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城市两篇   冷的雨夜   文/雅娜   连续几场的大雨,消散了入夏以来的溽暑天。   昨晚从父母家回来,享受着一路的清凉。走至一交叉路口,有人过来问路。 附近有没有小旅馆?我透过昏暗的雨雾,看清楚对方手持竹竿,两个黑洞似的眼 窝深陷于皱纹纵横的瘦脸上。   原来是个盲人,手里还捏着一把淋湿的乐器。我不由得心生怜悯。心想:这 样的雨天,这样的黑夜,他像浮萍一样飘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今晚他将在何处 安身?   前面有很多家小旅馆,我和你一起走吧!我说。   重新整理一下包带,又将饭盒移至撑伞的手上,然后小心的扶他过马路。   走至路边的第一家小旅店。他隔着竹帘问,有空床吗?   出来一个矮胖的女人。只看了他一眼,便沉下脸,说,没了,满了。   很干脆的回答,我却吃惊于她的态度。心想:不就住个店,至于嘛!   于是,我带他去了第二家,第三家。然而,他们的视线无一例外地越过我, 直视我的身后,好像那里站着的是一个遭人唾弃的传染病人。   没空床了!他们说。   ……   天空依然下着冷冷的雨,我的心里也飘起一场冷冷的雨。不为别的,单为他 们冷漠的眼神和态度。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挣扎于边缘人群中的这些残障者艰 难的生活。也许在他们眼里,世界从来如此。不仅黑暗,而且冷漠。太阳日日升 起,却不能融化人心的寒冷。然而,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们对周围人构成威胁了么?还是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不!从来没有。他们不 过与我们一样同为地球之过客,同样卑微地存活在同一个星球上。但是,为何却 难求得一隅栖身?难道仅仅是缘于贫穷?抑或身有残疾?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就存 在着不可救药的“残疾”……后来我就帮他问,我想等问好了价钱,对方总不至 于拒绝吧。结果一连问了两家,只有一家肯租,价格是35元一间,不单独租床。 我忽然意识到夏季是旅游旺季,也许真的满员了吧。   但是,他们在审视我的同时,目光无一例外地越过我,态度和口气跟着就是 180度的大转弯,这却是无法抹杀的事实。……雨夜,夏日美妙的雨夜,何时变 得不再清凉?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阵阵袭来,我已无处躲藏。   我还是回中山路吧。盲人说,昨天在中山路是五快钱一个床位!   那我陪你回去吧,这里的价格太贵了。   或许是有了我陪伴,他不再用竹竿。一路上磕磕碰碰,我不得不一直搀扶着 他,顺便问起他的经历。他说自己也不是一个人,他的父亲住在广州路上的一家 小旅馆里。   我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盯着前面的路牌。上面写着“广州路”。   你想不想找你父亲,我说。我们现在就在广州路上。那个旅店叫什么名字?   我让他原地等。然后疾奔至左边,看清这儿是清一色的饭店。之后又和他沿 着广州路的右边走下去。他依然不用竹竿,有一会儿,我忙着活动被饭盒压麻木 的手指,他拐到岔路上,撞到了路旁的一堆杂物。   一连问了几家,都说不知道。最后,在一家霓虹灯闪烁的旅馆门前,老板夫 妇告诉我,广州路上肯定没有这么一家旅店。   穷人怎住得起好旅馆?我有些灰心。那种能让盲人住得起的简陋小店,一定 深藏在穷街陋巷里,不起眼,也难找。怎么办?我有些泄气了。   不好找的。他们刚才都说没有了。   你刚才来过了?   嗯。盲人支支吾吾,坚持要回昨天的地方。我一再地问,才得知有个看门人, 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处,额外收点钱。   好吧!我顺从了他的意思,心头觉得轻松了许多。   过了马路,他麻利的用竹竿探路,大步流星往前赶,好像对周遭的环境非常 熟悉。   到了一个车站。他停下来,说,大妹子,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就行了。   你能行吗?   没问题。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谢谢你了。   我没再坚持,看到他刚才走路的样子,知道其实他还是习惯按自个的方式走 路,我的介入反而令他徒增不便。