,他那花花肠子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我妈的声音突然 轻了下去。   蔡永新本来是靠在墙壁上的,见我妈说话轻了,她坐直了身子,把耳朵凑到 我妈的嘴边。我妈更小声地说,夜里不要让小卓出去了,有个小家伙陪在身边, 量他严森林也不敢……   她们的声音越说越小,说一会停一会,有时还看我和喂鸭子一眼,我几乎听 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了。过了好长时间,我妈的声音又大起来,她说她不让严森林 在我家住了,严森林已经从我家搬走了。   四   要是官打捉贼没有玩出新的花样,我恐怕对它不会再感兴趣了。我们就是这 样,一个新的游戏玩不了多少回,就觉得没味道了,就要对它进行改造,增添新 的花样。就像“狗屎变黄金”,后来我们都不用泥巴当狗屎,而是用山竽块熟黄 豆,偶尔还会有花生米和水果糖,这样我们就又抢着去呵气了,因为这些都是我 们很想吃到的东西,虽然有时会顺带吃上一点泥巴,但我们还是争抢着趴到地上 去。官打捉贼的新花样是刘鼻涕想出来的,他把这个游戏和捉迷藏结合起来,抓 到贼的就去躲藏,然后由捉把他找出来,带到官打那里接受惩罚。   这天刚吃过中饭,我就去找刘军标张自强他们。我来到刘军标家和九兰老婆 子家的壁弄里,看到这地盘已经被歇午晌的大人们占去了。大人们在这里抽烟唠 话,还有一个搬了一张大竹床来,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我在一条小壁弄里找到 了他们,但刘军标不在,刘鼻涕说他去找喂鸭子了。我觉得奇怪,真是太阳从西 边出来了,什么时候轮到刘军标去找喂鸭子?以往都是喂鸭子找刘军标,求刘军 标带他玩。不一会子,刘军标果然把喂鸭子带来了,张自强立即宣布玩官打捉贼 的新花样。张自强规定,贼不能躲得太远,只能躲在这两重屋子的周围。第一回 是刘鼻涕抓到了贼,我抓到了捉。刘鼻涕躲得很巧妙,他躲在一个缸里,上面盖 上木盖子,但他隔不了一会就把盖子顶起来看看外面的情况,这样我很快就把他 捉了出来。刘军标命令张自强打他十大板就把他换掉了,换成了喂鸭子。紧接着 我就抓到了贼,喂鸭子抓到了捉。我找了一圈,都觉得没有刘鼻涕躲的那个缸好, 但我知道不能再躲到那个缸里,喂鸭子第一下肯定是先揭这个缸盖子。我在一个 猪栏的角上躲了一下,突然想到怎么不跑得远一点,等一会再回来装着躲藏一下 就是了,这样喂鸭子就别想找到我了。   我快速地向南边跑去,绕过队里的仓库就到了晒场。中午的太阳很厉霸,晒 在我皮肤上滚烫滚烫的,整个晒场成了一只大火炉。我不想在这里让太阳干烤受 罪,接着向东面一拐,等我坐到地上,才发现是来到了祠堂的后面。这里是祠堂 的北边,长着一棵高大的枫树,树周围有很多很深的蒿子草,所以特别阴凉。我 心想,你喂鸭子再有本事,也不会找到这里来,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里睡上一 觉。   正当我这么得意的时候,忽然听到当啷一声响,好像是搪瓷脸盆掉到地上的 声音。我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来。都说祠堂这地方阴森,前几年还有人说在这 里撞见了鬼,我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正想逃走,又听到咚的一声,是木头 家伙掉到了地上。我这才确定声响是从祠堂屋里传出来的,是喂鸭子他妈不小心 碰翻了什么,还是她在家里发脾气摔东西?喂鸭子不在家里,她和谁发脾气?   我想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祠堂后壁的窗子很高,我够不着。