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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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梅子 于 2010-02-03, 08:45:15:

从“斋戒沐浴”到为血统可耻。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里有这么一段,我看了有些意外感觉复杂。

49,一支香
但是九月十二日,国军并没有进驻台南;小鲍布那艘坦克登陆舰把七十军送到基隆港之后,先得开往越南海防港;和刘玉章的五十二军一样,国军的六十二军也在海防港等船。在各个码头等候
遣返的人有好几百万,船,是不够用的。

航海日志透露的是,LST-847登陆舰在十一月十九日,从海防港接了六十二军的五十五位军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驶往“福尔摩沙”,六天以后才抵达那时还称为“打狗”的高雄港。负责接
收台湾南部的六十二军,在十一月二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吴新荣为了见到祖国的军队,九月就“斋戒沐浴”,却白等了一场。没等到国军,倒是十月十日国庆节先来临了。

五十年来第一个国庆纪念,吴新荣兴冲冲地骑着脚踏车赶过去。他看见台南“满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绅们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对着满街聚集的民众用肺腑的声音热烈地呼喊“大中华民国万岁”。三十八岁的医生吴新荣,百感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泪。

彭明敏的父亲,却感觉不对了。彭清靠,是个享有社会清望的医生,一九四五年十月,在全岛欢腾中他被推举为地区“欢迎委员会”的主任,负责筹备欢迎国军的庆典和队伍。筹备了很多天,
买好足够的鞭炮,制作欢迎旗帜,在码头搭好漂亮的亭子,购置大批卤肉、汽水、点心,一切都备齐了之后,通知又来了:国军延后抵达。大家对着满街的食物,傻了。

同样的错愕,又重复了好几次。

最后,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军真的到了。日军奉令在码头上整齐列队欢迎。即使战败,日军的制服还是笔挺的,士兵的仪态,还是肃穆的。

军舰进港,放下旋梯,胜利的中国军队,走下船来。

彭清靠、吴新荣,和满坑满谷高雄、台南乡亲,看见胜利的祖国军队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个邋遢的家伙,相貌举止不像军人,较像苦力,一根扁担跨着肩头,两头吊挂着的是雨伞、棉被、锅子和杯子,摇摆走下来。其它相继出现的,也是一样,有的穿鞋子,有的没有。大都连枪都没有。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想维持秩序和纪律,推挤着下船,对于终能踏上稳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却迟疑不敢面对整齐排列在两边、帅气地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

彭清靠回家后对儿子明敏用日语说,“如果旁边有个地穴,我早已钻入了。”彭明敏其实了解历史,他知道,这些走下旋梯的胜利国军,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种田的时候被抓来当兵的,他们怎么
会理解,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是当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筹备,这盛大的筹备中,又藏了多么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说,这些兵,“大概一生从未受人‘欢迎’过。带头的军官,连致词都没有??对他们来说,台湾人是被征服的人民。”

来台接收的国军和期待“王师”的台湾群众,“痛”在完全不一样的点,历史进程让他们突然面对面,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对撞。这种不理解,像瘀伤,很快就恶化为脓。短短十四个月以后,一
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湾全岛动乱,爆发剧烈的流血冲突。彭清靠是高雄参议会的议长,自觉有义务去和负责“秩序”的国军沟通,两个文化的剧烈冲突——你要说两个现代化进程的剧烈
冲突,我想也可以,终于以悲剧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绅代表踏进司令部后,就被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叫涂光明的代表,脾气耿直,立即破口大骂蒋介石和陈仪。他马上被带走隔离,“军法审判”后,涂光明被枪杀。

彭明敏记得自己的父亲,回到家里,筋疲力尽,两天吃不下饭。整个世界,都粉碎了,父亲从此不参与政治,也不再理会任何公共事务:

他所尝到的是一个被出卖的理想主义者的悲痛。到了这个地步,他甚至扬言为身上的华人血统感到可耻,希望子孙与外国人通婚,直到后代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华人。

带着“受伤”记忆的台湾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萧万长的对面。当过行政院长,现在是副总统了,他仍旧有一种乡下人的朴素气质。一九四九年,这乡下的孩子十岁,家中无米下锅的极度贫困,使他深深以平民为念。但是,要谈一九
四九,他无法忘怀的,反而是一九四七。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他记得潘木枝医师。
贫穷的孩子,生病是请不起医生的。但是东京医专毕业以后在嘉义开“向生医院”的潘医师,很乐于为穷人免费治病。萧万长的妈妈常跟幼小的万长说,“潘医师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远不能忘记。”

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协调的时候,潘木枝,以嘉义参议员的身分,和其它十一个当地乡绅,到水上机场去与军队沟通。

这十二个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数被捆绑,送到嘉义火车站前面,当众枪决。

八岁的萧万长,也在人群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眼睁睁看着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
最敬爱的医生,双手缚在身后,背上插着死刑犯的长标,在枪口瞄准时被按着跪下,然后一阵枪响,潘医师倒在血泊中,血,汩汩地流。
“八岁,”我说,“你全看见了?你就在火车站现场?”
“我在。”
在那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潢的总统府接待室里,我们突然安静了片刻。

火车站前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
这时,万长那不识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支香,低声跟孩子说,“去,去给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没关系。去吧。”

小小的乡下孩子萧万长,拿着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尸体前,低头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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