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双人舞   文/曾野   序曲:独自起舞   这是一个人的双人舞。这个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谁也不是。这个人 如同虚构的一座城市,一个村庄,如同一个人的身体。身体里又隐藏了风情万种 的风景,以及思想。   人生就是一曲戏。你和我,就如同戏曲里浑然一体的某段音乐,某段缜密自 然的玄妙,某段舒缓节奏中绝妙的动心。我们心怀柔情的韵致,却在尘世的门外, 独自起舞。   我和你,只不过是人海里一粒锥心的疼。   从一个小说里读到两种不同的人生况味,这也许是有趣的事情。看似毫无关 联的两个人,两件事,其实他们的心灵和命运有着多么的相似。   两个不同的地点,两种不同的生活。两个不同性别的人。这一男一女构成了 小说的主要演员角色。男演员叫大麦,演出地点为湘西客里山。女演员叫李美丽, 演出地点为深圳31区。大麦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蕴涵了客里山的每个人的元 素,他身上有着村庄时间的痕迹。也有着客里山人没有的元素。李美丽的身份是 一种假想,她其实是一种当下女性的写真部分。但她又好像与客里山也有着难以 置信的关联,她有时像客里山的草梅,有时又像大麦的爱情,当然她其实只不过 是另外一个命运的缩写罢了。虚构的是一种想法,是一种记忆。想法和记忆其实 都是一种虚构的创造。就像一个人的两种身份。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是自己。我 是尘世的肉身,另外一个自己则是看不见的精神。肉身感受痛,精神感受爱。一 个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不同的自己和我的交织。哪怕再远的城市,哪怕再高的山村, 人的故事和命运最终成为一个人的故事和命运。   他和她,在人生和命运的曲子里跳起了双人舞。他们相映成趣地融为一体了, 你会惊人地发现,他们多么像一对恋人,多么像我们记忆中的某个人。对的。双 人舞是一个人身体的两种呈现,一种是内心的柔情似水,一种是思想的风起云涌。 他或她就是生活和命运旅程中的每一个人。   A曲1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每次听大麦吹笛子时,大麦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在客里山,在生活中,在日常里,是难以见到的。他把自己交给了这 悠扬的笛声,原来的他就变了样,他用笛声唤醒了自己,他又用笛声虚构了另外 一个人。这个人对于客里山的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他又长得和大麦是那么的 相像,等你静下神来细细地端倪时,却又发现他跟大麦是不同的一个人。是怎样 不同的一个人呢?他的眼神,他寂寞而又忧伤的眼神;他的嘴唇,他爽静而又性 感的嘴唇;他的手指,他修长而又白皙的手指。他满脸恬静抒情的神情,像一个 曲子。他究竟是谁?一个真真实实的肉身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究竟是谁?这个 人是谁呢?客里山的人们弄不明白了。都觉得大麦身上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这些 秘密让每一个见到大麦的人都觉得好有意思。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大麦就 是一个充满趣味的人,他就是一个好有意思的人。大麦的身体好像是这一个一个 的音符填成的。每一声所到之处,都让时间缓慢起来,让岁月悠长起来,让心灵 轻柔起来。他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却用别出心裁的音乐占领了每一处的月光。   月光里就有了一个人。谁也看不到的一个人。这个人只有大麦看得见,只有 大麦看得到。这个人在大麦的心里。就像麦子埋藏在泥土的深处。客里山的庄稼 和植物被大麦的笛声吹出了灵性,吹出了它们时间的班痕。它们比客里山的人更 要懂得大麦,它们熟悉他的肉身的世界,更熟悉他内心的世界。它们通过笛声把 一些温暖的话传递给了大麦。大麦也通过笛声把一些心里的秘密讲给了它们。它 们听着,情到深处时,它们就让风吹动它们的身体,它们跳起了舞蹈。因为大麦, 因为他,它们用另外一种感动来诠释对大麦的爱。顺着风,植物的思想打动了大 麦,大麦从来都没想到,尘世里,每一缕风,都是有生命的。它们也是有感情的。 大麦觉得好神奇。大麦的笛声吹得真好!没有人知道,大麦是一个天才。大麦吹 出的笛声明亮干净。它让懂得的世界完全变了样。可客里山并没有因为大麦的笛 声而变了样,恰好相反的是客里山的人却一致认为,大麦自从爱上了吹笛,大麦 从此就变了样。大麦不仅是变了样,还变了个人。只要大麦一吹起了笛子声,客 里山人就觉得这个人陌生了起来。客里山的人就在想,这个人不像大麦,他究竟 是谁呢?也许,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大麦自己。也许,谁也不是,她只不是大 麦虚构的一个梦,一段回忆。   可大麦却觉得这不是一个梦,不是一段回忆,是实实在在的真实。在昨天, 在今天,在此刻,在要来的明天。她多么真实地苏醒在大麦的生活里。大麦用笛 声无比真诚地唤醒了她。客里山的人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有人问大麦, 她是谁呢?   大麦只是笑,不说话。   有人又问,她是谁呢?   大麦还只是笑,不说话。   客里山的人就非同小可般地一致认为,大麦这个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 们猜测,大麦害了一种无人可以医治的病。这种病只有大麦自己才能救治。这又 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呢?人们又无从下出结论,没有结论的东西总是令人头疼的, 它会莫名其妙地让人产生焦虑。客里山的人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定位,找不到 一个合乎逻辑的说法来肯定,找不到病症的所在之处的称呼。找不到……这让客 里山的人感到很失望也感到无话可说,让客里山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寞。 它们煎熬着他们,却又无边无际地生动着他们,生动着他,生动着大麦身上的每 一个呼吸。客里山的人只能善良地从喉咙里发出唉的一声,这一声让人感动,又 难免有了人人皆知的同情和寂寞的哀愁。   刘冒尖见了大麦却总是直言不讳地说,你这坨苕是不是有病?   刘冒尖嘴里叨着一支点燃了的纸卷成的旱烟,猛闷了一口,鼻子里就有了满 腔热情的烟雾闯了出来,刘冒尖把嘴呲开来,想笑。口水却先一步荡了出来。   刘冒尖是个单身雇,近四十岁了,还没近过女人。用客里山的话,土质还蛮 纯正。只不过这个人的心却邪得像双破鞋,他是破石庄人,住在村头一座破土墙 屋里。离客里山只隔一座山。破石庄在山东面,客里山在山西面。   大麦说,你这个烧嘴巴才有病呢。   刘冒尖没想到大麦会这么回他,大惊小怪地喊叫,看你个压坏了种的还出口 骂人呢!   声音很辣。染了一片胸怀豁达的植物和稻田。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   这月光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讲清楚这月光到底是哪儿迷人。   大麦的笛声里有着客里山人不及的风情。   B曲1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黄昏像一个忧伤的词。它让我想起了低沉缓慢的声调,从一个男人的身体里 滋长出来,敲打着小巷子里长长短短的韵味。其实我很讨厌黄昏,它总是戳穿了 我的心思和杂乱无章的表情。黄昏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呢?这想起来的确很费心 思。如同抛出来的一个笑,难以想象它的内容,如同夜总会里风情万种的音乐, 在女人丰富多彩的身体里缠绕。时而清澈自然,时而妙趣韵味,时而缜密柔和, 时而纵横交错。时而,时而令人心碎。   下雨了。雨很快落了下来,在屋顶、在树上、在关闭的窗上。雨水潇洒而又 大方,在路上行人的伞上弹奏着感叹的音符。它们放弃了着急,放弃了心安理得 的顺从,它们有意把时间拉得很长,仿佛那个在书刊亭翻看报纸的老板,他的从 容和安然,让雨下得一点儿也不着急。   那个刚下班,打完卡的女孩正穿过长长的雨巷,朝书刊亭这边冲来。她比雨 水来得更加猛烈,雨水的温柔层层叠叠地包围了女孩的奔跑。女孩明亮的眼神和 激动的脚步在书刊亭里静了下来。她想在这个小小的书刊亭里避一下雨。但拥挤 不堪的书刊亭里已经很难再容下她的身体了。她的一半身体还凉在外面,被雨水 敲打着。她掏出了一枚硬币,买了份当日的晚报。把刚买来的晚报叠在头顶上, 深吸一口气,奋力地撒开了腿,跑了起来。女孩像一只破壳的蛋。在雨里清洗着 身上的尘土。又像一条游动的鱼。   很多年没有像女孩这样痛痛快快地享受一场雨了。没有了在雨里奔跑的勇气。 也很多年没有和雨水建立一种感情关系了。我是从哪一年开始遗忘了天空的雨水? 从哪一年开始遗忘了天空?深圳这座城市,我不再关心一场雨水的来临和降落。 它的声音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安静和节奏。我喜欢的那种音乐的演奏已经没有了, 它被留在了我记忆的乡下,留在了那一个每人四分田地的山村里。   我也是一条游动在水里的鱼。游动在浮华习气的都市生活的海洋里。混浊。 暧昧。煎熬。焦虑。还有点怅惘和寂寞。水。是寂寞的。它使我想起了自己的乳 房,温温的。却很寂寞。   我对着窗外的31区在吃水果,好久没有吃水果。我吃水果的时候嘴里很甜, 心里也很甜。我吃水果的时候,我无意地听到了窗外的口琴声。在口琴的蛊惑下 我又无意地看到了窗外的一张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准确地说,那是一个未成 熟男人的脸。我停下手里的水果,好奇的看着他。我在想他会不会也突然看着我 呢?这样的想象让我全身有了莫名其妙的柔情。可这个男人却从来就不朝我这边 看一眼,我在他的世界里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一样。他越是不往我这边看,我越是 对他产生了难以抑止的快感和兴奋。我对着手里的水果用力咬了一口。我觉得真 过瘾。我觉得真过瘾哈。   我窗子的对面是个小区,也是个花园。住在花园里的人都很有钱。对着我窗 口的那个阳台,那张男人的脸,肯定也是有钱的。我想。只是很奇怪的是,这个 花园叫水口花园。她总让人想到很多东西。比如女人和女人的皮肤。男人与男人 的嘴唇。   这样的季节,雨水总是暖人的。因为天气的降温。下雨能让人感到家的温馨 和踏实。雨水连绵不断下着,像恋爱中的男女。也许男孩正在望着雨水冥思苦想 地写一封情信。他在想着女孩收到这封信时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这个时代,写 信已经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了,就像欣赏生命的优雅一样。现在的人,还有谁 在坚持优雅呢?坚持用安安静静的心来为你想念的亲情友情爱情写一封信呢?还 有谁在这个无比浮躁的时代保持一颗纯朴恬静的心呢?   刚来深圳那会,我天天跑深圳人才市场,看到汹涌的人群和应聘者的激情四 溢。我觉得深圳真的是太现实了。全国各地的人才都想到深圳来找工作。连那些 只依赖力气的体力劳动者也纷至沓来。在他们的理解里,深圳是个适合赚钱的特 区。只要来到这里,就能有所收获。因为他们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健壮的体魄和 不知疲倦的精神。他们的力气也是一种经验,吃苦耐劳的经验告诉他们,哪里的 天空不下雨呢?事实上,他们靠着这单薄的经验,不至一次地遭遇到了失败的苦 头。   想想这种残酷的竞争会让多少人面对深圳的激烈而离开这里,他们背井离乡 而来,又都背水一战而去。   我曾对李应开玩笑道:去人才市场的一般都不是真正的人才,真正有实力的 人才根本不用进人才市场。如果你是人才,别人会主动来找你,会千方百计地打 听你的下落,他们会以招聘到你而为荣。而如果你不是真正的人才,就算你天天 跑人才市场去推销自己也是徒劳无益的。李应翘起了大拇指,说我分析得太精准 了,人才哪!我说我要是人才,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了,就不会进夜总会,就 不会……   在人才市场,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女人与一个公司的经理谈论工作与工资的问 题时,那个女的要将工资由规定的四千涨到七千元左右,否则不干。经理问她凭 什么?她说,凭我的才能。