我看到 有一根很粗大的枫树枝桠正好伸到窗子的上面,我就爬了上去,趴在树枝桠上向 祠堂里面看。   我看到了严森林,很奇怪他中午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以前听我妈说严森林有 时夜里到祠堂里去,我妈还问过喂鸭子,严森林夜里去他们家做什么事情,喂鸭 子说是要他爸妈学《毛主席语录》。喂鸭子还说,每到这个时候,他爸根本不怕 严森林,严森林的命令不起作用了,严森林要他爸出去做什么事情,他爸根本不 听他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从不像白天那样乖乖地听从严森林的命令。我以前 没见过严森林来祠堂,斗喂鸭子爸妈的时候都是他命令民兵来这里把他们押出去 的。   严森林一只手叉在腰上,和蔡永新对面站着,相隔有两步远。蔡永新平时梳 得很整齐的头发被弄得很乱,披散开来遮了半个脸。地上果然有一只搪瓷脸盆和 一个洗脚用的木盆,还有牙刷梳子几样小东西。蔡永新说,你少打我的主意,我 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欺负。严森林好像笑了一下,接着他向前一冲想抱住蔡永 新,蔡永新躲闪了一下,只让严森林抓到了一只手。草帘子就在蔡永新的身后, 严森林转过身,一只手拽着蔡永新,另只手掀开草帘子,把蔡永新往帘子后面拉。 蔡永新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把剪刀,她举着剪刀对严森林说,你再拉我就捅死你。 严森林根本不怕,捉住了蔡永新拿剪刀的手腕,蔡永新用力地扭动着剪刀,眼看 就要戳到严森林的手上了。我觉得事情挺严重的,说不定就要亲眼看见杀人了, 我吓得一哆嗦,脚下的树枝桠被踩断了,身体失去了平衡往下一掉,好在我双手 抱住了那根粗枝桠才没有掉到地上。我看到严森林向窗子看了一眼,松开蔡永新 的手,跑掉了。蔡永新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松开双手落到了地上。屁股被跌得生痛,手掌也擦破了,但我顾不得许多, 爬起来就跑。我没有再躲藏了,直接去了那条小弄。刘军标张自强刘鼻涕马广他 们全走了,只有喂鸭子一个人在那里。我气喘吁吁地问喂鸭子,他们呢,喂鸭子 说,他们说你不守规矩,不和你玩了。我撒了一个谎,说我躲在一个你们谁也想 不到的地方,你没找到不能说我不守规矩。喂鸭子说,我找了几次没找到,后来 刘军标带着几个人去找,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三四遍,他说你肯定跑出了范围,当 场就宣布把你分单了。我说你干嘛不走,喂鸭子说刘军标派我在这里等你,让我 告诉你你被分单了。喂鸭子又说,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是从老远过来的,要不你跑 山上去了,摔了一跤?我没有答喂鸭子,也没想被分单的事,只是用手揉着屁股, 龇着牙擦汗,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在我脑子里打转。我突然恼火地对喂鸭子说,还 是回家看看你妈吧,你妈在家哭呢。说完我转身就走,喂鸭子追在我的屁股后头 又说了一句,刘军标说他再也不会把我分单分出去了。   我跑出了小弄,忽然有点可怜喂鸭子,刘军标对他那么凶,他还把刘军标当 作娘老子一样,那么巴结他。   五   被分单的日子真不好过。以前没被分过单,根本体会不到,现在我知道了。 自打被刘军标分单后,我每天都睡到早饭熟,等我妈叫了我三四遍才起床。