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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 静·


                               (1)

    父亲带着我与姐姐姊妹俩,乘了一天多火车,半日汽车,又步行近一个钟头,
终于回到了那不能再熟悉的湘南小村。我与姐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欧洲。多年
前各自出国时,都未能从北方来湖南乡下与祖辈作别;几年光阴,祖父已然辞世,
连父亲都年近花甲了。堂弟妹中有的小我和姐姐半辈。在他们仍然尖尖的童音的
呼唤中,老祖母缓缓出现在堂屋门口;远不如记忆中那样高。姐姐与老祖母的眼
泪感动了我。姐姐是祖母带大的。

                               (2)

    几日后,在城里承包一家中型低档旅社的堂弟雇了吉普来乡下接我们及老祖
母进城去住。乡下离城约二十公里,本很平坦的公路不知为何成了一片坑洼。我
们挤坐在吉普车里,几乎有十次头要撞上顶棚。

    “租上一辆车,很好运气啦。”堂弟说。
 
    他不错。我们一行从城里到乡下时,他花了三百元求来的一辆小面包,在快
到公路尽头时在一条横贯公路的小沟上硬是颠断了两块钢板,我们多塞给司机五
十块后,司机仍大骂这破路。“我自己贪心,市里的出租司机谁跑这里。”之后
就开着溅满泥浆的车东摇西晃地回城了。我们则扛了东西徒步上路。

    接我们回城时堂弟没有撞大运。他租了辆高底盘的吉普。

    “六年前路不是蛮平的?”我们说,一面在他旅社的餐厅坐下。

    “修路的钱,我们去年就交过了。”堂弟媳一边替我们上茶,上梨子,一边
赶苍蝇。“明天我们要钉纱窗了,蝇子多死了。”一面吩咐帮忙的把一张已黑乎
乎的沾蝇纸换掉。

    “晚上我让大师傅烧黄鳝给你们吃,这里还能买到蛇的,你们要不要尝尝?”
堂弟笑容可掬地问。

    “不要不要,”我和姐姐赶紧说。“弄些蔬菜就好了。”

    “刚才姑姑打电话来,”堂弟媳说,“晚饭在那边吃。”

    “那我们就明天,啊?明天好吧。”堂弟说。

                                 (3)

    姑姑一家都在国家机关做。家已搬过,祖母带路,我们先搭车,再穿过一大
片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的水塘,最后在一堆垃圾中寻到路,走近一列新起的五
六层小楼。
 
    “房子真好。”问候过姑姑姑夫后,我说。一面想起几年前要起这房时姑姑
曾试图通过我父母,向我姐姐借十几万人民币。那时姐姐姐夫两人读书靠一人的
资助,姐夫还在教堂买过捐赠给穷人的旧衣服。

    姑夫带我们走上最顶层,眺望市景。

    这一片楼群,是市政府官员的私房。几年前市府买下这块地无偿分给大家,
各起新居。现这一带已规划为新的闹市区。 

    “全市最繁华的街由这里穿过,”姑夫指着下面那片垃圾,“一楼的房子马
上可以打通做门面房,自家开铺子或者出租。都好得很。”
 
    刚才那大片臭水洼在这里看不见。但远远近近,垃圾如同城市的绿化带,房
前屋后道旁水边,无所不在。

    还只是六月中,天就已热,城里到处臭熏熏的。此时我盼望看到只垃圾箱,
便里面盘据再多的苍蝇,也赛过这都市无政府主义。但想起郊区沿途几乎要埋没
路段的垃圾;便终结了我的关于垃圾箱的都市文明梦。

                                 (4)

    次日下午,去给老祖母配副新花镜。堂弟和一个与他不合的堂妹同去;关于
他俩的坏话,已分别从两位婶母处听足。虽他们并未至于誓不两立,话是绝对不
说的。好在祖母耳已半聋,并不察觉。父亲在一边看祖孙几个,满面慈祥。姐姐
不住吩咐“要最好的”,一面准备好付钱。我不大懂叽叽呱呱的湘南话,识趣地
站在小眼镜铺的门坎上,茫然四顾。

    L市最繁华的路段。无数的新旧店铺。广东的时装。广西海南的水果。街上
自由自在闲荡些深圳珠海打工回来休假的伢子妹子,时髦而出手大方。堂弟堂妹
中已多人在那边有技术型的工作,一个英俊憨厚的堂弟还当上了无线电厂的警卫,
穿迷彩服的照片活象日本国民自卫队。

    “他们很坏的,要押金,扣身份证!还欺负我们是外地人,后来我们市的所
有同乡一起罢工了。”一个堂妹这样讲她的上一家厂,一面指给我看现在三人一
间的宽敞的宿舍,以及周末少男少女在植物园的聚会。