经理最后在与老板协商后接受了她的要求。   女人说,工资不是最主要的,我这么做,是想看看公司是不是真正的尊重人 才!   女人在原来的公司工资就已经有四千元了。她不是因为生存而跳槽的,她是 为了发展才选择来这家公司的。她看重的是这家公司的发展和对人才的重视。   许多人来这里,缺乏的不是工作,而是对自己价值的认识。雨还在下,有人 冒着雨狂奔起来,去赶下一站的公交车。   而我就是一个躲在价值背后的女人。我的生活褊狭而幽暗,时光多么像一堵 墙,把我的幻想隔在了过去,我却在今天的另一个房间里波澜壮阔。我从时光里 走来,又从时光里走去,时光在清洁里变得睿智,在混浊里变得模糊。   男人很快成了我窗外的一幅画。那是一幅音乐动画。我喜欢把男人的口琴比 做音乐,因为他吹出的声音清新而又优美。我一直为这口琴的声音感到纳闷,这 个男人是干什么的呢?怎么我每一次站到窗前都能看到他在吹口琴呢?我发现自 己是个很细心的女人,喜欢想一些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和事。李应说,你累 不累呀。一天到晚大脑里装那么多的东西。我就会很得意地说,我愿意。李应就 咳的一声倒到我总是散发香水味的床上。把腿一伸,我就很自然地看到了李应红 色的内裤。李应的内裤很薄,薄得可以让人看到那个与我一样的秘密,我就忍不 住好笑。李应说,你笑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一个老男人对我说的一句好笑的话。   什么话?   老男人说,爱穿红色内裤的女人一定很风骚,性欲极强。   李应也想笑,却突然意识到了我在兜着圈子说她,佯装生气地说,他放屁。   说到男人,李应想到了丁泡。丁泡是我们夜总会的经理。李应对我说,哎, 我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儿,是丁泡他本人经历过的一件事。   李应说,我们租住的那条巷子的楼房,是有名的亲嘴楼。大都是外地打工者 在租住,很少本土人,几乎没有。我们住的那栋楼好像都是在夜总会上班的姐妹 们。对面却是一些工厂打工的男人们。我们一般都是在他们熟睡之后才回到宿舍 的。他们每天早上从出租屋里匆匆忙忙地去上班时,我们还在床上从从容容地呼 呼大睡。待他们晚上在宿舍里酣然入梦时,我们却还在夜总会的灯下光继续我们 的工作。他们在工厂上班时,我们在出租屋里睡觉;我们在夜总会上班时,他们 在出租屋里睡觉。我们一般在凌晨两三点钟回来,有时生意特别好时,就会时间 长一点。等我们回到出租屋里时,差不多天都要亮了。   李应抽出了一支烟来。点燃。天色便静了许多。   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两种人,两个世界。他们睡在世界的时间里,我们却醒 在时间的尽头。因为时差的原因,我们总是隔开了一段时光。他们在时光的中国, 我们却好像在时光的外国。   这使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有一扇门,我在世界的尽头将它关闭。我 真很奇怪,来到南方深圳后,我居然迷恋上了阅读外国文学。像普鲁斯特、萨特、 伍尔芙、福克纳、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我可以说出更多的一长串的名字来, 李应大呼小叫对我来说,美美,你怎么可以看这么多书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厉害 啊,你怎么可以这么有才呀!李应当然不明白我的内心。阅读就像缓慢流动的河 流,阳光闪烁着金色的波光,在我的身体里轻拍着永恒的声息。我喜欢这种无人 喝彩的声息,它使我暂时忘却了忧愁,拥有了别样迷人的远方和等待。   李应接着说,凌晨的夜晚,世界上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沉浸在睡梦之中。所以 我们总是无所顾忌。冲凉时就光着身子在阳台上走来走去,也不怕别人看到。风 吹在身上的感觉真好!很舒服。夜这么深了也不怕别人看到,事实上也不会有人 看到,因为这个时候还有谁有那么大的精神来偷看呢?我们就像房间里的鱼,在 夜色的河流里自由地游弋。我们忘记了河流还有岸边,更忽略了岸边上的人。我 们谁也没有想到,对面有男人深夜醒来,看到我们几个姐妹在房间和阳台之间裸 着身子来回穿梭,谈笑风生。我猜想他叫醒了其他的男人也来偷看。没想到有人 居然跑到对面的顶台上来偷看我们洗澡。我们几乎是在他们把我们的身体都看了 个够之后才发现了对面有人的。当时可能太慌忙,他们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 我们才发现了对面有几个黑影闪了一下,迅速隐去。有一段时间我们就不再那么 放肆了。每次洗澡时窗子也关得严严实实。不留给他们任何想入非非的空间。也 许他们的确很难再碰到机会,也许他们为了等待这样的机会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难 以承受吧。以后就没看见过有人在顶台上来偷看我们洗澡了。   有一天晚上,丁泡租住的房间里水龙头坏了,下了班没有水冲凉,无可奈何 跑来我们这里借一下冲凉房。他进了冲凉房,就把冲凉房里关闭的窗子全都打了 开来。一边在里面哼唱着低低的曲子,一边享受着水冲洗的快乐。兴许是惊醒了 对面住的男人们。有人爬在顶台上踮着脚尖朝窗子里偷看。丁泡发现对面好像有 眼睛在看他,他快速套上湿透的裤子跑到阳台上声名大振地嚷:你妈的,看什么 看,你爷的东西你也想偷看吗?什么男人。那偷看的人发现自己心怀叵测心惊肉 跳心猿意马地想偷看的酮体居然是个男人时,他一定糟糕透顶了。慌乱之中颜面 扫地,心怀大耻一定在痛骂被偷看的男人,但又不得不压低嗓音在心里气愤:个 狗日的,原来是个男的。真倒霉。   我们当时几个姐妹正在房间里聊天,听到丁泡的声音,都心照不宣哄堂大笑 起来。   丁泡说,你们这里有狼啊!说完又窜进了冲凉房里洗澡去了。这下都清晰地 听到了丁泡“砰砰”关门窗的声音。   李应说完,那支烟也正好抽完了,只见她捻熟地把烟屁股弹到了垃圾桶里。 然后又倒到了我的床上,两个大腿一叉,这一次我看到了李应的内裤里有了更为 生动的部分。上帝造物真是有趣极了。女人的私处一定是身体的秘密语言。它有 着永远让男人想接近语言的迷人诱惑。它像无法捕捉的气韵,在懂得与不懂得之 间,在男人与女人的身体里新陈代谢,像一个永远的迷,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在心灵相吸的身体里,她与他呼之即出。   我正想说李应的内裤真好看时,我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是丁泡发来的短信 息。我打开一看,就又笑了起来。李应说,你有毛病了。我不理她的话,却对着 手机念了起来:   “大哥呀,求求你别再摸了,你摸了上边摸下边,摸了下边摸上边,下边都 让你给摸没毛了,你让俺以后怎么卖呀?这么新鲜的桃,不买就算了!”这时李 应也嘎嘎地笑了起来。我说怎么样,好玩吧。李应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去,老土。 就在我的床上翻了一个来回。嘴里是小女人的细噫声:舒服。   这时,我又听到了窗外传来了细细的口琴声。我趁机往窗外望了一眼。我的 眼神没有人能读懂,李应这个笨蛋就更不用提了。她闭上了好看的眼睛,像是在 享受即将到来的幸福:睡觉。我却很有声色地说了一句:每天吃一个水果对身体 有好处,你懂么?   A曲2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麦迷上了守山和吹笛子。在客里山,守山和打 猎差不多。守山和打猎是个同义词,凡分到守山的人,都要扛一杆铳去深山丛林 里,深山里有着太多的猎物。去守山的人很大程度上都是想寻一些猎物回来作美 食。客里山狗拐子是个打猎的高手,每回去山里面他总能逮到野鸡野兔之类的美 食。狗拐子每次去守山时,总爱在山里喊歌。喊歌是客里山人一种庄稼的习性。 就像我们现在说的摇滚曲一样,放开嗓子来唱,满山都是唱歌人的声音。把藏在 山林深处的野物震得惊慌失措,它们飞的飞,跑的跑。整个山林一下子就鲜活了, 生动了。人还没进山,狗拐子就哑起了喉咙来:   妹妹你在哪座山上哟   哥哥我拿铳来打鸟嘿   ……   客里山人一听到狗拐子这粗壮的洋腔调,都抿着嘴巴笑了。开首,大麦是很 看不惯狗拐子身上的粗痞气的,慢慢久了也就习惯了。奇怪的是,大麦居然对狗 拐子这个人有了兴趣,甚至到了后来,大麦也迷上了守山,迷上了打猎。一个人 的时候,在山里学着狗拐子的洋腔调,也小声地唱起了这样的句子:   妹妹你在哪座山上哟   哥哥我拿铳来打鸟嘿   ……   大麦唱这样的歌时,偏偏就被在山里剁柴的表妹草梅听到了。草梅就故意咳 嗽出声响来,这一咳嗽,大麦的心里就像不小心撞到了一只鹿,四处乱蹦。赶忙 把身子猴进了这错综复杂的丛林之中。   大麦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怕表妹草梅呢?大麦的妈和草梅的妈是亲亲的两姐 妹,她们都相约嫁进了客里山。生活总是那么的充满了趣味。草梅的家挨近大麦 的家,他们俩当真算得上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大麦不明白的还有一件事,草梅 是突然出现在客里山的,他有很多 年没有在姨娘家里见到过这个表妹。草梅与 大麦也许是因了近亲者灵的原因,他们很快就熟悉了,就融洽了,就像好吃的糖 粘贴在了一起。用二流子刘冒尖油嘴滑舌的话说,当真像对婆娘客哩!每当这时, 草梅就扬起书包黑了面来骂刘冒尖,大麦先是忍着,忍无可忍时就从地上捡起一 片瓦砾来朝刘冒尖的身上砸。然后,大麦就拉起草梅的手,飞也似地朝小学的方 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笑着骂:刘光棍,没老婆,打世单身困鸡窠。   打世单身困鸡窠。   草梅就咯咯地笑了。   大麦小时候很喜欢放牛。放学回家吃了饭,就跟村子里的人成群结队地 去放牛了。   把牛赶到了山上,大家便开始忙自己的节目:打牌、下棋、玩游戏。也有的 家长规定要割草回家放到牛栏里备用喂牛的。老一点的人便常常给大伙讲故事。 讲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古往今来,讲薛仁贵征西。我们最爱听讲三兄弟偷南瓜了。 如果他的牛不见了,他就把眼睛到处瞄一下,确实不见了牛,把喉咙里的口水吞 了吞,重重清一下嗓子说:“就在这个时候……”就把故事故意停下来说,“哪 个还要听就得去把我的牛趽回来。”于是想听故事的人就争先恐后地去帮他把牛 给找回来。等把牛找回来了他才开始接着讲下去。   那时候,放牛对于大麦和草梅来说是一件十分难忘的事情。看到牛在悠闲地 吃着草,他们便有了一种很愉快的情绪。于是,便对着满山的翠绿扯起了嗓子:   太阳出来啰嘿喜洋洋啰   ……   歌声是清脆、童真的,十分悦耳。有些人的嗓门特别大,喊起来能听到自己 的回声,在山里来回传荡。觉得好玩,就用双手捂在嘴旁,对着对面的山喊:   “呃,什么人,军人。”   “呃,什么花,桃花。”   “呃,什么水,泉水。”   有些觉得不过瘾,就突发联想接着玩:   “呃,什么水,尿水。”   “呃,什么尿,拉尿。”   “呃,什么拉,脱落裤子拉。”   ……   于是,就会有很多小孩子把裤子脱下来,站在高高的石头上,用手摸着下面 的小把戏,用力射尿,看谁尿得高,要是有谁的尿尿在了手上或者裤子上,大家 就跟着噢喝噢喝地笑逐颜开起来。   看牛的人中也有长的俊相的大哥和乖态的姐姐,他们都是在离客里山很远的 乡镇里上学。假期在家里没事做,便上山去看牛。大麦最喜欢跟他们去放牛了, 因为他们讲起山外的故事迷死人了,令人魂牵梦萦。可他们不跟小孩子一块,大 麦不知道是为什么?问他们,他们又不说,大麦问得多了,他们便瞪圆眼睛吓唬 说:“卵崽崽问这么多干吗?“大麦便不敢再问了。   有一天,大麦和草梅在玩捉迷藏游戏时,他们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村子 里的椿生哥正跟邻村的一个女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嘴贴着嘴抱在一起呢!草梅睁 大眼睛吓得不敢出气,心怦怦跳个不停。大麦压低声音对草梅说:千万别出声。 要是椿生哥的爸爸知道,会揍扁椿生的。草梅说,我就亲眼看到椿生的爸爸打过 人,凶得很呢!大麦竖起食指在嘴边,轻嘘了一声。拉着草梅的手赶紧溜走了, 当做没看到一样。在他们那儿管这叫“偷人”,知道了会败坏你一生的名声,名 声在客里山可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儿。   大麦和草梅为了掩盖住内心的慌乱,爬到牛背上大声地朗诵一首刚学会不久 的唐诗,说朗诵也不准确,准确地说是在合唱: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末了,还要加上:刘--禹--锡《乌—衣—巷》   大麦小时候特别爱幻想,觉得幻想是一件幸福的事儿。大麦看到草梅家那头 大黑牛从屁股里拉出大堆大堆的牛粪来。这时,大麦突发联想:牛肯定是吃饱了 才拉粪的,我想自己有时候吃饱饭了也要大便呢,看到自家的那头黄牛也从屁股 里“噼哩啪啦”地一泻千里。