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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影·

    这一天刚开始,我象蚊子一样哼哼唧唧着不清不楚的音调,在镜子前带着满
脸的冷冰冰梳着我的头发,虽然仅仅是小事一桩,却常常榨干我的关心。对于眼
前的这个人我只带着单调的表情,他或许提醒了我一些什么,我没在意,也没去
想。镜子里,剩下了他正在梳头,脸上是堆满了灰灰白白的尘埃,眼睛眯得只留
下一条缝,他正在拼命地忙他的头。他的欲望不能算高,只希望后脑勺那翘起的
一撮头发不会给他带来太多的自卑。我习惯性地含着同情的目光望着他,心里却
计算着怎样才能有效地浪费今天的时间。

    看得久了,就会看到很多东西。在镜子的一角开着一扇窗,顺着它看出去,
宛然见到有被风吹散了的暗云,一意不死地又纠结在了一起,遮遮掩掩着那峥嵘
突兀,威然不可一撼的险峰。呼啸狂勃的海浪,掀起满天金色的水雾,拍击在断
崖上,碎死去。风霜雨蚀后的树木,努力地伸张卷着尘埃的枝杆,奄奄一息地梦
着生命之歌。一层层,一座座,一株株,一朵朵,云来雾去,呼吼着值得骄傲的
状阔波澜,险些让我微笑了一下,几乎让我忧伤了一下,仿佛使我浪漫了一番,
或是感慨地吞吐着没有地球的宇宙,终究什么也没有,我只关心镜子里的人是否
已经梳完了他的头。他很忙,很有经验地挥着一把梳子捋后脑勺。倔强得就象一
根眉毛永远也不肯长到眼睛下面去一样,那撮又细又小的生命,任他翻江捣海,
使出吃奶的力气,总是不肯服贴。我很有耐性地看着他忙,本来并没有嘲弄的意
思,但可能因为房间里的空气太糟,站得久了,大口地呼吸完好几立方米的空气
后,每次注意到他那不端庄的头发,都会很自然地怀疑他的智商,他的人格,常
常还有种错觉,认为他根本没有完整地长成人样,可能是在胚胎发育的时候,哪
一个细胞精神错乱,或是在出生的时候不懂礼貌地在妈妈肚子里流了两口口水,
或是曾经不小心把马粪当面包吃了,总之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我这样地怀疑
着。他还是没有放弃,轻揉慢压,水湿风吹,眼中流露出一丝焦急,一缕慌张,
这感受足以让他苦诉三天三夜问世间,愁为何物的动人话题,或能骗得几滴泪水
,算是这一天的补偿。

    他终于一屁股跌倒在椅子上,“他娘的”喃喃地骂,又去捋后脑勺,“去他
娘的!”他感到全身都被榨干了,前途黑洞洞的,只留下了空。

    这时候他习惯性地开始望着天花板,既空又洞地想了一分钟,两只眼睛瞟来
瞟去,不失满脸的精明,最后看到了一顶化名为气质的帽子。我笑了,轻轻地把
那顶帽子挑起。一切都很顺利,镜子里是一个行貌端庄,青春洋溢的我。

    我有模有样地提了一下衣领,披起一件还没过时的外套,一缕朝阳下,外套
上抖落的几许灰尘变得异常明亮。那有一个月没洗了,好在它的颜色黑漆漆的,
看不出脏来,自是不妨事。我深呼吸一口,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花儿在笑,草儿在摇,风儿在我耳鬓厮磨,轻言细语着温柔。灿烂的阳光,
一众光辉亮晶晶地洒落下来,披在我的身上,象是为我定做的一样合身。我细细
咀嚼着空气的滋味,大步如飞,步履坚定,两眼执着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脸上
带着阳光一样璀灿的笑容,每走近一人,就目光如炬地罩定他的前额,以示我思
想的光明,继而嘴角向右翘起,眼眉弯弯,然后抱以充满着自信的一笑,在哲人
的高深莫测中加以青春的气息,这是一流的我。从路人的眼睛里,我读到了内心
赞赏的诗句,甚至还有几分嫉妒,我欢畅极了。这感觉,参杂在沉重零乱的脚步
声中,使我觉得我做得很好。我笑笑,对着天,告诉他我的自信。