有时 就是醒了我也不想起来,反正起来也没有人玩,还不如赖在床上。有几个早上我 是在噩梦中被我妈叫醒的。我梦见了祠堂后面的那棵大枫树,它变成了绿森森的 厉鬼,向我张牙舞爪地扑来。有一次还梦见了严森林和蔡永新在一起扭打,蔡永 新把剪刀刺进了严森林的肚子,严森林的肠子流出来了,那肠子竟然也是绿森森 的。   一天早上,我妈做饭手脚慢了一些,我爸做完早工回家我妈还没炒菜。我听 到我妈说,想把喂鸭子和他妈接到我家来住,我爸不同意,说他们是被批斗的人, 怎么能住到我家呢。我妈说,真正的恶人是搞批斗的人。我爸说你不要乱说,被 严森林听到了不得了。我妈说我就说,他在我家住了一年多,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你还不知道?我爸发脾气了,说你这个女人不知道厉害,非要严森林把你拉到批 斗台上去你才好过。我妈也发脾气了,说他严森林也没当皇上,不是想批谁就批 谁的。紧接着我听到一个搪瓷脸盆摔到了地上,不知是我爸摔的还是我妈摔的。   这天的早饭没有菜,我胡乱地扒拉了两口干饭就算了。出了门我不知道要往 哪里去,只好回家,没呆两分钟我又出去,还是不知道去哪里好,又回到了家里, 这样进进出出好几趟,我才漫无目的地向刘军标家和九兰老婆子家的壁弄里走去。 我既想碰到刘军标他们,又不想碰到他们。假使真的碰到他们,刘军标叫我走远 点,那我就说我不是故意找他们的,是无意中碰上的。天上的太阳在起山时就毒 辣辣的,晒得地上的石头发烫。我这才想起这个热天几乎没下过雨,每天都是这 样毒辣辣的太阳。   刘军标他们不在壁弄里,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刚要往壁弄里 走去,看到那头九兰老婆子戳着个拐棍拐进了壁弄。九兰老婆子是个小脚,这么 大热的天她的头上还包着一条黑头巾,身上还穿着厚夹袄。她边走边咯咯咯地叫 着,是在呼鸡。看见我她停下来,用手搭着眼睛说,前头是什么人哟。我没有应 她,她接着向我走过来,在我前面三四步的地方站住,说,是马要呀,你这个活 贼,问你怎么不做声。我不想答理她,转身要走,九兰老婆子说,马要,看到我 家里那只乌骨鸡没?我答了一声没看到就离开了,九兰老婆子又接着咯咯咯地呼 起鸡来,呼一下说一下,这只瘟鸡死哪里去了。   下午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想还是到田畈去玩吧,看大人们在那里做事,总比 我一个人瞎逛强。于是我就咚咚咚地跑过了木板桥,木板桥的那头是河床,上面 是晒得发烫的鹅卵石,我光脚板踩在上面就像踩在风火轮上。翻过河堤没多远是 一大片芝麻田,连到大尖山的山脚下去了,芝麻长得比我的头还高,绝大部分还 是青嫩的,但我知道里面会有一些早熟的芝麻可以吃了。我立即改变了主意,不 去田畈看大人们做事了,到芝麻林里搞一点芝麻吃。   我进了芝麻林,走进去很深都没找到一棵早熟的芝麻。我知道,靠近路边的 地比较肥,大人们往地里挑肥懒得往地中心跑,肥都倒在离路边近的地方。吃了 肥的芝麻棵子不会早熟,它们长得高高的,正在旺旺地灌浆呢,只有吃不到肥的 瘦壳子地才会有早熟的芝麻。我继续向深里走去,忽然闻到了一丝香味。我吸了 吸鼻子,确实是一种很香的香味。这里哪来的这种香味?我怀疑我的鼻子被芝麻 叶子弄得失灵了,大人们说,芝麻林里有一种粉特别香,钻到人的鼻子里就会生 成虫子。我知道这是大人骗小孩的,是吓唬小孩不要到芝麻林里偷芝麻吃,我们 每年都要到芝麻林里偷芝麻吃,也没见鼻子里长虫子。不过我更加小心了,继续 往前走,香味越来越浓,我终于闻出来是鸡的香味。   我听到了说话声,赶紧找一处低的地方趴下去。我看到了刘军标张自强刘鼻 涕和马广四个人,他们把芝麻棵放倒了,有晒谷箕那么大的范围,看上去就像是 芝麻林里开了一个天井。