大麦拍着手大声说:“牛吃饱了咯,牛吃饱了咯!” 草梅一脸疑惑地看着大麦问,你怎么晓得?大麦像个大人物一样,指着那一堆冒 着热气的牛粪对草梅说:“我告诉你,牛跟人一样,吃饱了就要拉屎。懂得啵?” 草梅开首是不信的,后来在大麦的一番解说之下觉得蛮有道理,但又不敢完全确 定,问:“当真?”大麦就趁热打铁地说:“牛吃饱了就没必要呆在山上,可以 赶回牛栏里了。”草梅听了很赞同,就跟着大麦高兴地吹着口哨赶牛回家了。刚 到家门口时,大麦听见草梅的父亲在大呼小叫地喊:“你发神经了,刚刚把牛放 出去半小时不到就又赶回来了,哪个叫你回来的?”草梅声音很响地说:“是大 麦哥。”“大麦哥叫你回来你就回来?”草梅的父亲一听更来火,“臭娘卖屄的, 给我把牛趽出去。”   草梅只好又一脸委屈地把牛从家里赶了出来……   狗拐子睡觉的后门上经年挂着那杆铳。多年以后,总使我联想到了大麦手里 的那根竹笛。我很难想象到,大麦那双充满艺术作品的手,居然可以粗暴地扳动 扣板,居然可以去使用这杀伤生命的鸟铳。他就是用这样的一杆铳,差一点要了 破石庄刘冒尖的命。这一个插曲至今想起来都让人直冒冷汗。我更是难以置信这 是真的。直到大麦后来离开了客里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我才想明白了:其实 有些事情他一开始就意味着虚构性,而这些我们看似虚构的事件,却又让生活变 得无比真实!的确。虚构与真实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命运。我写下的这个中 篇,它同样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填补着一种绵延漫长的疼痛。仿佛爱。   大麦在客里山是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在现实中,一个在梦想中。   守山比打猎要具体一些,丰富一些,开阔一些。郁郁葱葱的客里山,大麦背 着一杆铳,脚下是他安安静静的声响。皮肤一样的阳光在树林里温婉曲折,它朝 着熟悉的安静延伸,一直到大麦的家门口。   B曲2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城市从夜的身体里醒来。   每一个身体都是夜幕里耐人寻味的曲调。男人就用他们熟悉的手指触摸着这 一个一个的单曲。每一首单曲都是主打,在人间烟火的深处,动人心弦。身体里 都暗藏着每小时的数字,这些数字混合在一起,成了看不见的河流。女人们就在 这看不见的河流里游动,等待着激动的浪花。   人间的河流,万物的河流,虚幻的河流,都深陷城市的喧嚣之中。河流包容 着她们,放纵着她们,噬咬着她们。河水静静地流着。谁也看不见的沧海桑田, 谁也看不见的人间烟火,在天堂的另一个出口,在身体压抑怅惘悲伤的旅程中, 在一个人宿命般薄薄的时间里。它们经受着无数的煎熬的喧嚣和落寞的抒情来完 成一首诗歌的完美。完美在男人的眼里却远远不及女人的身体,身体里有着男人 永远无法想象和破获的密码。其实对于有钱的男人来说,只要在指定的账号输入 他的名字,就会有一个属于他专用的密码。女人和密码越来越多,世界却变得小 了。   夜总会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   在世界变小了的夜总会里,丁泡与她们只隔开了一盏灯的距离。   丁泡从第三张桌子走了过来,用手指打了一个脆生的响声。对着我露出了男 人惯有的微笑。尽管这微笑与其他男人一样的暧昧。但我还是为丁泡的用心良苦 感到了温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丁泡说,我和你 之间,怎么老感觉好像隔了前世今生的时光?丁泡这个人总是说话这么洋气。他 有一次这样形容我:在夜总会花香四溢、柔情蔓妙的空气里,你闪动着美丽质感 的音乐。因为这句话,我对这个男人有了新的看法和认识。也许,所有的看法和 认识也不过是一种肤浅的猜想罢了。就像我对于丁泡的猜想和丁泡对于我的猜想 却又是那么的背道而驰,毫不相干。以至于我对丁泡的那句话“我一看见你就才 华横溢”从最初的兴趣到后来的无趣。美的东西也许就是这样,从最初的动人, 到最后的动摇。它一定蕴藏着人无法深知的破坏。因为这种破坏使美在生命里更 动人。由此看来,真正的美不一定是得到,得到了就不见得是美的了。惟有永远 期待的东西才格外的美丽动人。   丁泡说,你昨天下午手机怎么老关机呀?   我问什么事?他说没事,我们几个人一起去海边玩,想叫你一起。   我看着他哦了一声。   我说你就不能早一点打电话啊?我三点五十九分才关的机。他不说话。他不 说话的样子真好笑。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说,你笑什么?   我说,没有呀。   接着他便压低声音说昨晚我特想你。这句话飘在空气里,和洋气的音乐浸染 了这个夜晚。夜晚里到处都是女人的身体,丁泡试图也想用这句话引诱我的身体 么?我突然想起了李应说我的那句话,我大声说,你有毛病了。我说完就哈哈地 走开了。   丁泡瓷在了那里。如同我抛下了的一个大大的句号。我可以想象到这个句号 因为干净利落,在空气里很生动地弹跳了好几下,有一下是肯定的,那就是对着 我余留的空气,有力度地优雅一踢。他也许也猜想到了我取笑了他,所以我看到 了他的双手还握成了拳头。   在我走到夜总会的第三个台阶时我听到了手机短信声,接着我的手机屏幕上 出现了丁泡喜欢你五个字。   我轻按按钮,删掉了那条我不可能看第二遍的句子。   A曲3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大麦的家门口有一棵李子树。每当李子熟了的时候,大麦就拿着一杆长长的 竹竿去敲打。李子就像阳光一样爽朗地落了下来,地上的鸡就高兴地飞越起来, 有些唱起了歌儿,有些却一个劲儿地用爪子刨起松土来。有些却用充满好奇的眼 神打量着大麦,嘴里发出它们独有的暗语。哥哥呵!哥哥呵!有些更好笑了,它 们调用了自己非常娴熟的轻功夫轻轻一飞,就飞到了大麦要敲打的竹竿上,再一 越,就到了李子树的枝头上,翅膀一张一张地俯视着大麦,尖锐着欢快的唱腔: 哥哥我高兴!哥哥我高兴!大麦气得一甩胳膊,朝着唱歌的鸡就是重重地一竹竿。 鸡就料到了大麦会来出手不凡这一招,撒开两个腋翅,一扇风就扇远了。大麦的 竹竿全敲打在了结满了李子的枝头上。李子沾着阳光落了下来,亮堂的阳光把一 个一个散落的李子照得更生动。   通常这时,大麦的表妹草梅就会发出像闯了祸一样的神态大呼小叫地喊:大 麦哥你要讨姨娘打的呀。大麦却一点儿也不慌张。他不仅不慌张,还咧开了他的 嘴唇笑了起来。   大麦说,你晓得的,我从来就不怕你姨娘的。   这话的确不假。   姨娘叫大麦不要去村子里的塘里摸鱼,大麦就没有听过姨娘的话。姨娘说不 要去摸,大麦就偏要去摸。村子里没有河也没有溪,只有几口池塘。塘名分别是: 沙子塘、水库里、哥哥塘、凸塘、代塘、蚂蚁塘等七个池塘。这七个池塘都养鱼。 也养人。所以池塘里的水很深,深得可以在池塘里洗澡栽闷子。还有一个池塘叫 搞水塘。那口塘的水是最容易干的,很少蓄水。这是一口容易忘记的池塘。   在这些池塘里孩子们最喜欢的是水库里,因为这口池塘挨近一口水井,清幽 的井水一年四季流进这口池塘里,给池塘里的水过了滤,池塘里的水就清了起来, 水草也长得很稠。浮在水上,风一动,能荡碎阳光的声音。   鱼在这口池塘里是比较多的,大鱼鲫鱼、虾公田螺、泥鳅黄鳝 蟹子蛤蟆等 等。池塘对于村民的重要,不仅可以用来救援缺水的旱田,还可以用来洗澡洗衣, 还有就是因为鱼的诱惑。   家里的青菜萝卜吃得腻了,有人想呷好的,就去池塘里摸鱼。摸回家,切开 来,放进锅里给水一煮,放上红红的辣椒,好吃得不得了。在客里山人的印象里 破石庄的刘冒尖和狗拐子摸鱼算个有种的,他们只要出去摸鱼,准能摸到鱼。有 时候还能摸到很大一条鲢鱼呢!去他们家玩时,看到锅里冒着热气的鱼,沾着红 辣椒的鱼味刺鼻而来,真是馋死了嘴巴。奇怪的是,大麦小时候不太爱在水里摸 鱼。怕水。因为这样,当别家的孩子在水里摸鱼时,大麦只能站在岸边欣赏。由 此,大麦觉得在摸鱼上失去了应有的“天赋”。可磨人的是,大麦爱吃鱼。   姨娘说,大麦莫去塘里匪,莫去乱摸鱼,怕水浸死。   大麦本来就是怕水的,姨娘这么一说,也就不怕水了,他心里想,水有什么 好怕的呢?   大麦问草梅想不想呷鱼?草梅说,想。大麦说,我也想。大麦就带着草梅去 摸鱼,草梅想去但想到了姨娘是阻止大麦去深水里的。草梅就犹豫了,草梅说, 姨娘不让你去。大麦说,她不让我去我偏要去。说完就拉着草梅的手去了离家不 远的哥哥塘里摸鱼去了。可大麦在水里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有摸到。大麦就问正 在水里摸鱼的大朵,怎么样才能摸到鱼呢?大朵说,你沿着有石块和水草的地方 慢慢探寻,做好随时出手抓鱼的力量,一触到鱼身,就用手一收,用力捏住不松 手,就能捉到了。大朵看上去好像很有经验,但很有经验的大朵摸到的也是一些 不起眼的小鱼,有时候也能摸到泥鳅。大麦就就慢慢地摸,一边摸一边领悟大朵 的经验之谈。大麦的手在一大石块下触到了一条大鱼,大麦对着塘坝上的草梅喊, 我摸到了一条大鱼哩!喊声把鱼塘里的水惊吓得一跳,又一跳。好看极了!鱼触 到了他的手,似触到了电一样,尾巴一摆,就从大麦的手里摆了下来。草梅在塘 坝上看到了,欢快地踮起双足来。大麦心不甘又挽着袖子,卷起裤脚来,那份神 气的样子会让你的眼光滲出悦色来,看他在麻着心肠地出手抓摸,草梅在塘坝上 也跟着心似一紧又一紧的。这次大麦手还没触到,却被鱼一个猛子伐水,把他的 脸上、身上溅了一身泥水。惹得塘坝上的草梅和其他人哄堂大笑。这时,谁也没 想到的是,大麦因一激动全身力量幅度过大,不小心滑到了水深处,想伐到浅水 处来,越用力越滑往水深处。大麦不识水性不会凫水,水越来越深,一下子就淹 没了他。草梅一看情况不妙,大喊救命。幸好附近有大人赶到,把大麦救了上来。   大麦的娘知道了这件事,火冒三丈,从扎扫把里抽出一根竹枝来,在大麦身 上抽得山响。大麦放宽喉咙喊娘喊爷,喊得山响。大麦的身上被抽得肿了皮,看 得出来,姨娘在心里对大麦狠了心。可尽管这样了,大麦还是不怕姨娘的。大麦 后来照样还去池塘里摸鱼,他摸了哥哥塘,又去了沙子塘;他摸了水库里,又去 了凸塘;他摸了代塘,又去了蚂蚁塘。他差不多把客里山的池塘也摸遍了。他摸 了一遍又一遍,鱼没摸到了什么,倒学会了扎猛子凫水了。他摸不到鱼,就把两 个腿叉开来浮在水面上晒太阳。有时候,没有太阳只有草梅,草梅就把手捂起来 责怪大麦当真不晓得怕羞。大麦就双腿一翔,翔进了水里,很艺术的样子。大麦 要胡作非为的事他照直去干。姨娘说,当真是压坏了的一坨血咧!当真是条尻尻 卵咧!   大麦净给姨娘骂,他不怕。其实他还是怕的,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用姨娘 的话说是个死了脸面的人咧。   对于大麦来说,摸鱼始终是有趣味的。   在一个连收音机也没有的村子里,摸鱼给了每个人大多的幻想和美好时光。 鱼在大麦那个少年时代是最能生动村庄的。所以,很多人都深刻地记忆了摸鱼的 细节。那个时候大麦觉得刘冒尖和狗拐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用摸鱼的优势 填补了大麦对于鱼的空白。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刘冒尖却在许多年以后用另外一 种方式摸鱼了,而且摸到了大麦的面前,摸到了表妹草梅的身上。   大麦的嘴唇很厚,像他敦厚的笑容。大麦笑起来气定神闲,腼腆而羞怯,很 美。像细腻的风。像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气息,像泥土的味道,又像炊烟的味道。 大麦也说不清楚,反正大麦走在客里山,到处都是大麦的气息。它们很动人。   草梅就吟吟地笑着,一边歪着头,一边觑起眼睛来窃大麦。   在大麦的眼里,草梅是客里山最好看的女孩。   B曲3 女演员:李美丽 演出地点:深圳31区   我的身体里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城市。它无限延伸地通往忧伤和空虚,甚至 痛苦。像柴草丛生的家乡小径,各种各样的植物和昆虫用它们别有风味的灵感和 曲子,在叙述着心灵的自己。谁又能懂得它们呢?就像灵感的诗人在纸上写下的 诗句,意味深长。城市在每个女人的身体里不断涌现和膨胀,像河流的水,拍打 着忽明忽暗的记忆。   夜总会的灯很亮。在音乐的大厅里坐满了缤纷与斑斓的男女。男的一般都是 客人,女的就是酒店服务生,当然有很多是特别服务的女人。她们总会在恰当的 音乐里故意发出优雅的尖叫声。舒缓和迷惑的夜总会给人一种很洋气的感觉。那 些女人的眼睛在暗淡的沙发上很亮,像是一盏灯。大厅微微地吹着冷气,在皮肤 上来回地滑动,像男人的手。在这里,女人就是鸡。但我不喜欢这个词。并不因 为我自己也是这里亮着的一盏灯。我喜欢把她们看作是夜的精灵。男人总是喜欢 叫她们小姐,男人嘛,喝过酒后是要找个借口的。然后就想办法乱讲酒话,明明 很清醒,却故意装糊涂在你身上乱摸。然后就开房把你弄上床。   她唱道,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生活里我常常见到这样熟悉的笑。有一天在房间里我也见到了这种笑,镜子 里的另外一个我。