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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 美 同 志 也 要 “讲 政 治”
         ──评张宽在《了望》杂志的一篇文章

                ·散宜生·


  《了望》杂志95年第27期登了一篇留美博士生张宽的文章,《萨伊德的
“东方主义”与西方的汉学研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爱德华·萨伊德写过一本
题为《东方主义》的书。对于西方文化而言,关于伊斯兰这样的异质文化的论述
,本来是可以有强烈的颠覆作用的,如果允许这种论述自由地扩散与增殖的话。
但是,论述的过程必然受到西方文化的种种制约,而在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里,
这种制约主要体现为论述者自身的内在学术规范。于是,本来可以是非常密集的
伊斯兰文化冲击波,就被这些似乎是求智活动必须遵循的规范所消解。萨伊德的
书,就是以英、法语国家的伊斯兰文化研究为例子,讨论这个被法国思想家福柯
称之为“疏质化”(rarefaction)的过程。

  既然张宽挂着萨伊德的牌,我自然指望着能在同胞中见到萨伊德的亟欲沟通
东西方的胸襟,和他深厚的学者素养。不料,扑面而来的却是人民日报!试看一
段典型的:

    又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华裔学者夏志清教授曾经写过一本《中国现代小
    说史》。这本小说史的观点在80年代的中国常常被引证,很流行。夏
    志清在那本小说史成书的前后,相当一段时间内曾供职于美国蒙特利海
    军语言学院,领取军方的薪俸。那本小说史的观点在对中国现代作家的
    取舍和评价上表现出强烈的政治倾向性,捧张爱玲、沈从文等反共的或
    者中立的作家,贬鲁迅、茅盾等左翼作家。考虑到夏志清写书的大背景
    和小气候,我们对其著作的倾向性也就很容易理解。

  这种文字,放在大陆,确实是非常的 politically correct,但在北美
读到,难免令人哑然失笑,也不知这学问是怎么做的。如果真的翻过夏志清的书
,张宽就应该知道,作者在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命名的《近代中国小说史》,是
在纽约州立教育学院写的,主要是在哥伦比亚和耶鲁作的研究,钱则是洛克菲勒
基金会给的。什么“蒙特利海军语言学院”,那来的“领取军方的薪俸”?是把
夏志清和他在加州的兄弟夏济安搞混了吧?

  在美国,即使真的领了军方薪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是中国大陆
,国防大学找个饭师傅还查三代。美国军方是块大肥肉,我们在北美做研究的,
谁不想割一刀?有谁是从未直接或间接地从军方得到过好处的?想在北美的博士
里找一个这样的人,也就只比在中共高干里找一个不贪污的容易些。中国的“导
弹之父”、“原子弹之父”,在美国时拿的是谁家的薪俸?鼎鼎大名的华裔诺贝
尔奖获得者,当年的研究项目是能源部拨的款,那不过是美国军方的另一块牌子
。现在大家都以游玩电子网络为时髦,英特网就是用军方的钱创建的。是不是凡
在网上贴东西的,因此都成了美军编外人员?

  要是拿谁家的钱真能决定一个人的思想倾向,那社会主义国家就该没有反对
派了。本人读研究生时,本校哲学系有个退休教授休伯特·马库斯(现已去世)
,是六十年代西方“新左派”的思想领袖。他发扬光大了弗洛依德的文明压制爱
欲的观点,对当时的学生运动极有煽动。退休后,常有学生团体请他演讲,人家
就是拿了州政府的钱专门骂美国的。

  张宽称张爱玲为“反动作家”,也令人感到滑稽得紧。如果一定要说张爱玲
是个什么作家,我看“《红楼梦》作家”是最合适的称号。像曹雪芹一样,张爱
玲用她的细腻传神的笔,为一个逝去的时代和它的失去了的文化,唱着哀而不怨
的挽歌。而她最擅长写的,就是青年男女间的爱恨情仇。

  大陆沦陷后,张爱玲在上海待了三年,然后逃到香港,以她在上海的所见所
闻,写了两部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既然要逃,对老共,当然
也不会歌功颂德;但张爱玲下力写的,仍然是男女之情。至于书里的共党干部,
比我们在当今大陆小说里见到的,是要可爱多了。他们虽然对上盲从、对下压制
,却一不贪污二不搞女人,最多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党员身分,在运动中抛几个
战争年代的生死战友。这两部小说所反映的阶级斗争扩大化问题,如今在中共的
官方党史里,也是有了定论的。要是张爱玲算“反共作家”,那大陆自七十年代
末以来写过小说的人,一多半都能戴这顶帽子。

  张爱玲的别的作品,论到“反共”,更是连边都沾不上。

  夏志清对鲁迅,确实是没象大陆那样高高捧起。但他的评价,应该说还是客
观的。当姚文元还不是中共政治局委员,而只是象张宽一样的“理论新锈”时,
他写了本鲁迅专著(《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鲁迅的小说里,姚文
元声称他最喜欢《伤逝》,并认为这是鲁迅写得最好的一篇。姚文元当然没有“
反共”的问题,他也不会公开批评鲁迅。但是把《伤逝》这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
、却并不怎么出名的作品作为鲁迅最好的小说,给予专门一章,并作了结构分析
,可见姚文元心里还是有数的──正象夏先生所说:鲁迅的部份小说缺乏故事性
和强烈的戏剧性。这两位的观点和批评方法南辕北辙,在这一点上却是英雄所见
略同。