他们已经吃完了鸡肉,鸡骨头扔在地上。芝麻林里有一 处地方还在冒烟,应该是他们烧鸡的地方。   刘鼻涕说,太好吃了,下回我们偷马要家的吧。   刘军标说,扯啰嗦,他妈像炸药样的,你也敢?   过了一会,刘鼻涕擤了一下鼻子,这是他的习惯,要是在冷天他每次都会擤 下一大把鼻涕。他说,你打算把马要分单分到什么时候?把他收单吧,我觉得马 要不在怪没意思的。   刘军标说我们不是又多了个喂鸭子吗?   刘鼻涕又擤了一下鼻子说,他算什么,哎我搞不清,你怎么现在对喂鸭子好 得很,以前不是这样的。   谁对他好?是严森林要我对他好,要我中午和晚上约他出来玩。刘军标说。   马广插嘴了,那你今个中午没约喂鸭子,严森林不怪你吗?他肯定不会再把 水果糖给你吃了。   刘军标说,今个我一心想着吃鸡,把这事忘了,反正严森林也不知道我约没 约,他要问我就说约了,他妈不让他出来,这怪不到我。   马广说,严森林不是讨厌喂鸭子吗,老骂他狗崽子,怎么这会子又对他好了?   刘军标拿起一根鸡骨头在地上戳着,说,谁知道呢,大人的事谁知道呢,我 只要他给我水果糖吃就行了。   我趴在地上有些受不住了,有一块石头把我的肚子硌得生痛,鸡肉的香味让 我的喉咙发痒,我几乎就要咳嗽出来。幸好这时刘军标叫刘鼻涕用泥巴把火压灭, 叫马广把鸡毛鸡骨头用泥巴埋起来,然后他们从那边走了。   我走过去,趴在地上闻了闻他们埋鸡骨头的地方,还能闻到很浓的香味。接 着我还是去找早熟的芝麻,终于找到了几棵,把茧子剥开倒在手掌上用舌条去舔, 不过我发现芝麻很苦,远没有鸡肉那么好吃。我出了芝麻林子,觉得没意思透了 就回村了。在河边我看到九兰老婆子还在咯咯咯地呼那只乌骨鸡。   下午还没有过去一半,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晃着晃着又晃到了刘军标 家和九兰老婆子家的壁弄里。喂鸭子一个人正蹲在这里,用一根棍子在地上戳泥 巴,我高兴了一下,心想总算有个人玩了。我也蹲下去,说我俩玩吧,喂鸭子不 理我,仍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戳着。我也找了一根棍子在地上戳着,边戳边讨好喂 鸭子,可气的是,不管我怎样讨好,喂鸭子都不和我说话,我正想骂喂鸭子是刘 军标的狗腿子,这时刘军标家的门响了一下,严森林披着一件褂子出来了,他大 概是要到田地里去。严森林只管批斗,队上的劳动他想参加就参加,不想参加就 在刘军标家里歇着。让我惊奇的是,严森林刚走出院门,我就看到喂鸭子呼啦一 下站起来,像只狗一样蹿了过去,严森林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喂鸭子就一口咬在 了他的手腕子上。严森林痛得啊啊直叫,不停地甩着手臂,想把喂鸭子甩掉,可 喂鸭子的嘴就像是橡皮膏子死死地粘在他的手腕子上。严森林接着又用另只手去 推喂鸭子的头,推了半天才把喂鸭子推开。喂鸭子松了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严森林给了他一脚,骂了句小狗崽子就又回刘军标家了。   我看到严森林的手腕上有两排很深的牙印子。   六   官打捉贼又有了新花样。捉把贼找到之后押到官那里,官要对贼进行审讯, 审讯之后再进行惩罚。这样这个游戏在壁弄里玩就不行了,刘军标他们找了一个 更大的场子,在大尖山的水库脚下,这地方离村子有两小里路,穿过外面的田地, 拐一个小山包就到了。那里有一个石头砌的屋子,有屋门但是没有门板,屋门前 有一个不大的平台,比底下高出一张桌子那么高,刘军标说,官正好坐在这个台 子上,对贼进行审讯。   我是一个人在河边打水漂的时候被刘鼻涕找到的。