我去过许多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笑像她那样熟悉我了, 你也许忽略了生命里其实还藏着另外一个身体。它们是怎样地在你的旅途里雕刻 岁月的花,雕刻那棵一直开花的树。不知道树是不是也有熟悉的笑容?一段时间 里我迷恋上了孤独,它和我的寂寞多么相似,像一对孪生的姐妹。我开始学会喝 酒学会抽烟学会莫名其妙地忧伤。我会对一棵树产生情感,对一个陌生的男子憧 憬爱。我沿着这些树慢慢地走着,我抬起头来看这些树,满树的绿和鲜艳的花瓣, 它们在我的眼里流动。树也是会笑的,那些花朵都是她的笑容,我一时才想起来, 很熟悉。   丁泡又走了过来,丁泡说你过来一下。我就跟着丁泡向几个肥胖的男人走去。 丁泡是这里的经理。丁泡把我一一介绍给了这几个肥胖的老总,一个姓杨,叫杨 书记,一个姓冉,叫冉部长。丁泡说这都是我们的大红人,要特别服务好。那两 个男人的眼就有了一条线,微笑的脸上堆满了多余的肉。我拿眼看着丁泡,眼光 里充满了迷离。丁泡在我耳旁小声说,美美你今天什么都不做,你只要跟他们在 一起。说完丁泡就走了。丁泡其实一直在保护我,打我进来干这一行开始,她就 想泡我。所以,无论怎样的客人,我除了陪酒陪唱但绝不能陪睡。尽管我是个三 陪小姐,说得内行一点就是个鸡婆。可我在丁泡伟大的爱护下,却还从未与男人 上过床。因为这一点,我差一点儿对丁泡动了心。可我又怎么能对丁泡动心呢? 那样,我只会害了自己,还会耽误了丁泡的爱情,因为,我根本就不爱他,对他 一点感觉也没有。真的。丁泡不相信我是冷血动物。整天为我动足了脑筋。有一 天还故意与我喝酒想把我灌醉,那天我假装醉了后,丁泡除了翻来覆去地说那句 美美我真喜欢你的话,他可怜的手就只在我的胸襟里小心翼翼地动着。我的一个 响亮的饱嗝,把丁泡的那个晚上的想法全都吓散了。丁泡说,美美,你喝多了。 我说,你才喝多了呢?想打人家主意呀。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我知道他是因为 真的对我动了心。可我却突然觉得这样的男人是多么可耻。他为何要趁这样的机 会对付女人呢?我咬着牙恨他。恨他不是一个富有情调的男人,没有男人具备的 元素和气质。我痛恨这样的男人。我悲哀地想: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他在我 的内心里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孩子,我的内心竟然填满了忧愁。   丁泡从家乡农村出来时,的确还是一个孩子。   丁泡说,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了深圳。   到了汉口站,又上来了很多人。有很多都是打工妹。她们靠近了丁泡的座位。 像漫天的柳絮花在车厢里飘动着。他们在大声的用方言喊名字,说话。他们的皮 肤很黑,身上有一股严重的汗水味道。但他们的牙齿很白,一张嘴就能看到。   丁泡对这一切充满了兴趣和好感,因为他将要抵达他梦想中的大城市了。所 以只要与他将要抵达的城市有关的他都心旷神怡。从这一点来说,丁泡是一个真 诚的理想主义者。火车其实才离开丁泡的家乡不远,丁泡的家乡在湘西,让人难 以想象的是,丁泡居然要坐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坐火车直达广州,然后转坐广 州到深圳的火车。李美丽摇晃她美丽的脑袋,啧啧地说道,这世界上打工的人也 只有你才想得这么浪漫。   丁泡说,北京代表祖国的中心,我要告诉祖国,我要去南方深圳了,我要去 赚很多的钱,我还要告诉自己,我来北京不是为了什么,只因为我热爱我的祖国。   有一个打工妹与丁泡挨得很近。她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乡土味。她的皮肤很 黑,有一种健康的美。她的眼睛很清亮。她看丁泡时,正被大量的人群力量挤到 了丁泡的面前。她站在丁泡的面前,前倾着。她高高地立在丁泡的面前,像一棵 椿树那么结实。她的胸脯很挺,车子一晃,就弹到了丁泡的脸。丁泡的脸上就有 了弹性。他看到了她羞怯的眼神像只乱撞的鹿,在丁泡的心里加快了速度。他真 想叫她坐下来,他站着。也许她站着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也许她觉得丁泡 其实还是一个孩子,也许......她突然一屁股坐在了丁泡的大腿上,不再 回头看他。她舒缓流畅的气流在丁泡的皮肤上潜移默化。她的呼吸像聒噪的蛐蛐 儿。丁泡的脸上马上有了一抹绯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想推开她,但却 没了力气去推。丁泡想让她就这么坐在他的腿上,但又生怕大家看到怎么想他啊。 丁泡拿眼扫了一遍四周,发现车厢里的人都不关心这类事似的。都在说着与自己 有关的打工话题。丁泡被几个打工妹明显地用身体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他在这 些花儿下面,感受了一个少男的兴奋。   丁泡全身绷的紧紧的,像一张带箭的弓。只要谁轻轻一松手,箭就会射出很 远。   就在这时,有个乘警来了,看到丁泡被打工妹挤成那个样子,大声吆喝了一 声。那个打工妹腾地起了身,挤压得很近的几个打工妹也都让开了好远。乘警说: “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随便坐到人家孩子身上呢?真不害臊。”   乘警说话均匀而又大声。有一股气流在浮动,很有感染力。   丁泡看到那个女孩子的眼里有一种熟习的光,那定是照见了另外一个人。   火车,像流动的音乐,奔跑在每个人的旅途中。   旅途中盛开着相似的风景,却又在每个人的心里做了不同的改变,不殊的命 运和人物,渗透了陌生的道路和异乡。无往不在的风朝着来时的方向,淡雅地而 深微地呼吸着。   我的杯子在两个男人的手中不同的变换着颜色。这两个着实令人可爱可笑的 男人,他们试图用酒精的魅力把我收买。饱经风霜的两张脸却让我看到了天真的 存在,他们运筹帷幄的美计不露痕迹。我很有兴趣地看着这两个男人,用我的感 觉和含而不露的眼神判断着他们怀春般憧憬的一切,这一切让两个男人充满了暧 昧缠绵的固执。杨书记说,小美呀,好酒量。冉部长也说,小美呀,好性感。他 们的手都不约而同地伸向了他们自以为是的地方。我把他们的手挡开,站起来抢 着喝光我杯中的酒。我说我今天真高兴,你知道么?我“大姨妈”今天来了。这 两个男人居然发出了滑稽的笑声,声音在暧昧的灯光下涌动。   你一定看到了柔和的灯光在我的眼睛里流动。音乐在重复地占据着夜总会。   两个男人的眼神像退潮的海滩,干燥而又郁闷。夜总会的小号和散发冷气的 灯光让我喜出望外。   城市在口音里修改了我对于夜晚的认识。如同一个虚设的词语,不经意呈现 了意想不到的奇迹。   A曲4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客里山来了一个城里的人。   这句话像风美好地吹进了客里山。吹进了客里山每个人的耳朵里,每个人的 心里都做了不同的风景和期待,他们很想看看这个城里人,于是大家围了过来, 像涨潮的水。城里人就笑了起来,露出了好看的牙齿。城里人是个艺术家,他的 笛子吹得特别好听,把每个人的心都吹得酥柔柔的。它像个隐身的魔法师把一个 一个梦放出来,放到你的心里,然后你的心就跟着它慢慢地走远,就那么一忽儿, 你不留神你的梦就飞了出去了,飞出了客里山,越飞越远。   大麦的梦就是被这一个一个的笛声给点燃的。   城里人摸着他的头,问多大了,读几年级?   大麦说,十五岁,念完四年级就辍学了。   城里人问,还想读吗?叔叔带你去城里读书好吗?   大麦只是笑,大麦笑起来有羞赧的一面,城里人从大麦的笑里捕捉到了一种 熟悉的东西,他很有兴趣地看着大麦,等大麦说话。   想。大麦就又笑了一下,这一次,他的脸红了。   城里人又吹起了笛子,用他洁白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在竹笛上跳动着,每一次 都那么生动。大麦非常惊奇这么美妙的音符让他的心灵敞开了,他看到了另外一 个宽阔的世界。一个长得像天使一样美丽的女孩拉住了他的手,对他说,大麦哥 哥,我以后就跟你一起去上学。这时走来了一个男人,大麦看到了原来是城里人。 城里人说,这是我的女儿,你以后就把她当成你的妹妹,你好好读书好吗?大麦 就瓷在了那里,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问自己,这是在做梦吗?   他这一问,所有的人都笑了。大麦才发现所有客里山的人都在看着他。   城里人走的时候把那根笛子送给了大麦。   大麦握住手里的笛子,温暖而动心。大麦也说不清为什么,自从城里人给了 他这根笛子,他埋藏在心里的梦又醒了,他甚至也想把这根笛子吹响了,不仅要 吹响,还要吹得像城里人一样好听。大麦就试着吹了一下,发现笛子没有一点声 响,大麦就仿着城里人的样子把手指紧紧地捂住了洞口,用力地吹了一声。嘀…… 这一声响了,像个突然袭击的蜜蜂,把每个人的耳朵蛰了一下,这一声在大麦的 心里却有了长途跋涉的开始,有了他永生向往的方向。他说,我要学会吹笛,我 要去城里。   客里山的人说,大麦你走运了,城里人看上你去了,他想带你去读书呢?他 过不久就会来接你。他们说大麦去了城里,以后就算是干部了。还可以娶个漂亮 的姑娘哩!大麦觉得这样的事让自己受宠若惊,他自己从来就没有幻想过去城里 生活,更没有幻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城里的人。但生活就是这样的神奇,这样的有 意思,让来不及准备的大麦一下子就跟城市链接上了。大麦有一种很莫名的欢喜, 这是春天,油菜花和麦子开遍了整个客里山,黄的绿的。交叉的色彩流淌在每一 户的窗前门前。它们鲜美。饱满。活泼。甚至流淌到了每个人的身上,每个人的 身上就有了春天的单纯。   月光照在大麦的身上,除了衣服是白色的亮,大麦整个人是黑的。   很多人都围着大麦,谈论着城市。谈论着外面的世界。大麦和他们都在想象 中感受城市的风景。   可谁也没有想到,城里人再也没有来过客里山。直到大麦成年以后,笛子吹 得那么好了,城里人还是没有来过。城里人给了大麦一张他女儿的照片。照片上 的女孩很好看,像一个永生向往的梦。   大麦有一天很奇怪地发现,这张照片很像一个熟悉的女孩。像草梅吗?大麦 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   B曲4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很多男人说他只喜欢自己家里的女人,其实那是在撒谎。说这种话的男人, 通常在外面已经有了相好的女人,不是一个两个,可能是五个六个,或者十几个 都有可能。男人往往喜欢以这样的话来掩盖心虚的一面,这一面是他家里的女人 所看不到的一面,是一面隐含欲望的镜子,只照出了男人伪装的嘴脸,却没照出 他心灵的丑陋。还有一面呢?还有一面就在男人虚设的梦境里,他把这一面给了 他想要的女人,让女人从这面镜子走进他的世界,与他的梦境缠绕,抚摸,轻咬。 甚至飞翔。   男人不是常说老婆还是别人的好吗。在男人的眼里,没有得到的女人总觉得 是美的好的妙的。一旦到手了,就不在乎了就厌烦了。在男人看来,女人就是他 们生命的风景。种植在他们的路上,让他们的旅途因此而动人。   我觉得生活的精彩在很大程度上取经于女性的美。美是一种运动。在生活的 细节中运动。她在理性里是排他的,在感性里是放纵的,有时候聪明是一种美, 有时候愚笨是一种美。   有人活在充盈的心灵世界里,她是美的。她的美来自于自己的高贵和自由的 梦想。她活在世俗之外的另一片天空。你越感到孤独你越觉得温暖。   美更是一种修养,一种知识。   我的母亲身上就具备了这样的美。   母亲打电话来时,我还在睡觉。母亲的电话是下午打来的。母亲说美美你怎 么不上班呢?我说上夜班啊。母亲哪里知道我是白天睡觉,晚上上班的。而且我 做的是她不可想象的事情,如果她知道我在出卖自己的夜晚,与那么多的男人风 情万种时,母亲肯定会打死我不可。你要知道,我母亲为了捍卫尊严曾经还跳过 楼,幸好没摔坏。母亲说你在外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碰到合适的就找一个。不要 太挑剔。找男人长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对你好。我说我知道了!母亲说,找 对象就像一双鞋,光好看花俏没用,要耐用合脚穿上去得舒坦。那是你一辈子要 穿的啊!我说我知道了!母亲就在电话那头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在 我心里有了无数的内容和细节。我想问母亲,你为何嫁给了父亲呢?但我最终没 有问。因为母亲和父亲离婚了。我无法想象当年那些爱的细节都是真的。父亲是 村子里惟一的在城里工作的干部,父亲是个铁路工人,长长的铁轨铺开在父亲的 脚下,父亲就沿着铁轨走着,一直走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的家就在父亲上班的 城市,那时母亲还在念高中,为了父亲,母亲连书都放弃了念。她几乎是跟着父 亲逃离了那个小城,去了父亲的家乡,然后生下了我。母亲从父亲与她相遇的那 条铁路出发,把一生的理想和向往给了站在这条铁路上的父亲。