……回到家,回到我的生活中去。晚饭后,看 一会儿电视,沉沉地睡去。夜阑更深,一声凄厉地猫叫,宛如婴儿的啼哭,刹那 撕破了这静谧的夜。我睁开眼,茫然的望望窗外。但只见路灯辉煌,室内一片光 明。忽然忆起了 鲁迅先生的话。那一刻,深为自己白天的行为愧疚不已。我究 竟做了什么?帮他找到了父亲?还是帮他找到一个安身之所?或者为他掏钱租了 旅店?我仅仅陪他走了一段路,又让他重回黑暗中去。我何尝不是个自私的人。   古人曰“无以善小而不为,无以恶小而为之。”,我一直奉为圭臬,且坚守 至今。但是今天的事,让我重新清醒地认识了自己。即便我不屑于周围人的同流 合污,即便我不会因一次的上当受骗上就放弃行善的权力,即便我坚持着“十个 乞丐中只要有一人是真乞丐,那我的施舍也值了。”的理念。毕竟,施舍是一种 行为,而不是约束力。但是,敢于直面人生的我,却不是什么猛士;敢于正视残 酷现实的我,更没有采取有效的行动。尤其是这次,行善没有让我感到心安,反 而让我跌入无助的深渊……   我不知出路在哪里?周围充斥着太多的谎言与欺骗。人们早已变得不再轻信, 而善行的结果往往有再度被利用被欺骗的可能。那么,建立公众的信任度似乎要 比行善本身来得更为重要了。然而,路在何方呢?   “慈善事业不是对同胞的泛爱。”梭罗在《慈善事业》一文中谈到:“慈善 事业与别的任何事一样,必须有天赋才能做好。”——今夜,读到梭罗的这段箴 言,意识到一个人的善意帮助,有时只满足了自身的行善心理。   我愧疚,且无助。   以前我很喜欢旅行,希望借此增加自身的阅历。现在我知道还有一种旅行, 我至今未曾体验。那就是到人心中去旅行,去体验他人的疾苦,去了解人生的真 相。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尝试。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 那就是对于弱势群体的同情和帮助,的确需要全社会共同的努力和关怀!   城市乞丐   文/雅娜   我一直记得他。大约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城市的街头。   那天,我在一个车站遇见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汉子,穿一件蓝布中山装, 坐在人行道上。两只眼睛紧闭着,地上铺着一块写满红字的白布。原来是某村的 农民,在亲戚开的一家化工厂里做工,由于未做防护措施,被锅里溅出来的化学 原料炸瞎了双眼。   虽说变卖了所有家当,四处求医,也没能逃过瞎眼的厄运。记得那时,社会 上这样的事极少,所以印象格外深。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可怜,怎么就没人管呢? 就让他这么流落街头,被人们包围着,怜悯着,乞讨着?   后来一连几天,他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那时他的身体还蛮结实,一张微胖 的圆脸上,有一个肉墩墩的圆鼻子。每当有过路人询问,他总是先露出一个憨厚 而无助的微笑,才慢慢地回答对方。我对那笑容一直记得。它仿佛于瞬间就深深 地铭刻在我的脑海深处。那是一种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笑,既憨厚,又无助。 他似乎完全承受了这毁灭性的打击。   常常有人停下脚步,也常常有人掏钱。五角,一元,贰元不等。他耐心的一 一解释,无助的脸上依然挂着憨厚的笑。他说得不多,大多时间呆坐着,好像在 期盼哪位大慈大悲的菩萨下凡显灵改变他的命运。   有一天风很大,他身边突然冒出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白皙、俊俏,怀抱着 一个吃奶的婴儿。   应该是他媳妇吧!我想。   小媳妇一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想抖开那块白布。但是风把白布绞在一起,于 是她把孩子塞给丈夫。好容易铺好那块早已变得灰不拉几的布,小媳妇脸上难为 情的表情却始终没有消失。这也难怪,谁愿意以这种方式引人注目?但是,众人 却因这小媳妇的出现再次围拢过来。他们向她打听着事情的始末,就像鲁迅笔下 祥林嫂的故事,总有没听过的人追着打听。   ……是啊!他家亲戚根本就不管,真没办法了!小媳妇说。   可惜她只出现在瞎男人身边这一次,就再没有出现过。不久,我就看到瞎男 人独自抱着孩子在乞讨。他变得黑且瘦,浑身肮脏不堪。孩子经常在他的怀里哭 闹。后来他就不见了。