    桥下有一湾水适静、安详地沉默着,一路远去直渗透到了云海里。桥头飞扬
着疾风与人擦身而过时,留下的重重的乐符。在风中,我任由衣袖狂飞乱舞,两
手抱在胸前,豪情万丈地看着流水,影射着我凌云的壮志。看着路人,看着一张
张美丽的脸,在对我张望呢!在风中流浪的长发,仿佛就在我的手指间流动,温
滑轻软,带着芳香。点缀得绛红的嘴唇,一眨一眨的,没有忘记她的职责是被人
亲吻,正在努力地工作。我更喜欢注意那堆凹凹凸凸的曲线,有些够大,有些够
长,有些够圆滑,有些够丰满,哈,哈,哈,我忍不住地笑,笑在眼睛里。带着
那依然明朗的笑容,我闭上了眼睛,我甚至感到了我的眼睫毛正象莲花般绽放了
开来,幻想着同样的美丽。

   风狠狠地吹,一、两粒沙石赖在了我的脸上,前后只有一秒钟,怒风就吹去
了我头上那顶尊贵的帽子。我忙一转身,睁开了双眼,那湾水仍是死一样沉寂,
那顶帽子却正飘飘地失落无踪。水中倒影着一个一脸不安的影子。他的手脚开始
变得多余,扭捏地为寻找一个优雅的姿势而急出了一层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
脑勺那一撮站立着的头发,感到它猛地长了出来,和被帽沿压低了头发的前额成
了强烈的对比。糟糕,太糟了!脸上的不安化做了全身每一跟神经的不自在。焦
虑,惶恐,脑壳中一片空白。一阵荒凉直透心底。这世界忽然不对劲了,阳光变
得毒辣,狂风呲起了牙,全身毛孔都凉嗖嗖的发抖。他不敢去看路人的反映,脸
上露出尴尬而自嘲的笑容。但直觉不停地告诉他,那几十双眼睛正烁烁地在风中
放光,一阵一阵的尖笑,大笑声,笑得花枝招展,全身乱颤,他无地自容。脸颊
发烧到耳根,只希望一路沉到水底,去老龙王那里躲一躲着路边的锋芒。“喔,
上帝!赐给我一顶帽子吧。”他的嘴唇在无法控制地蠕动着,两眼直捅到内心的
羞愧。脸上的笑容僵硬得象冰川里的鱼干。没敢再停留一分钟,他从水面上不留
痕迹地移去。这世界,怎容得他!一路上终于掩藏住了过多的脸红,直到把房门
关上。

    我的天!那不朽的头发象妖怪一样立着,被风吹得更零乱了。恨天!怨地!
镜子里是一张苦楚的脸,被扭曲的丑陋痛诉着心底的悲凉。晦暗的灯光下,那个
影子蜷缩在屋角的黑暗里,似乎有足够的理由重写哈姆雷特内心的挣扎。

    我也沉默着,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觉得他有一点痴,有一点呆,有一点可
怜,甚至准备和他一起哭,太值得一哭了!这屋子越来越让人窒息,这空气要把
我憋死为止。我恨不能高歌一场,洗去那沾染了全身的尘埃。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什么鸟声音?”我的脾气变得坏了
,怒气冲冲走到窗子旁边,却看见雨点大滴大滴地下来,几乎打湿了我的眼睛。
窗户上亮晶晶的,赫然又印出个我来。我很很地惊了一惊,他的头发也翘了起来
。我暗叫一声不好,真的,我发现了个大秘密。那窗子里的他,镜子里的他,湖
面里的他居然都是我。屋子继续沉默,灯光继续晦暗,我却无法继续作梦了。刚
沾染上雨点的空气,结结实实地淋了我一头的雾水。

    我把我自己平摊在床中间,仰成了大字形。亮光光的天花板和我相互怒视,
窗外传来几声口哨声,几声汽车声,几声谈话声,几声叫骂声,几声马嘶驴唤声
,几声猪啼鸡鸣声,几声锅碗敲砸声,几声严父教子声,吵吵地让我讨厌,但我
却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并不属于我。我站起来正准备去点支烟,却
看见那边一个我流了几滴象雨水一样的泪水。我叹息了,我想,他是属于我的。
镜子里的窗口又张了开来,云,山,海,树,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我。我在
寂静中学会开始歌唱。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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