父亲是母亲在梦 境里编织的另外一个城市,她在这个城市里虚构了我的名字,因为有了我,她心 悦诚服地生活了下来。父亲呢?母亲在父亲的心里也是一座城市,父亲与母亲不 同,他没有去虚构和假想另外一座城市,在父亲看来,母亲就是通向远方铁路上 的城市。他说他很爱母亲,就像他一直热爱的那条铁路。他一直沿着这条铁路下 去,母亲成了他后来工作上无法忽略的一面旗帜。父亲就在这一面旗帜下构想着 他的爱情和生活。那时父亲依在母亲的身边,像个听话的孩子。父亲说,你知道 这个世界最让我温暖的是什么吗?母亲说,是什么?父亲就顺势捧着母亲的脸说, 是你。父亲就跑到床头把音乐打开了。忘了告诉你,我父母亲都是音乐爱好者。 在铁路上与母亲相遇的那一刻,父亲和母亲都心领神会地一致认为火车运行在铁 轨的声音是他们爱情的前奏曲。用父亲的话说他们天生就是音乐家。是音乐燃烧 了他们。他们都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了一起,相亲相吻,以至发出心灵深处美妙的 轻唱。那个晚上的音乐真漫长,始终萦绕在我的四周和父母亲的身体里。   我看到高大的父亲一把把母亲抱起来,放到床上,为她脱衣服。母亲嘴里喊 着美美睡了没,手也在紧张地脱着父亲的衣服。当他们两个完全成为一个人的时 候,灯突然熄灭了。只有可怜的音乐和父母亲的呻吟声混在一起传遍了我的房间。 那个晚上,我就幻想了父母亲的爱情是经得起考验的。可我的幻想没能在现实中 延长,她在抵达父亲城市的铁路时就停了下来。火车用它声势浩大的曲子穿越着 父母亲的身体,母亲在乡下的村子里也听到了,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只这一下, 却让母亲一生刻骨铭心。父亲变了。他动不动就对母亲发脾气,骂粗话。他让我 一下子觉得陌生而又自卑。我也开始恨起了父亲。这个懂得高雅音乐的父亲后来 就沿着那条铁路越走越远,他想看看在铁路的更远处是不是会跟他生活的铁路不 同?他就沿着他虚构的方向走了下去,他成了一个花心但不务实的男人。这个被 我称为父亲的男人在他虚构的梦境里试图用他熟悉的铁轨接上另外一条通往大城 市的铁轨。他在一种难度里完成了他虚构的城市,他留在了那个永生拥有爱情前 奏曲子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了。当父亲虚构了他的城市时,母亲却放弃了她虚 构的城市。种地。锄草。晒谷。挑水。砍柴。喂猪。推磨。赶鸭子。……乡村呼 吸着母亲的气息。母亲与所有的女人不一样,她的异乡在泥土和植物的山里,她 和它们相映成趣。母亲也是一种流浪,她流浪在我的故乡。就像一只蚂蚁,游离 在母亲种植的庄稼里,那也是一种流浪。母亲觉得,在真实的乡村里,每一个梦 都可以结成果子,只要轻轻一咬,就能品尝到生命的香甜。我就是母亲那枚香甜 的果实。母亲看不起父亲,她把虚构的另外一个城市关在了门外,母亲与父亲离 了婚。却在父亲遗弃的家乡住了下来,是母亲带了我,含幸蓄苦地把我拉扯大。   母亲长得不太漂亮,可母亲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这种气质给了我, 我就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在娱乐城,在最繁华的夜总会里。我喜欢男人叫我小姐。我也喜欢男人大把 大把钞票扔给我的风度。我有时候想,不结婚,这样的日子才真正美好!直到丁 泡的出现,我才想到了爱情这个词。想到了自己。我突然发现,我跟所有的女人 一样,也是想要有个男人的,一个真正爱自己的男人。可谁还会要我呢?我为这 样的想法感到说不出来的悲伤。   丁泡确实是对我好,可是他对我好的同时,也对别的女人好。他是那种见到 漂亮女人就会有想法的人,尽管他的想法是纯粹的。爱情和悲伤就像一对有着共 同命运关系的词。她不在这边,就会在那边。爱和伤永远不存储在词语之中,但 词语常常重复着出现,像奇迹,像神话,像疾驰的箭。呵呵,丁泡,泡妞的泡。 这不是一个可靠的名字。也许他很善良。可我需要的不是善良,是真正的爱。可 是真正的爱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水面上轻轻泛起了涟漪了,闪烁的景致被阳 光照着,我也觉得是爱?   在31区,我上班的夜总会叫蓝月亮。   一个让夜晚动心的名字。   A曲5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大麦辍学十年了。   大麦是在十一岁那年辍学的。刚好念完小学四年级。客里山地处偏僻贫穷, 是湘西一个贫困山区。这里孩子普遍上学迟,都要等到七八岁才上学,有些十岁 了才去念一年级。要是成绩不好,降几级下来,念完一个小学就成一个小小男子 汉了。大麦是八岁才上的学。草梅比大麦小,但草梅读书的劲头可不小,天一蒙 蒙亮她就背着书包来喊大麦了,大麦哥走了么?大麦通常这时候还在床上打着懒 洋洋的哈欠舍不得起来。姨娘已经把大麦的饭菜早就热好了,听到草梅在叫,就 回应了一声,大麦还在困懒觉子哩!然后接着就是姨娘呵斥大麦的声音,你是还 不想起床咹?草梅都已经去学校了。   大麦和草梅去学校的路并不远,但是要沿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田梗绕着走,算 起来走到学校还是需要一个多钟的时间,中间要翻过一座山,穿过一条小溪才算 看得到学校了。学校的钟是有个专门的老人在敲,敲这枚钟的老人,我们都管他 叫钟老头,钟老头是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钟老头的一生是寂寞的,他把一切 的内容和背景都融进了这一声一声的钟声里,他见了大麦他们总是笑眯眯的,他 笑着说,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大麦这个太阳在钟老头的钟声下只灿烂了四年就暗淡了,就褪色了,就消逝 了。这能怪谁呢?怪自己的父母吗?怪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吗?怪我自己的命运 吗?大麦坐在一堆码得高高的谷草朵上想。大麦想这些时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清 的烦恼,具体起来他就想不清这是一种什么的烦恼,越想知道却越就心烦意乱了。 每次看到草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时,大麦就理直气壮地跑到母亲的面前,大声地 喊,我要上学!母亲说,我也想让你念书,可现在眼下吃都成问题了,我拿什么 给你读呢?你要真想读,等我看看谁要我这根老骨头,我把她给卖了再送你读。 母亲的泪就和着大麦的泪水流了下来……   想想母亲的话句句敲在心里,疼在心里。是啊拿什么去念书呢?大麦的父亲 去世得早,是在一次越南还击战争中不幸光荣献身的。大麦的父亲是位军人。家 里还有个哥哥,可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哥哥在十岁那年得了急性脑膜炎,打 了针吃了药后不久就双眼瞎了。母亲常常一个人出声大骂哥哥,你真是瞎了眼了, 连路都不会走。原来哥哥把好不容易煮好的一桌饭菜给撞翻了。这是一顿来之不 易的饭菜啊,还是大队公社补给他家里的。母亲骂的不是哥哥,骂的是这折磨人 的难过的生活,也许骂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草梅与大麦不同,草梅妈与大麦的妈更不相同。草梅的父亲是客里山惟一的 一个工人,在很远的一个偏远的铁矿上工作,是铁矿工人。所以草梅就一直念着 书,草梅是独生子女。就像个宝一样让她的父母宠爱着。   草梅上了中学,在离客里山四十多里路远的黄桥铺中学上学。上了高中的草 梅长得更漂亮了!   像客里山的一朵云在大麦的天空飘来飘去。可这朵云有一天遇到了麻烦,受 到了学校里几个男生的欺负,这几个男生连学校的老师也敢打。他们伙同了外面 的混混,烂缸子,黑社会。那时,大多数人还是怕惹上声张自己是黑社会上的人。 因为惹上了这些人,你的生活就从此得不到安宁了。他们不仅影响了你的生活, 甚至还会影响了你的家庭。   大麦一直呆在山里面,从来就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   有一天草梅问大麦,想去街铺上走走么?大麦说好啊。   那天大麦就去了草梅的学校。正好那一天草梅的学校包场放电影。草梅知道 大麦最爱看电影了。就带他去了。那天放的电影是宽银幕的《大决战之淮海战 役》。草梅知道大麦的父亲是位战士,他知道大麦也喜欢看战争片,就带他来了。 没想到的是,在电影放映之前的十几分钟里,草梅遭到了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往自 己身上推搡。这还成何体统?大麦想都没想,就大力呵斥了他们,你们想做么个? 大麦一把推开了他们。他们没想到的是,还有人如此之大胆敢推开他们,没把他 们放在眼里。大麦没想到的是,他因此惹上了真正意义上的麻烦。这样的麻烦在 草梅的心里有了胆战心惊的千丝万缕。她说,这下怎么办呢?这下怎么办呢?   大麦当然是不怕的。   客里山的一草一木,万物生灵都与大麦融为一体了,他已经完全熟悉了它们, 它们是那么恬静,朴素,自然,和谐。它们润物细无声。   B曲5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我又听到了口琴声。   这声音行云流水,在我和他的窗之间流动。薄薄地覆盖着我们陌生的异乡。 异乡是我们这群人最大的舞台,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是主演也是 配角。生活深陷命运的丛林,像树上的鸟儿,不知栖息于哪个夜晚的枝头。在我 们看不见的暗处,常常有一杆枪瞄准了我们,我们就只能飞翔。飞翔的声音,像 漂泊的歌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去往何处?我们以夜晚取暖,夜尽天 亮。   口琴声时而微细,如蜜蜂;时而粗犷,如黄雀。时而朦胧而温柔地触摸着我, 我的心里就有了喝了米酒一般的烧烫,就有了翻山越岭的去寻找某个人的搅乱, 就有了满耳干净又很“雅”的蛰人的心痒。   不知为什么,我透过玻璃望过去的窗外,那个和阳光一起包围的男人。成了 我无聊白天的一种风景。他的动作和每一个眼神都在我的心里跳动着。尽管我要 费很大的劲才能看得清楚,尽管我看清楚了还很朦胧。但对于我来说,够了。他 是看不到我的。我的玻璃是有色的,从里面看外面很清楚,从外面就只能看到我 的玻璃和玻璃上反射的光,什么也没有。所以,每一次看的时候,我就会很大胆 也很兴奋。有时候,他的眼睛会久久的望着我,看着我很久,有时候在笑有时就 会很优雅的叹气。他的一举一动尽在我的眼底,我成了他的一面镜子。对着窗外 注意久了,我就对这个男人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想他去 了哪儿呢?他只要在家就会在阳台上。他在吹口琴。他的口琴很小,所以我看不 到,只不过是我把我的窗子开一点点缝的时候,我就能听到了。我在想,他是音 乐老师,不对,他白天为何不上班呢?那么他是跟我一样也是晚上上班的,那么 他做什么的呢?在我看来,对他的猜测那是一件充满了快感的事情。看他的时候, 我的嘴里就像咬着家乡草地上的草根根,香甜脆净,充满了泥土和绿色的味道。 我忍不住小声哼出了母亲高兴的时候教我的曲子:朵朵朵,来来来,朵朵来来米 发扫啦西豆。看来,女人没有爱情的滋润,有一种幻想也是不错的。   我有时候想,只有这个男人才是真正让我觉得可靠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 样,他就像我身体里生长的一种草,自然恬静。是一种什么样的草呢?我又一下 子想不出来。反正我看他的时候,我的时间是轻盈的,活泼的,快乐的。这么一 想,我突然一阵燥热。我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我甚至开始在乎窗外所 有与男人接近的一切。我住在八楼,那个男人也一定住在八楼。我开始注意男人 的阳台和窗户的结构。男人的阳台上有一盆仙人掌。我认真数了一下,男人住的 那栋楼一共十五层,只有男人的窗上有仙人掌。我在做这些的时候,男人的口琴 声就会那么恰到好处地传来,男人的口琴好像是为我准备的一样,他成了我窗外 唯一的色彩。那些音乐多么好听。我想起了父亲。男人长得有点像我的父亲,帅 气,只不过他是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我又想起了那个晚上父亲的音乐和母亲的 叫床声,不知道为何,我全身兴奋了起来。   八楼上看八楼男,   男吻口琴女想探;   声声入耳解风情,   只见男人不见琴。   我看到男人的口琴声像音乐那样优美地飘进了我房间。我的头脑里被男人的 口琴声链接了另外一个空间,这个空间被我无意之中打开了,我看到了男人的世 界与我的空间,他们混杂在了一起,重叠在了一起,有一双手在我的身上不停地 抚摸。   我几乎沉醉在了男人的口琴里。   我几乎沉醉在了男人的口琴里。   ……   我真想要了。   A曲6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客里山的人是寂寞的。   