刘鼻涕说刘军标要收我单 了,要我赶快过去。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跟在刘鼻涕的后面跑去见刘军标。刘军 标问我你想被收单吗?我说想。刘军标就说,我要你做一件事情,做成了我就收 你的单,你去把喂鸭子找来,我们一起到水库脚下玩官打捉贼的游戏,我们又有 了新花样。我犹豫了一下,刘鼻涕抢着说,刘军标刚才去叫他他不肯过来,说他 妈不准他和我们玩,只准他和你玩。我说好吧就去了祠堂里。   自打咬了严森林后,喂鸭子也没有和刘军标他们在一起了。我妈叫我没事就 去找喂鸭子玩,我找过几次,可我发现这家伙对官打捉贼这个游戏简直痴了迷, 每次他都要我和他玩这个游戏,我被他弄得有些烦了,接连好几天都没有去找他。   喂鸭子果然又是一个人在桌子上玩官打捉贼的游戏。我说我们出去玩去吧, 喂鸭子看了我一眼,在一方桌子上打了几棍子,然后才收起纸片跟我出来。一路 上喂鸭子不停地问我玩什么,我说玩官打捉贼的新花样。喂鸭子说,又有新花样 了?怎么个玩法?我说等会你就知道了。见到刘军标他们,喂鸭子想转身回去, 我把他的胳膊拉住了,刘军标又使眼色给刘鼻涕,刘鼻涕上前架住了喂鸭子的另 一只胳膊,不让他跑掉。刘军标说,我们去玩官打捉贼的新花样吧,保证你玩了 还想玩。我想讨好一下刘军标,就说,你和我在一起,你妈不会怪你的。喂鸭子 大概是被新花样吸引住了,终于同意了。   我们十几个人按照司令参谋长军长师长小兵的顺序排成一条长队,威风凛凛 地向大尖山水库脚下走去。刘鼻涕把他家两条牛拉犁的铁练子拿来了,他把它们 系在腰上,马广的肩上扛着两根长棍子,棍子的前半截绑了一块手掌宽的板子, 这就是用来惩罚贼的武器。听马广说,这板子是刘军标教他做的。   到了水库脚下,我们站在石屋前面的台子下面,只有刘军标和张自强站在台 上。张自强宣布新花样的玩法,刘军标双手叉腰看着我们。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 认真,其他人也没见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一个个脸上木呆呆的。我想我们就要 玩真的了,我们就是这样,有时候玩起来比真的还像真的。张自强宣布完玩法, 刘军标问了一句明白了吗,我们一齐回答明白了。刘鼻涕立即把铁练子哗啦一声 丢到地上,马广把两个板子从肩上摔下来,发出啪啦两声响,紧接着我们听到了 山谷传来的回音。这时差不多正是下午歇晌的时候,太阳看上去还很高,但水库 脚下只照到一半的太阳,另一半是大尖山投下来的影子。   第一回合是喂鸭子抓到了捉,一个小兵抓到了贼,我和马广是打(抓的阉不 再是纸片做的了,而是用竹片做的,上面刻着字,打变成了两个人),刘军标是 官。水库的周围有好几条沟渠,有的沟渠废弃不用了,里面长满了茅草,抓到贼 的小兵就藏在这里,喂鸭子没找一会子就找到。喂鸭子用铁练子把那个小兵的双 手拴在背后,另一条铁练子绑在他的脚上。我看到喂鸭子神气活现地押着那个小 兵来到了审讯台,那个小兵的头昂得高高的,铁练子在他的脚后拖得叮叮响,让 我们觉得他不像是贼倒像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刘军标坐在台子上,命 令那个小兵跪下,问他偷了什么东西,那个小兵回答说偷了队上的芝麻吃,刘军 标命令打他十大板,我就和马广举起板子在他的屁股上各打了五大板。   接下来是另一个小兵挨了十二大板,我挨了十六大板。我们随便给自己找了 一个罪名,然后承认有罪,刘军标根据罪名的大小决定惩罚多少板数。打我的两 个小兵下手都有些重,把我的屁股打得生痛。   喂鸭子抓到贼的时候,我是捉,刘鼻涕和马广是打,刘军标仍然是官。   