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再次与他们在这个城市中相遇。孩子已经长大了,非 常瘦。系一个红布肚兜,在父亲身旁一边玩,一边捡落在地上的硬币。瞎男人已 经憔悴得不成人形,嘴唇紧紧地闭着,像绷紧的一根弦。脸上没有了那种憨厚无 助的笑,而且永远没有再见过。   有时候,他在中山路乞讨;有时候,他跪在沿海的栈桥一带。我们来去匆匆。 工作着,生活着,奔波在人生的旅途中。他也夹裹其中,以自己的方式。我不止 一次看见那个男孩,很快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那张苍白瘦小的脸上,从没有 绽放过哪怕一次的笑容。他是一个没有笑容的孩子,就像他不幸的童年。真不知 这些年,他和瞎眼父亲是怎样的相依为命。有人关心过他吗?给过他童年的欢乐 么?他的母亲在哪里?她是否惦记过自己的骨肉至亲?   我没算过碰到这个乞丐有多少次。但是每次外出,或者去父母家,或者下班 回来,总能在车站附近碰见他。有一次,我很久没见那孩子,就借给钱的机会, 蹲下身子询问。他立刻断然否认,态度之坚决得把我吓了一跳。   我没有孩子,我一直是一个人。你一定搞错了!他大声地断然地回答。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盲乞丐的生存环境,大约不是我们这些正常人所能想象 的。他一定是在保护自己,也保护孩子。难道是那孩子遭遇过什么不幸?或者做 父亲的靠乞讨养活儿子,却不希望为外人所知?真相是什么?那孩子会嫌弃这样 一个爹吗?一个瞎乞丐已经一无所有了,只能用不幸去换取一日三餐,用孤苦的 命运博取世人的同情。然而,他依然想着保护家人,依然不愿外人知道他的身世。   后来我只是施舍,不再问了。其实这些年来,每当走过一个乞丐身边,对我 们的良心何尝不是一种考验。是施舍?还是放弃?这似乎不是什么难题。然而我 们却不情愿被骗子利用,哪怕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求生存。其实,因为怕被欺骗就 放弃同情心,任凭人性中这份美好的情愫被岁月淡化腐蚀,这样的结果又是否为 我们所期望?   施舍应该是一座城市对于底层大众理应保持的一种宽容的态度。施舍让乞丐 们告别食不过腹的日子,从而避免走上歧途。这何尝不具有积极的意义。   然而,眼前这个瞎男人,却是个真正的乞丐。一个属于这个城市的乞丐。那 张脸早已彻底地改变了。长年风吹日晒,皮肤变得黝黑粗糙。紧闭地双唇犹如一 根绷紧的弦。从前肉墩墩的圆鼻子,在岁月凛冽的雕琢下,变得坚挺锐利,如一 块三角铁。你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邋遢肮脏的残疾人,而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乞丐。 他有目的有计划的出现在车站、街头,坚定地执着地跪在那里,就像这个城市里 的一部分。   一个除夕之夜,我吃罢年夜饭回来,见他还跪在那里,就把一张十元的纸币 塞在他手里。告诉他,天黑了,人都回家了。今天是除夕,你还是快回去吧!   谢谢!谢谢!他千恩万谢,双掌合十,说了一句流行的话。祝你好运!   等我穿过马路,发现他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整个侧影,活像一尊雕像。突 出的高鼻梁,宛如坚挺的铁三角。   年初三,我送客人到车站,正好碰见他沿街走过。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 杯子。他的背驼了,头发花白了,一张酱紫色的脸膛上,布满斑白的胡须。他道 谢的同时,依然记得对我说那句“祝你好运!”   我茫然地望着老乞丐蹒跚远去的背影,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凉的情绪,热泪 瞬间盈满了眼眶。   活着,坚强的活着。瞎乞丐终于从我这里赢得了尊严。他就像奔波奋斗在这 个城市中的我们一样,对生活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管遭遇多少艰难。说实话,我们这些健康人未必有他这样的坚韧。我们或者从 父辈那里继承了天生的好运气,或者以另一种方式赢得在这个城市中的所谓地位 和尊严。而所有人的结果呢?无非都会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悄然地死去,就像那一 片片秋天的落叶,不知被风儿吹落到什么地方。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