他们站在田间和地里,到处是寂寞的痕迹。阳光把他们的皮肤晒得粗糙,晒 得朴素大方,晒成一种很亲切很协调的颜色。它们显而易见,健康温暖。它们和 阳光融为一体,它们和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身体一起撑起了客里山。客里山很大, 他们很小。但有时候他们很大,客里山却很小。他们站在山上唱歌,他们站在院 子里吹笛子,他们站在自家的门口骂娘。他们孤独。卑微。笨拙。他们自然。淳 朴。善良。   他们带着草帽,挑着一担沉甸甸的淤水渣。往田垅里走去,往菜园里走去。 他们肩上的扁担充满着活力充满着弹性,扁担一点儿也不觉得承受生命之重的苦 闷,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是欢快的是活泼的是美妙的!   歇下肩上的淤水渣来,一只手取下草帽朝自己扇风,一只手撩起衣衫来擦脸 上的汗珠。风就站在田垅和菜园的中间,习习地吹拂着他们。   他们笑了。有着美好动人的向往。   大麦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推开的这几个人,是黄桥铺街上的烂缸子。在黄桥 铺中学,在黄桥铺没有谁不怕他们的,连学校的老师都怕他们。他们有一个像黑 社会的称号,叫破刀帮。意思是你如果惹上了他们,要是不知趣的话就让你尝尝 刀从你身上破坏的滋味。   黄桥铺中学有一位老师批评了他的学生,当着班上很多同学的面说他是坨硬 麦粑,是难消化吸收的那种麦粑粑。这位学生觉得受尽了委屈,就找到了这些在 学校附近混的“黑社会”。他从家里偷了二十块钱给这些兄弟每人买了两盒烟, 算是酬劳。这些人就大风大浪地涌进了黄桥铺中学的门,涌起了一股煞气。   他们找到了这位老师的宿舍,把老师的窗子玻璃敲碎了,还踢烂了他的门。 然后才说,你居然敢批评我们的兄弟。今天来,两个事,一你给我们每人交一点 烟钱,钱不多,每人五块。这事就算了了。二是你以后不许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批评他。   老师说,我批评我的学生关你们什么事?   这些人就跳了起来,耀武扬威的样子。其中有一个人还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很夸张地晃动着说,你是不是不想交?   校长带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们发现情况不妙,赶紧做鸟兽般散去。   当然这只不过是听说的,也没有人真正的见过。   大麦一直生活在客里山的山上,根本不知道这小镇上还有这么多的明堂。他 也不知道这世界还有什么烂缸子。他不知道当然就没了那么多的顾虑了,没有了 那么多的顾虑当然就不会害怕了。大麦不仅推开了他们,还用了很大的声音砸在 他们的身上:你们推什么推?没看到这里坐着人吗?   大麦的声音让这些人第一次感到了细微的震惊。他们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对 他们这么放肆。有人想冲上来,拳头还没挥过来,就被大麦伸手一捉,就捉住了。 大麦的手很有劲,就像铁一样钳住了对方的手,大麦的眼睛里全都是火,烧在了 对方的身上。那个人叫了一声哎哟。想挣脱来,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大麦就放开 了那个人的手。对方一看来者不善,一时摸不清大麦的底子。就只好假装很凶地 样子与大麦对峙了几分钟,就扬长而去。放下了一句话给大麦,等看完电影再说。   这时电影开始了。一部充满了英雄史诗的电影。在电影放映的过程中,草梅 告诉了大麦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告诉了他这群人的厉害程度。旁边一些观看的 学生也告诉了大麦,破刀帮是如何在社会上的声色俱厉。大麦才突然意识到了事 情的严重性。并不是他想象那么简单了,事情朝着深不可测的复杂延伸。大麦也 感到了害怕,他不是害怕自己,也不是害怕他们。他害怕的是这些人从此会找草 梅的麻烦,会找他们家里人的麻烦。大麦猜测的的确没错。   电影很好看。   大麦看不下去。他在想着自己看完电影以后怎么去面对和应付这些人。电影 里的战斗离大麦很远,但生活里真正的战争在他的面前就要发生了。他将如何去 面对呢?   电影看完后,大家散完了场,在电影院出口,在通往学校的一个转弯的路口 上,这群人拦住了大麦。刚才在电影院才三四个,现在一下子来了十几个。有几 个还戴着墨镜,穿着喇叭裤。嘴里叼着一支劣质的新环球烟,齐刷刷地盯着走过 来的大麦。   大麦这才认真地看清了这群人,他们其实不过还是一些孩子。偏大一点的也 许跟大麦年龄相仿。   你给我站住。大麦站住了。   草梅去拉大麦走,大麦没动,大麦知道此时他想动也是动不了的了。他在想, 他该怎么面对这一场战争呢?他想必须让草梅安全地回到学校去,不能让她在这 里惹祸了。他用力地拉开了草梅的手,对草梅说,你先回学校。哥没事。草梅想 走,有人不让她走。大麦说,这事是由我而起,应由我承担,放她走。有人还想 拦住她,却被一个声音呵斥住了,放她走。大麦随着这个声音看去,隐隐感觉这 个人的不同。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他们组织里的头目,果然猜测没错,这个人洋洋 得意地走了过来,很轻浮地拍了一下大麦的肩膀,对大麦说,知道我是谁吗?我 叫刀疤。是破刀帮的老大。听说你打了我的兄弟,你说这怎么办呢?   你想怎么办?   我们兄弟说,你得赔礼道歉,然后给兄弟们每人买一包五块钱的高级过滤嘴 香烟。再买一封千百响的鞭炮放了,这事就算了了,否则你自己看着办?   大麦说,我没有错,也没打人,为何要我道歉,要我买烟?   不想是吗?   是他们先动手推我的。   你不识相是吗?   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   有几个人冲了上来,一个从背后箍紧了大麦的腰,一个扎住了大麦的腿,另 一个给了大麦一脚,踢在了大麦的屁股上。大麦激怒了,浑身上下一运力,就闪 开了揽腰的人。再用力向空中踹了一脚,扎在腿上的那个人就被踹出了好远。有 一个人在两个手上来回吐了几把口水,神气地说,看我的。哇呀,照着大麦飞起 一脚。大麦动都不动。等这个人的脚一踢近,一手就抓紧了它,抓得牢牢的,这 人就一只脚在地上不停地跳动着,还很严厉地呵斥大麦:你放不放我的脚,等下 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们才发现大麦不是个一般的角色。   老大叫手下的人找了一块砖来,他用力砸在腿上,砖就断了。老大说,我告 诉你,我坐过牢,因为动刀砍人。你知道我身上的刀疤是怎么来的吗?是打架刀 砍的。这时,刀疤用手挥了一下,有几个人就掏出了一把一把的水果刀来,他们 说,今天不放你点血,你是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大麦说,如果你们觉得吃亏了,我可以放点血给你们,不是为我,是为了我 的表妹草梅。看在我的份上,以后不要找她的麻烦。说完,大麦夺下了一个人手 里的水果刀来,那些人以为大麦要动刀了,都一下子弹开了几丈远。只有刀疤还 站在原地。面对大麦的这个举动刀疤一时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大麦看了一眼他们,用刀在自己的腿上划了一下,血马上涌了出来。把这伙 人看呆了。大麦说,打架我从来不怕,但打架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这样做, 也算是我为今天的事情了结。给你们一个面子,你也给我一个面子。大麦拍了一 下刀疤的肩膀,强忍着痛笑了笑,我现在与你一样,也是个刀疤。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草梅的学校走去,草梅在学校门口等着大麦,看到大麦腿 上流了一地的血。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喊了一声:哥。   他们像水一样浸润了阔朗的空气和泥土。   大麦是空气和泥土里之间的一滴。闪着清澈的光亮。   B曲6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我深吸一口,对着空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一缕烟雾就缭绕起来,绕着鼓乐 和小号的嘶鸣声弥漫开来。绕到了一些男人的脸上,男人很快就闻到了我的味道。 他们都这样守护着他们心里的天使,天使在他们的心里歌唱。他们虚张声势地与 一些女人谈着话,传递着一些夜晚的虚情假意。他们永远装扮得像个虚怀若谷的 人物,打发着这个夜夜笙歌的夜晚。   在过往的女人之中,每一个女人的眼神都让他们成为一种模样。他们的每一 个眼神在女人那里又是另外一种模样,女人和男人,在我的眼里却又是不同的一 种模样。每个男人和女人的名字都被夜晚重新修改,男人修改成为统一的先生或 者老板,而女人却修改统一为小姐。小姐们为了让先生或者老板们容易更好地记 住,又自行编了号码:从01号到上百几号。依此类推,你的号码就是每个男人的 记忆。每个女人的号码就像每个女人在这座城市的幸运号。谁抽得多,谁就是夜 总会里的金牌。本来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生命的名字,当我讲述自己的时候也许我 讲述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李应或者赵笑声或者王小好等等。名字在我们身上 已经越来越陌生了,就像我们自己的身体,被男人接触后也觉得是那么的陌生。 我们都在用一种身体倾听着这个陌生的城市,我们听到了什么?也许我们什么也 听不到。城市的夜空里是看不到星星的,星星被城市里流离失所的灯笼罩了。它 们深陷于虚空和荒芜的暗处。我们所处的暗处却多么美丽地被男人照亮。   也许我们竭尽全力听到了只不过是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   我们的夜晚就这样开始了。   夜总会的生活让我越来越感到厌烦。到这里来的男人说白了不是想跟你上床, 他就算白来了一场夜总会。他们明里在大张旗鼓地大肆吃喝,弄得酒瓶满地都是, 实则是以这种阔气神气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有钱。以此来诱惑那一排排的风景。 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儿。我看多了这样的男人,也看透了这样的男人。在夜总会, 除了这好听的音乐和温柔的灯光,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没了什么趣味。我甚至开 始恨起自己为何来到这里。我学会了抽烟喝酒还学会迎合男人的色情。可我唯一 骄傲的是我还没跟男人上过床。一个从事色情的妓女她居然没有跟男人上过床, 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但有一个人相信,他不仅相信我,他还相信爱。我问他, 你相信爱吗?当然。他连想都没想过就回答了我。可我发现他胃里被什么东西撑 得太胀了,很快一个饱嗝响亮地穿过他O型的嘴巴。他又喝多了。他就是夜总会 的经理:丁泡。   我在蓝月亮呆了三年,像个童话一样地过着三流的夜生活。   谁也无法知晓,我却还是那么的干净和漂亮。   李美丽是童话。   A曲7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草梅很快高中也毕业了,就在草梅念完高中那年的夏天,客里山来了一个年 轻人,这个年轻人谁也没有见过,他是从山外面很远的城里来的。年轻人穿着那 个时代最流行的喇叭裤,走路说话总喜欢摇晃,年轻人还带来了一部双卡录音机, 录音机里正在播放着经典的流行曲。年轻人边走边放,客里山一些不安分的人都 有趣地尾随着录音机的声音,年轻人走到哪里他们也跟到哪里,后来年轻人停了 下来,看到后面跟随着许多的孩子和小伙子,年轻人就笑了起来。年轻人笑着说, 谁知道草梅的家在哪里?马上有人自告奋勇地回答说,我知道。我带你去。年轻 人就跟随带路的人走进了草梅的家里。   年轻人是来接草梅去城里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接草梅去城里呢?年轻人是草 梅的什么人?草梅愿意去城里吗?这些问题在客里山的人心上衍生出了许多的小 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成了客里山人关注的焦点,这焦点是有乐趣的。当然对于客 里山的大麦来说,这些问题让他变得更加的稳重和成熟起来,他几乎把这些问题 当成了严肃的思考题来做了。草梅说出了一个肯定的问题,她决定跟年轻人去城 里。这个问题的决定让客里山的人在明白了一些东西的同时又陷入了迷惘的未知。   草梅要去城里了?   草梅要去城里了。   这是真的,也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年轻人留下了双卡录音机在客里山,就回 城里去了。