  张宽不是很推崇萨伊德的《文化和帝国主义》吗,不妨与萨伊德的研究方法
作个比较。萨伊德在这本书里说:

    我的方法是尽一切可能地把视线聚焦在具体的作品上,首先是把它们当
    作伟大的作品来读,当作充满创造性、充满洞察幽微的想像力的伟大作
    品。然后,再指出它们也是文化和帝国之间的联系的一部份。

  这才是大师风范,至少人家话说得滴水不漏。萨伊德首先是认真解读作家的
著作,把它们作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来读。另一方面,萨伊德认为,许多人──
特别是他的同事英语教授们──在文学的审美中失去了对现实和历史的把握,或
者乾脆就是为了逃避现实而躲进文学,他们对文学的想像世界与粗野的帝国扩张
间的联系视而不见。他自己要做的,就是要指出这种联系。但是,这种文化和帝
国之间的联系,也是从文本里读出来的。如果要说到“背景”,那就是把文本放
在特定的历史背景里读,既不是去审查作者的祖宗三代,也不是追问他拿过谁的
钱。

  所以,本人就无法赞同张宽文章中的下面一段话:

    我们不仅应该先弄清楚西方人对于中国到底说了些什么,更应该考虑到
    西方人关于中国的知识、有关中国的学问产生的背景,即西方的学人(
    包括海外华裔学者)为什么要那样说。

  这段话,作方法论看,并不明确,可以向几个方向解释,而有的方向,按文
革经验,是很危险的。试问:什么是“产生的背景”,具体怎么讲?你到哪里去
找“为什么要那样说”的动机?为什么背景和动机比“到底说了些什么”更重要
,“更应该考虑”?如果姚文元和夏志清都说了鲁迅有的小说故事性不强,由于
两人身份不同,是不是一个就是善意批评,另一个却是恶毒攻击?是不是这样的
标签就可以取代具体的分析?

  假设张宽文章里的例子是对上述这些问题的回答,我们看到的是:别人到底
说了些什么,引用原话的例子,一个都没有;有的是“领取军方的薪俸”,或“
受雇于美国中央情报局”。原来,所谓“背景”就是个人背景,挖掘“动机”的
诀窍就是阶级分析。这就是张宽同志向党和人民汇报的留学成绩?这一套不用到
美国来学嘛,校党委运动中排内控对象档案,农村社会主义教育清理阶级队伍划
成份,不就是这么干的?

  有人或许要问:那么,在评论文学作品及有关的问题时,作者的阶级出身和
社会关系可不可以作为考虑的因素?

  回答应该是肯定的。政治当然会在文学和文学评论中反映出来。阶级出身和
社会关系不是不可以谈,问题是你怎么谈。

  比如说,如果你要证明夏志清教授的《近代中国小说史》对作家的取舍和评
价上表现出强烈的政治倾向性,你有下列几种办法:

  你设法证明,运用夏的批评标准,左倾的作家,甚至象得了诺贝尔奖的《百
年孤独》的作者马库兹,都不可能达到“优秀”的等级;

  或者,你设法证明,每当谈到中国近代左翼作家时,夏就违反了自己定下的
批评标准而另说一套,他的书是自相矛盾的;

  又或者,你设法证明,夏在把中文译成英文时,玩了花样,所谓的左翼作家
的“弱点”,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是夏编造出来的,就像张宽编造萨伊德《文化
和帝国主义》一书中并未使用过的“抵抗话语”一样。

  还可以有别的办法,但是,不管是哪种方法,文本解读,始终是第一位的,
也是最重要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等等,只能作为一种旁证,用来支持从文本
份析中得到的结论。

  萨伊德分析爱尔兰诗人叶慈时,先指出西方帝国主义总是在现代化的旗号下
,按帝国城乡的形像大肆改造殖民地的自然景观,因此文化抵抗的一大任务就是
在文学上重建自己的地理特色。于是叶慈对爱尔兰风物的纯景色描写就有了全新
的意义。萨伊德甚至没有提到叶慈青年时代的女友,一位嫌叶慈不够激进而拒绝
了他的求婚的暴力革命女斗士。怎样读出文学的政治联系?这就是范例。

  不过,这样的工作,对张宽来说,大概是过于苛求了。如果连翻翻原著就可
以弄清的资助来源都要胡说一气,我们也实在不能再有什么更高的期望。看来还
是张宽自己说得对:“主体需要客体,是为了验证自身,而不是去理解对方。”
他吃多了洋面包忘了说的是,中国人是个讲究伦理关系的民族,我们要“验证自
身”,并不是象洋人那样为了自我肯定,我们更多的是为了他人的欣赏。

  谁应该欣赏张宽呢?

  张宽的文章,早在93年9月号的《读书》杂志上就已经发表过,原名为《
欧美人眼中的“非我族类”──从“东方主义”到“西方主义”》,两稿几乎有
90%以上的字句相合。一文复投并不是很道德的事,在《读书》这样的也算是
高层次的杂志上发表了之后,似乎不值得再去《了望》那种官方杂志登一遍。不
过,《了望》登载张宽的文章之际,中南海内的左风正一阵紧过一阵,中共“跨
世纪领导人”江泽民正在大谈“讲政治”。考虑到张宽同志改写这篇文章的大背
景和小气候,对他的政治性的强烈和学术性的淡薄,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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