    L市去打工的人数之多,已然把市里的物价炒得不逊深圳。怪的是这样的物
价刺激下,L市的出产反而少见了,甚至蔬菜本地都只产大路货,早上市的时鲜
菜据说得从外地运来。

    不必满街的店铺提醒,我早已知小城风貌不再。二十余年前的竹林,清流,
在收割过的水田里过冬的水鸟群,早已是记忆。

    街对面的小餐馆生意清淡,老板娘用手掩口,打了几个哈欠。

    要到傍晚时,街边会有无数架子车被推拉上人行道,卸下街边食档所需的一
切家当;其中一定包括一盏由小的红色塑料桶改制的红灯。有点资本的,会多几
只木凳,一台彩电加卡拉OK,放港台流行曲的盗版小视盘。十元钱点一曲。
 
    中午不必有顾虑。晚上走过街头就得当心,残汤剩饭,食摊老板向来街边一
泼了事。

    我回头望一眼自己的亲人们。老人家的花眼又多了一百度。差不多该挑镜架
了。我抹一把脸上的汗。热烘烘的街,和我一样懒散而无趣。

    我想象着下次来时,姑母家也许就有一间饭店了。在五楼就可看到街上的车
流了。

                                (5)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他。

    小店门前是株大树,树荫下他那么静静地坐着,我这样久才留心到他的存在。
四十五十的样子。满街初夏的鲜艳中,他一身黑布衣裤,赤脚穿双黑布鞋。坐在
一把小竹椅上,近旁一只方凳空着。近处地上白纸板做的招牌:“算命”。

    他在吃午饭。一个馒头,一只玻璃瓶里是清水。他的眼睛肯定是天生失明的,
冲天望着,淡淡的肉色,没有眼白眼黑。他的表情很平和,几乎在茫然地微笑。

    他咀嚼馒头的缓慢,让我吃惊。他的嘴慢慢蠕动,恰象盲人探路般迟疑;好
久才用另一只手摸索到地上的水杯,凑到口边。就一口水,喉结缓缓移一下,咽
下一口馒头。 

    很多年前,一位浙江还是上海的同学曾讲:“没有肉的馒头,不要吃的!”
我那时就替我们曾以窝头和包米糊糊为正餐的北方人抱不平。 

    不过一两个月前我刚在浙江吃过穿山甲。亲友请客,我摆不出环境保护者的
正义来。

    那盲人慢慢吃着。一个干馒头,不知要吃多久。有过路人不小心,把地上的
“算命”招牌踢倒了。盲人听到了,把馒头放回膝上的草绿色书包里,手在地上
摸索到了牌子,把它重新摆正。然后他伸手拿出那半个馒头来,仍那么似笑非笑
地慢慢吃着。

    算一次一元钱。

    “走啦走啦,”姐姐唤我。“老人家就是不肯买贵的。这一副才四十元。”
一面把皮包背好,“你在看什么啊。”

                                  (6)

    晚上,快一点了。蚊子咬得人睡不着,只好裹上那曾发誓不盖的旅社的被子。
虽面子新换洗过了,厚重有潮气的棉絮仍散发股不想去细究的气味儿。一身大汗。
电扇在头顶吹着,吱吱声中扇片似乎随时会落下;楼上的住户才回来,木地板吱
呀响处,便有东西沙沙落在脸上。

    卡拉OK摊上,仍有人杀猪般地在嚎。不外是情歌。

    我翻来覆去,很怕吵了同寝的姐姐。她很久未动,许是已睡熟了。

    我开始头痛。

    L城曾是我理想之地。便是今日,也一样习惯于爬几十步泥坡道去兼作猪圈
的厕所方便,即便在雨里,在半夜。

    还记得小时捡了叔叔锯掉的半节竹筒,把一种山莓似的紫色野果打烂了染在
内壁,用池塘的清水荡过,就显出山水来,无尽的红色的鸥,在峡谷中隐现。

    如今,已没有一条河湾里不飘浮着垃圾,不蒙着灰白或黄绿的污物了。垃圾。
垃圾。到处都是。
    
    “门面房,这里要比老的闹市还贵!”姑夫憧憬道。市府一条街。姑夫的官
并不大。

    那个四五十岁的算命瞎子。花花世界中的一个黑色的身影。一片物欲横流中,
他那似笑非笑的脸。

    “修路的钱,去年就缴过了。”堂弟媳说。

    那个算命瞎子长得尚周正,你似乎愿意让他给你指点运道。可我无论如何坐
不到他旁边那只方凳上去。我不信命,不信神。但这不是原因。

    一元钱一次。

    那有穿山甲的十人宴席还合算。一千多而已。可惜那味道我已全忘了。

                                (7)

    快两点了。外面的卡拉OK摊子似还没有打烊的意思。
    
    头痛得厉害。

    蚊香已灭,蚊子嗡嗡地叫。头上又有东西簌簌落下。我抹一把脸,汗之外,
似乎有别的什么湿湿的东西。

    “静静,你怎么啦?”姐姐迷迷糊糊地小声问,让我想起多年前她半夜起身
替我掖被子。“睡不着啊,”她说,一面翻个身。
    
    “热,”我说。

    “你下午看那个算命瞎子半天。”她用温柔的声音说,“别多想了,睡吧,
啊。”

     我掩住口,终不至于轻轻哭出来。

(一九九七年四月六日)

(寄自yanfang.hu@worldnet.at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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