他说过几天再来,等草梅准备好了,就来接她去城里。草梅成了村子 里惟一去往城里的人。这就意味着草梅很快要成为城里人了,成了城里人就意味 着从此逃离了客里山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草梅在通往城市的路上成了客里山 年轻人永远向往的名字。   草梅就这样去了山外的城市,草梅去了南方。   草梅后来就留在了南方。据说是在南方上了大学,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没有再 读书了,而是进了一家公司。草梅很快在城里找了个对象,对象就是那次来客里 山接他的那个年轻人。也有人说草梅的对象是个搞音乐的,听说笛子吹得很好, 让草梅生活的城市都感动了。   草梅去了城里以后,就很少回来了。她给大麦写信,在信里给大麦讲述城市 描述城市的一切。草梅告诉大麦,如果他的笛子吹得很好了,可以去城里闯闯。 说不准城里还可以让他找到艺术的道路。说不准成为一个音乐家呢!大麦读着草 梅的信,一下子就与城市拉近了距离。他总觉得他与城市有着什么关系,好像有 一种生命里注定的东西在等待着他,在期待着他。也好像是一个人,对,一个人。 一个藏匿于他生命里的人。是个女人,是她吗?她还在那里等待着他,她是谁呢? 像草梅,又像城里人的女儿,更像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但会是一见如故的那个 人,这个人是谁呢?这样的想法想起来是宏大叙事的,是宽阔的是无边无际的是 一个人的一生。   大麦沿着想象走着,走着走着就真的走到了城里。大麦现在就走在城里的道 路上。   到了城里,大麦一下子就成熟了。他身上有了比泥土更淡雅的习气。他开始 觉得泥土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他感到它们那么遥远和陌生。他忍不住被这里的柔 软和优雅打动。   他开始学着城里的样子,朝空中洋气地抽了一下鼻子。   可不管大麦如何模仿城里人的样子,他的身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气息,那是 一种散发泥土的气息,那是客里山人身上都有的气息,它已经浸入到了大麦的身 体里去了,浸入到了大麦的血液里去了。   大麦无论走在城里的哪一条街上,站在城里的哪一个路口,他的身上都洋溢 着乡村的明净。有一种很微妙的情感在他与城市的中间,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 上讨厌。他知道,他成了一个故乡之外的人,他在故乡之外的地方寻找故乡。   大麦有些难过起来。   大麦就是在这个时候,学会了吹笛子。   大麦的笛子打动了城里人。所有城里的人都来看他吹笛子,但大麦却没有看 到草梅也没有看到城里人和他的女儿,更看不到他想看到的那个女人。   城市在大麦的笛声里失眠了。   大麦只有吹笛子时才心情轻快,神采飞扬。他一吹笛子就安静了下来,就有 了某种恻隐之心,就看到了客里山的蓝天和田地,就看到了饱满结实的风吹在人 的脸上,人的脸上就有了不动声色的笑。大麦试图从笛子的音符里看到一些他想 看到的人和事。   城市里的一切离他都远去了。   B曲7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窗外的阳光和男人的口琴声透过玻璃射进了我的房间。   男人和阳光在一起,让我感到生动。我几乎是个缺乏阳光的女人。我的生活 里只有暗淡的夜和寂寞。无限美好的阳光是不属于我的,我把大好的阳光给了我 的睡眠。我是个多么缺陷的女人。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来南方三年了,还从未 真正意义地在阳光下生活过。只有房间的这扇玻璃让我记起了阳光,也只有窗外 让我在乎了阳光。有时候,阳光就是男人。在我的窗户上晃动。像一朵朵的云在 流动。   我想起了我的家乡,青砖瓦房,狗尾巴草遍及了屋前屋后,蜘蛛网和老鼠在 错落有致的柴草堆旁享受着乡村的清静,夏天在母亲剁猪菜的砧板上,砰砰砰地 发出响声,声音空阔而大气,有男人的气息。多么干净的乡村,它们在粮食和炊 烟的人间,它们在夜晚和煤油灯的芯里,它们在繁星和昆虫的梦里;它们多么干 净。乡村结实的酣声让万物笑了。   我躺在床上,仰望玻璃,听着男人的口琴声。却发现玻璃上站着了男人。男 人那么近地站在了我的窗外。让我感到了无比的慌乱和兴奋。我从来没有发现男 人的脸是那么的俊美,他的脸上还有刚刮过胡子的痕迹。他的皮肤和毛细血管是 那么的清晰可见。我的玻璃像一面清亮的镜子,把男人照得如此动人。我感到了 一种突然的窒息。   男人的口琴声停了下来。   男人大胆地朝我露出了微笑。很快,男人从窗外推开我的玻璃,走了进来。 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居然走进了我的房间。而这时,我正赤裸着身子躺在床 上。我刚要喊叫,男人一手捂住了我的嘴,用带电的眼神发出梦一样的色调。我 的身上很快来了电。男人的手让我感到熟悉。他像我暗恋的情人那样把手放在我 的身上,轻轻地移动着,抚摸着,像手电筒那样,摸到哪里,我哪里就有了温暖。   男人说,你为何天天在注视我?   我不说话。   男人又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干什么的?   男人说,你是个艺术家。   男人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就笑起来了,我还听到自己的笑声有点生搬硬套的 感觉。男人继续说着什么,但男人突然用的是方言,我听不大明白。   这回轮到男人笑了。男人说,你是一只鸡。   我望着男人,男人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悲伤。男人的话弄疼了我。说明男人是 了解我的,说明男人还知道了我在夜总会,在灯红酒绿的打情骂俏中陪男人喝酒 陪男人唱歌,他甚至还可以知道我唱完了歌喝完了酒还陪男人去睡觉。他肯定知 道了我的那个夜总会叫蓝月亮。他,他是谁?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开始为自己 的生活感到自卑和难过,我想告诉男人我是一只鸡,我是在灯红酒绿的夜总会做 三陪,但我除了陪男人喝酒唱歌之外,我从不陪男人睡觉。我不是一只真正的鸡。   我说这些男人会信吗?男人肯定不会信的。   男人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想到了哭泣。男人说,你哭什么?   我哭得更历害了。男人就一把把我抱起,用他厚厚的嘴唇盖住了我的哭声。 我在想,男人那么宽厚的嘴唇也能吹出细腻的口琴声来,说明男人是温柔的。男 人很重,像一座山压在我的身上,但男人的重量被爱情解压了,所以当男人的身 体真正落实到我的身体上时,男人变得轻盈而又舒服。我对男人说,我还是第一 次,你信吗?男人不理我,只是喘着粗气在我的身上游动,像一条鱼游动在原野 的河边,河边开着花,花和水声让原野更加美妙。   男人说,我相信。   男人把他的孤独放进了我的一生的童话。   我闭上了好看的眼睛。   我和男人都听到了口琴的声音。清圆而悦耳。   A曲8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时间结在树上熟了。可时间在还是一枚青果的时候曾经被时间的敌人刺疼了。 草梅十八岁的时候,大麦刚好二十一岁。时间就在他们之间成了另外的风景和距 离。草梅开始了对于城市的准备,她沉浸于另外一种生活的开始。对于大麦来说, 草梅另外一种生活的开始就意味着他的结束,结束与草梅的乡村生活,结束与草 梅的相映成趣,结束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相见。剩下的只有向往和念想。这就 是距离,这就是生活。不是有人曾说过这么一句话:距离产生美。草梅从学校放 假回来时,正好碰上邻村有露天电影看。大麦便和草梅晚上去看了露天电影。在 大麦他们那里看露天电影是常事,逢人家里有大喜事了,只要请了大客,就会有 人提议这家主人包一场露天电影来放。放电影的师傅都是走乡串村的,今天晚上 在这个凹上明天晚上在那个岭里,没个准。谁个村子先来把电影机子担走了,师 傅就去谁个村子里放映。看电影的人也都是走乡串村的,只要听到有放电影的消 息传来,再远的村子都会跑去看。有些在邻县二十多里路远的村子,客里山的人 都跑去看。有些年纪不大的娃娃也跟着去看,常常惹得爹娘锐声大骂:当真是翻 了天了。你敢去看,看回来有你一顿讨打的!在一个没有电灯的乡村时代里,看 电影是惟一链接对于外面世界的通道。对于城市的印象和记忆大都来自于荧屏上 的电影。   大麦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们去看的电影是《小城故事》和《窗外》这两 部片子。电影正在放映时,草梅一下子尿急了,就跑到离幕布很远的草籽田里去 解手,没想到躲在幕布不远处的刘冒尖看到了,就悄悄地跟了去。刘冒尖一把就 抱起了草梅,草梅想喊,但刘冒尖捂住了她的嘴。刘冒尖用他那见不得人的手摸 了草梅,在草籽田里毫不留情地摸了草梅,摸了草梅的身体。把草梅的胸脯摸出 了他一生对于爱情的痴心幻想,他忍不住湿了自己。草梅用力咬了他一口,趁机 挣脱了刘冒尖的手,跑了。刘冒尖也没有去追,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还沉浸在 刚才的如饥似渴的梦幻里,一个人呆呆地扔在那里,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草梅的身 体带给他的印象。他想着。夜晚像蛇噬咬着他每一点一滴的构思。   草梅那晚上一直为这件事而害怕着,这可是一件羞人的事,讲出去是会败坏 名声的。在客里山,在一个名声胜过一切的客里山,草梅被人摸了。草梅哭了。 哭了的草梅却不敢大声喊叫,也不敢说出使用了下流子手摸了他的刘冒尖。草梅 只好忍辱负重地自己的屈辱咽进了肚里。埋得在了肚里。可又怎么能咽得下去, 埋得下去呢?草梅那个晚上看电影老是闷闷不乐,几次都流下了泪水来,大麦开 始以为是草梅被电影感动了。大麦问草梅怎么了?草梅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就 感觉到了有点不对劲了。但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大麦隐约中感到了另外一种 黑夜的孤独。在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草梅突然抱住了大麦,放声大哭。草梅告 诉大麦,她被破石庄的老单身雇刘冒尖给摸了。   刘冒尖摸了草梅的身体?!   大麦的血一下子就冲了上来,大麦当晚就拿了一杆铳跑到了破石庄刘冒尖的 家,对着刘冒尖的窗口就是呯呯几烧铳。一阵销烟过后,大麦踢开了刘冒尖的门, 才发现那个晚上刘冒尖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哪里还敢回来睡呢?刘冒尖那晚躲过 了一劫。后来很多天他都不敢在家里,更不敢来客里山了。最终还是在赶场的集 市上大麦发现了刘冒尖,大麦逮住了他。把刘冒尖叫到了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 抓起刘冒尖的双手就往砖墙上砸。嘴里大声地骂道:掀断这你这个猪压出的下流 子手,你这个狗压出的老骚货。大麦把刘冒尖狠狠地往死里打了一餐。刘冒尖也 不还手,由着他打。刘冒尖知道他要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打完刘冒尖以后大麦 就好受了很多,也解了很多的恨。就坐在了他旁边,过了很久从身上掏出了香烟, 给了刘冒尖一支。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谁也不说话。抽着各自的烟。烟抽完了, 大麦先开了口。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再不要声张出去。刘冒尖看了大麦一眼, 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刘冒尖很感动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是个真坏的人, 我是看到她要去城里了,要离开客里山了,我真的有点喜欢她……。刘冒尖还想 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没有作声。   有你这么喜欢一个人的吗?   喜欢一个人首先要懂得去珍惜和保护她,你这样做,只会害了她。只会让她 更恨你!   刘冒尖说,我错了。   生命与泥土怎样地把一个人分开,却又怎样地把一个人贴近。   泥土深入到一个生命里去了,这个生命就会在泥土的一隅长出一生的疼痛。   谁又能想到呢?谁又能想到呢?这个憨厚结实的年青人,这个有着城市和乡 村的混血儿。他用他无比笨拙和卑微的生命修补着客里山的山和水,人和物,阳 光和大地。   