我先到沟渠里找了一遍,没找到,接着又到刺蓬窝里去找,把许多刺蓬窝都 掰开了还是没找到。后来我想了一下,到树上去找,果然喂鸭子爬到一棵树上去 了。这棵树的叶子很密,把他遮了个严严实实,要是他把那只脚藏好了,我还真 的找不到他,那样我就又要挨板子了。   我把喂鸭子押到了审讯台下,审讯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块大石头,刘军 标坐在大石头上,他的脚边还有一块石头,手里又拿着一块石头。刘军标用手上 的石头拍到脚边的石头上,发出啪啦一声响,这阵势和前面就有了很大的不同。 喂鸭子自动跪下,审讯开始了。   刘军标问,你叫喂鸭子吗?   喂鸭子回答,我不叫喂鸭子,我叫魏亚卓。   刘军标问,你犯了什么罪,老实招来。   喂鸭子答,我没有犯什么罪。   你真的没犯什么罪吗?刘军标接着问。   我真的没犯什么罪。喂鸭子接着答。   打,不招就打,先重打二十大板。刘军标命令。   刘鼻涕和马广举起板子就打。他们一边打着,刘军标在台上一遍遍地问,招 不招,喂鸭子始终不招,说我没有罪。刘军标命令再加二十大板。喂鸭子显然被 打痛了,他趴到地上去了,满脸通红,但他就是不肯认罪。   我很想找个机会告诉喂鸭子,告诉他随便乱说个什么罪就行了,免得再多挨 板子。但我没有机会挨近喂鸭子。   不招就关他的禁闭,把他押到黑屋子里去。刘军标用手指着他身后的石头屋 子说。   刘鼻涕和马广放下了板子,俩人押着喂鸭子的胳膊把他先推到台子上,再把 他推进了石头屋子里。这时候我们差不多玩了一个多钟头了,太阳落到大尖山的 那边去了,水库脚下全处在大尖山的阴影里。石头屋子里很暗,我们站在台子底 下根本看不见喂鸭子的身影。我知道那里面长满了茅草,还有许多人拉的屎,臭 烘烘的。   过了好长时间,刘军标才命令把喂鸭子重新押到台子底下继续审讯。   刘军标说,关禁闭的滋味好受吧,你还不想招吗?   喂鸭子还是嘴硬,说我没有犯罪。   刘军标又重重地把手上的小石头拍在脚边的大石头上,突然发问,九兰老婆 子家的鸡不是你偷的吗?   喂鸭子说,我没偷她家的鸡。   刘军标说,九兰老婆子明明说你偷了她的鸡,把它烧吃了,你还抵赖,再重 打三十大板。刘鼻涕和马广的板子又拍下去,我听到喂鸭子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   刘军标又问一遍,你承不承认偷了九兰老婆子的鸡?   喂鸭子说不承认。   那你咬了严森林对不对?刘军标紧接着问。   喂鸭子回答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的脸贴在地上,说话的声音吭哧吭 哧的。   这就是死罪,给我打,往死里打。刘军标站了起来。刘鼻涕和马广的板子像 雨点一样打了下去,不过我看出来他们打得并不重。但由于打的板数太多,喂鸭 子大概是受不了了,他扭动着身子想站起来,这时刘军标跑下台来。喂鸭子刚弓 起了腰就被刘军标一脚踩在屁股上。喂鸭子又努力地弓起来,上身几乎就要挺起 来了,刘军标踹了一下他的屁股,喂鸭子就又趴了下去。刘军标命令我过去帮忙, 要我把喂鸭子摁住。我跑上去摁喂鸭子的腿,但我感到喂鸭子的力气很大,他的 腿在拼命地蹬着,我摁住这条腿,另条腿就蹬起来了,我不管怎样也不能把他的 两条腿同时摁住。有两次他的脚踹到了我的脸上,踹得我的眼睛金星直冒。刘军 标骂了我一句真没用就叫我走开。刘军标用铁练子将喂鸭子的手和脚绕了起来, 夺过马广手中的板子,和刘鼻涕一起打了起来。刘军标使了很大的劲,就像女人 在河里洗衣服捶棒捶一样。   喂鸭子在地上扭动着,他爬不起来,就在地上滚来滚去。他的脸变成了紫猪 肝,眼睛死死地闭着,大腿上已经渗出了鲜红的血迹,板子也被血迹染红了。刘 鼻涕害怕了,歇了手问刘军标,不能再打了吧?