B曲8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我所需要的,世界上没有……   我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诗,这是一个外国女诗人写的,这位女诗人是谁呢? 我挖空心思地想,对了,想起来了,是俄国女诗人吉皮乌斯。我突然有了喝酒的 兴致,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喝着。我才发现喝酒就像跳舞,是不需要学的,如 同一个曲子,只要你找到了感觉,就能翩翩起舞了。   在夜总会,我喝了很多的酒。酒喝得越多人就越清醒,记忆力就越好。我刚 才还想不起来吉皮乌斯,现在连她的上一句的诗我也想起来了:但我无泪的哭, 哭许诺的虚谬。   李应说,美美,你怎么了?我打着饱嗝说,美美我今天高兴!我真的高兴, 美美,你喝醉酒了?可我很快高兴不起来了。我病了。这是李应最先发现的。李 应手忙脚乱地叫来了经理,也就是丁泡。丁泡叫了一个车让李应送我去了医院。   在医院我奇迹般地见到了我窗外的那个男人。原来他是个医生。   我把手伸给了他,他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拿着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聚精会神 地听着,我原本是不紧张的一看到是他,我的心就乱了,心跳也就加快了。所以 当医生说,你的心跳有点偏快,我不以为然。医生问我,你叫什么?我,我正要 说,李应帮我抢先说了,李美丽。医生好像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望着我笑了一 下。医生的笑跟男人的笑是多么的谐调啊!   我小心问医生叫什么名字?   医生说,我姓丁,你叫我丁医生就好了!   丁医生说我没有病,只是酒喝得过多了,睡眠也严重不足,需要休息疗养几 天。   我看着他笑了。   丁医生从他厚厚的镜片里注视着我的笑。   不同的两个人,在不同的两种职业里,在不同的颜色的夜晚和时间的城市相 遇了。   我和他。他观察和检验着每一个有可能埋伏在生活里的病人,我却在一种到 处滋生病菌的生活里享受着健康。   我怎么会有病呢?   丁医生就是窗外的那个男人,一想起窗外和窗外的口琴声,我的脸上就有了 暗红。   A曲9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那晚的月光很好。大麦的笛子也吹得很好。   草梅听着大麦的笛子有了长长短短的寂寞。这是最后一个晚上听大麦吹笛子 了。因为草梅明天就要去城里了,就要去南方了。草梅告诉他,她不是他姨娘的 亲生女儿,她是城里人的一位黎姓人家的女儿,她也不叫草梅。她有着一个比草 梅更洋气的名字。这些草梅自己以前也是不知道的,是她现在客里山的娘亲口告 诉她的,来接她的年轻人,是草梅的一个城里的亲戚。草梅走的时候把那个双卡 录音送给了大麦,还有一些笛子的专辑盒带,也有好听的流行歌曲。草梅走的时 候还给了大麦一张她的照片,草梅给他的这张照片和上次城里人给他的那张是那 么的相似,大麦把那张和这张一对,简直是一个人。难道……   后来,大麦就在草梅留下的录音机里学会了很多的歌曲,也能吹出更加好听 的笛子了。   草梅不再回来客里山了。因为她已经是城里人了。永远就不属于客里山了。 她将成为另外一个故乡的人。   草梅告诉大麦,可以去城里找她。   大麦说,等我的笛子吹得很好时我也去城里看看。草梅说,好,等你去城里 时,就给我吹你最好听的曲子。大麦高兴地点了点头。   那晚的曲子特别漫长,有一生那么长。而人的一生又究竟有多长呢?   谁也不知道。   B曲9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我决定去医院找那个男人。   我假装去看病便约了李应一块去。李应说,你急什么嘛,你的药不是还没吃 完吗?我说,先问问那个丁医生再说。李应和我到了那家医院后,我却找不到了 丁医生。我一个门诊一个门诊的找,就是没有丁医生的影子。李应问我,你找什 么?我说,找那晚给我看病的丁医生啊。丁医生不是在内科吗?我看到明明在啊! 李应拉着我的手到了丁医生的内科室。我一看不是那个男人,就说,他不是丁医 生。丁医生说,你看什么病呢?我找前几天给我看病的那个丁医生。丁医生说, 你找哪个丁医生,是在这家医院看的吗?把你的病历给看看,我把病历本递了过 去,丁医生看了就笑了起来,说你就是李美丽。   我点点头。   他说,我就是丁医生呀!   我们医院就一个丁医生。他看上去很有兴致,但用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神情。 我不相信他就是丁医生。   你真的是丁医生么?是给我看过病的丁医生么?   你这病历本上的字明明是我写的嘛!   李应也在一边帮丁医生说,是呀是呀,他就是丁医生呀。   我想也许,他真的是丁医生了。   A曲10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大麦决定去城里了。   大麦去城里的那个晚上,客里山的人记得很清楚,他在院子里谈笑风生,还 把草梅送给他的那部双卡录音机拿了出来,在院子里,在晒谷场上,在月光和星 星的夜空下,放起了音乐舞曲,客里山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都在这些舞曲里跳 起了舞来。大麦还临时独创了他的全身摇摆的迪士高,他组织了一些热爱唱歌的 男人和女人手挽手围坐在空阔的晒谷场上,把他的双卡录音机就放在这群人围拢 的圈子中间。那个金属的闪烁着七彩的灯光的录音机,就像一个梦想,不自觉地 在每个人的心里旋转了起来,打开了每个人寂静的心灵。他们认真而美好地唱了 起来,跟着那个录音机的传出来的节拍和声音。他们唱起了好多的歌,有《小渡 船》,有《阿里山的姑娘》,有《在希望的田野上》,有《小城故事》,还有 《窗外》。那些歌真的很好听,他们沉浸在了一种新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只有 一个人告诉了他们,每个的内心里都是有秘密的,只要你去发现你的内心,你就 能找到从来没有过的生活。这是一种你被忽略和渴望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他 们绞尽脑汁地想,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来。有人就想,也许就是大麦这个样子的。 他们就越发觉得大麦很像。大麦站了起来,身上染了一身的月光。月光在他的身 上照透了夜色。大麦从身上掏出了笛子,他吹起了笛子,他真的像我们心里的那 个梦!真像!有人在心里说出了声。   田野,地里,草间,树上,他们的心里,都是大麦的音乐。音乐像自然的草, 在每个人的心里蔓延、生长。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有一种朦胧的神奇。   大麦用笛子讲述了他的追求和理想,大麦说他要去城里,一边打工一边追求 他心里的梦想。   谁也没有想到,大麦那个晚上过后就离开了客里山,在翌日的晨光中踏上了 通往城里的道路。没有一个人明白大麦为何要对城里那么向往,以至于他决定了 要离家出走。大麦走了的第二天,从黄桥铺的街上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大麦 在通往城市的路上,被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运车给撞了,等客里山的人都赶去看时, 人已经抬往医院了。地上到处是血。只有一根笛子寂静地躺在那里。听说人已经 死了。客里山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都探着难以置信的脑袋晃来晃去,发出 钝重的叹息:这是真的么?昨晚还在吹笛子呢?多么好听啊!这个人怎么说没就 没了呢?……猜测和怀疑,忧伤和虚空,疼痛和阴凉,扑面而来,吹着每个熟悉 的人。每个人都仿佛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压抑着,每个人都浑身有了汗水。刘冒 尖还找到了那个货车司机,差点要了他的命。幸好被赶到的警察制止了。当然这 只不过是听说,也不知是否真的是这样。   客里山的很多人是不信的,他们说,怎么会呢?他的笛子吹得那么好!   也有人说,黄桥铺上那个被车撞死的人根本就不是大麦,是位无家可归的流 浪汉,是个乞丐。大麦后来去了南方,听说进了一家夜总会,做了一名歌手。他 吹奏的笛子鲜活了夜总会里所有的人和夜晚。   当然这也只不过是个听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麦的确离开了客里山。他 也许去了城里,也许正在通往城里的路上,也许……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去向。   他成了客里山人的一个永远看不见的梦。   客里山的人说,大麦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过,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个人。   大麦的母亲过世后,他的哥哥后来也失踪了,再无人看见。关于大麦和草梅, 却好像是一场虚构,过了很多年问起来,无人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了。   难道这一切不过是一种虚幻么?   B曲10 女演员:李美丽,演出地点:深圳31区   夜总会的灯是这个城市的天堂。   天堂的另一端住着人间烟火。   我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抽出了一支香烟,点上了火。深吸一口,长长地从 嘴里吁了出来,一缕缕的烟雾便在我散发香味的头发上弥漫。我是否听到了一个 熟悉的曲子,曲子是那么的好听。像笛子又像口琴,在我身上有了一种从来没过 的节奏:宛转,悠扬,动情。我的心一下子很沉静,一下子又有了突突的心跳。 我想起了许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很遥远,像虚无缥缈的真实,又像实实在在的梦 幻。这种曲子是我熟悉的曲子,这种声音是我熟悉的声音,这种感觉是我熟悉的 感觉。我还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唤醒了我许多忽略的时光,这个人也使我一下 子遗忘了许多细节的如今。这个人像谁呢?窗外的那个男人?丁医生?丁泡?总 觉得像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但具体起来,谁也不像。像那个心里将要遇见的人, 像此刻触景生情的音乐,像低吟的口琴,又像悠扬的笛声,像一个人永生的等待。 声音隔着几张桌子传来,由远而近。我随着曲子的声音望过去,我看到一张让我 如此吃惊的脸。   A曲11 男演员:大麦,演出地点:湘西客里山   大麦从笛子里懂得什么叫寂寞。   客里山的夜在大麦的笛子里变得悠长,缓慢,美好。   大麦很少爱说话。只愿意一个人在晒谷场上,在禾荡里吹他的笛子。他的笛 子里藏着大麦一个人的秘密。他低下头去,轻轻地轻启他的嘴唇,声音就随着风 吹进了院子里,院子飘荡着大麦的心事。   笛音时而活泼欢快,像三月的风眯缝起了眼睛。时而羞怯细微,像冬天的雪 经过围炉的窗前。   只有在这个时候,大麦的身体里才有了潮湿和动人。   大麦看到了他离家时的那枚月亮。   月光在院子里滴水不漏。溅在大麦的身上。大麦像一个匆匆的过客走了又回 了。他的身上又有了说不清的情感复苏了,大麦知道,有一些他曾经想竭力丢弃 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大麦发现自己这一生也是走不出客里山了。   那些细枝末叶的时光正顺着容颜和思想,生命和身体,还有幻想的远方,在 大麦的头顶降落。在他的眼睛里深陷,在他的心里沉了下去。   帷幕:一个人,两个人   世界就是这样,一直生活在湘西客里山的大麦从来不知道在深圳31区有个叫 李美丽的女人,李美丽更不会知道湘西客里山有个叫大麦的男人。但这两个人都 在寻找着一种他们内心世界共通的东西,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是爱情?还 是艺术?还是源于生活和未知的一种假设?假设的向往和理想?   这两个从来没有过任何关系的男人和女人,也许一开始他们就有了冥冥之中 的约定。我们谁也无法确定,大麦要寻找的东西李美丽身上也许有,而李美丽要 寻找的东西大麦身上也许有。我们假设一下,李美丽要寻找的就是大麦,而大麦 要寻找的就是李美丽。圣经上说,女人原本上是从男人身上抽出的一根肋骨长成 的。男人的一生就是找到属于他自己的这根肋骨。   也许李美丽就是大麦身上的那根被上帝抽出的肋骨。李美丽隐隐作疼时,大 麦也有了生命的痛感。他们其实是一个人,它们是一个人的身体,身体里却有着 两个人的命运和故事。   2008年3月16——2008-4-16日分别创作于   广州《作品》杂志社与深圳31区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