刘军标就像没听见一样,照样一 下一下有力地打下去。我根本数不清喂鸭子挨了多少板子,他的裤头子上到处是 血,大腿被打开了花。刘鼻涕站在旁边看着,他一只手扶着板子,另只手在不停 地擤着鼻子。最后喂鸭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刘军标才歇了手。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回到村子里的。我跨进我家门槛时撞到了我妈的身上, 我妈骂了我一句,抢死呀,一下午到哪里游魂去了?   要不是九兰老婆子到水库脚下去找她的乌骨鸡,喂鸭子可能就要死掉。九兰 老婆子看到喂鸭子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挪着她的小脚往村子里赶。 她首先碰到了我妈和我爸。我妈和我爸把喂鸭子背回来的时候,喂鸭子只剩下鼻 子里一点点气了。   喂鸭子最终瘸了一条腿。   七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想不起魏亚卓一家是什么时候从我们村子 里搬走的,也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我高中毕业很幸运地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现在在一座小城市的中学里当老 师。一天上午,传达室的门卫打电话到我们组的办公室里,说是校门口有一个乡 下模样的女人找我。我想会是谁呢,当然不会是我妈,我妈已经老得不能出远门 了。我敷衍门卫说我就要上课,不料门卫已经把电话给了女人。女人说马要呀, 我是雪红啊。我没想起雪红是哪个,说有什么事回头再找我,我要上课呢。雪红 说,你不记得我吧,我是军标的老婆。我不能再敷衍了,问有什么事吗?雪红说 电话里讲不清楚,我就到校门口去找她了。   雪红告诉我,刘军标犯事了,是和刘国胜(就是刘鼻涕)一起犯事的,现在 正关押在省城里。   刘军标没考上高中,在家里做了十几年农业,娶了雪红,之后不愿做农业了, 和刘国胜一起跑到省城去打工,具体在省城做什么村里人都不大清楚。我问雪红 刘军标到底犯了什么事,雪红说刘军标和刘国胜一起偷通讯电缆,被逮着了,马 上就要开庭审判了。   我问雪红,那你找我干什么,我一个教书的又帮不了你的忙。   雪红说,我已经打听到了,审军标这个案子的就是魏亚卓,魏亚卓你还记得 不?   我说当然记得。雪红就说你帮我一个忙吧,帮我找一下魏亚卓,让他把军标 判轻一些,费用我来出。我有点不置可否,自打魏亚卓从我们村子里走后,我一 直没见过他,他现在认不认得我还很难说呢。我正要推却,雪红忽然在我面前跪 下了,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我问过了,当初魏亚卓一家在你们 村子里,就数你家对他家最好,你就帮帮我吧。   我只好答应雪红试一试。   周六我赶到了省城,找了两个大学里的同学,同学到法院搞到了魏亚卓的手 机号码。我把电话打过去,魏亚卓知道是我,显得非常激动,说晚上请我吃饭。 我说还是我来请你这个大法官吧,魏亚卓不同意,说他是地主,当然要尽地主之 宜。我好说歹说才说服了他,争取到了请他吃饭的机会。   晚上我和两个同学早早地来到了酒店的包间里,半个小时后,服务员打开包 间的门,魏亚卓站在了门口。我还能依稀地认出一点他的模样,在他向我们走来 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一条腿仍然是瘸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